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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張行方:水光粼粼的村莊
來源:《青島文學(xué)》2024年第8期 | 張行方  2024年09月30日15:26

我常常想起那個記憶中的村莊。孩提時代的村莊,綠樹成蔭,碧水環(huán)繞,遠(yuǎn)遠(yuǎn)望過去,幾乎所有房屋都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在我的印象中,那是村莊最美的模樣。

水渠

水庫第一次放水是在早春,此時驚蟄已過,氣溫回升,麥苗開始起身,需要澆頭遍水。放水的時候,水跟著水頭在渠里走,像一群羊跟著頭羊走。放水的人走在堤上,扛一把鐵锨耐心地跟著,像一個悠閑的牧羊人。

渠底坑坑洼洼,水走走停停。遇到枯葉、木棍、草屑之類,隨即撿起,交給身后跟來的旋渦,或者帶往前方的池塘。

水清洗渠道,把坑坑洼洼填平,順便把跑漏之處指出來,指給放水的人看。放水的人看見,挖幾锨土堵上。水便放心地繼續(xù)前行。

水從村莊東北方向蜿蜒而來,源頭在三里之外,牛家莊北面的一個電灌站。電灌站伏臥在溝崖上,甩出一上一下兩根粗黑的管子,下面的一根,像大象鼻子伸入水庫引水溝里,合上電閘,水就從上面的管子噴出來。水渠于是有了命,像一條蛇,從冬眠中醒來。

水渠依地勢而建,一面是山坡,另一面是一道土堤,堤上是窄窄的小路。小路與水渠相伴而行,水走渠道,人走小路。小路拐彎,水跟著拐彎;小路直行,水亦直行;小路進(jìn)了村莊,水也跟著進(jìn)了村莊。水最終抵達(dá)村莊中央的池塘,與去年留守的水會師,擁抱,喜笑,交融。魚蝦們也開心,一齊歡欣跳躍。

村里大喇叭響了,放水的消息,像一圈圈漣漪在村莊漾開。大地上的新綠,隨后也一圈圈地漾開。

干涸的田野被喚醒。螻蛄的吟唱,蚯蚓的幽鳴,伴著泥土蘇醒和舒展的聲音,匯成美妙的天籟之音。稍晚些時候,布谷鳥又開始叫了。布谷聲聲,與古詩詞里的啼鳴遙相呼應(yīng),人趕著耕牛,走在路上,人、牛和悠閑的云朵倒映渠中。人有時停下,等牛俯身飲水。水中云朵散開,牛去復(fù)又聚攏。

井水不犯河水,渠水也不犯。小河在遠(yuǎn)處,與依依垂柳私語。渠里的水,帶著細(xì)細(xì)的波紋,翻著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旋渦,緩緩而流。它們一路上嬉鬧戲耍,看上去很快樂。水草伏在渠底,似在低頭沉思,水扶起來,又軟軟地伏下去。它們不時甩開水的拉攏,不情愿跟著水走。

菜畦里的菜越來越水靈。星光下,它們頂著露水走路。夜深人靜時聆聽,到處是《詩經(jīng)》里的蟲鳴,“??”,“喓喓”,“吱吱”,清脆悅耳,蟲聲新透綠紗窗。晚上,人走夜路,有時會聽到腳下“撲通”一聲,某種活物掉落渠中,不知是老鱉還是青蛙。它們受到驚擾,人也嚇了一跳。

白天,婦女們坐在水邊洗衣服,說說笑笑之間,響起此起彼伏的棒槌捶衣聲、搓衣洗衣聲。水把污垢收走,再送給她們好心情。

我幼時差點被水渠帶走。當(dāng)時母親在水邊洗衣服,我跟在身邊,好奇,伸手去夠渠底的小魚,小魚散開,躲進(jìn)水草,恍惚中水草里伸出一只手,猛然把我拉進(jìn)水渠里。母親眼疾手快,趕緊把我搶回來。我嗆了一口水。從那一口水開始,我對村莊有了記憶。

沿渠邊小路走,經(jīng)過若干石板小橋,橋下有涵洞,平時用石塊堵住,要灌溉時,扳開石塊,水渠便生出細(xì)細(xì)的支脈。水汩汩而出,緩緩流進(jìn)田里,沿著泥土的空隙,找到黑暗中的種子和根。

