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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2024年第4期|陳銘:幸福(節(jié)選)
來源:《黃河》2024年第4期 | 陳銘  2024年10月16日08:33

陳銘,山西人,1995年生,北京外國語大學文學碩士畢業(yè)。本碩就讀期間曾獲國家級、省級、校級等獎項十余項。于《山西文學》發(fā)表短篇小說《念空》。

幸 福

陳銘

屋子里霎時暗了下來。燈,剛被關掉,光的余韻還藕斷絲連地繚繞在夜里。一切都靜謐下來,只有窗外的風雪還在一片空曠中繼續(xù)著那了無人聲的狂歡。

亦覺靜靜地躺著,蓬松溫暖的被子不緊不松地擁著她,努力想使她消隱在這暗色里。她是感到疲倦了,卻還依舊睜著眼,萬千思緒像水底的海草,一浪一浪地涌動。

窗外的風依舊吹得起勁,發(fā)出要褫奪一切的聲音,幸而雪是柔順的,不做抗爭,像狂歡中盡職的侍者,依順著風的力量,往東往西,下落拋起,都不發(fā)一言。亦覺萬千心緒此起彼伏,仿佛撞在礁石上的浪花,連帶著白色的泡沫在海涯上彈起,齊心想要將她席卷吸附。亦覺獨自一人,與強大的意志作伴,徒勞無功地負隅頑抗,直到困倦像海風一樣,一遍一遍地吹拂著她,一點一點將她蠶食,她的眼睛才不自覺地閉上。

她看到一片冰天雪地。四下環(huán)顧,周遭寂無一人,天上地下都是望不到邊的皚皚茫茫。白色,舉目望去整個世界都是白色,她感到一陣恐慌,急急抬起腿來,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忽然,她看到前面有一個人,穿著黑色的風衣,也急促地向前走著,風把那人的風衣掀向兩邊,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亦覺盯著那面黑色的旗幟,緊隨其后。沒有人告訴她,可她就是知道,前面那個行走著的男人是她的父親。她想喊,嘴張得大大的,可是發(fā)不出聲音。她只好加快速度往前走,試圖追上并抓住他。她走啊走啊,隨著腳步越來越沉,幾乎要邁不動的時候,父親的風衣發(fā)出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她離他很近了,伸手便扯住了他風衣的一角。那人即時收住腳步轉(zhuǎn)過身來,她沒有看到他的臉,只看到一片袒露著的胸脯。就在她張開嘴想要將“爸”喊出口的時候,穿黑色風衣的男人伸出一只鋼筋般瘦而有力的手,鉗住了她的肩膀,亦覺驚恐地抬起頭,看到了那雙再熟悉不過的眼睛。

“那是他的眼睛”,醒來后,亦覺很明確,那是他的眼睛。外面的風聲依舊嘩啦嘩啦地響,一陣寒意浸透她的身體。夢里透涼的空氣似乎還在鼻腔打轉(zhuǎn),雪的味道也還沒有消散,亦覺咀嚼著那個夢,回想夢里的黑色風衣,回想他轉(zhuǎn)過身來望著自己時的眼神。

印象中,父親從來沒有穿過純黑色的衣服。父親喜歡淺色衣服,喜歡淺色所代表的一塵不染,如同他的白大褂那樣。在很小的時候,亦覺就習慣在醫(yī)院科室的會議室里寫作業(yè),有時候在母親科室的會議室,有時候在父親科室的會議室。相比起來,亦覺還是更喜歡去找父親,因為在母親那邊,總能聽到白大褂們匆忙的腳步聲和病人家屬慌亂的祈求和叫喊聲,而父親這里就不一樣了,更多的時候是安靜的。

父親母親各自有他們的白大褂,常常忙碌,總是值班,三個人一起在家的時候,恐怕比印象中的還要少。大約是因為這個緣故,自打小,亦覺就沒怎么見過別的小朋友口中“爸爸媽媽吵架了”的樣子,她的父親母親好像從沒有吵過架。她自以為,這就是書上寫的“幸福的家庭”。她的童年,像在安適的搖籃里一般,徜徉在寧和的家庭里。

