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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火熱生活 書寫時代新篇”中國作家網(wǎng)駐站內(nèi)刊優(yōu)秀作品聯(lián)展 大河朝西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李慧英  2024年10月08日15:02

很多事物看上去都是結(jié)實的,譬如在我工作之后,每天面對大大小小的煉化機器與設(shè)備,它們與管線連接,那些管子與鋼架結(jié)構(gòu)是結(jié)實的。我穿梭于管廊下,眼前高低錯落的景象,讓人生出虛化的鏡頭,想要剝離原始的點與線。我大部分醒著的時間都與那些平面與立體的組合在一起。

起大風(fēng)時,濃烈的煙霧剛從煙囪里冒出來就被壓倒,成直角沿著裝置和管線在半空中,由著風(fēng)將它肢解,扯成一綹綹線條。有些和灰色的云融為一體變成更大的云團,有些被輕輕一扯就沒了蹤影。

我就是風(fēng)中消散的線條,四處飄蕩著,已離開煙囪很久,記不起自己出生時的風(fēng)向。事物之間總是相互關(guān)聯(lián),最初從一小片區(qū)域開始,慢慢擴張,成了規(guī)模,成為解不開的網(wǎng)。就像我的生命之初,一條河流之初,金屬線條在許多年之后將它們結(jié)合成一體,逐漸有了擴大蔓延之勢,在我筆下縱橫,像某種命運的延續(xù)。

那天,她從墻邊抱起我,是中秋后的一天。風(fēng)已漸漸吹涼了大地,清晨的陽光還沒有完全鋪灑開,有一些新鮮還有一股子清寒。一只綿羊和我偎在一起,熱乎乎的鼻息噴在我微微露出的小臉上。

羊身上沾滿塵土,臟兮兮的,完全失去了白羊的本色。它拱著我,“咩咩”叫著,想要說些什么。她說,那一刻差點把我當(dāng)成一只小羊羔。西部的寒氣已從秋夜里浸過來,落在墻頭、路旁的斜草和樹木身上。

我是黑夜的產(chǎn)物,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她抱起我時,軟騰騰的皮襖里還有熟羊皮的膻味,濃郁的,被她一掀開就散失了一部分在空氣中。她掀開皮襖是為了看清我這只羊羔,很長時間她一直叫我“小羊咩”也叫我“小怪物”。她覺得我奇怪地出現(xiàn),纏著她一生都甩不掉。

羊皮襖裹著我,我的臉蛋卻是涼的,摸上去有些金屬的質(zhì)地,有點扎手。她皺著眉頭左右看了看,空喊了幾聲沒有任何回應(yīng),于是抱著我回到屋里。

羊“咩咩”叫著,跟我們一起進了院子。我的乳母就是這只奶羊,它碩大的乳房左右擺動著很是自豪,極具誘惑力還有一些性感。那天,秋風(fēng)將干枯的黃樹葉吹到地上,又吹著它們一路翻卷,嘩啦嘩啦四處逃散開。天空很高,天和地之間有些漂浮的東西被風(fēng)攆著竄來竄去,大地也被風(fēng)掃了一遍又一遍。院子里似乎沒有什么太多的東西,我和奶羊的到來為它添了些生氣。

她說,原本是想讓我先進屋里暖和暖和,誰知道天氣越來越冷,后來大雪一層一層落下來。在西域的原野上,那些白色一直鋪展開,沒有盡頭。轉(zhuǎn)場的牧群已經(jīng)走了很久,沒有一匹駱駝帶著主人和羊群從我們門前經(jīng)過,也沒有過路人來打探我的消息。所以,她不知道把我送到哪里才好。

奶羊“咩咩”地叫著,一見到我就用頭來拱我,我抱著它不撒手,拽它的耳朵,揉那些繞在一起的羊毛卷。她說,我長得很快,多虧那些羊奶。鄰居平奶奶很會照看我和奶羊,左鄰右舍也會在秋盡之時,用鐮刀將田野里的荒草割倒,一摞一摞搬進我家院子,那是我間接的口糧。春天到來時,早有大孩子帶著羊出去溜達,春風(fēng)吹綠了大地,也順便吹綠了我的糧食。

草的汁液就這樣變成奶水,緩緩進入我的胃,流入我的身體融于血液。它們通過一條管道,連通著。她說,金屬的質(zhì)感早在那時已長入我的身體。只是船只已經(jīng)停航,生銹的鐵錨深陷在淤泥中。