水所到之處,田都是高產(chǎn)田,一年兩作,深秋種小麥,初夏種水稻。水稻需水量大,麥茬地耕完,放水,浸泡,再耙成水田。四四方方的水田,宛若一面面明晃晃的鏡子,照著地上和天上的景物。人們彎腰插秧,像是往天上寫詩。從天上看,水渠像一根光滑透明的臍帶,連接起水田、池塘和水光粼粼的村莊。

水稻萌蘗,拔節(jié),抽穗,揚花,灌漿……水日夜兼程,運送雪白的米粒。小時候,我背著書包路過,每天看見大片的水稻倒映在水里,沉甸甸的稻穗讓天空豐饒。一群群鳥兒,從大片的碧綠飛過大片的金黃,接著飛往深秋里的曬場。

冬天,水渠斷流,渠底結(jié)一層薄薄的冰。冰下是空的,一踩就破,卻沒有水。水已撤回到五里之外的水庫里。

每年除夕這天,父親帶我去上墳。祖墳在村東約三里處,離電灌站很近——電灌站和水庫,都是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建成的,那時候我的祖父母已去世。父親和我,一前一后,走在那條渠邊小路上。我們逆著時間往過去走,一路上經(jīng)過那些干旱貧瘠的歲月,父親一邊走,一邊講給我聽。三十多年過去了,我依然清楚地記得,他講述時的感慨和哽咽。

上完墳,我們順原路回到家里,水缸挑滿,貼好春聯(lián),等著過年。

整個村莊滿面喜色,祈盼風(fēng)調(diào)雨順,潤澤新的一年。

水庫

水庫形狀狹長,東西綿延十幾里,神龍見首不見尾。下游大壩離我家五里地,中間隔著一座小山。我站在山頂眺望,看見依舊雄偉的大壩,湖水平凈如鏡,倒映四面青山和藍(lán)天白云,視野所及,和孩提時代看到的一樣。

水庫,一個很有年代感的詞,承載了老輩人許多記憶。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農(nóng)業(yè)還是經(jīng)濟(jì)的支撐,而水利被視為農(nóng)業(yè)的命脈,各地興建水庫,防洪蓄水,發(fā)展灌溉農(nóng)業(yè)。那一年,這里成為萬人大會戰(zhàn)的工地,處處紅旗招展,密密麻麻的人群,像黑壓壓的螞蟻。人們肩挑車推,手胼足胝,九個月壘起一條兩公里長的大壩,將一條河攔腰截斷,從此高峽出平湖,有了這片方圓百里內(nèi)最大的水面。那一年,我的母親十八歲,每天用柔弱的肩膀挑著擔(dān)子,給工地送水送飯,見證了這個工程當(dāng)年的浩大與艱辛。

母親還見證了那些村莊的消失。遠(yuǎn)處,那片熠熠反光的水面下,曾經(jīng)有過二十多個村莊,那是她早年挖野菜和走親戚去過的地方,昔日雞犬相聞,炊煙裊裊,如今已成為一片汪洋。

那里從此成為水的王國。六十多年來,無以計數(shù)的水,被一道堅固的堤壩擋下來,成為它順服的臣民。

那些源源不斷的水,來自五湖四海,來自天上云間,來自千年傳說。它們本是流蕩的,堤壩讓它們找到歸宿;它們本是膚淺的,堤壩讓它們變得深沉;它們本是放浪不羈的,堤壩讓它們學(xué)會了收斂;它們本是散兵游勇,堤壩把它們組織成一個龐大的軍團(tuán)。

它們積蓄著能量——小水電發(fā)出的光明,照亮了附近村莊的夜晚。

它們積蓄著春色——一條條水渠蜿蜒流淌,滋潤著干渴的土地和村莊。

它們積蓄著純凈——水的純凈,山的純凈,空氣的純凈,眼睛的純凈……

時隔多年后,我又見到了它們,還是當(dāng)年那些水,還在片刻不停地舞蹈、吟唱。時光在波光里閃爍,波光在時光里蕩漾?!皽胬酥遒?,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蔽遗跗鹨慌跛?,水從指間流下來,每一滴都有生命,每一滴都在呼吸,每一滴都在跳躍。這個水的王國,數(shù)十年來,疆域一直在不斷拓展、變更,如今已不僅限于眼前這片碧波蕩漾的湖面,也不限于五百多平方千米的流域面積,還涵蓋了這座逾百萬人口的新興城市。