直到那天,那??圩油回5罔偳对诟赣H身上,安靜祥和下的暗流才從扣眼兒里汩汩涌出。

那是霜露將將把落葉灑在街道上的季節(jié),亦覺去父親科室拿遺落下的鑰匙,不想父親卻不在,于是母親便湊著時間和亦覺一起回家??斓郊业臅r候,母親忽然想起,才給父親打電話說,提早交了班和亦覺一起回家吃飯,中午不用等她了。天氣讓人覺得暖洋洋的,即便進入了秋日,午時的陽光也總還給人依舊是夏天的錯覺。

亦覺先進的家門,本以為家里是沒人的,卻發(fā)現(xiàn)臥室的門緊緊地關著,衛(wèi)生間的門大大地敞著。因著是醫(yī)生的緣故,亦覺的父母從來對生活小節(jié)格外注意,家里沒人的時候,臥室客廳的窗戶要打開通風,衛(wèi)生間則關上門另外通風,常年如此簡直成了習慣。這時,父親幾個大步從臥室里走了出來。奇怪的是,他襯衣上的一??圩涌坼e了,那??圩佑w彌彰地靜躺在它不該出現(xiàn)的位置上,而父親臉上幾絲局促的神色,顯然解釋了他此時根本無心留意自己的穿著而對那粒扣錯位置的扣子毫不知情。

這是人所具有的強大能力,無需依靠時間的沖刷,記憶本身也會抹去自己。除了那??坼e了位置的扣子,還有父親頭上翹起的一撮頭發(fā),臥室床單上的幾點斑漬,衛(wèi)生間地板上的水,掛在地漏上的幾根黃色發(fā)絲,以及上樓時與她擦肩匆匆掠過的穿著墨綠色長裙的女人,還有那女人半干的頭發(fā)上熟悉的香波氣味。并沒有隔多久,那天的記憶就在她數(shù)次反復的回想中變得恍惚錯亂光影斑駁了。亦覺無法用線性邏輯將記憶疏通,也不敢,只能任由那些破碎的景象作為回憶里凌亂的刻痕,長久地存在。即便在她長成到有充分戀愛自由的階段,一旦觸及,思緒也總被阻滯。

而實際上,這些微小的跡象對于那時人事未開的亦覺來說并不具備十分明確的指向,是隨后“難得”而“珍貴”的父母“爭吵”給了那些異常一個逼仄的出口。

也許事情發(fā)生在午飯前后,但在亦覺記憶里卻總好像是在夕陽已沉天色將暗的時候。亦覺怯怯地覷著母親臉上的陰云,那預告著亦覺一直以來關于“幸?!钡拿运迹磳⒂瓉肀频臅r刻。他們并沒有說話,母親只是用直直的目光盯到父親的視野里,他們就滿懷著默契先后走進了臥室。門被帶上了,就在門還沒有被關嚴的時候,里面窸窸窣窣的講話聲就迫不及待地響起了。亦覺聽到母親壓低了聲音的怒吼,聽到她在說“帶到家里”四個字時聲音哽咽,聽到父親語氣中滿溢著溫存,聽到他穿著拖鞋發(fā)出嗒嗒的聲音走進衛(wèi)生間,擰了一把濕毛巾后又嗒嗒地走回去,聽到門被關上。

不一會兒,他們便一起出來了。翹首期盼的爭吵就這樣似是而非不足掛齒地結(jié)束了。想象中的爆破并沒有發(fā)出預期的響聲,那條門縫里傳出的聲音所昭示的,不過是寧和生活中的一道淺淡皺褶,折過去,又是一派寧和。

打那之后,有意無意地,亦覺總喜歡和父親待在一起,哪怕只是安靜地坐在父親旁邊看他寫病歷。心底里的滿足仿佛來自于只在那些時刻,父親沒有被分割,父親是完完整整地屬于她的,屬于她所在的家的。她總是想找些事由合理地將父親“霸占”。與此同時,她又分外敏感,警惕著父親身上的氣味、衣著的整潔;警惕著父親談吐中不經(jīng)常用到的詞語、剃須泡沫存量的異常變化;警惕著他與母親交談時,母親的神色。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亦覺無師自通地掌握了“回憶”。她總是會回想起以前的事,很微不足道的生活場景。也許,是她心靈的震動連帶著也將過往的生活震成了碎片,她眷戀完整,于是就一塊兒一塊兒地撿拾。她總是在不期然間,感到癢和痛,像被碎片劃傷了手,刃面既輕薄又銳利,讓人的傷口隱隱約約地癢又似有若無地痛。在她盯著習題冊解數(shù)學題的時候,或者默寫古詩寫到哪一個字的時候,又或在學校食堂排隊打飯,抬頭看到“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的標語的時候,她會忽然回到“過去”,回到“以前”,或者說,是“過去”和“以前”忽然占領了她,它們從天而降,在她腦袋里大搖大擺登堂入室。

