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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不應被忽視的“流金”
來源:解放日報 | 陳子善  2024年10月06日08:04

程應镠(1916年—1994年)這個名字,研究中國史的人應都耳熟能詳。他是20世紀中國研究魏晉南北朝史和宋史屈指可數(shù)的大家,著述豐碩。但他另一重不容忽視的文化身份,恐怕就知者寥寥了。20世紀30年代后期至40年代,程應镠以“流金”為主要筆名發(fā)表了許多新文學作品。可惜的是,即使是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人,又有幾位知道“流金”?更不要說予以介紹和評論了。我見聞有限,但就我所看到的各種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著作,其中就幾乎沒有出現(xiàn)過這個極具個人風格的作家的名字。

我最早知道“流金”是20世紀80年代初,在上海舊書店里見到一本署名“流金”的《一年集》。不久后,我因研究郁達夫,與同時正在研究沈從文的邵華強兄交往頗多,不止一次聽他說起,他常向沈從文的學生程應镠先生求教。但我愚鈍,還不知道程應镠就是“流金”,再加當時十分忙亂,以至失去了向程應镠先生請益的大好機會,至今引以為憾。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魯迅培養(yǎng)青年作家的事一直被傳為佳話。其實何止魯迅,還有許多大作家如胡適、周作人、郁達夫、巴金等都關(guān)愛青年作家,盡力提掖青年作家。沈從文也是突出的一位。他的學生前有王林、后有汪曾祺,都頗有文名,也都獲得很高的評價。然而,鮮有人提及“流金”,這是不應該的,更是不公平的。

程應镠屬于五四啟蒙思潮下熏陶出來的知識分子,愛好新文學是自然而然的事。他在中學時期就先喜歡郁達夫,后又被沈從文的《邊城》所傾倒(參見《程應镠自述》)。他就讀燕京大學和西南聯(lián)大時,雖然學的是歷史,卻始終沒有放棄對文學的迷戀。他從1936年開始以“流金”等筆名在京、滬等地報刊和大學文藝刊物上發(fā)表新文學創(chuàng)作,作品源源不斷??谷諔?zhàn)爭全面爆發(fā)后,他輾轉(zhuǎn)各地,還到過延安,寫下了大量真實反映當時民眾日常生活的特寫與隨筆。他的文章中既有愛國青年的熱忱,又有京派文學之流韻,散文《夜行》還被譯為英文傳播海外。

說程應镠新文學創(chuàng)作的噴發(fā)期在20世紀30年代后期至40年代,應該是符合史實的。與其他許多新文學作家一樣,程應镠后期又致力于舊體詩詞的創(chuàng)作,時有發(fā)人所未發(fā)之佳作。因此,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文學創(chuàng)作貫穿了程應镠一生,史學家和文學家的雙重身份在程應镠身上是融為一體、互相生成的。

好在,上下兩卷的《程應镠文學文存》即將出版。這不僅能讓我們?nèi)婊仡櫝虘H的文學成就,重新發(fā)現(xiàn)這位優(yōu)秀的現(xiàn)代作家,也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填補了一個空白。《程應镠文學文存》分三大部分:一是《一年集》;二是《一年集》外的文學作品;三是流金詩詞稿。凡目前已查找到的流金新詩、小說、散文、文論、紀實、政論、回憶錄和舊體詩詞,均已分門別類,編集在內(nèi)。從這個意義來講,以《程應镠文學文存》搜集之全,如改稱《程應镠文學全集》也未嘗不可,只有少數(shù)幾篇遺珠有待進一步發(fā)掘。

這應該大大感謝程應镠先生的高足虞云國。虞云國不但繼承了程先生的衣缽,成為宋史研究的新一代杰出學者,而且編著了《程應镠先生編年事輯》(2016年11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初版),對程先生的生平和撰述史考訂甚詳。他還編過《流金集》(2001年上海師范大學歷史系“私家版”),我還記得當年程先生的女兒、我的同事程怡老師送我《流金集》時我的欣喜。書中還有虞云國的力作《程應镠的文學生涯》,這篇長文對“流金”的文學創(chuàng)作歷程進行了系統(tǒng)的梳理,對其各個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的特色也作了精到的分析,是研讀這部《文存》的指南。

對我而言,《文存》伊始,《〈一年集〉序》的出現(xiàn),是一個意外的收獲?!兑荒昙肥浅虘H的第一本也是他生前出版的唯一的文學創(chuàng)作集。有趣的是,這本散文集有兩個初版本。一是1942年5月由重慶烽火社出版的真正的初版本,列為靳以主編的“烽火文叢”第五種,這套叢書的作者還有艾青、碧野等;二是1949年1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初版本,列為“文季社”編輯的“文季叢書”第二十五也即最后一種。這套叢書的作者更有張?zhí)煲?、艾蕪、李廣田、李健吾、王統(tǒng)照、沈從文、巴金等名家。兩套叢書的作者都是一時之選,足見程應镠的作品在當時文壇上就已受到重視。我后來覓得《一年集》文化生活社初版本,但更早的烽火社初版本始終無緣得見,這是又一件憾事。

無論是烽火社初版本,還是文化生活社初版本,《一年集》均無序文,故我一直以為《一年集》無序。不料,《文存》所收的《一年集》前赫然有序,方知烽火社初版本印出之后,作者有“重版”之想,遂于1943年1月7日寫下一篇序,發(fā)表于同年《華北導報月刊》第1卷第3期。這篇序披露了“流金”編集《一年集》的經(jīng)過和沈從文從中所起的作用,內(nèi)容頗為重要??赡苡捎凇度A北導報月刊》較為冷僻,見者甚少,以致文化生活社再次出版《一年集》時未能收入此序。這樣,這篇《〈一年集〉序》竟在外“流浪”80余載,終于在《程應镠文學文存》中與《一年集》圓滿合璧,不能不令人慶幸。程應镠先生如泉下有知,也會深感欣慰吧。

今年是程應镠先生逝世30周年,毫無疑問,《程應镠文學文存》將是對這位卓越的前輩史學家兼文學家的最好紀念。程先生史學家的歷史功績早已有定評,他文學家的歷史功績還有待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者認真研讀和闡發(fā)。而我以為,有一個嚴肅的問題是我們不能回避而且應該深思的,那就是為什么我們長期以來忽視了這樣一位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作出過獨特貢獻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