四十年前,城市還只存在于人們的想象里,而現(xiàn)在,人們站上山坡,一抬頭就看見它明窗閃閃的樣子。它像一個巨人,一刻不停地發(fā)育,一天比一天逼近,也一天比一天饑渴。水庫里的水于是變得越來越珍貴。為了保護(hù)這片水,水庫周邊區(qū)域被劃成飲用水源保護(hù)區(qū),遍植茶樹果樹花卉,禁止養(yǎng)殖和施用化肥農(nóng)藥。群山有了水的滋養(yǎng),變得愈加鮮翠,青山白云倒映水中,宛若瑤池仙境。人們還摸索出“以魚養(yǎng)水”的辦法。水庫里的魚屬濾食性魚類,主食水中藻類,可以控藻凈水,保持水質(zhì)。好水產(chǎn)好魚,水清魚歡,一舉兩得。姥姥家的村莊就坐落在水庫邊上,當(dāng)年,每當(dāng)開閘泄洪,村民到閘口張網(wǎng)捕撈。有一年,大舅給我家送來一條水庫魚,魚很大,是大舅用鐵锨撅著扛來的,魚頭齊著他的肩膀,魚尾垂到了腳后跟。如今,養(yǎng)魚成為水庫副業(yè)。這里的魚已經(jīng)打出了品牌,號稱“桃花魚”,肉質(zhì)細(xì)嫩,味道鮮美,生態(tài)綠色,獲得了有機(jī)產(chǎn)品認(rèn)證,是遠(yuǎn)近聞名的網(wǎng)紅食品,食者甚眾,竟至于供不敷求。

大壩的北端,矗立著一座水庫建成紀(jì)念碑,遠(yuǎn)看為一利劍,劍尖直插蒼穹,近看為精美石雕藝術(shù)品;碑座為方形,青石壘砌,正面鐫刻“降龍伏虎”四個威武有力的大字,另三面,分別鐫刻了稻菽、小麥、高粱、玉米、荷花、游魚、荇草等,潛藏在堅固的青石里,搖曳生風(fēng),栩栩如生。

誰也不會想到,當(dāng)初為灌溉農(nóng)業(yè)而興修的水庫,如今卻已改變用途,成為城市供水主要水源。二十年前,我探親回鄉(xiāng),看到一條長長的管道正在鋪設(shè),從水庫一直鋪到二十多里外的市區(qū)。堂弟說,水泥管子很粗,人在里面可以站著走,不用彎腰。這么粗的管子,不知道每天要輸送多少水,有人猜測那是給鋼鐵廠鋪的,也有人說是專供自來水廠的,還有人說恐怕又要建新工廠了。越來越多的水被城市抽走,那些通向田野的水渠便日漸枯萎、干涸,最終廢棄,湮沒于荒草之下。水庫下游村莊不再種植水稻,改種節(jié)水作物。時間沒有改變水庫,但改變了很多與它相關(guān)的事物。

水庫早就改了名字,不再叫“水庫”,而改叫“湖”,一個和西湖一樣美麗的名字。名字的改變,似乎也喻示了世事滄桑和時代變遷。

渡槽

一架高聳的渡槽,守在我返鄉(xiāng)必經(jīng)的路口。幾十年來,我們像不常照面的鄉(xiāng)鄰,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無需打招呼,僅憑一個微笑或眼神,就能讀懂彼此的心情。

這架廢棄的渡槽,是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的產(chǎn)物。作為一處水利設(shè)施,它是那個年代的實物見證,同時也是那個遠(yuǎn)去的年代本身。它像記憶中的許多事物一樣,總是你在快要遺忘時跳出來,一閃而過,向你指引老家的方向。

我記得渡槽當(dāng)初的樣子。幾十年前,它被叫作“大渡槽”,身軀比現(xiàn)在還要偉岸許多,像一個巨人,跨越洼地、河谷、溝渠和道路,把一渠清水舉過頭頂,送達(dá)對面高高的山嶺。那些珍貴的水,來自數(shù)公里之外的水庫,猶如空降的援兵,源源不斷地流進(jìn)饑渴的梯田。那時候,渡槽被譽(yù)為“人間天河”,是豪情和奮進(jìn)的象征。幾十米高的橋墩上,曾經(jīng)用紅漆刷著振奮人心的口號,如今,經(jīng)過幾十年風(fēng)蝕雨剝,那些字跡早已漫漶不清。但那個年代昂揚雄闊的精神和氣象,卻通過渡槽氣貫長虹的形象保存下來。