她想起在更小的時候,一家人還住在平房。冬季的一天,家里煮火鍋,窗玻璃被水汽涂成了毛玻璃,她把手握成一個松松的拳頭,將小拇指的那側(cè)壓在玻璃上,然后抬起手,在留下的印子上方用食指點上五個小點兒,一只小腳丫就照她的心意把毛玻璃踩出了透亮。從亮處往外看,太陽小小的圓圓的,像個蛋黃似的粘在天上。她樂此不疲地欣賞并創(chuàng)作著自己的杰作,雄心勃勃地想要將其擘畫為印滿玻璃的系列圖景,然而她的雄心尚未揮灑完畢,鍋就開了。調(diào)完火鍋蘸料的母親走過來,親了親她的臉蛋,雙手將她抱下,她的腳便準確地落在了黃色小鴨拖鞋里。伏在母親肩上的時候,她看到,父親一手端著一盆生菜,一手端著一盤毛肚,正從廚房出來,圍裙干干凈凈的,只有幾滴水珠掛在上面。那個時刻,父親吹著口哨,拖鞋隨著他悠然的腳步,啪嗒啪嗒地響。

在亦覺還沒有升上高中的時候,晚間從補習班回來,身后遠遠近近地總跟著一個身影。她知道,那是一個不知所措的男孩的困境——那個男孩正苦惱于如何將對她的愛慕宣之于口。但其實,作為同桌,他所流露出的蛛絲馬跡早就讓她有所領會,所以,對于他的擅自“保護”,聰慧的亦覺默許也暗笑。而在父親看來,那卻是對亦覺毋庸置疑的打擾。所以,自打父親發(fā)現(xiàn)了那個笨拙的身影,幾乎所有在他不用值班的夜晚,亦覺總能在回家時遇到“正好出來”的父親。那時候的亦覺因此很是感到難為情,但父親在放學回家路上的陪伴一直都在,直到亦覺住了校。

其實,這樣的體貼和關心父親也常用在母親身上,那是她們已經(jīng)習慣了的樣式:每次母親值完夜班回到家里,桌上總會有父親切好的果盤,水杯里會有紅棗;輪到休息的時候,父親平均每周都會燉一個補湯,一個月內(nèi)不重樣;吃飯或下班能湊在一起時,父親總會等著和母親一起去食堂或回家。

想起這些的時候,她擁有父親,或者說,她擁有完整的父親。至于父親什么時候開始變得不完整,她并不知道。也許母親知道,也許母親可以從一批又一批患者或患者家屬們無一例外對父親迅速而過度的了解中得知,也許母親可以從她們四處飄忽的眼神中得知,從她們輕巧的語氣中得知,從父親對她們不拘小節(jié)的動作中得知。那一閃而過的墨綠色長裙,遠遠比一次更多。母親早該得知。也許母親早就知道,也許母親知道一切。

對于從身旁掠過的那個綠色身影,想要迅速忘記的力量和想要探究到底的力量,大小相等,方向相反,共同作用于亦覺身上,撕扯著她。她動彈不得舉步維艱,從高中直到大學。那個綠色的身影像被風吹來的種子,在亦覺心底最深的褶皺處下落。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關于幸福的迷思像植物柔軟的根筋藤蔓,牽三掛四地勾連在亦覺心里。

大學老師說亦覺“愛思考”,可她并不覺得自己具備某種哲學家所擁有的玄奧與深邃,她只是跋涉在最日常凡庸的塵世里,一天天長大,一天天想要解開惶惑,想左奔右突地抓尋個答案解放自己。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同母親一樣,沉陷在那里,無心他顧。

人生的不湊巧偏偏是這樣,什么東西來臨的時候,并由不得人做好準備。在亦覺尚未找到她所需要的任何答案,甚至連問題本身都不十分明了的時候,令人迷幻的愛情陡然降臨,席卷了她。

