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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火熱生活 書寫時代新篇”中國作家網駐站內刊優(yōu)秀作品聯展 有一間雜貨鋪
來源:中國作家網 | 村下  2024年10月04日10:30

“打開”這個動作成為潛意識進入到母親的頭腦里,是在母親人生的后半場。天微亮是喚醒打開的一個信號,路上并沒有什么行人,而母親開始了她的打開。她打開雜貨鋪的窗,她一天的“打拼”就開始了。

說到“打拼”,實際上母親絕大部分時間是在雜貨鋪門口的椅子里度過,除去偶爾蹣跚著挪進鋪子為顧客拿貨,連吃飯也在這把椅子里進行。她坐在椅子里,悄無聲息地打量著從鋪子門口經過的每一個人。那些眼見著從年輕變得和她一樣老態(tài)龍鐘的老熟人,那些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小孩兒們,那些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人。但不管哪類人,他們都是母親的潛在顧客。母親常說,顧客就是上帝。所以母親總是強打起精神收拾好她那重心下移的微笑,盡可能地讓自己看起來更加慈眉善目,以便迎接隨時降臨的上帝。

如果父親去了田地里,也沒有上帝光臨的時候,母親就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雜貨鋪門口的椅子里,滿地的雞圍著她轉來轉去。她靜靜地坐在那里,用靜靜地神態(tài)指揮著她的雞吃食;讓狗滾遠點,別在腳下來繞來繞去,繞得她眼花;當然貓是允許在她腿上睡覺的。這是一只漂亮的虎斑貓。我常常驚呼:天哪,是誰讓它長得這么好看?但是,愛漂亮的母親說,漂亮并不能當飯吃。她時常抱怨,作為一只貓竟然不抓老鼠,她想不通。還讓她想不通的是,作為一個農民,年紀不算太老的情況下,她竟然不能下地干活了,這還算是農民嗎?

不說話的母親坐在雜貨鋪門口,宛若一位女王。她的臣民除了前面提及的雞狗貓。在離現在更遠的以前,還有豬。不過她說,豬太能吃,現在她的腿瘸了,再也種不了地,上哪去找那么多豬食?也是,以前,母親的腿好好的、還能下田干活的時候,我們家的豬食也是遠遠不夠的。八只豬成天在豬圈里嚎,房頂都快被掀翻了。姐姐和我一放學就得背著背簍四處割豬草。豬草天天割,除了春天,其余時間長得又那么慢,村子附近的豬草就被我們割得光禿禿的了。好吧,好吧,走很遠的路去很遠的地方——下到對面村的山下去割吧。總之,現在豬是沒有了。此外,那把發(fā)黃的竹編椅也是母親忠實的臣民,幾十年來隨時聽候她的調遣。不過近年來竹編椅開始造反,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悶不作聲。只要母親一坐下去,就吱吱咕咕地抱怨一陣。母親嘆口聲說:你這個老東西,就你話多!

實際上,近二十年來,老熟人也好,陌生人也罷,從母親眼前經過的人越來越少了,村子里已沒有什么年輕人,連小孩子也少有見到了。雜貨鋪的生意日漸蕭條,幾乎賺不了什么錢,母親“靜靜”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雜貨鋪在環(huán)境大變化中走向衰亡,但母親說什么都不愿關掉雜貨鋪。一個春天,我陪母親坐在雜貨鋪門口。村子里很靜,對面的山浮動著一層淺綠。隔壁鄰居的大門緊鎖,院子里長滿了雜草。那家男主人在很多年前就丟掉他背著藥箱到處給村民看病的行當,南下廣州再也沒有回來了。雜貨鋪門前原先的石子路變成了四車道的柏油馬路,車子一輛接著一輛地呼嘯而過。偶爾有熟人經過鋪子門口,媽媽便不失時機地喊住對方,并竭力將其挽留下來。對方買不買東西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坐下來。是的,只要坐下來。