一條大河就在我們身邊,河道寬闊,兩岸衍生出樹林和灌木叢,沿著曲折的河道向前。春季,山上的積雪一點點融化,變成水匯入河流,凍結(jié)的事物蘇醒過來,靜止的一切開始流動。

河流有著無限延伸的魅力,河流的終點或許是人們?nèi)ゲ涣说牡胤?,然而水能到達。水載著什么,水似乎帶走了什么。水流向著遠(yuǎn)方,水面上沒有一只船,那些木頭或金屬的船身,升起的桅桿,揚起的風(fēng)帆早已不見了。

幾年后,我身上混血的特征有些明顯了,微卷的頭發(fā)厚密緊實,棕色的瞳孔帶著一些散漫和空洞。我跟著她去學(xué)校,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像一條尾巴。

我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想過甩掉我,我想一定是有的。風(fēng)嗚嗚吹著,有時還將地上的雪往天上旋,讓大雪翻騰著重新落下來。在寒冷的天氣,許多事情都有些遲滯。她去學(xué)校給孩子們上課就把我交給平奶奶,除了平奶奶時常抱著我,很多時候我還像一個接力棒在鄰居們手中傳遞。

河水嘩啦嘩啦響起時,她有沒有想過把我重新放回墻邊,或者找一個沒人認(rèn)識的墻角一扔了事??墒?,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爬行,并且有著山羊一般敏銳的辨識能力?;蛟S,這是個障礙。

羊毛卷里有太多線條和秘密,理也理不清楚,扯也扯不斷。人們總喜歡掰開陳年舊事,將它們搓長捻細(xì),試圖找到什么。然而線條和線索終歸不同,羊毛卷密密匝匝很容易使人陷入一種混亂。我在人們手中傳來傳去, 與他們的手掌廝磨,被人揣測,慢慢長大成為會走會跑的巴郎子(維吾爾語:男孩)。

她常常扔幾本書過來打發(fā)我,也會抽空翻著書指幾個字讓我念。我會趁她不注意將書塞進嘴里,練習(xí)手和嘴的撕咬能力。我一邊支支吾吾識字,偶爾咬它們幾口,甚至不小心吞進胃里。當(dāng)能夠斷斷續(xù)續(xù)連貫起一些文字時,興趣竟然發(fā)生轉(zhuǎn)移,停止了撕咬的動作,開始一本一本閱讀那些書和她扔來的大小冊子。

在似懂非懂的句子里,我漸漸安靜下來。陽光拍打著我,風(fēng)吹著大地,它們與往日似乎有了不同。草長在天地之間,我發(fā)現(xiàn)草的汁液豐沛起來,有一種清新和甜滋滋的香味。

一個陽光普照的清晨,我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乳母來。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它了,我伸手撕下幾行字塞進嘴里咀嚼起來,口腔里混合著油墨、干燥的空氣和草汁的味道。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停噘動的樣子,很像那只奶羊。而它不見了。

它去了哪里呢?我推開房門,路邊的小草被曬得慘白,路上泛著層浮白。我沿著墻邊往前走,走到頭又返回重走。我溜著墻根,走了一遍又一遍,走累了,找個角落坐下來。

我在陽光下呆了很久,一束光從高處射過來,有一些斑駁,還有一些細(xì)碎的泡沫在空氣中漂蕩。它們亮晶晶地推搡我,讓人一陣眩暈。一些光就在那時落進我的眼里,刺得我生疼生疼的。

奶羊已經(jīng)很長時間不在我的身邊了,咩咩的叫聲、溫和的樣子和時不時散發(fā)出來的腥膻味道。當(dāng)我突然意識到這一點時,它已經(jīng)消失了很久。我開始到處尋找,帶著它吃草的大孩子還在瘋跑,而我的奶羊不見了。

我不知道奶羊從什么時候離開的,它去了哪兒?我仔細(xì)回憶發(fā)生過的細(xì)節(jié),似乎羊奶甜美的記憶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春末的青草一點點從土地的泥里拱出來,新生的草芽尖也從舊日的枯枝里冒出來,一點一點綠了視線。當(dāng)冷硬的風(fēng)從料峭之中掙脫開變得軟和,春天才真的到了。牲畜在野地里慢慢溜達著,沒有那只奶羊。小花慢慢開著,到處都是虛晃的美,沒有我的奶羊。

