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方:向往
丁老師在讀《故事會》。那是一本在好多人手上傳來傳去的雜志,每隔幾天,丁老師會從中挑選一些故事,在課堂上讀給大家聽。我每次都豎起耳朵聽,一句話都不想漏掉,卻沒聽懂或記住哪怕一個故事。對于我來說,那些故事是一群飛鳥,我只看到它們在地上匆匆掠過的影子。我能夠捕捉到的,是丁老師生動的表情和抑揚頓挫的腔調。她的普通話很好聽,像村前那條淙淙流淌的小河,把我的注意力引向遠處荒草叢生的艽野。她讀得很投入,不時用眼睛的余光掃一下她的學生們,同學們在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里時而會心地微笑,時而驚呼或者唏噓,而我,卻總是游離于外,對故事里的一切無動于衷。
丁老師是公辦教師,也是這所鄉(xiāng)村小學的校長。她是在我念三年級的時候調來的,跟著來的還有她上一年級的女兒。她上課時喜歡提問,每堂課必提,幾乎把所有的學生都提問一遍,但不知何故從來不提問我。有一次,我恍惚聽到她叫我的名字,怯怯地站起來,把她嚇了一跳,然后她就說提問的不是我,而是德迎。你坐下吧!丁老師說完又笑著補了一句:以后,我們就叫你“二德迎”吧。我聽出來了,她是在玩笑,言下之意,我是第二個德迎,德迎的替補。大家都笑了,我低下頭,緊張地思索該不該笑。
二舅回來了,母親很高興。二舅自幼聰穎好學,書念得很好,只可惜命運不濟,念完高中那年,高考取消了,上大學功虧一簣。二舅很無奈,二舅的老師也替他惋惜,對我的姥姥說:可惜了成斗(二舅名字)那一手好字!為了謀生,二舅穿著向我父親借來的一件棉大衣闖了東北。那年月,有文化的人很少,二舅在東北,憑著能寫會算,很快就當上村書記,后來又當了公社干部,還辦起了規(guī)模很大的人參種植場。
二舅看見我,說長這么大了。我仰起頭看他,感覺嗓子眼里有一句話,被什么東西堵住,就是拱出不來,就低下頭,去看他腳上那雙锃亮的皮鞋。話題于是轉移到我身上。我聽見母親對二舅說:老二靦腆,又笨,什么農(nóng)活也不會,你快把他帶走吧。二舅搖了搖頭,鄭重其事地說:如果一個孩子,打小干農(nóng)活就帶樣,推車、刨地、割麥子,干什么像什么,長大了肯定當一輩子莊戶人;不會干農(nóng)活不要緊,條條大道通羅馬,現(xiàn)在國家恢復高考了,好好念書,將來考上學,就能吃上公家飯。母親說:吃上公家飯,那可能嗎?那得多么厚的耳垂啊……那一刻,我感覺臉上有一股熱流,迅速涌向兩邊耳根。
念完三年級,老師公布了三個留級生,其中包括我。那時候留級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歲數(shù)太小的,一種是腦子太笨不開竅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屬于哪一種。
過年了,父親給孩子分壓歲錢,哥哥姐姐樂滋滋地接受了,唯獨我不屑一顧。因為我發(fā)現(xiàn)他們領的是五角,而我的卻是兩角,就用噘嘴和沉默表示抗議。父親笑了,又加了一張,以示讓步。我仍不接受,因為增加的一張還是兩角。直到父親板起臉,威脅說再不收起來就全部收回,我才在母親的勸說下,很不情愿地將它們揣起來。