那天,我們坐了整整一個下午。也就在那個下午,天黑之前我明白了雜貨鋪繼續(xù)存在的意義。對于被圈在原地、動不了的母親來說,她像被禁錮在一間黑屋里。既然她無法走出去見到太陽,那就開一扇窗讓光照進來,這需要一個合理的借口。雜貨鋪曾經擔任著賺錢養(yǎng)家糊口的重要角色,但隨著它的沒落,它恰好轉變成了媽媽需要的一個借口。自此,雜貨鋪成了媽媽了解外部世界的一個通道,一個場域。如此看來,母親的“靜靜”只是我主觀上的判斷,其實她的內心一直在不停歇地翻涌。我恍然大悟:在母親七十幾年的人生當中,她從來就沒有“靜靜”過。

更重要的是,和母親一起攜手走過四十多年的雜貨鋪,從物理層面上看只是販賣商品的一間屋子,實則是母親精神信仰的棲居地——她是有用的。只要雜貨鋪還在,她的心就被“希望”填得滿滿地。尤其是當她的腿出現問題后,她再也無法用腳步去丈量她的田野,再也無法走向遠方這樣的事實擺在她眼前,她對雜貨鋪的執(zhí)念更加強烈了。所以,房屋被拆遷后第一件事,是立即重建雜貨鋪。既然做不了純粹的農民——母親確實不是一個莊稼好把式,她種的每一樣農作物的收成都不如別人,她那曾在民生公司做過職員的老父親可教不了她如何把地種好。面對這樣的現實,母親下定決心做一個商人,盡管這不是什么大生意。一個人身陷困境,不能什么都不做而等死,這又是母親常說的一句話。

我親眼目睹母親三番五次走出我們的村子,去向更大更廣的地方。我沒有想到的是,長大后我定居在了母親年輕時去的次數最多的一座城市,這似乎是我接替了她年輕時的一個夢。這是她這一生中走過的第二座城市。那個留下她童年記憶的山城是她走過的第一座城市,她常常去朝天門碼頭等著她的父親從那艘巨大的輪船上走下來,不過那里后來成了母親永遠也回不去的一個夢。如今,母親再也不愿意離開她的村子,踏入她曾經有過豪情萬丈理想的第二座城市。那時媽媽是年輕的,腿是健康的。但每次離開之后母親最終都回到了小山村,她放不下家里的三個孩子。在母親三十多歲時,她終于安下心來,修起了村里第一棟樓房,與此同時我們家的雜貨鋪也隨之而來。那時雜貨鋪屬于我們全家的,是我們全家的著落點。

上初中時雜貨鋪由我照看的時間多起來。我當然不像后來母親那樣坐在雜貨鋪門口。我是坐在鋪子里面看書,或者透過鋪子的窗看開得正艷的美人蕉,或者看墻上的那幅掛畫日歷。日歷上的外國女人穿著我后來才知道一種叫比基尼的泳裝。這樣大膽的掛畫我至今都不知道從何而來?那時村子里的年輕人陸續(xù)去了廣東深圳沿海一帶,我的哥哥姐姐也不例外。后來,隨著我去外地讀書,飽受腿疼病折磨的母親徹底被限制在家,照看起雜貨鋪來,把進貨的工作完全交由父親。這以后,從形式到內容,雜貨鋪的所有格由“我們的”變成了“她的”,完全屬于母親一個人的了。

重建后的雜貨鋪從住房剝離出來,成為一個獨立的存在。它站在路口,像一座孤島。盡管雜貨鋪離住房只有一百米的路程,但對母親來說,也是遙不可及,母親的住房就設置在雜貨鋪貨內。母親二十四小時生活在雜貨鋪里,與雜貨鋪融為了一體。如果雜貨鋪會說話,我叫一聲母親,它大概會附和母親一起應答。

雜貨鋪從新到舊,從老址到新址,從繁華到沒落,母親也從年輕走向了暮年。從某種意義上講,母親與她的雜貨鋪是榮辱與共,白頭偕老。

如今,即使沒什么人光顧,在母親的安排下,凡是與人相關的東西,雜貨鋪里都有的。這里“與人相關”中的“人”包含了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活著的人無非就是油鹽醬醋茶,與農事相關的肥料等等。那么死去的人呢?在祭日、清明或者春節(jié),活著的人為死去的人捎去成堆的紙錢,也進行了一年中為數不多的探望。

