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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每日一瞥中的生活重量
來源:解放日報 | 趙艷華  2024年10月09日08:30

我認識一只蜘蛛91天了。在我的自然觀察史上,這顯然是一件重大的事。

“節(jié)疤蜘蛛,你好呀!”每次經(jīng)過它、經(jīng)過它寓居的大樹以及樹的節(jié)疤時,我都會跟它打個招呼。

白天,節(jié)疤蜘蛛并不在蜘蛛網(wǎng)上,所以并不能感受到我的熱情;晚上,它一般都在洞口窺伺,看到我的手電光就飛快地降落,一直縮到這個樹節(jié)的最深處。即使我把眼睛無限貼近它的巢穴,也只能勉強看到它的一點點腳爪。我從沒有看到過它的全貌。

唉,對我,它可一點都不熱烈,半點也不向往。

2024年的第一天晚上,我照例在公園的湖邊晃悠。那是嶺南一個平淡無奇的冬夜:落羽杉樹上沒有有趣的昆蟲,湖里沒有奇異的水鳥,樹下也沒有此起彼伏的蛙鳴——十幾攝氏度的氣溫,讓這個公園的一些生物進入冬眠狀態(tài),只有幾只草蟲在幽幽地鳴著。我于是更仔細地在公園里搜尋,想找出一些有趣的東西來。

在落羽杉樹樹腰的一個節(jié)疤里,似乎有個小東西動了一下。這個節(jié)疤大概和我的手掌一樣大,一圈一圈的,中央是一個小而深的樹洞,亂七八糟的蛛絲糊住了洞口。這里面住著什么?我湊上去,喲,一只蜘蛛!它看到我,就掉頭縮了回去,我只來得及看到它褐色的長腳。

這是我見到節(jié)疤蜘蛛的第一天。從這以后,經(jīng)過這棵樹時,我都會忍不住過去看一看——那只蜘蛛還在嗎?它還守在樹洞里嗎?第二天,它在;第三天,它還在;第一個月,探望它成了我必做的功課,我開始將它稱作“我的蜘蛛朋友”;第三個月,它居然一直都還在。寫下這篇文章的那天,我數(shù)了一下日子,它居然寓居在一個樹洞里整整91天了!

一個極其狹窄的空間,給了一個生物安穩(wěn)的容身之處,讓它過上了有自己風格的愜意生活,這不由得讓我想起了霍比特人的袋底洞——沒錯,一只節(jié)疤蜘蛛,心滿意足地住在它的袋底洞里。于是,這只蜘蛛和它的住所都被我命了名。

節(jié)疤蜘蛛每天都守在那里,等待獵物上門。它可曾知道外面世界的變化?資料說,蜘蛛的壽命因種類而異,大多數(shù)蜘蛛完成整個生活史的時間范圍是8個月至2年。如果這只蜘蛛屬于“大多數(shù)”的話,那么,91天已經(jīng)是它生命中一段漫長的時光。

這只蜘蛛守著自己的世界,也守著自己的歲月。一月,它寄身的落羽杉紛紛落葉。金紅色的鳳凰羽毛一樣的葉片一片一片落入水中。游人在樹下拍照,他們仰頭、俯首、微笑,有的深沉地看向遠方,晨跑的人一次次掠過它。我想,關于這些,節(jié)疤蜘蛛應該什么都不知道。

一片落羽杉葉子掉下來,不偏不倚、端端正正地粘在了袋底洞口的蜘蛛網(wǎng)上。這真是天然的裝飾,應該是一陣小風的杰作;有個人經(jīng)過這棵落羽杉,順手在節(jié)疤處磕了磕香煙,蜘蛛網(wǎng)上于是又掛上了幾粒灰白的煙灰;過了幾天,一段干樹枝也搖搖欲墜地掛在了蜘蛛網(wǎng)上。

就這樣,幾厘米見方的蜘蛛網(wǎng)上掛滿了東西。我得費老大勁才能在這些雜物背后找到那只小黑蜘蛛。通過這小小的窗口,它耐心地窺視著這個廣闊的世界。它似乎擁有無盡的耐心。

在這漫長的91天里,世界沒有忘記節(jié)疤蜘蛛,自動把各種信息送到它的門口:各種蟲子,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潮,來自東邊海洋里的臺風,游客們的談笑聲,盛開的花的芳香,還有我久久的好奇的目光。

我很想知道節(jié)疤蜘蛛叫什么名字,至少想知道它屬于什么科。但它實在太警覺了,對光又非常敏感,往往是手電筒剛一照過去,我剛能看清它,它就迅疾地躲了起來。

有很多次,我能看到它的眼睛,它躲在袋底洞深處,在強光手電下,眼睛反射著針尖大小的紅色光芒。有一次,我甚至有幸看到它的腹部,上面有一條豎的淺淺的白線,這個特征讓我欣喜若狂,我覺得自己離它的名字近了一步。