那兩張綠紙鈔裝在我褲兜里,后來被夾到一本書里。它們在我心里沒有位置。因為我知道,這世上還有比它們更有分量的鈔票。等到開春,我去趕集,把它們分別換成了杏和桃,一個人吃不了,剩下的用衣兜裝回了家。
第二個三年級,對于我來說依舊是陌生的,像沒有月亮的夜晚,滿眼是濃稠的黑。
有一天,班里來了個新同學,和我同桌。他叫韓邦軍,從城里轉學來的,父母在水庫管理所工作。水庫管理所在北嶺山后的后崮,離學校三里路。
韓邦軍最讓我訝異的,是他有嶄新漂亮的書包和鉛筆盒。他的書包是軍綠色的,中間一個紅五星,熠熠生光,很帥氣;鉛筆盒是乳白色的,是一種軟軟的塑料,上面印著好看的圖案,關的時候咔噠一聲,被磁鐵牢牢吸住。相比之下,我的鐵皮鉛筆盒和花布書包就太土氣了,和韓邦軍的放在一起,連它們自己都氣餒,像兩塊局促不安的破補丁。我第一次體會到一種類似羞愧的感覺。那種感覺咬噬著我,心里的快樂就像蠶匾里的桑葉,一點一點地被蠶寶寶吃掉。
中午,本村的學生回家吃午飯,韓邦軍不回家,他在教室里吃自己帶的飯。我看見他拿出一個長方形的飯盒,漫不經(jīng)心地打開,里面是他的媽媽備好的盒飯。我從沒見過那種長方形的飯盒,在那之前,我只見過張著圓口的碗。里面的食物我也沒見過,幾只蛋餃,整齊地排列在飯盒里,精致得像一窩可愛的雛鳥。
村頭岔路口是我和韓邦軍分手的地方,每天下午放學后,我從那里回家,他則拐上一條通向后崮的路。每次我看著他消失在那條小路上,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羨慕和失落。
韓邦軍秀氣得有點像女孩子,鼻梁上有幾粒細小的雀斑,說話細聲細氣,愛笑。他喜歡和我玩,經(jīng)常用他的見聞跟我做交換。但我總是覺得我們之間隔著什么。他是城里長大的,我覺得他身上有某種東西不愛搭理我。和他在一起,我感覺我的自信在一點點丟失,像秋天的樹葉,一天比一天少一些。
他的午飯每天都在變換花樣,也每天都在提醒我和他的不一樣。有一次他邀請我一起吃,我搖搖頭,非常堅決地拒絕了。我覺得那是有失尊嚴的事。但我的食欲從此開始疏遠我,吃飯磨磨蹭蹭,總是母親叫了很多遍才去。早晨起床后,我經(jīng)常以上學要遲到為由空著肚子就往外走,任憑母親怎么苦口婆心地勸說和數(shù)落,我頭也不回。我的食欲,只在過年過節(jié)或者家有喜事的時候才會回來一些??赡菢拥臋C會實在太少了。
一年后,韓邦軍轉學走了,跟著他的父母回了城里。那一段時間我悵然若失,像是心里有什么東西被人帶走了。
水庫管理所定期放露天電影。在那些充滿期待的黃昏,哥哥和那些大孩子結伴去后崮看電影,我是他們甩不掉的小尾巴。
夜幕降臨,水庫管理所前的空地上人頭攢動,在放映機咔咔轉動的聲音里,我仰著頭,看見一道亮光飛過頭頂,在幕布上變幻出動畫片《大鬧天宮》里的人物,喜歡得快要喊出來。散場回家的路上,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滿腦子都是電影里的形象。我想起韓邦軍說過,在城里他們也看電影,不過他們不是在室外,而是坐在電影院里,心里的羨慕就在夜色里滋長。
轉過年,我又有了新同桌。他叫石磊,也是從城里轉來的。爸爸是管區(qū)書記,從縣里下派駐村,媽媽在村供銷社當經(jīng)理。石磊的媽媽姓嚴,大人們都叫她“老嚴”,和藹近人,平時見人笑嘻嘻的,教育孩子卻特別嚴。她有兩個孩子,除了虎頭虎腦的石磊,還有個女兒在城里念中學,姐弟倆學習成績都很好。大人們說,看看人家城里的孩子就是不一樣,又聰明又洋氣——在那個年代,洋氣是一個夸人的詞,和漂亮基本同義;洋氣的反義詞是土氣,這兩個詞的區(qū)別,就是城里孩子和農(nóng)村孩子的區(qū)別。