在一年一度生發(fā)的季節(jié),萬物快速生長,我卻感到一種鈍痛,不知從什么方向探過來捏我的心臟,讓我時常擔(dān)心和不安,仿佛隨時都會發(fā)生什么。消失的事物,除了羊,還有我,還有許許多多無法預(yù)見的東西。

天空很高很明亮,草在地里長著。荒野上零散著土包、芨芨草,泛著鹽堿的沙石灘,西部大地上總有太多的空白。三兩只牲畜低著頭,一邊走一邊咀嚼著。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毫無目的地瞎晃,看云朵被風(fēng)扯開又合在一起,看天空中虛渺的形狀,變換著。

后來,也總能在空曠的野地里碰到她,像是專門找我,又像不是。她從來不會大聲喊我,也不多么焦急,像是出來走走,漫無目的,遇見了,誰也不開口說話。她在我身邊站一會或找個地方坐著,然后起身看我一眼往回走。

一天,她拿來幾張紙和一支鉛筆放在我面前,對我說,奶羊在這里。在一張白色的紙片上,我又看到了那只羊。在無限饑餓的世界里,奶羊靜靜臥著,身邊沒有一根小草,一片空寂。

我看著那只不會走,也站不起來的羊,它在紙上那么安靜,一臥就是很長時間。奶羊的頭頂沒有天空,身下沒有草地,也沒有我家的院子,實在很孤獨。我決定添上些東西陪著它。

一團亂糟糟的線就那樣出現(xiàn)了,起初扭在一起,找不到一點頭緒。只有線團無比混亂,相互糾纏著在白紙上延伸。一片黑魆魆的亂叢林子里,在沒有源頭的地方,一個圓圈套著另一個圓圈,拽著我向某處陷落,又拖著我從淵底升起。

冬天的雪從天空落下來,白色的線條飄蕩著落在墻頭、屋頂,落在我腳下。我踩著它們,將虛虛實實的白色線條壓平,將它們踩碎,成為顆粒,又將雪碾成一團。春風(fēng)吹過,覆蓋在一處的雪團化為水,滲入土地、河流,蒸騰于空氣中。

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從筆下剝離出來,線條似乎有了頭緒。我開始一根一根梳理它們,將斷裂的部分補好、連起來,找出起點和終點,讓一只羊的身上有一層綿軟的覆蓋物替它遮住寒冷。

卷曲的,藏著塵土、氣味和秘密的線團。夏日里,羊通常會被剪毛,我也照著樣子用剪刀剪去生長在它身上的凌亂,讓新的秩序跟著野風(fēng)重新生成出來。

我撫摸新生的毛發(fā),還有奶羊企圖藏在身下卻怎么也藏不住的乳房,從碩大飽滿到一點點干癟,萎縮下去。我將乳房上的經(jīng)脈一根根勾勒出來,一道道青筋暴露著,它膨脹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我在那些細(xì)節(jié)里蓬勃,像田野上的荒草在陽光下。

草在奶羊身邊長了起來,從起初的小幼苗慢慢長大,直到越來越茂密。草高過它,遮掩了它,蓋住它。草一直瘋長,而那只再也無法站起來的奶羊,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吃草的興趣。它的表情恬淡,漠視一切的樣子,看著我就像根本沒有看到一樣。羊咬斷草莖,咀嚼著,曾經(jīng)一度,草汁的香氣彌漫在空氣里,散也散不去。我相信那些草成了擺設(shè),只能任由在白紙上慢慢干枯。

我的乳母是一只奶羊,起初在夜色還未完全褪去的清晨,后來永遠(yuǎn)地臥在安靜的紙上。我趕著它在白紙上走動,我讓它在上面吃草,臥在那里反芻。

它的嘴不停地噘動著,雙目茫然,眼角還掛著液體流出的凝結(jié)物,偶爾我也會流幾滴眼淚。我甚至聞到了它身上的腥膻味道,溫暖而潮濕。

她不讓我叫她母親,她說,她不是我的母親。我跟著她吃飯睡覺,跟著她去學(xué)校,我跟在一個不是母親的女人后面聽她說話,看她做事。她說我的母親是一條河,也可能在一條河里,流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因為這個,我也常常去河邊,看陽光從很遠(yuǎn)的地平線上升起來,先是紅透了草地,接著落入河流。

