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4年第5期|李修文:夜雨寄北(中篇小說 節(jié)選)
導(dǎo)讀:
馬豆芽是一個會唱黃梅戲的女子,帶著演員夢,闖蕩北京,得不到機會,后來在動物園謀職,并與一只名叫小丹東(后改名薩默、二領(lǐng)導(dǎo)、不塵)的猴子相遇。小丹東頗具靈性,洞察人心,并學(xué)會背誦李商隱的《夜雨寄北》。隨著馬豆芽為演戲機會而造成的拋棄,小丹東因愛生恨,后來,在馬妃店“老鼠會”中的斗爭,以及在仙童寺的寧靜生活,是小丹東入魔后又入佛門的寫照。一系列的遭遇、逃亡和冒險過后,小丹東既是馬豆芽心中的依仗,也是魔障。
關(guān)于動物園門口的那塊石碑,實際上,它是一塊詩碑——動物園的前身,叫作“中華詩詞園”,由當(dāng)?shù)卮逯牡艿芩?,之所以要建起它來,?dāng)然不是為了弘揚什么傳統(tǒng)文化,無非是立下個圈地的名頭而已,所以,好幾年下來,遼闊的地界上,除了二十多塊石碑,別的什么都沒有。那些石碑的碑身上,刻的都是古代詩詞,就譬如門口的那一塊,刻下的是李商隱的《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按照村支書和他弟弟的說法,未來,他們將加大投資力度,圍繞這二十多塊石碑來建造主題景點,刻了《夜雨寄北》的那塊石碑周圍,會以愛情為主題;更遠(yuǎn)一點,刻了王昌齡的《芙蓉樓送辛漸》的那塊石碑周圍,會以友誼為主題。只是,好幾年過去,村支書和他弟弟嘴巴里所說的景點們,一個也沒建起來,這兄弟倆,卻因為買兇殺人,雙雙被判了無期徒刑。然后,這塊地就被那個叫王宏利的男人接了盤。最早的時候,他來通州,是為了畫畫的,后來,他開起了畫廊,恰好遇到一批住在通州的畫家正被國外買家所激賞,他趕上了風(fēng)口,掙到了不少錢。說到底,他算不上一個什么生意人,卻被當(dāng)?shù)厝苏f服,幾乎花掉所有的錢,還借了不少錢,將那“中華詩詞園”改建成了一座動物園,為的也是保住這塊地皮。
動物園自打開業(yè),就沒來過幾個游客,王宏利也就日復(fù)一日地債臺高筑了起來,而他還得將這一攤子事拼命撐住,最后,還是在當(dāng)?shù)厝说膭裾f之下,他借起了高利貸,又連利息都還不上,事情就變得越來越無法收場了。信貸公司起訴了他,法院最終判定,動物園歸了高利貸公司。我還記得,法院和信貸公司的人一起來動物園執(zhí)行判決的那一天,王宏利早就喝得酩酊大醉,哭喊著,阻擋著,死活不讓對方的車開進動物園,哪知道,對方的車直接將他撞倒在地,再揚長前去,兩分鐘后,王宏利踉蹌著起了身,竟然一頭撞在了石碑上,我和小丹東,還有別的飼養(yǎng)員們,狂奔著跑向他,想要將他攙起來,可是,我們還沒靠近他,他便又掙扎著起了身,再一回將頭撞向石碑,霎時之間,石碑上便濺滿了他的血,等我們跑到他身邊,他已經(jīng)只剩下最后一口氣了。這血沫橫飛的一幕,將所有人都嚇壞了,更將小丹東嚇壞了。站在我身邊,它壓根都不敢睜開眼睛,嘴巴里,喉嚨里,卻一直都在發(fā)出低低的嗚咽之聲,沒過多大一會,我的衣角就濕了,我知道,那是被小丹東的眼淚打濕的。如此種種,又像極了它被逼著跟我分開的那一天——王宏利死后沒多久,高利貸公司的人就開始將動物園里的各種動物變賣到南方去,小丹東自然也在其中。它走的那天早上,我壓根就沒敢送它,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它被押送上車,又一再回頭,想找見我在哪里,我卻躲在荒草叢里沒敢出來,之后,一口氣,沿著橫穿過動物園的那條廢棄的鐵路,漫無目的地、不要命地朝前跑,跑累了,我就歇一會,歇完了,我再接著跑,一直跑了整整一個上午,當(dāng)我估摸著裝著小丹東它們的大卡車只怕都已經(jīng)過了保定的時候,這才往回走,卻絲毫沒想到,當(dāng)我走到那塊刻著《夜雨寄北》的石碑之下,一股熟悉的氣味,又被我聞到了,頓時,我如遭電擊,迅速回頭,這才看見,小丹東正瑟縮著從石碑背后探出它的身體來,天知道它是怎么突破重圍跑回來的。