石磊經(jīng)常找我玩,我們一起去山上,去河里,去野外。有一次,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一塊皺巴巴的衛(wèi)生紙,上面沾染的血跡讓我驚慌失措,連忙叫石磊來看。石磊卻很鎮(zhèn)靜,輕蔑地一笑,說你真笨啊,這是女人用的。見我還愣怔,他也懶得解釋,嘆了口氣說,其實當女人挺沒意思的。
我羨慕石磊腦瓜里裝了許多知識,他比韓邦軍懂的更多。比《十萬個為什么》還多。從他們身上,我隱約感到城市孩子和農(nóng)村孩子的差別——好比兩種鳥,一種會飛,一種不會飛。我喜歡和他們在一起玩,和他們在一起,心情像是在天上的云彩里飛。
一年之后,石磊也轉回城里。我又經(jīng)歷了一次更大的失落。失去了最好的玩伴,我從此變得郁郁寡歡。
我從此變得更不愛說話,也不愿看到家里的一切。放學回到家里,我不再急著出去玩或剜菜拾草。我覺得那些事情已變得沒有意義,毫無樂趣。我常常孤自呆坐,陷入遐想。這時候總有一兩只雞歪著頭,好奇地看我,似乎要看穿我的心事。我有時被看得心煩,就順手抄起手邊的什么東西氣急敗壞地扔過去。還有豬圈里的豬,動不動哼哼唧唧,叫得我心煩意亂。
這些身邊的物事總是讓我厭煩。我開始特立獨行,并且漸漸萌生了一個隱秘的意念。
母親數(shù)落我,嫌我懶,她總是說,看看人家孩子多勤快,都能幫家里做事了。父親訓斥我,說我把眼皮當成了大褂子,都快包住腳了。但他越說,我的眼皮耷拉得越長,幾乎包住了我自己。這讓我隔開了外界的嘈雜,也保護心里的意念不被干擾。
我和哥哥姐姐之間也生了嫌隙,常常為一兩句話而大動干戈。我像一個炮仗,一點就著。有一次,我和姐姐口角,我一氣之下就動了手,姐姐哭了,哥哥把我拉開,結果我更來氣了,歇斯底里地哭喊,指責他拉偏架。我被自己的怒氣徹底點燃,火冒三丈,從鍋屋燒到堂屋,翻出哥哥的初中畢業(yè)證,當場就撕成兩半。哥哥用委屈的眼神看向父親,埋怨父親慣著我。父親也生氣了,朝我屁股上狠狠地踹了兩腳。一腳比一腳重,每一腳都踹得我心碎。我心里的火仍在燒,像失控的火車頭。我決定用離家出走抗議。我覺得這樣可以讓他們懊悔,而懊悔就是最好的懲罰。
我走出村子時,天色已經(jīng)黑透。一些恐怖的事物開始出動。我害怕夜里的黑,害怕村里大口井的深,害怕那些狗的狂吠,害怕那些風一吹就動的暗影。路過管區(qū)的圍墻時,我突然想起那里兩年前停過尸,死者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死于某種不治之癥(按照本地風俗,未成年去世后不能進家門,要在外停尸數(shù)日),不由心驚膽戰(zhàn),汗毛奓開。我被粗獷的夜色裹挾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進退兩難。委屈慫恿我到遠處去,越遠越好;怨恨也鼓動我大膽往前走,不要回頭;而越來越沉的恐懼,卻死死地拖住我的腳步。我在一個草垛旁蹲下來,后悔也跟著我蹲下來。我一直蹲著,聽著自己的心跳和喘息,聽著周邊似有若無的響動,黑夜里出動的事物越來越多,許多關于鬼和狼的故事也開始浮現(xiàn)。最后,直到腿腳發(fā)麻,心里的火熄滅,我被內心深處那個意念勸回了家。夜深了,我偷偷踅回家,在大門口遇見焦急的母親,她擔心我出事,已經(jīng)出去找了好幾趟。