第一次見林飛是在化學系的實驗室門口。當時亦覺拿著要交給他的試劑瓶正邁完最后一個臺階,左右張望時,林飛恰好拿著手機邁出實驗室迎她。他穿著一身白色實驗服,朝她招手。亦覺轉(zhuǎn)身朝走廊深處走去,空氣干凈而爽朗,晨曦將她的影子鋪得長長的,穿過林飛,直到走廊盡頭。隨著亦覺走向林飛的腳步,試劑瓶里,普魯士藍的沉淀在透明液體中輕輕地上下翻舞,從亦覺臂間泄露出的晨光照在上面,翻飛的沉淀像從空中緩緩落下的藍色煙火。亦覺踩著自己的影子,快步朝前走,直到將自己從清晨陽光畫出的輪廓中拔擢出來,在林飛面前具體而微。

“慢點,不急不急。”

“學長,這是楊導讓我送來的亞鐵氰化鐵溶劑,不晚吧?”

“不晚的,不晚的,辛苦你跑一趟。我叫林飛,飛翔的飛,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林飛學長,我叫范亦覺。”

林飛比亦覺高出半頭,光線越過亦覺的頭頂直直地打在他的額頭。林飛眉間微微蹙起,亦覺清晰地看到,那上面有幾根纖細的絨毛,被曦光鍍出了淡淡的黃色。是因為旭日透窗而來,也因為亦覺沒敢直視他的眼睛。

他的聲音,與初夏的晚風,新漲的春水,林子里的松香,帶來的是一樣的感覺。轉(zhuǎn)身回去的路上,亦覺這樣想,心里涌出一股溫柔的詩情畫意。

也就是剛剛從樓里走出,亦覺就開始懷念,懷念站在他身邊;懷念他把樣品輕柔地接過去,手指上的指甲剪得很干凈;懷念他說話時頭微微低下來一點,頭發(fā)的影子落在實驗服胸前的口袋上;懷念同他一起沐浴在光里,誰也不能一下子把對方的眉眼看清,需要將身子側(cè)過一點,躲避陽光而注視彼此。注視,也許他做到了。亦覺有點懊悔自己當時怎么沒有好好地,大大方方地抬頭看他一眼。她想要表現(xiàn)得清冷,以一本正經(jīng)公事公辦的樣子再見見他。雖然她剛才就是那樣清冷,就是那樣一本正經(jīng)公事公辦。

從那一天起,不管做什么,亦覺心里總好像有點什么惦記,像在透明試劑里滴下了小小的一滴普魯士藍,什么也不用做,瓶子里的顏色自己就會翻涌、會蔓延、會滲透、會穿梭、會氤氳、會占領。

沒以公事公辦的面目,而是以公事公辦的理由,亦覺要到了林飛的聯(lián)系方式。大事小事,急事緩事,兩個人都會在手機上說兩句。到底,亦覺還是怯于去見他,同時,卻又為方便見他,毛遂自薦地為自己爭取到了楊導的助理職務。

繁雜的助理事務并不累,因為那里面或許間雜著林飛的名字。亦覺心里總希冀,或者說,盼望手機發(fā)出響聲,而一旦手機真的響了,她卻又好像來不及防備似的受到驚嚇。她并不立即拿過手機來看,而是在聽到聲音后耽擱幾秒。那幾秒,像是往試劑瓶里急速注水,沉淀被水流沖起,由下而上地激蕩。那是沖起亦覺希冀的激蕩,讓她想要沉浸其中。延遲,為亦覺帶來一種享受,從急切和痛苦中生長出來的享受。連對自己也不愿意承認,她多么希望提示音響后,手機的那頭是林飛同樣急切的等待。

這種狀況迅速結(jié)束于一場羽毛球友誼賽。按照慣例,楊導實驗室在每個學期開學后都會組織一場羽毛球友誼賽,無論打得好不好,實驗室里的人大多都會參加。從亦覺收到通知的那刻起,她的生活開啟了倒計時。

那天,林飛和幾個男生為買水先于眾人起身,等到亦覺忐忑著心情走進體育館,林飛已經(jīng)在場上打開了球。在一眾飛來躍去的羽毛球和閃轉(zhuǎn)騰挪的球者之間,亦覺一眼就看到了林飛。一身裝飾著炫彩條紋的白色運動服讓他看起來利落干練,轉(zhuǎn)身跨步接球的隨意流暢完全迥然于亦覺在實驗室門口認識的他。亦覺走到場內(nèi)后,坐在凳子上觀戰(zhàn),遙遙地,在預備接球的間隙,林飛沖她招了招手。她被看到了。