又或者,大卡車還沒開出動物園,它便偷偷跳下了車,在黑松林里躲藏了起來?管它呢,它反正又開不了口說不了話,我只管飛奔出去,抱住了它,而它的嘴巴里,喉嚨里,一直都在發(fā)出低低的嗚咽之聲,沒過多久,我的衣角,就被它的眼淚打濕了。
好吧,接下來,就讓我和小丹東相依為命吧。也是巧得很,小丹東留下來之后不久,高利貸公司的老板就遭到報應(yīng),得了癌癥,哪怕明明知道那只值錢的猴子和它的飼養(yǎng)員都還賴在動物園里沒有走,竟然也沒讓人來將我們趕走,我和小丹東便一天天在這里住了下來。我們兩個唯一的困擾,就是窮,是那種餓肚子的窮。有一回,我從通州去北京城里見組,回來的路上,一下子就餓暈在了公共汽車站里。倒是也沒關(guān)系,大不了,我就再去打零工。短短的時間之內(nèi),商場和超市也好,小餐館和熟食店也罷,我全都打了一遍零工,倒不是我這人對那些工作沒有常性,而是因為無休無止的拆遷。往往是,我還沒待上幾天,那些商場和超市,還有小餐館和熟食店,就都被拆掉了。所以,時不時地,我和小丹東還得要餓肚子,以至于,趁著沒人的時候,餓壞了的小丹東就跑進“最可愛”大歌廳去翻撿一點吃的,卻被紅總的人抓了個現(xiàn)行,不過呢,還是那句話,沒關(guān)系,既然這是它的命,它就得受著,既然這是我的命,我也得受著。但即便如此,那天晚上,小丹東在看見我差點被人拽上面包車之后,還是覺得自己犯下了天大的錯,滿臉都是沮喪,滿臉都是對不住我的樣子,也不再往前走了,定定地站著,又死死地盯著石碑?!斑@么晚還不回去睡覺——”我多少有些不耐煩了,一回頭,沖它嚷著,“這一晚上,還嫌沒折騰夠嗎?”
突然,我想起了什么,再問它:“你……是想起了王總嗎?”
我說的王總,當(dāng)然就是我和小丹東從前的老板,撞死在這塊石碑上的王宏利。小丹東就像是聽明白了我的話,竟然點了點頭,又動了動嘴唇:“……”
我伸出手去,指向那塊石碑:“你是怕我跟他一樣,撞死在這兒?”
“還是,你是怕我跟王總一樣,”停了停,我搭著它的肩膀,又瞎琢磨起來,“你怕我跟他一樣,被人打死在這兒?”
我的話一問出來,它的鼻子就動了動,可能是發(fā)酸了吧,接著,它的嘴唇又動了起來,嘴巴里,喉嚨里,一起發(fā)出短促的音節(jié),只差一點,幾乎就要說出話來:“是!是!”
這下子,輪到我的鼻子發(fā)酸了,卻在厲聲呵斥著它:“想什么呢?我他媽才不會死在這兒呢!”
聽我這么說,它像是放了心,一絲笑意也從它的臉上浮泛出來。為了讓它心里更好過一點,我干脆掏出挎包里的水果刀,對著它晃來晃去:“放心吧,你姐姐我,還等著大紅大紫呢!”
“大紅大紫是啥意思你明白吧?”越說,我還越來了勁兒,“意思是,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還有,真要有那一天的話,我還要帶你出去旅游,去上海,去三亞,去韓國和美國,怎么樣?”
這么一來,小丹東才徹底對我放了心,下意識地對我連連點頭,就好像,我大紅大紫的那一天真的就指日可待了。但是,當(dāng)我吆喝著它,趕緊朝我的宿舍里走的時候,它卻還是駐足不前,抬起左前肢,指著那塊石碑,嘴巴里,喉嚨里,突然就嗚嗚呀呀了起來。我看看石碑,再看看它,琢磨了好一陣子,才猜測著去問它:“……不是吧?你要我教你背詩?”
它的手一把攥緊了我,認(rèn)真地點了個頭:“……”
“為什么呀?”多多少少,我覺得匪夷所思,“你腦子沒毛病吧?”