我坐在河岸,陽光撫摸過我,又一縷一縷穿透水面 。陽光落在我的本子上,落進水里,落在大大小小的石頭上。河里不時有魚跳出水面,一個翻身又躍入水中。每一條魚,都跟著流水去了。

冬日里,河流被大雪蓋住,寒冷的氣溫將水一點一點凍起來,最終綁得結(jié)結(jié)實實,動彈不得。一切歸于平靜,時間似乎也在冷凍的事物上靜止下來。

隨著春天的到來,源于山脈南麓的河流被變暖的陽光推著,開始了一年里新的奔騰。一條自東向西的河流,流過山澗、荒原,沿途長出茂密的植被,到了寬闊的河谷。兩三個人合攏不過來的古柳便多了起來,柳枝隨風(fēng)搖擺,樹干上有蟲蛀的黑洞,有些枝杈殘缺被折斷,一半干枯一半依舊茂盛。

她說,河水每年都在流淌,河道寬廣遼闊,貨輪卻再也回不來了。汽笛的聲音熄滅了很久,碼頭上濃烈的油煙味,來來往往的人流,身扛肩挑的熱鬧景象都是存在過的。很多時候,我感覺自己像一個會長大的密碼箱,深藏著太多秘密,一天比一天醒目,給人以某種提醒與暗示。只是,箱子盡管外表完整,而內(nèi)心早已銹蝕、損壞,失去真實的面目,永遠(yuǎn)被鎖死,不能將其打開了。

那年我們搬到縣城,我常去的地方,是一條河與另一條河的交匯處。在那里兩種顏色的水相融,一些水沉入底層,另一些水浮起。它們起初有不同的皮膚和不同的溫度,保持著自己的完整和獨立性,最后相遇浩浩蕩蕩相攜而去。

我跑到河邊,看一條河流的水匯入另一條大河。河水清泠、干凈,嘩啦嘩啦向前,那些厚厚的清澈的水層下面有些什么。我坐在那里,春秋日河水寒涼刺骨,冬天里結(jié)一層厚厚的冰塊。只有到了夏日,水才會顯出一些絲滑的溫暖來,是女人的絲滑,我在她身上摸到過。

河岸兩側(cè)各種各樣的荒漠植被高高低低生長著,紅柳和梭梭柴、胡楊樹也是這一棵那一棵很隨意,它們沿著水流一直向西。河邊的風(fēng)吹著我,也吹著流水,還吹著對面一片雜樹林。

我喜歡坐在一處寬闊地帶,據(jù)說是早年的貨輪碼頭,只是我什么都看不出來,也不明白它的存在有什么意義。她對我說,貨船已經(jīng)出去了很久了,不會再返回,來來往往的行人都遠(yuǎn)去了。

灰白的輪廓在水面無限延伸,向著水的下游而去,“嘩啦,嘩啦”,漸漸有了流水的響動。而我是平靜的。商人和搬運的工人,大型貨運輪船,人們說的一切根本就不存在。水緩緩向西而去,對于我來說,除了平奶奶之外,她告訴我的這些只是傳說,和給我講過的其他故事沒有什么區(qū)別。

平奶奶在我升入中學(xué)那年去世了,奶奶離開之后人們懷念著她的種種好來,說笑瞇瞇的老人對人和善還會做好吃的列巴。碼頭上駛來的貨船帶來了巧克力、方塊糖和俄羅斯大面包,而平奶奶做出來的面包和船上運來的一樣好吃。

我卻沒有那段吃的記憶,她說,我那時還不知道在哪里躲著呢。平奶奶家里總是很整潔,桌子上鋪著漂亮的花格子布,我喜歡喝奶奶熬出來的奶茶,給我的那碗總會有一層厚厚的奶皮。有時候奶奶還會烤一些小餅,沾著附近養(yǎng)蜂人送來的蜂蜜給我吃,奶茶在爐子上暖著,屋子里彌漫著食物的香味。很多年以后,當(dāng)我知道了“下午茶”這個名詞時,突然想起小時候在平奶奶家那些慵懶的午后。

她說,如果不是物資缺乏,平奶奶能做出更多點心。我吃到的那些,其他人很多年已經(jīng)吃不上了。平奶奶帶著我,哼著聽不懂的歌謠,時而盯著我看上一會,時而眼睛望著遠(yuǎn)方。有時奶奶的眼神沒著沒落的,像把自己弄丟了一般,我摸不到它們落在哪里,心里感到很害怕。

