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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知道了真東西,就不怕文字騙人
來源:文匯報 | 李宏昀  2024年10月10日08:23

最近,因為我老婆讀徐皓峰的小說《大日壇城》,我也讀了?!洞笕諌恰返闹鹘怯嵘先?,原型是圍棋一代宗師吳清源先生。小說中的俞上泉也下了多輪十番棋,戰(zhàn)遍日本一流高手,所向無敵。

身為資深棋迷的我,為什么以前竟沒有讀過這本小說?我對老婆說,有真實的吳清源自傳、吳清源對局可以看,和吳清源有關的小說,本來對我吸引力不大。

讀完《大日壇城》,我最喜歡的部分,倒是序言,因為有真實的大棋士出場:

……一代強人曹薰鉉趕來,友情站臺,在藤澤秀行示范的棋局上,就一個局部攻防,興高采烈擺出多種變化,越擺越奇,腦筋之快,引得滿場欽佩。

藤澤秀行扭臉不看棋盤,大口吸煙,曹薰鉉敏感,請他評價,他說:“看不懂。那里很小,為什么不下在這?”

擺出一手離題萬里的棋,曹薰鉉贊美下臺。

亮相的都是高手,文字也當?shù)闷鸶呤帧?/p>

小說中,俞上泉在十番棋的首戰(zhàn)中獲勝,議棋室中的日本“高手”們這樣評價:

眾人受的圍棋教育,都是逢難而上的正面作戰(zhàn)。俞上泉以退讓得利,近乎商人詭詐,失去武士磊落。

其中,俞上泉的老師頓木鄉(xiāng)拙這樣說:

“俞上泉的勝利,將我一生追求都否定了。棋與書畫一樣,杰作均氣質高雅,我追求堂堂正正的行棋,他今日下出的棋散發(fā)妖魅之氣,令人厭惡。”

我讀得驚訝:大佬們的水平,就這?這不像圍棋圈,倒像是徐皓峰老師筆下日暮途窮還抱殘守缺的“民國武林”:一個才學了一年“真功夫”的新手來踢館,就足以讓他們如臨大敵(參見徐皓峰武俠短篇集《刀背藏身》中的《師父》)……

事實上,日本的傳統(tǒng)圍棋,是底蘊深厚的。就拿本因坊一門來說,起碼從三百多年前的本因坊道策開始,就早已超越了一味的“正面作戰(zhàn)”;丈和的中盤爆發(fā)力,秀策的精準碾壓,秀和靈活,秀榮華麗,各種風格齊備。吳清源先生的師友、對手們,都是一時俊杰。

《大日壇城》中的“圍棋”,只是平行世界中,某種和圍棋有一點點像的游戲。

吳清源先生的老師瀨越憲作先生,是怎樣的人物?可以看韓國圍棋大國手曹薰鉉的自傳《無心》:

我的老師瀨越憲作……一生只收了三名弟子,分別是改變了世界圍棋潮流的吳清源、關西棋院的創(chuàng)始者橋本宇太郎和我。

“老師不是直接給出答案的人,而是指出道路并在一旁守護你的人?!?/p>

“做二流的人很悲哀。薰鉉,你既然選擇了這條路,那你就一定要成為一流才行。不然的話,人生就太可憐了?!?/p>

包括我在內,老師一生中只收了三名弟子,也是因為這個。害怕造就某個人不幸的一生,于是就只挑選了有實力成為一流人才的人作為弟子。雖然老師那一眼就能判定一個人能不能成為一流的本事很讓人吃驚,但是將三名弟子都培養(yǎng)成一流人才的事更讓人感到吃驚。

老師經常說這樣的話:“我培養(yǎng)了中國的吳清源,日本的橋本宇太郎,但是一直為無法給韓國報恩而感到遺憾?,F(xiàn)在收了你做弟子,我也算是對韓國報了恩,真是太好了?!?/p>

我反復思考到底老師對韓國虧欠了什么呢?后來我知道了,這是圍棋的恩惠。雖然日本被稱為圍棋最強國,圍棋卻是從中國經過韓國傳到日本的,所以老師總覺得對兩個國家有虧欠。老師對于圍棋的心,竟是那么的深沉。

瀨越老師的胸襟,也被弟子們繼承了:

吳清源把從瀨越憲作老師身上得到的恩惠照樣給予了其他弟子。收臺灣的林海峰為弟子,將其培養(yǎng)成了日本最好的棋手;又收留了芮乃偉。林海峰果然橫掃日本的名人、本因坊、天元等頭銜。而芮九段入籍韓國棋院,在2000年打敗了我,成為韓國也是世界上第一位女性國手。當時吳清源聽聞芮九段勝出的消息就說:“給曹薰鉉添麻煩了。”

我又該如何繼承瀨越憲作老師的遺志呢?在1984年見到李昌鎬的時候,我想那就是我的機會了,雖然有些過快,但卻不想錯過。我像老師對我一樣無條件地接受了昌鎬,沒有收學費、沒有簽合同。加上昌鎬的圍棋才能和對圍棋的態(tài)度,甚至人格都很優(yōu)秀,我認為能遇到他真是我的福氣。但是從10歲開始跟我的小不點兒到了15歲竟然成長為貪念我位置的大老虎。我同時經歷著職業(yè)生涯的天堂和地獄。

昌鎬現(xiàn)在成了我非常驕傲的后繼者,昌鎬在從瀨越憲作老師開始,橋本宇太郎、吳清源、林海峰、我和芮乃偉都位列其中的家譜中,也是耀眼的存在。我相信昌鎬能很好地繼承瀨越憲作老師的遺志。

回到《大日壇城》的序言:

我的棋評人生涯止于兩篇,棋力不足業(yè)余初段,卻點評頂尖高手之棋,實在難以為繼。

離京去外地參加工作,帶了本馬曉春的《三十六計與圍棋》……對我而言,是山水畫,曉春兄展示的攻殺手法有筆墨韻味。

大學時代看過《吳清源自選百局》,一路點綴覆面子文字,讓不懂棋的我過了干癮。

徐皓峰老師還解釋了“覆面子”的由來:

……“覆面子”——蒙面人,日本報界幾十年傳統(tǒng),邀請作家觀棋,寫細節(jié)、氛圍,作為棋譜補充,個人不署名,幾代人共用“覆面子”一名。

覆面子文字是對真實棋局的“捕風捉影”(非貶義);而《大日壇城》中的“圍棋”故事,靈感必定有部分得自對覆面子文字的把玩揣摩,對吧?

這讓我想起《理想國》第十卷中,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講的:悲劇詩人(包括荷馬)的作品,和真實隔著兩層,是對影像的模仿?;谶@個道理,蘇格拉底推出:“我們完全有理由拒絕讓詩人進入治理良好的城邦?!辈贿^,蘇格拉底倒也沒有把話說死:

如果為娛樂而寫作的詩歌和戲劇能有理由證明,在一個管理良好的城邦里是需要它們的,我們會很高興接納它。

而在《漢書·藝文志》中,“小說家者流”是這么個位置:

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比灰喔缫病?/p>

正如《史記·滑稽列傳》中的“太史公曰”:

天道恢恢,豈不大哉!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

《大日壇城》中談論的佛學,我完全外行;令我敬服的洞見,出自徐皓峰老師筆下的一位劍術高手:

“文人善于比喻,常常誤中真理。他不知自己寫的是什么。”

所以,我讀出的《大日壇城》內核,就是本文的標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