有時候我會想:或許,我可以把它從樹洞里掏出來,拍個照,再把它放回去。這個想法一露頭,就被我自己否定了。這只小動物,因為它固定的住址、固定的活動時間,讓我得以每天都能看它一眼,這樣,我就跟這個世界上的一只小動物建立了一種雖然脆弱但讓人有所期待的美好關系。這個地球上的所有生物,無論是人、植物還是動物,都漂浮在時間之流中,而一只小小的節(jié)疤蜘蛛的安詳保守,給了我奇妙的穩(wěn)定感和撫慰感。我要是把它掏出來——只要這個動作一發(fā)生,整個觀察的美好性、感受的美好性就蕩然無存了。

它不認為我是它的朋友,但它的存在對我很重要。在觀察節(jié)疤蜘蛛的這段時間里,公園清冷干燥又無聊。在最冷的那一天,我居然在大葉榕樹下見到了一只黑眶蟾蜍。它默默地在大葉榕的板根之間蹲著,我戳戳它,它略略跳梁了兩下,就不動了,大概低溫和孤獨讓它的活力大打折扣。

我第二天去,黑眶蟾蜍仍舊在原地。我猜,這是一只不怎么怕冷的蟾蜍。我以為,跟節(jié)疤蜘蛛一樣,我可以享受到對一只黑眶蟾蜍的持續(xù)觀察——但是,第三天,黑眶蟾蜍就從我的世界里默默消失了。它單方面解除了跟我的聯(lián)系。

那個夜晚,風有點冷,有點大。節(jié)疤蜘蛛依然舒舒服服地待在它的樹洞里。整個園子的樹仿佛都在落葉。風吹著,簌簌地。

二月,氣溫來了一個過山車式的動蕩。氣溫一會兒極高,一會兒又極低。氣溫高些,節(jié)疤蜘蛛就相對活躍一些;氣溫低些,節(jié)疤蜘蛛就在洞底,不怎么動窩。

關于節(jié)疤蜘蛛的身份和名字,我還是一無所知。我想了很多方法去揭開它的面紗。我繞著它跑步,每隔10分鐘經(jīng)過它一次,想看到它身上更多的細節(jié)。我又從圖書館借來一本《常見蜘蛛野外識別手冊》,想借助圖鑒和專業(yè)描述接近真相。打開書,我感覺自己跌進了蜘蛛的迷宮:原來世界上有那么多隱秘的角落,而那些角落里又有那么多蜘蛛!這些蜘蛛的腿節(jié)、背板、花紋甚至書肺、腿毛,又有那么多不同!我知道節(jié)疤蜘蛛一定是一種極其平常的蜘蛛,但在弄明白它的大致身份之前,它臉上的面紗真叫撲朔迷離!

我還向網(wǎng)上的昆蟲愛好者求助,向他們描述這只蜘蛛的特征。根據(jù)我的描述,他們說它大概是某種漏斗蛛吧。確實,在《常見蜘蛛野外識別手冊》里,它跟那些漏斗科的蜘蛛,看起來確實挺像的。

但是,那和肯定的答案還有一段極其漫長的距離。不過,我似乎也并不著急。

三月來了。落羽杉迸出米粒大的綠芽。黑眶蟾蜍最先集體求偶,爾后是斑腿泛樹蛙的齊鳴;斑頭鵂鹠、大擬啄木鳥、噪鵑、褐翅鴉鵑……輪番鳴叫起來;公園管理方警告游人小心銀環(huán)蛇;園里最深處的禾雀花突然盛開,它奇妙的花香在晚上統(tǒng)治了公園的角角落落。世界如此繽紛變幻,只有節(jié)疤蜘蛛穩(wěn)坐它的樹洞。

第87天,在節(jié)疤蜘蛛的網(wǎng)上,我似乎看到另外一只顏色稍淺一點的蜘蛛?,F(xiàn)在是求偶大季,節(jié)疤蜘蛛也有配偶了嗎?我禁不住狂喜起來。

看到我后,節(jié)疤蜘蛛照例藏了起來,另外一只“蜘蛛”卻一動不動——唉,原來是節(jié)疤蜘蛛褪下的皮。小心翼翼地,我把這張薄薄的皮拿下來,松松地握在手心里,帶回了家。這是我跟節(jié)疤蜘蛛的第一次深度信息交換。

我在考慮,作為一名博物愛好者,節(jié)疤蜘蛛對我意味著什么?節(jié)疤蜘蛛寄身的落羽杉是上古孑遺植物,是從漫長的冰河時代生存到現(xiàn)在的古老樹種。它是漫長的時間之流中的老乘客。節(jié)疤蜘蛛和我,相對這種樹而言,都是蜉蝣一樣短暫的生命。但節(jié)疤蜘蛛用它短暫生命中的91天,在我的精神世界里構筑了一個恒定的存在,讓我對另外一種物種產(chǎn)生了探索的興趣。這91個每日一瞥,構成了我生活里的重要內(nèi)容,構成了我生活的某種重量。它仿佛是我的生命之舟拋下的錨,標記著我生命中雖然平淡卻極其重要的一段光陰。

那小小的、輕輕的蜘蛛皮殼就放在書桌上。我的一個動作、一個呼吸就能制造一個巨大的氣旋,把它吹到不可知的地方去。而這個皮殼的主人,就在不遠處的公園里,就在公園里的洋洋萬物之中。想到這里,我的心就充滿輕柔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