這一回合結(jié)束后,林飛拿著球拍走了過來,問亦覺要不要一起上場。緊張是源于許久沒打球的陌生還是源于活生生的林飛明目張膽地喊她上場,亦覺來不及分辨,就在慌亂中連連推辭了林飛。可真夠奇怪,渴望的人出現(xiàn)了,亦覺反倒想要讓自己消失。而等到下一回合開始,林飛已然坐在了亦覺身旁,不時扭頭對她說幾句話,自自然然地充當起了她的比賽解說員。靠近的時候,亦覺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耳朵、側(cè)臉和睫毛。

輪次上場打了一陣子,沒上場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又一個回合快要結(jié)束,林飛握著球拍從亦覺身旁站起身來,沖場上的人說,恢復過體力后要及時采用田忌賽馬的策略保住他的球場地位,話畢,扭頭看了一眼亦覺便走上前去?!罢茨愕墓狻?,亦覺說著,站起身來隨林飛向前走,“那我也來”。林飛不知道,讓亦覺愿意緊隨其后的,不單是某種心照不宣的領會,更多的,是亦覺想要表達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激。沒錯,是感激,感激他對自己所給予的全部熱情。

分左右半場站定后,亦覺擺開架勢認真起來。她意識到,那個時刻,她是和林飛一起了。腳踩在綠色地膠上,雙膝微曲,手握球拍,身體前傾,目力集中,蓄勢待發(fā)。上初中時,在母親的一再堅持下,亦覺參加過一段時間的羽毛球訓練,升上高中以后,沒有太多時間打球,球技也就慢慢生疏了。這個時候,亦覺握著球拍,感到了生疏,然而她渴望勝利,她想與林飛并肩,分享勝利。

開局,亦覺接球,對方起球高位越網(wǎng),亦覺拉開火線,起身跳殺,對方連忙跨步準備防守,然而,千鈞一發(fā)的時刻倏而過去,球斜釘在了場地中間,在眾人驚愕的歡呼中蹭著地面翻了個滾兒落定。這一分拿得利落快捷,林飛滿是詫異,扭過頭來,沖亦覺豎了下大拇指。亦覺被看到了。

對手加強了防守。亦覺和林飛急于求成,節(jié)節(jié)失利后轉(zhuǎn)攻為守。反倒在這個時候,他們于“患難”中迸發(fā)出了默契。林飛瞅準機會發(fā)起網(wǎng)前球,亦覺順勢補位接到對方的高遠球,至平球快打,戰(zhàn)況膠著,幾乎同時,他倆由左右站位大跨一步換為前后站位,前場后場四方戒備。比分追平,反超,加球,戮力同心的契合以領先一分的優(yōu)勢將勝利帶給了他們。

亦覺的技術令人感到意外,調(diào)笑之中,林飛心甘情愿承認自己比亦覺遜色。打那開始,無論是擁有了水到渠成的理由,還是擁有了水到渠成的期待,亦覺和林飛開始了更為密切而顯豁的交往。像在渾圓貴重的天球瓶上點染出第一片花瓣,隨著它的輪廓,順著它的走勢,勾勾扯扯的纏枝花便自然而然地大片大片蔓延盛放開來。

亦覺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注視林飛,是在聽到他的表白和請求的時候,亦覺意識到自己有義務讓林飛平靜下來。那時,林飛的面孔在緊張的空氣里顯出嚴肅又膽怯,急迫又遲疑的神色,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完,望著她,等候她的裁奪。那雙眼睛,那雙注視著她的眼睛,鼓勵她動用當時僅存的全部理智,告訴他,不用擔心,她愿意永遠被他這樣注視,她愿意永遠沉陷于他的眼波之中。他的眼睛,像一潭春水,一整個冬天的雪都在那里融化。通過這雙眼睛,愛情所下達的旨意不容置疑地得到了最徹底的執(zhí)行。

如果說收獲愛情需要一些幸運的話,在渴望的痛苦把人折磨到疲憊之前,就獲得自己所喜愛的人對自己同等或更甚的喜愛,那便仿佛從花朵里開出了花朵,是幸運中的幸運。

愛情旖旎的光彩令林飛和亦覺心旌蕩漾沉浸其中。在一起后,他們常常以最高程度的唯心主義解釋自己的感情發(fā)展,互相望著對方感慨,“遇到你,多么不可思議,多么幸運,多么神奇,所以,一切都是注定的”。