我可以這樣說,村子里的每一個人跟母親的雜貨鋪都有過交道,或者說跟母親有過交道。每一次或大或小的交易,貨幣與商品交換的同時,雙方也交換了或好或壞的生活狀況,而雜貨鋪不動聲色地記錄下了這些碎片。

這里有一個死去的男人活著時的故事,關鍵詞是“酒”。說是故事,其實沒有情節(jié)、起承轉合。結局當然是有的。你知道,每個故事都得有結局。

時間久遠,我想不起那個男人的名字了。男人時常出現在我讀初中一年級階段的雜貨鋪前。如果是在夏天,大多數時間是昏昏欲睡的午后,他頂著烈日而來;如果冬天,他會在天黑前一小段時間里出現在雜貨鋪門口。他身上的錢只夠買二兩酒,拿到酒后他站在鋪子門口一飲而盡,然后離去,從不多說一個字。后來,他用雞蛋來換酒,慢慢地,雞蛋沒有了,他就抓一只雞來,雞換了很多酒,足以讓好多天不出門。再后來就開始賒帳了。我想,那只雞可能是他最后的財產。也許他還動了以狗換酒的念頭,但在農村,狗這種生物家家戶戶都有,不值錢。于是他想到賒賬。最后一次賒賬,我一時找不到賬本,情急之下抓起一支毛筆蘸了墨水在鋪子門板上寫下了他的欠賬記錄。之所以說是最后一次,是因為那次之后,再也沒有見著他了。

沒多久,我就聽說那個男人死了。

男人的眼睛長年通紅腫漲,像兩只水蜜桃掛在臉上,兩顆門牙也已不知去向。這張抽象的臉,讓我想起挪威畫家愛得華.蒙克的油畫《吶喊》中那個捂住耳朵的人。也許,喝酒也是一種吶喊,向他的窮困潦倒吶喊,向他的郁郁寡歡吶喊,向他門前一左一右的兩棵草樹吶喊,向他狗窩里的老狗吶喊。只是他的吶喊是一種無聲的、迂回的形式,盡管他吶喊過了,可是除了他自己,誰也聽不見。

令那個男人沒有想到是,他死后二十多年,他的欠賬記錄依然在雜貨鋪的門板上清晰可見。直到后來政府擴寬馬路,我們家的房屋拆遷,那扇門才被一把火燒掉。我想,那個死去的男人終于松一口氣,從此,他欠人世間的債再也不會有人提及了。

母親,或者村子里的人不愿稱雜貨鋪為雜貨鋪,他們稱之為商店,商店聽起來更高級、更積極向上。但在我,我固執(zhí)地稱之為雜貨鋪。雜貨鋪的重點在于它的雜,在于它的包容,在于它懶散的氣質,在于,它更懂得鄉(xiāng)村。我想,大地上的每一個鄉(xiāng)村,一定都有一個這樣的雜貨鋪,也一定都有一個像母親這樣的店主,一生都在等待她的買主上門。

很多年前,雜貨鋪不遠處的村小消失掉了。隨之消失掉的,還有比母親的雜貨鋪歷史更悠久的一家雜貨鋪,還有比隔壁鄰居家歷史更久遠的一家診所,取而代之的是村子的養(yǎng)老院。后來出生的孩子從來不會知道,這里坐著一排排老人的地方,曾是多少個孩子的童年集散地。

對于離開村子的那些人來說,母親的雜貨鋪猶如地標般的存在,上面刻滿歷史的剪影。多少年來,它一直就在那里。即使黑夜歸來,只要看到了母親這間亮著燈光的雜貨鋪,他們就知道沒走錯路,他們到家了。

打開。打開雜貨鋪。這是母親自己對自己舉行的一場重要儀式,那些待在暗處或亮處的商品是證明她作為一個有用之人的憑據。不管有沒有買主,不管是陰天雨天,還是晴天,“打開”這個動作,母親一天也不會停下來。

(首發(fā)于中國作家網駐站內刊《四川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