一天,平奶奶把一碗剛剛做好的酸牛奶遞給我,坐在我身邊,我又發(fā)現(xiàn)她的目光望出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真讓人擔(dān)心它們再也收不回來了。那天,我望著平奶奶,她望著未知的地方,我突然發(fā)現(xiàn)平奶奶的眼睛跟我一樣呈棕色,眼神有一些蒼茫還有些空洞,似乎能將人陷進去。

我跟著她去學(xué)校上學(xué),像一條尾巴。光從前方照向她,我在她的身后。她似乎一直是緩慢的,做事、走路,甚至回過頭看我。她走在前面,發(fā)辮微微甩動著,有一絲韻律在身上跳躍,讓我很想上前拉著她的手同行。我只是在幼年生病的夜晚,模糊記得她的身體貼著我,抱著我,一次次撫摸著我的額頭。我喜歡她的撫摸,皮膚上的香氣,幽幽地,滑膩膩地,讓人感覺很舒服。

閑下來的時候她自己看書,也教我一些,我學(xué)得很快,這讓她開心。那些年在我的白紙上,羊似乎走進了叢林深處,我坐在河邊的時間多了起來。河水向西,從清晨到日落。河對岸有一片林子,我知道哪天柳樹的葉子綠了,哪天胡楊樹變成黃燦燦的一片。

慣常的事情持續(xù)了很久,我在白紙上胡亂涂抹,在上面擺弄各種各樣的圖形。直到幾年后,我的身體如一根被描摹的線條,變得越來越長,變得強壯,某些東西就在我體內(nèi)黯淡下去。

管線出現(xiàn)在我面前,在空曠的荒野上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伴隨著我的職業(yè),緊鑼密鼓地織自己的網(wǎng),縱橫交織的情景很有些沸騰的場面。它們在我眼前,如同某些線條被不斷放大,將它掏空并深入到某個中心,無限延伸開。

在管子的世界里穿梭,將它們拉長、剪短,將一截搭在另一截上面,讓一根撐著另一根。一個立體圖形仿佛就是生存的一片宇宙,金屬清脆的響聲,冰冷的質(zhì)感,從中而生的工業(yè)時代。

叢林里,每一根線條都是清晰的,蒼茫也沿著它的脈絡(luò)在我眼前無比清晰。大大小小線條奔赴它的遠(yuǎn)方,霜雪凝結(jié)成灰白的底色。粗大管徑的線條似乎撐著天和地,而那些細(xì)小能用手心握住的金屬空心體,也正在秘密打開自己的通道。在粗細(xì)不一的暗道里,有一些事物沙沙、沙沙,分解、裂變,重新組合成新的物質(zhì)。

這一切都源于石油,它們經(jīng)過漫長歷史年代的演變于某個清晨蘇醒過來,離開沉積巖層,沖破了長久的黑暗。在一根又一根錯綜的空心管里,黑褐色的石油秘密流動起來。油流在堅硬的管中源源不斷被輸出,踏上新的旅程。作為載體,從一個容器到另一個容器,諸多有機物在萬千次分裂、重組中演變,而管子始終包容著,沉默著……

我喜歡那些金屬,表面是冰冷的,卻有著隱藏的溫度。

那些年在河邊,在每條路的盡頭,在春夏秋冬的每一處林子里,學(xué)課完成后的閑散時間大把大把在我手中握著,又從我手中流走。

一條大河嘩啦嘩啦向前,和時間永不停歇的鐘擺一樣。河畔稍遠(yuǎn)處有一座浮橋,聽說作為物資的運輸通道,繁忙了許久,現(xiàn)在已經(jīng)歇息下來。浮橋因為遠(yuǎn),少有人去,有段時間一有空我就去橋上走來走去。寬大厚重的木板托著我,微微搖晃著我。水流清澈,翻卷著浪花奔騰向前,撲打河里的石頭和游來游去的魚群。

我站在木板上,水在我的下方流動,在低處喧嘩。林子里傳來一陣陣鳥鳴,天空中盤旋著鷂子和鷹……它們在我眼前舒展著翅膀,在氣體的環(huán)流中升降,平衡著身體。隨之升起和降落的似乎還有我。