但不可否認,有了林飛的相依相伴,亦覺對家庭的惶惑有效地減少了。是林飛以及他們創(chuàng)造的愛情,讓亦覺不憚于睜開眼睛,不憚于給自己的家庭做否定性的結(jié)論,因為那個時候,她擁有著她所肯定的東西:她的林飛肯定不會像父親那樣,她和林飛肯定不會像母親和父親那樣。

在一起一個月后,亦覺的父親去世了,腦卒中,死在了情人家里。

亦覺是后半夜接到的母親的電話。電話里,母親用極其緩慢的語速試圖壓制聲音的顫抖,她告訴亦覺,“范向明不行了,你收拾一下回來吧”。母親說的,甚至不是“你爸”。

后脖頸像是挨了一悶棍似的,亦覺渾身的力氣一下子被抽了個精光,身體酥酥麻麻的。不確定自己是在夢里還是在真實中,她掀起窗簾一角,看到一團漆黑中有兩盞路燈亮著,她的胃抖了一下。忽然,像一塊巨大的棉布被人猛地撕開一樣,她聽到了一聲響亮的裂帛聲,隨后,她的耳朵便開始嗡嗡作響。

直到坐上了去火葬場的出租車亦覺才想起告訴林飛她回家去了。舊日的太陽給新的一天送來曙光的時分,亦覺最后一次看過了她既熟悉又陌生的父親。父親躺在一張僅容得下一個人棲息的小床上,于世間悲喜再不動聲色。她的目光從父親臉上移走后,小床就被推走了。接著,她的父親,范向明,即將升任主任醫(yī)師的神經(jīng)內(nèi)科醫(yī)生,一個為他的人生感到志得意滿的男人,消散了他的形體。

夜色能掩蓋住什么?恐怕什么也不能。盡管母親用最決絕的方式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給一切畫上了句號,消息還是像瘟疫一樣,迅速而隱秘地流傳到所有認識或不認識他們的人那里。母親用來支撐圓滿光鮮的努力在一夜之間土崩瓦解,事與愿違地換成了前所未有的莫大恥辱。

除非被死亡鍘斷了最頑固的慣性和最連綿的情感,否則,人無法真正認識死亡。亦覺再次來到早已來過無數(shù)次的父親的科室,她抱著父親的遺物,經(jīng)過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經(jīng)過的病房,房里一片沉寂,檢測儀的滴滴聲,微弱的呻吟聲,偶爾的咳嗽聲,都更強烈地顯示出沉寂。亦覺第一次注意到里面閃爍的綠色指示燈,那是所有無聲搏斗的號角,他們想活著,也取得了暫時的勝利??墒牵篱g存在如沙上建城,大風吹來,倏爾,風流云散。父親被風吹走了。

還沒有走進家門,亦覺就聽見凄厲的哭聲。那并不像母親的聲音,但越走近,那聲音明顯越大越清晰。推開家門,母親半坐在地上,身邊是已經(jīng)剪碎了的父親的照片。母親如同一只母豹,在縱身懸崖的時刻發(fā)出的絕命嘶吼,哭聲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胺断蛎?,你不要臉” 其中夾雜著這樣一句,作為哭聲明顯的點斷。“不要臉”,這是母親對父親所做的最后評價。這樣一句孱弱的評價背負了母親太多的委屈,經(jīng)由她干裂的嘴唇痛斥而出。

在母親洶涌的情緒撲面而來時,亦覺反倒覺得自己哭不出來,也不應當哭。母親的哭聲揭示了家的空曠,那個時刻,亦覺仿佛孤身一人站在了無邊的曠野中,腦袋里只有一個想法:天塌了。亦覺放下東西,走過去蹲下身子,為仿佛快要徹底凋落的母親擦干眼淚,輕輕地環(huán)抱住她。像秋天枯敗的爬山虎掛在墻上那樣,母親掛在亦覺身上,搖搖欲墜,仿佛一縷小小的微風就能使她支離破碎。

是的,這幾十年,她不可能不知道。只是,對父親在生活小節(jié)上從始至終關切體貼的感念,對年輕時相戀相愛美好記憶刻舟求劍般的執(zhí)著,以及絕不肯落于人后的決心,讓母親周而復始地在父親的散漫與自由面前束手就擒。然而,最終,她并沒有得到她自以為應當?shù)玫降莫剟睢K械胶畯匦撵榈氖?,對父親,對自己的命運。

