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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在秀州塘想起船子之歌
來源:新民晚報 | 西厙  2024年10月16日08:04

中秋一過,天終于涼下來。于是秀州塘騎行、看落照,幾成日課。于是在日沉月出間,常想起船子和他的撥棹歌。

“千尺絲綸直下垂”。秀州塘上不缺釣徒。常見人騎著電單車或摩托來,也有開汽車來的。有時候一兩個,有時候一伙。有的耐煩,有的不耐煩,各有釣相;有的好運,有的歹運,各憑造化。晴日,秀州塘煙波澄明,垂釣者并不多;雨后,秀州塘濁水浩渺,垂釣者遂接踵。扳罾的也不少——渾水好摸魚,這幾乎是真理。在堤岸上散步消遣的男女,有時候也會湊上前去。垂釣不是個熱鬧事兒,湊一湊就熱鬧了!別看這些男人女人手中并無“千尺絲綸”,心里卻都有一根魚竿,眼里也都有一張漁網(wǎng)。釣者拋竿到河心,或漁人垂網(wǎng)于急水,圍觀男女心里的魚線、眼里的罾網(wǎng),也都一起拋出、垂落。

十里秀州塘,每一個小小的漣漪既來自魚鉤蠢動的水下,也來自人們熙攘的內(nèi)心。

“一波才動萬波隨”。釣徒的“不動聲色”于常人來說,算是一種境界。經(jīng)年累月日曬雨淋苦守煙波,理應是可以造就這種“境界”的。只是這“不動聲色”,正如秀州塘的波瀾不興,誰曉得平如鏡、柔如綢的水下,是否也像人們所見的一樣?船子泛舟云間,垂綸落照,一番苦等,在衣缽有托,覆舟而逝之前,他大概也難能“不動聲色”吧!人有一念起,斯有萬念生。煙波層層疊疊,不過是心動而已。但是,誰又能說船子浮槎數(shù)十載就不是一種“不動聲色”呢?與世人的汲汲“覓取”不同,他只是一蓑煙雨苦守,守株者等待那只或然的兔子,他等待那個可托衣缽的和尚。他愿意等,愿意守,渡盡數(shù)十個春秋和千百個南來北往客,只為心許的一諾:道傳身滅。

船子在苦守中禪定,而蕓蕓釣徒,怕只是在苦守中苦守吧?

夜靜水寒魚不食。秀州塘上常見夜釣者。魚簍里的魚躍表明,夜靜水寒是事實,魚不食則未必。所以才有秉燈夜釣的熱衷——有無利不起早者,自然就有無利不貪黑者。至于魚之食或不食,純粹是一個技術問題,備足餌料打窩,就不怕魚不上鉤。何況漁燈閃爍,對魚來說也是抵不住的誘惑。所以與其說釣者蓄意下鉤,不如說愿者甘心上鉤。然而魚不食,的確還是一個現(xiàn)實的煩惱。盡管夜靜水寒是一條可以被重新發(fā)現(xiàn)和利用的蹊徑,足可借以抵達真正的妙境。只可惜,釣者只是釣者,不是從藥山上下來的悟者;魚兒也只是魚兒,不是參禪苦修的錦鱗。

這世上,還真少有夜靜不拒,水寒不懼,甘心只釣一層層漣漪的人。偌大一個世界,誰是船子衣缽的再傳者?秀州塘上,落照灣頭,誰還見過一葉扁舟,見過渡盡晨昏不肯著岸的和尚?

滿船空載月明歸。我見過秀州塘上的明月,也見過暗月、迷月甚至血月。

我見過披星戴月的駁船滿載砂石和夜色移行,也見過一對外省夫婦在落日里下網(wǎng),晨曦里收網(wǎng)——我見過他們在秀州塘的煙波里生火、做飯。

我見過炊煙在晝與夜的縫隙里黏合時間的努力,卻沒見過空載一船明月歸來的駁船或漁舟,沒有“滿船空載月明歸”這回事。很明顯,它已然成為一個典故,是另外一個時空的事。一個僅供追懷,卻難以訴諸現(xiàn)實的幻象——人們接受它,僅僅作為文學的想象或佛學的鏡像,卻難能相信它會是一個現(xiàn)實的真相。而救贖,在船子那里也殊非易事,在秀州塘的釣徒、漁翁和船老大那里,恐怕就更難實現(xiàn)了。

作為一種智慧它足夠澄明,我有幸在月明之夜領受它的照拂。而一江秋水,正被明月煮沸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