從那以后,父母不再怎么管我,哥哥姐姐也都讓著我。在他們眼里,我變得更沉默了,似乎也變得乖巧懂事了。
孤獨讓我變得憂傷。我有時想起韓邦軍,想起他漂亮的書包和鉛筆盒,想起他裝著蛋餃的長方形飯盒。我有時想起石磊,好奇他腦子里何以裝了那么多新奇的東西,而且,他每次都考第一,他的媽媽還那么嚴格地管束他。入夜,繁星滿天,東面的夜空總是有一團熹微的光,那是幾十里外的城市之光。我有時對著那團亮光,想象韓邦軍和石磊他們正在做什么,經(jīng)常在心里想,我們擁有相同的白天和夜晚,卻彼此經(jīng)歷著不同的生活。這種想象的過程是一種自由的飛翔,著地之后,我總是想起二舅的話,那些像蒲公英一樣飄在風里的話,已經(jīng)在我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
我內心的意念更堅定了:我要好好念書。我捧起了書,像捧起一對潔白的翅膀,也捧起翅膀上的一片燈光或月光。
我屏氣凝神,用心辨認那些黑壓壓的螞蟻爪子,辨別它們的指向、區(qū)別和含義。課堂上,我全神貫注地聽講,意念屏蔽了窗外的蛙聲、蟬鳴和鳥鳴。農(nóng)忙時節(jié),我手握農(nóng)具,心思卻沉浸在書的世界里。讀不懂的地方,我用筆反復標注;記不住的地方,我把書頁折疊起來。我用心地讀著,直到把板正的課本翻成“爛狗肉”,直到把每天的時間讀得越來越短,直到從那些黑螞蟻的陣列里讀出美景和詩意。
那時候,老師們總是用諸如“頭懸梁錐刺骨”之類的勵志故事激勵學生,我沒有古人那般發(fā)奮,卻也用行動賦予這些成語以新解:懸梁刺股——上課瞌睡的時候使勁掐自己大腿;囊螢映雪——在皎潔如雪的月光下捧書夜讀;鑿壁偷光——深夜等家人都睡下后,偷偷點上煤油燈看書;聞雞起舞——聽到雞叫,先不起床,捂著被子再看會兒書……
我在漆黑的夜里走路,一道光透了進來。我隱隱約約覺得,前方還有更大的光亮等著我。我對學習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不再在意書包和鉛筆盒的土和舊,也不再挑剔一日三餐可口與否。
丁老師的故事還在繼續(xù)。我的想象力開始在那些故事里翱翔。
放寒假,我居然捧回一張“三好學生”獎狀,父親很高興,親手把它貼到了墻上。我感覺所有人都對我刮目相看,包括一些我不認識的人。
念完五年級,我以第四名的成績升入了初中。我聽到父親對母親說:不簡單,七個村子、五十多個學生呢。
中考,我以高分考進了縣一中。再后來,我成為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
人到中年,回望來路,我從農(nóng)村進城上學、工作、生活,已經(jīng)超過了三十年。三十多年來,我像一只鳥,在陌生的城市筑巢、棲居,成就自己并哺育后代,是飛翔讓我擁有了更其遼闊的天空。
而我扇動翅膀的最初的力量,正源于童年時代對那些城市之光的向往。
【作者簡介:張行方,山東日照人,現(xiàn)居煙臺。作品見于《散文》《中國校園文學》《山東文學》《鴨綠江》《北方文學》《膠東文學》《青島文學》《人民日報海外版》等報刊。曾獲第五屆劉勰散文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