它卻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拽著我,再指向那首《夜雨寄北》的第一句,嘴巴里,喉嚨里,那嗚嗚呀呀的聲音越來越急切。沒法子,我也只好聽它的,沒好氣地大聲對它吼起來:“你聽好了,君問歸期未有期……”
那天晚上,原本,我睡得死沉死沉的,天快亮的時候,一陣奇怪的聲響卻老是在我的耳朵邊上持續(xù)響起來,不由得我不惺忪著睜開眼睛,一眼就看見,我床邊的那張破爛沙發(fā)上,小丹東一直端坐著,還在一句一句地背詩,那張沙發(fā),其實是自打動物園垮掉之后它每晚睡覺的地方?!熬龁枤w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這家伙,怎么一點都不困呢?剛剛吃力地背完前兩句,卻卡在了后兩句上,它的腦子一向好使,應(yīng)該不是想不起來那后兩句,而是發(fā)音太難了,就像有一塊石頭,堵住了它的嘴巴和喉嚨。這下子,它簡直被那后兩句給急死了,抓耳撓腮地,看看我,又不敢打擾我,只好再背回去前兩句。“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我也是服了它,反正沒法子再睡著了,我干脆坐起身來,還是沒好氣地喊了一句:“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它被我嚇了一跳,再害羞地笑起來,卻不再理會我,繼續(xù)去一字字、一句句地背,漸漸地,那字字句句就清晰和確切了起來,盡管旁人聽上去只怕還是覺得不明所以,甚至有些恐怖。小丹東發(fā)出的那些聲音,時而像是嗓子被割破了,時而又像一把生了銹的斧頭在砍著什么。這不,屋外的天色逐漸明亮起來的時候,一只鳥飛落到我宿舍的窗臺上,剛一落腳,就被小丹東背出來的詩嚇住了,嗚哇嗚哇地啼叫著,死命地拍打著翅膀,霎時就飛遠(yuǎn)了。
那時的我并不知道,小丹東嘴巴里的這首《夜雨寄北》,很快就會成為我的救命稻草。我在“最可愛”大歌廳里做服務(wù)員還債的這些日子,實在太難熬了——越來越多的客人發(fā)現(xiàn),這家歌廳里最漂亮的一個,不是那些陪唱姑娘,而是我,所以,來糾纏我的人就越來越多了,手拿著一大沓現(xiàn)金砸在我的眼前,叫我陪他們唱歌乃至睡覺的人也越來越多了。再加上,那紅總,在勸了我好多回就在她這里下海都無果之后,對我越來越?jīng)]好臉色,見到有人要對我用強,一點都不阻攔不說,常常還要挖苦不止:“明明是個婊子命,他媽的還非要拿自己當(dāng)個公主身!”顯然,我不會服她這個氣,徑直問她:“婊子命,說的好像不是我吧?”如此一來,那些陪唱姑娘自然也就不會放過我了,一時故意將我撞倒在地,一時又三兩個一起將我按倒在客人的大腿上,最過分的是,有個姑娘,每回喝醉了都非要往我的身上吐。但是,這些我都能忍下來,要知道,日子盡管這么難熬,白天里,我卻還是會照舊帶上自己的簡歷,瘋狂地進城去見組。最叫人提心吊膽的,還是在歌廳打烊之后,那紅總早就將我住在哪里昭告給了她的客人們,所以,我回動物園的那條路,走起來就越來越難了。就像那天,天上還飄著大雪,下班之后,我貓著腰,正在一片廢墟里給自己找路,在一棵銀杏樹邊上,黑暗里,突然躥出一個人影,猝不及防地,就將我按壓在了雪地里,我知道大事不好了,趕緊去挎包里找水果刀,手都還沒伸出去,我的挎包就被對方扔出去了老遠(yuǎn),眼看著對方的臉離我的臉越來越近,濃重的酒氣直撲過來,我絕望地想要叫喊起來,結(jié)果,來不及叫一聲,我的嘴巴也被對方捂住了。就在天都快要塌下來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幽幽地,傳來了一陣聲響,那聲響,像是一個人的嗓子被刀割破了,又像是一把生了銹的斧頭在砍著什么:“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頓時,對方被嚇得快丟了魂,四下里張望著大聲喊:“誰?他媽的是誰?”