還有小十年,母親才退休。這意味著,當生活重新有了另一番面貌的時候,失去丈夫的母親,不得不再次陷入同樣的隱忍。為了持續(xù)的收入,為了幾年后的退休金,母親以一人之軀抵擋萬種流言。她總是心神不寧,精神委頓,精細的操作對她來說變得艱難起來。內(nèi)心生出憐憫的舊識借著一次人事調(diào)動的東風,把她從一線轉(zhuǎn)到了后勤。這使她可以不用背負巨大代價地出神、遙想和無所事事。亦覺成為了母親生活里的最后一片綠洲,此外,她就只是默默地等待,與時間一同流逝。

情緒開始發(fā)酵是在亦覺回到學校以后。

熟悉的人,熟悉的環(huán)境,熟悉的一切,并沒有什么變化,而亦覺卻總覺得哪里不對,自己好像變小了。零下二十度呵氣成冰的空氣,往下,是綿延千里數(shù)百尺厚的堅硬寒冰,再往下,是永無見過天日的幽深海底,再再往下,是蜷縮起來的亦覺。

亦覺害怕黑夜。白天的熱鬧可以寬容地接受她混跡其中濫竽充數(shù),可一旦進入夜里,靜謐,讓她無所遁形。歷歷在目的場景發(fā)出數(shù)以千萬計的箭鏃,齊刷刷地穿過她的心臟,讓她感到難堪、痛苦、困惑和無所依從。夜越深,亦覺的耳朵就越是嗡嗡作響。

林飛成為了亦覺的綠洲。他的手心安全溫暖,他的臂彎安全溫暖,他的懷抱也安全溫暖。愛情向善的偉力驅(qū)使林飛涌動出源源不斷的溫柔愛憐,關照亦覺,陪伴亦覺,安慰亦覺。于這其中,他感到了自己的寬闊。夏天的傍晚,微微的涼意將周身納遍,林飛環(huán)抱著亦覺,在圖書館前的長椅上,看噴泉高高低低,從余霞散綺到暮色四合。周末的清晨,林飛牽著亦覺的手,去公園看游人如織,湖水微漾,遠山青黛。

在許多時間里,林飛克制自己想要一探究竟的好奇,小心翼翼地捧著亦覺敏感的傷口和易碎的回憶。亦覺向他訴說父親夜里接到病人突發(fā)高燒的電話回院查看,直忙了一晚,接著第二天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值班,下班后,他給母親打電話說晚點回家。亦覺說什么,林飛就聽什么,聽罷就再點點頭。無論亦覺的敘述模糊不清還是戛然而止,不追問,是林飛所能想到的對亦覺唯一的呵護。掠過青春歡暢的時刻,愛情的啟蒙就從這個時候開始。面對林飛的溫柔和小心,亦覺知道了,愛,包含著共情、體貼和無微不至;愛,也包含著感激、依戀和有所倚靠。

亦覺在林飛的綠洲里修生養(yǎng)息,一日又一日地熬過那反反復復令人痛不欲生的漫長時間。一年后,林飛要去北京實習了,亦覺又一次看到了曾經(jīng)讓她跌落的缺口。原來,讓人一次又一次耗損的,不是日升月落,不是風霜雨雪,而是別離。

亦覺送林飛到車站。候車室里,林飛雙手輕輕環(huán)著亦覺,低下眼簾,看到亦覺的眼睛里發(fā)出像燃燒著的大火似的光亮,就這樣對視了不一會兒,那火里便滲出水來,很快,亦覺的眼里就滿是淚水了。林飛雙手用力攬過亦覺,緊緊地擁住她,抬起手,在亦覺背后輕輕拭了自己的眼淚。林飛感覺嗓子眼兒里又堵又脹,他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一再地嘟囔,我很快就會回來的,你也可以去看我,高鐵半個小時就到了,很近的。這話是對亦覺說,也像是對自己說。亦覺發(fā)覺了林飛擦淚,卻并沒有讓時間在那個感受里作過多的停留。莫名其妙,亦覺不自覺地掩蓋和壓抑自己的舍不得。

……

(選讀完,全文刊于《黃河》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