不放水的時候,渡槽可渡人。周圍村莊的人們,來來回回地在上面走,不時有鳥雀從下面飛過。

渡槽也渡過兒時的我。那是個冬天,渡槽里沒有水,我和小伙伴走在上面,那是我們從未抵達(dá)過的高度。但因為恐高,我們走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到一半便折返回來,最終沒能像水一樣抵達(dá)彼岸。

失去水的渡槽,也失去了它的彼岸。在細(xì)如蠶絲的綿綿春雨中,我又看到了它,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一道暗灰的水泥長虹,橫跨于記憶和現(xiàn)實之間。無水可渡的渡槽,依舊保持著橋的姿勢,高高地聳立著,把自己站成一段歷史。

小河

小河很小,地圖上找不到,衛(wèi)星導(dǎo)航也找不到。它的水來自上天,夏天豐盈,冬季枯瘦,大旱之年消遁無跡。它沒有名字,卻賦予很多事物以意義,有了它,時間才以流水的形式存在,一年一年地從村前經(jīng)過。很多年以前,可能就是它,絆住了我的先祖漂泊的腳步,讓他決心留下來,從此一代一代在此繁衍,再也沒有離開。

春天,小河解凍,數(shù)不清的草芽涌向河堤。掙脫了禁錮的水,一滴,一滴,歡快地從殘冰上跳下來,匯成一支小小的隊伍,淺吟低唱,一路向東。水流很清,很淺,很細(xì),只能養(yǎng)很小的魚,養(yǎng)一溜兒黑黑的小蝌蚪,在叮咚聲中逆流而上找媽媽。

小河太纖弱,根本無力去澆灌農(nóng)田(那要靠水渠里的水)。小河滋養(yǎng)的,僅僅是岸邊那一長溜小樹林,林中花花草草,以及茂密的蟬聲與鳥鳴。我記得林中有一眼泉,似泉似潭,長年不枯,清靜幽深得像一座寺廟。樹冠篩下斑駁的光點,落在泉里,忽閃忽閃,像憩息的蝴蝶。

初夏,田野青青,水聲淙淙,遠(yuǎn)處又傳來布谷鳥的呼喚。三兩場雨水過后,小河豐盈了些,水聲響亮了些,但依然澄澈見底。魚也大了一些,也更機(jī)靈了,見有人來,銀光一閃,倏忽不見。

小河北面,是當(dāng)年的鄉(xiāng)村小學(xué),像一枚方方正正的印章,蓋在廣袤的田野間。印章蓋住的日子都已淡忘,記憶猶深的是每年春游。教室內(nèi)的季節(jié)總是慢半拍,說是春游,其實已是初夏,我們興奮地扔下書本,歡欣雀躍,像一群憋久了的鴨子,沖出籠舍,奔向河灘。女老師像養(yǎng)鴨人,將女生攆到上游,男生則攆去下游,兩邊相距不遠(yuǎn),小河特意拐了個彎,垂柳蒲葦遮擋著,彼此剛好看不見。我們捉魚蝦,打水仗,吹柳哨,采吃甜甜的野草莓、酸酸的酢漿草和黃瓜味的茅尖芽。還記得自己曾和一只小河蟹長久地對峙,它守住水中的洞穴,舉一雙螯鉗向我示威,試圖將我嚇退。流水潺潺,水花飛濺,偶爾傳來誰被河蟹鉗住的驚叫。陣陣歡笑,伴著柳哨和潺潺水聲,高過樹杪,飄往遠(yuǎn)遠(yuǎn)的云端。

再小的河也有令人生畏的神。1975年夏天,一個電閃雷鳴、大雨滂沱的黑夜,小河一反往常的本分與安靜,驟然變成暴怒的巨龍,瞬息之間,洶涌的洪流淹沒了整個村莊。人們驚慌之中連夜逃出家門,攜家?guī)Э诙闵细咂?。第二天一早,村莊已成一片澤國,洪水推倒了所有的房屋,還沖走了好幾個老人和孩子。整個村莊片瓦未留,得以幸存的,僅有樹上幾只心有余悸的雞。

