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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東北的秋
來源:新民晚報 | 林少華  2024年10月12日07:03

東北。鄉(xiāng)下。我坐在桌前看著窗外,看窗外的秋。

老舍寫過《北平的秋》,郁達(dá)夫?qū)戇^《故都的秋》,寫的都是北京,北京的秋。我就不揣效顰之譏,寫一篇故鄉(xiāng)的秋,東北的秋。

說起來,四季對東北極不公平。春夏秋冬,立春時“嘎嘎冷”,滴水成冰;立夏時“嘎嘎旱”,莊稼苗還沒蓋滿田壟;立冬“嘎嘎快”,提前報到;只有立秋名副其實。

立秋好幾天了,我往窗外看去。海棠果(東北多叫沙果)紅了,羞答答的紅,各帶一條小尾巴在枝葉間探頭探腦;李子黃了,亮晶晶的黃,時而緊貼枝丫一擁而上,一串串糖葫蘆似的,時而三三五五各自為戰(zhàn),藏貓貓似的欲藏還露;山梨也黃了,一種仿佛沉淀多年的紹興老酒般的黃,不時“啪嗒”一聲落在地上——“不知秋思落誰家”?

花也都在開著。大麗花風(fēng)頭正勁,顧盼自雄,仿佛宣稱“你們誰能開過我?哼!”步登高(百日菊)仍在步登高,五顏六色,了無倦意。黃秋英一片輝煌,真?zhèn)€像群英歸來。格?;ǎù蟛ㄋ咕眨┗虻瓓y或濃抹,高低錯落,搖頭晃腦,機(jī)靈得像剛?cè)雽W(xué)的新生似的。牽?;?,正起勁兒地舉起一支支彩色小喇叭合吹清晨奏鳴曲……

不過最讓我心動的是東北習(xí)稱江西臘的翠菊。它才是秋天的使者。不到秋天它不開,它一開,秋天就到了。翠菊多是粉紫兩色,但深淺有別,濃淡不一,偶有紅色和白色?;ㄖふ?,主干如傘柄,側(cè)枝如倒立張開的傘骨,花開在傘骨頂端,再開則在傘骨底端生出細(xì)些的傘骨,捅出一朵又捅出一朵。脾性亦如傘骨,寧折不彎?;ǘ浠蜓雒娉欤蜃笥覀?cè)臉。側(cè)臉時脖頸不動,而將整個身子側(cè)過去。

實不相瞞,我的鄉(xiāng)居院子頗大,絕不小于一個足球場。東西向有女兒墻,墻外三分之二為園子,墻內(nèi)三分之一為院子,隨便翠菊長在哪里。翠菊生命力頑強(qiáng),不擇土質(zhì)。就連窗前墻根水泥地磚縫都齊刷刷長了一溜兒,硬生生挺直腰桿揚起一張張笑臉,儼然縮微儀仗隊。倉房門旁有一口棄之不用的老水缸,翠菊們不知以怎樣的氣力從缸底拱出頭來一天天長大,此刻正圍著水缸花枝招展——堅硬與嬌嫩,蒼老與生機(jī),沉實與靈動,一種正反平衡中的美!

倉房門前與東院之間籬角的那叢深紫色的翠菊尤其撩人情思,一叢一二十株聚在一起,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四五十朵守著那方狹小的天地,靜謐、文雅、安詳。是的,一種不張揚的美、恬適的美、純樸的美……

說來也巧,翠菊開放的立秋時節(jié)和七夕大體同時?!敖痫L(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贝渚遮s在七夕開花,莫非是要和誰相逢不成?

我想起小時候常來爺爺奶奶家的一位姑娘。爺爺奶奶住西屋,我跟父母住東屋,姑娘家在我們家相距不遠(yuǎn)的后頭。立秋后她來得最勤,幫奶奶把上山采來的蘑菇摘凈后攤開曬在院子里,幫爺爺把園子里種的煙葉拴在一條條繩子上晾干。紅撲撲的圓臉,水靈靈的眼睛,緊繃繃的腰身,個子不高不矮,干活快手快腳。來了就低頭干活,干完帶著微笑離開,除了曬蘑菇時和奶奶頭碰頭低聲說什么,幾乎不開口,更不說誰家閑話。后來我看出來了,她保準(zhǔn)喜歡上中學(xué)的我的叔叔。叔叔作為中學(xué)生是年齡偏大的,個子也高,用現(xiàn)今的說法,超帥。晚飯后時常在院子里吹笛子,吹得最多的是“一條大河波浪寬”,有兩句我也會唱:“姑娘好像花兒一樣,小伙兒心胸多寬廣?!敝挥形鍛羧思业男∩酱?,秋夜十分安靜,月光、笛聲、偶爾的蛙鳴……但我從未看見兩人湊在一起,畢竟是在那個年代。

一兩年后叔叔當(dāng)兵走了,從學(xué)校直接走的,空軍,先去航校。姑娘還是來爺爺奶奶家干這干那。我和她只接觸過一次。上小學(xué)五年級還是六年級的我一次放學(xué)回來路上,穿綠色制服騎自行車的郵遞員交給我一封信,信是從南京的部隊寄來的,分明寫著姑娘的名字:魏·S·F收。到家時她正巧幫奶奶做什么,我默默把信遞到她手里。她好像有些緊張,掃了一眼就趕緊把信捂在胸口……

然而她終究沒能和叔叔成親。聽奶奶說,托媒人正式提親時,姑娘的母親橫豎不點頭,嫌爺爺奶奶家窮,“太窮了,窮得叮當(dāng)響??抠u煙葉,能好歹吃口飯就燒高香了!”

那年秋天姑娘也還是來爺爺奶奶家?guī)兔?,只是更不怎么說話了。老兩口在背后相對嘆息:唉,多好的閨女啊,咱們家、咱家孩子沒那福分??!

轉(zhuǎn)年秋天,姑娘仍來幫爺爺奶奶干活,再轉(zhuǎn)一年的秋天翠菊開的時候,姑娘不知嫁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