水從橋下流走,我在橋上微微搖晃,某一時刻竟然同它產(chǎn)生了共振的頻率。夏日的風(fēng)吹著世間的一切,在晃動的塵世,水流向西而去。水花翻騰著,似乎有什么東西深埋其中,又有什么從水中跳出來。

我不知道水下究竟有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流水帶走了春天和落日,水流無比清澈,一片飛絮從我眼前飄過又飄走了。

一天,我從浮橋走過來到對岸的林子里,大片的樹木正在那里沿著河延伸,繁育自己的后代。柳樹生得離河邊近些,胡楊樹身上的葉子形狀有的像柳葉有的像楊樹葉子,奇怪得很。白樺樹一層細(xì)細(xì)的皮膚,受傷處結(jié)出的疤痕,黑黝黝像人的眼睛。細(xì)密的草長在林子間,小野花這一處那一處,像幾句簡短的小詩。

那年暑假,我迷戀上那片樹林,遠(yuǎn)處和身邊高高低低的事物也在變化,那些變化無限豐富,讓人著迷。青藤在樹上攀援,綠色的身體在陽光的縫隙里和枝干糾纏著也是豐富的,它們總會掉進我的畫本里。

每一棵樹都在林子里努力生長,藤曼沿著它們的桿莖、葉子,沿著枝干上的裂痕向著天空。陽光從高處灑過來,這一塊那一塊沒有一片完整的形狀。櫻桃在林子里出現(xiàn)時,像一只小鹿受到驚嚇,跳躍著跑開了,笑聲灑滿了整片樹林。

光芒讓林子這一處那一處微微泛著紅,一時間打亂了我的節(jié)奏。向著林子深處而去的橋,櫻桃掉到橋上、水里。陽光聚焦成一個小小的紅點,陽光反射著大雪一樣的光茫。林子里的每一棵樹似乎都深藏寓意,河水嘩啦嘩啦向西流去似乎并不簡單。

一天,在溫暖的陽光里,草被柔軟,櫻桃甜蜜的汁液一點點化開,溫潤而細(xì)膩。風(fēng)從耳畔吹過,掀起小小的波浪,河水在不遠(yuǎn)處無聲地流淌。那天,所有的水仿佛不是向著西去,而是全部流入我的身體。

陽光一點點下移,林子被染上一層紅暈,幾朵藍(lán)色的小花倒在身邊,那么美。我聽不清周圍的聲音,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太陽照在身上,暖暖的,草汁涼滋滋的透著清甜,我卻沒有力氣吸吮。天空深藍(lán),突然間讓人傷感萬分。

遠(yuǎn)山上的積雪在陽光下變軟,在某個瞬間一滴一滴墜入山谷,成為自己不認(rèn)識的樣子,它們落了下來。

黃蝴蝶抖動著翅膀,幾只黑蟻馱著草籽經(jīng)過。在豐富的植被世界里,昆蟲來來往往,忙碌著,像一個熱鬧的集市。我卻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虛和失落,仿佛弄丟了再也找不回來的東西。一棵白樺樹在不遠(yuǎn)處,宣紙一樣光滑的樹皮上有很多黑色的疤痕。悲傷就在那時一點點從草地里漫上來,淹沒了我。

布拉吉乳白色的方格浮現(xiàn)在夏天的草地上,淺棕的打底色泛著歲月淘洗過的陳舊。我想起平奶奶家的方格子桌布,想起奶奶在院子里來回走動的樣子。那年,平奶奶已經(jīng)去世近兩年了,奶奶度過最后一個寒冷的冬季后,沒有迎來新的夏日,倒下時,春天的寒氣正從地下冒出來。

我想起她來。大河向西奔騰,我想起她說過,我的母親在水的另一邊或許就在水里。母親對于我實在是陌生的名詞,與我究竟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在哪里。我躺在河邊的林子,隱隱聽到河流的聲音,我的嘴里含著水,趟過那些水。

我的快樂似乎多起來,悲傷也在與日俱增。小花在不遠(yuǎn)處開著,我突然想,那些花中有沒有一株帶刺的薔薇,有沒有荒野上徒然傷悲的少年。陽光拍打著河流,沙沙的小風(fēng)也在林子里,暖暖的。