之前,那陣聲響是從一道低矮的院墻邊上傳過來的,短短的工夫里,那聲音又從我和對方頭頂上傳下來:“……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p>
這些含混而尖厲的聲音,只有我才能聽得懂,對于按壓著我的那個人來說,這突至的一幕,與一部恐怖片并沒什么兩樣,所以,他驚駭?shù)刈×耸?,抬頭往天上看,恰好,幾根銀杏樹的樹杈,伴隨著壓在樹杈上的雪,一起墜落下來,正砸在他的臉上。他終于撐不住了,慌忙起身,一刻不停地,撒腿狂奔著跑遠(yuǎn)了,而我,卻繼續(xù)躺在雪地里,喘息著,并沒有起身,我知道,我的救星馬上就要來到我的身邊。果然,很快,小丹東就從銀杏樹的樹冠里下來了,一下來,又慌忙湊到我身邊,看我到底有沒有什么事情。“戲演得真好啊,”我還是沒起身,探出手去,搭在它的肩膀上,“乖乖,你才是個好演員!”
是啊,小丹東真的是個好演員——平日里,它的膽子那么小,不管見了誰,都是怯生生的,都像是矮人一頭,可是,每一回,后半夜里,在回動物園的路上,只要我遇見了什么不測之事,它的戲份便開始了?!白羁蓯邸贝蟾鑿d斜對面的小飯館里,我被幾個人強拽著去喝酒,因為他們?nèi)藬?shù)眾多,我和小丹東都拿他們沒辦法,可是,當(dāng)它在廚房的屋頂上背起《夜雨寄北》,再不時伴以幾聲冷笑,要不了多久,廚子也好,老板也好,就全都被它嚇得魂飛魄散地要把店門關(guān)上了。之后,隨著它的演技越來越純熟,它的膽子,竟也越來越大了。那一回,在包房里,我將自己的挎包放在沙發(fā)上,正收拾茶幾上的果盤和煙灰缸,剛剛離開包房的客人,一個包工頭,重新闖進包房,朝我猛撲過來,二話不說,就要脫掉我的褲子。我拼盡全身力氣,蜷縮在地上,再死死地拽住茶幾,如此,對方將我拖拽到哪里,那茶幾也就跟著我被拖拽到了哪里。眼看著沒法得逞,對方暴怒著,劈頭就扇了我一巴掌,這一巴掌扇得太重了,我的整個腦袋都暈乎乎的,嘴角里也滲出了血絲,不得不放棄抵抗,躺在地上,再也無法動彈。對方見我再無還手之力,徑直坐到了我身上,撩起我的上衣,就要脫下我的胸罩,可是,他哪有這么容易得逞呢?猛然間,包房的窗戶被推開,小丹東從窗臺上躍下,跳進包房,再一把推開那包工頭,擋在了我的身前?;璋档臒艄庀?,我看見小丹東齜著牙,咧著嘴,怒視著對方,全不是怯生生的樣子,反倒活似一只從恐怖電影里跳出來的小小怪獸。
包工頭先是被驚嚇了一陣子,最終,卻沒被嚇住,加上又喝了不少酒,膽子比天大,他竟操起了煙灰缸,說話間,就要朝著小丹東砸過去。小丹東顯然沒有想到,身體一點點后退,兩只手卻還一直都在護著我,情急之下,它竟脫口而出,背起了《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你他媽的,這是在干什么?”包工頭愣了愣,又嗤笑起來,“你不是孫悟空嗎?怎么還演唐僧念起緊箍咒來啦?”
而小丹東仍然不知道如何是好,機械地、下意識地又背了一遍《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包工頭卻再也沒有耐心聽它背下去了,將煙灰缸朝小丹東的頭頂上砸去,一邊砸,還一邊怒吼著:“要你他媽給我演唐僧!要你他媽給我演唐僧!”
然而,那煙灰缸沒有砸中小丹東,卻砸中了我的臉,到了這時候,除了變成一只真正的怪獸,小丹東再也沒別的路可走了。它猛然離開我,奔到沙發(fā)邊,將手伸進我的挎包,掏出了水果刀,隨后,它臉上的表情,越來越憤怒,也越來越陰沉,毫不退讓地,一步步朝包工頭逼近了過去。包工頭的臉上顯然有了一絲懼色,卻還在嘴硬:“你他媽的,還想殺了我不成?”
“……它要是殺了人,”眼見得小丹東的刀快要抵住包工頭,我不得不去提醒他,“它要是殺了人,可是不會償命的?!?/p>
……
未完,全文見《花城》2024年第5期
【李修文,1970年代生,現(xiàn)為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武漢市文聯(lián)主席、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著有長篇小說《滴淚痣》《捆綁上天堂》及多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山河袈裟》獲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