幾天后,洪水退去,小河恢復(fù)了纖弱溫柔的常態(tài)。那場瞬間爆發(fā)的山洪讓整個村莊驚懼了許多年。人們百思不解,那么纖弱的一條小河,何以忽然爆發(fā)出那么大的能量。有人說,那天半夜,看見一只詭異的燈籠在河面逡巡,拂曉時飛過山頭消失了;有人說,那天夜里,看見一條巨大的“魚精”橫臥河中,用堤壩般的身體抬高了洪流。這些傳說言之鑿鑿,在許多夜晚流傳,人們由此猜測,或許是村里人的行為驚動了不知何方神圣——有人說是砍樹惹怒了山神,有人說是挖沙惹怒了河神,還有人說是燒荒惹怒了雷神。猜測虛無縹緲,像早晨繚繞在村莊上方的一縷山嵐,太陽一出就飄散了。

只有小河緘默無言。河水帶著村莊的秘密,一年一年靜靜流淌。

童年時,村莊里的月亮有很多個,水缸里有,樹梢上有,屋頂上有,山坳里有,池塘里有,溝渠里有,小河里有,水井里有……在那些月明星稀的夜晚,月亮走,我也走,走到哪里都能遇到它。

記憶中的月亮,數(shù)井里的那個最白,最亮,最清。那一輪清亮的明月,年年守著一口老井,守著村莊代代相傳的秘密,內(nèi)心蕩漾,卻守口如瓶。

在鄉(xiāng)村,井是水最清澈的形態(tài),也是水最深沉的姿態(tài)。井酷似一匹馬在黑夜里的樣子,性情溫順,眸子清亮,平靜之下血脈僨張。

夏天的井水沁涼,可以冰鎮(zhèn)西瓜、涼粉;大熱天,劈頭澆下一桶井水,立馬凍得打哆嗦。而在冬天,井水是溫的,井口總是氤氳著熱氣。早晨和傍晚,人們?nèi)ゾ诩乘?,先和井水對視,和自己的影子對視。俯身,續(xù)下桶,左右擺兩下,桶撴滿,上下倒替幾把,水桶就提上來。挑上肩,兩桶水一前一后,隨著鉤擔(dān)顫顫悠悠,井水跟著人回了家。

甘甜的井水,每天進(jìn)入人的身體,變成血液和力氣?!耙环剿琉B(yǎng)一方人,”因為同飲一口井,人們相處得融洽和睦,似乎面相、性情也逐漸趨同。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常常會“不服水土”,茶飯無味,這時就想起村里的井。但想也是白想,遠(yuǎn)水不解近渴,于是就更想。

那是全村唯一一口飲水井。全村的人守著它,一年到頭不停地喝,井水卻不增不減,不濁不澀。它的甘甜和清冽,讓人們汲取了幾百年。

我趴在井口看井,井里的水也仰起臉看我,井水的眼神清純?nèi)缟倥?。那時我覺得,井真年輕啊,冰清玉潔,永遠(yuǎn)不老,殊不知,那時它已是垂垂暮年。

二十多年前的一天,這口井突然變成了漤水井。漤水又苦又澀,牲口都不愿喝。

人們只好重新選址打井。然而,重新打的井,還是漤水井。有的一開始是甜水,過不了多久就變成漤水。人們開始慌了,一口接一口地打,但再也沒有打出當(dāng)初那么好的井。

廢棄的井,像地上瞎掉的眼睛。人們找來石板,把廢棄的井蓋上,心情郁悶,像掩埋一個人的尸體。

井一口接一口地瞎掉了。僅僅過去了二十多年,村莊的地下水全部變成了漤水。沒有人能夠準(zhǔn)確說出其中的原因。

整個村莊已經(jīng)找不到一口甜水井。前些年,村里的飲水一度成了大問題。有人去城里買水,去十幾里外的山里打水,而大多數(shù)人,只能皺著眉頭喝漤水。

經(jīng)過多番努力,飲水難問題最終解決了,現(xiàn)在,村里人喝的是自來水,水源來自三年前在山頂上打的一口深井。從數(shù)百米深的地下巖層抽上來的水,通過家家戶戶的水龍頭嘩嘩地流出來,水質(zhì)清冽、甘甜,像很久以前的第一口井一樣。但誰也不知道,這口打在山頂上的井,將來會不會再瞎掉。

入夜,仰望蒼穹,四周山巒圍成一口大井,人和村莊處于井底。月亮,懸在頭頂,明晃晃地。

【張行方,山東日照人,現(xiàn)居煙臺。作品見于《散文》《中國校園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鴨綠江》《北方文學(xué)》《膠東文學(xué)》《青島文學(xué)》《人民日報海外版》等報刊。曾獲第五屆劉勰散文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