遠(yuǎn)處一重山連著另一重山,它們相連在同一板塊上,有相近的表情,相似的顏色、相同的血管,它們相擁著。我想走進重重的山脈,它們背后究竟有些什么。

假期轉(zhuǎn)眼結(jié)束了,隨著新學(xué)期的到來,高考臨近學(xué)業(yè)緊張起來。我不再去浮橋,也沒有走過浮橋去往那片林子。

又一年冬天來了,有些樹葉還來不及落下,雪就冷凍住它們。大雪封住了縣城的河流。幾場大雪落下之后,我去了一次浮橋。雪蓋在木板上,落在對岸的樹林,林子間一些草被雪覆裹著,還有一些草枝刺破雪層,空落落地立著。

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遠(yuǎn)山、低矮的房屋,就連屋頂?shù)拇稛熒鹨彩前咨?。我早已?xí)慣了無邊無盡的白,然而那年冬天雪片很大,又松又軟摞在一起,似乎要將世間的一切深埋起來。我站在那里有些茫然,不知該往哪里去。

仿佛所有的事物都被冷凍。時間滴滴答答地簇?fù)碇?,大雪從云端、從天空鋪蓋下來,綿軟而白。河水不再流動,不會奔騰著向西而去,像永遠(yuǎn)停在了縣城。我站在微微晃動的木板上,感覺自己和塵世間的某種關(guān)聯(lián)已經(jīng)沒有距離了,卻又隔著很遠(yuǎn)。

生活也似由諸多線條構(gòu)成,有些有起點和終點,有些卻有始無終。有些看似起點,卻有一條類似臍帶的聯(lián)系結(jié)構(gòu)鏈接著,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不知如何收場。多年以后,我從化工生產(chǎn)的裝置現(xiàn)場,從諸多工藝線索中走向一間畫室,看上去純屬偶然。

在我看來,流程的魅力在于那些帶著箭頭的線條,和它隱藏起來的部分。已知的線索已經(jīng)太多,而化學(xué)物質(zhì)蘊含的未來能量,巨大且玄妙。我希望那些未知能夠沿著某個點,從一個空心的線段到另一個空心容器中,填滿這世間所有虛無。

金屬材質(zhì)在四季的溫度里反射著不同的光,冰冷冷的,而我只將一部分表象呈現(xiàn)出來。我喜歡它們被緊緊包裹,隱秘在某個角落里,沿著時間的軸點裂變、組合……我相信那里一定快樂無比。

當(dāng)年我以縣城第一的成績考到北京某所重點院校,便和她從那年秋天,于某處墻角交集在一起,并持續(xù)了近二十年的命運軌道上分開了。一年后,她調(diào)去內(nèi)地一所高校工作。她常常給我寫信,學(xué)費和生活費會準(zhǔn)時寄到。書信中,她的落款空著,只有幾個代表年月的數(shù)字立在那里,有點孤單。

在一個理工生的校園里,學(xué)業(yè)之外,我依舊癡迷于從幼年時期開始的幻境。白紙上落下一系列的新鮮內(nèi)容,通往隱秘的形體,大腦回路也總在彎曲的弧線里,與某處外界相連接、觸通。黑色、白色與灰色層次分明又彼此暈染,構(gòu)成立體的獨立空間,相互靠近,取暖。在多年來的視覺觀感中,我多少有些散漫,聚焦之后不久又會斜出,伴著光影漸漸鋪陳開。

落滿大雪的縣城我沒有回去過,對于首都,它遙遠(yuǎn)得像個夢,像飄蕩在風(fēng)中的鈴聲。很多時候我是渴望回到那些夢里去的,只是因為她的離開,已經(jīng)沒有稱為家的地方了。我的鄰居、伙伴,想念的一切事物都不是家。一路西下的流水里也沒有我的家。

我站在一個地理意義的方位上,遠(yuǎn)遠(yuǎn)望著、想著,不知道該去記住什么,又該遺忘什么。

臨近畢業(yè),我決定回西部工作。她說,那就回去吧。只是,人這一生也總有些回不去的地方。她輕嘆一聲低語。

在管子和鋼架的世界里,我很快癡迷于金屬的線條,流線型、光潔圓潤,弧度的連接必須要完美。金屬的世界是嚴(yán)謹(jǐn)、冷峻的。諸多的管線延伸著,在廣袤的戈壁上,在一段一段被掏干凈的空心物質(zhì)外面,有一層無比堅硬的東西。與我隔著冰冷,讓我一邊躲避又忍不住靠近它。

設(shè)計圖紙上的線條密密麻麻,平行、交錯,于某處相遇然后分開,各走各的路了。每一條管線都有明確的目的,我喜歡自己賦予了它們的理性。而畫室則完全不同,在那里一根根線條都有情感和思維,都是自由的。

金屬管線是一根線條,少年的河流也是線條,還有河上那座浮橋,一道索繩拉著另一道索繩,在空中,在水的上方飄搖。奶羊的身上有無數(shù)根線條,扭結(jié)在一起,那是我在少年里理不清的線索。平奶奶桌子上鋪得方格子花布不知道零落在何方,那是多少線條在中途拐了幾個彎才成就的圖案。

諸多的線條組成一副又一副圖,我們身邊看似不同的物體,一個套著另一個,看似糾結(jié)、復(fù)雜的形狀似乎也可以一點點解開,成為一堆簡單的圖形,長方的、橢圓的……各種形狀都可以被分解,簡單而干凈。

當(dāng)我再次踏上那片土地,是一個夏天,沒有想到小縣城已發(fā)生了太多變化,憑空多出許多熱鬧來。

游客來來往往,河邊多出一塊刻著通航老碼頭的石頭立在那里。幾處與人體比例接近的塑像,從時間里穿越而來的搬運工人正肩背扛著貨物。他們曲著腿弓著身子,將時代的重物、碼頭的熱鬧和喧嘩一起扛在身上。

一艘滿載的輪船靜止在岸邊,汽笛聲熄滅了很久,貨物永遠(yuǎn)不會卸下,河水靜靜向前流去。河邊的廣場上有幾個拉琴彈唱的異邦人歡快地起舞,笑容凝固在他們臉上。在不遠(yuǎn)處的風(fēng)情街上,烤肉、烤魚的香味四處飄浮,充斥在空氣中,那一刻,我竟有了異鄉(xiāng)人的陌生。

河流的水位低下去許多,而少時的波瀾仿佛還在。西域夏日的黃昏總是有足夠的耐心,像一個母親守著自己的孩子,一遍一遍看著,看也看不夠。河畔步道上多出一些來自不同方位的人,而大河卻始終沿著自己的朝向,一直向西而去。

一天里最后的光芒罩在低處,水面上一層毛茸茸的紅暈,有我熟悉的樣子,還有些絢爛。河上多出幾座橋梁,一座座橋連接著兩岸,而浮橋依舊在縣城一端遠(yuǎn)遠(yuǎn)躲著。林子還在對岸,我沒有走過去。

事物的影子越拖越長,像無數(shù)根線條散開、灑落,帶著黃昏的余溫。我伸出手摸了摸,存在的、消失的。街道兩邊,新生事物的出現(xiàn),起初讓我緊張。然而有太多明顯的痕跡跑出來拍著手掌,與我相認(rèn),將我拽進某種難以自拔的情緒中。

管子看上去沒有溫度,無論寒暑都是冷的。管道的內(nèi)心起初也是空的,那些被包裹住的長長的通道,清幽、神奇,不可探測。然而空心的通道總會裝上各種物質(zhì),它們迅速流動,與新的事物結(jié)合,相互作用,催生更多新的東西,表面的熱量也因此動蕩。

從一個平面上到另一個平面,立體的結(jié)構(gòu)出現(xiàn)在無邊的曠野、西部的戈壁和沙漠上。畫布攤開著,我發(fā)現(xiàn)那些金屬線條渾然天成,不需要任何修飾。管線在遠(yuǎn)處的荒野,在不斷攀升的領(lǐng)域正被什么覆蓋,內(nèi)心的空曠似乎也被蓋住了。

那天,我沿著步梯向上走去,一直向上。暮色遮住的畫面被一點點揭開,天空深遠(yuǎn)毫無遮攔。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高處看見那條河了,嘩啦啦正向著它的遠(yuǎn)方流去。粗礪的石頭沿著河水……野果藏在草叢,白樺樹細(xì)膩的皮膚泛著薄光,胡楊林燦燦然一片金黃。

那是一條完整的河,盡收于我的眼底。在無量的水相互承接的因緣里,許多事物在那里被滋養(yǎng),一日日,無聲無息。河水向前流淌,清澈,仿佛是一片空白。它緩緩向西流去,遼闊、悲傷,曲折而又悠長。

(首發(fā)于中國作家網(wǎng)駐站內(nèi)刊《群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