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2024年第5期|程皎旸:如沐愛河(節(jié)選)
【上】
青少年帆船比賽開始,水手們陸續(xù)登船出海,美涯灣游艇會的花園酒吧空了下來。
一個黝黑女人坐在木椅上,身后風(fēng)扇吹散馬尾辮,她穿著松垮褪色的居家服,腳邊趴著一只白汪汪的小泰迪狗,它毛發(fā)長,在潮濕悶熱的空氣里大口喘息。
海莉走進來,望了望吧臺,只有一個伙計,正在擦洗啤酒杯。她感到失落,朝女人和泰迪走過去。
狗狗,狗狗。她對著泰迪呼喚,蹲下來,撫摸它。想不到它一下子鉆進海莉懷里,散發(fā)出一股長期不洗澡而積累的氣味。好聰明的狗狗呀!海莉抬頭對那黝黑女人說,但對方似乎沒有聽懂,露出一口黃牙,禮貌微笑。
餐廳外面,艾麗絲給車熄火,從后座牽出一條京巴狗,它和她一樣,體脂過多,走起路來腰臀搖晃。她牽著它,徑直朝花園餐廳走去。
餐廳里仍沒食客,桌椅兀自橫在太陽傘下,歐美流行歌曲在空中回蕩。艾麗絲朝著那椅上的黝黑女人揮手——那是她家的女傭,菲律賓人,叫作瑪利亞?,斃麃嗊B忙起身,迎過去,牽過艾麗絲手中的狗繩。
海莉并沒留意到艾麗絲的入場,只是覺得懷中那團溫?zé)崤d奮起來,一直掙扎扭頭——直到艾麗絲走到海莉面前,泰迪發(fā)出一聲輕快吠叫,尾巴大幅搖擺。
Sasa乖啊,Sasa乖。艾麗絲撫摸著泰迪臉龐,并對海莉介紹,它好聰明的,每次回家見到我,都會給我拿拖鞋。
海莉看著眼前的女人,金黃頭發(fā)盤在腦門頂,露出圓方形額頭,牙齒大,鼻頭大,揚起嘴角的動作緩慢愚鈍。她虎背熊腰,穿一件彩虹色的快干T恤,牛仔短褲下露出焦黃色雙腿,踩一雙高跟人字拖,腳腕與腳背之間有一圈明顯的曬痕。
你特地帶狗狗來看比賽嗎?海莉說,水手們都出發(fā)了,等下午三點多才會回來。
我兒子參賽呢!艾麗絲說,他很喜歡玩帆船,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參加你們游艇會搞的比賽了。
哦,原來是這樣。海莉加強微笑,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充滿喜悅,所以你們也住在西貢嗎?
不,艾麗絲說,我們住港島。
啊,那很遠。
是啊,所以我們在MW酒店開了房間,就不用來回跑。
那酒店很美,我住在西貢好幾年,都還沒去過。
海莉感到腿邊一團溫?zé)?,原來是那條京巴狗也跑來撒嬌。
它叫Kaka,是Sasa的男朋友。艾麗絲介紹。
養(yǎng)狗很好,我也想養(yǎng)。海莉說,一邊抱著Sasa,一邊彎下身來摸Kaka的頭。也許太熱,兩條狗都在對著海莉喘氣,口水的腥臭令她屏住呼吸。
那你要考慮加入我們游艇會做會員嗎?反正你兒子喜歡來這里參賽。海莉輕聲問。
是有考慮過,但是離我家太遠,而且我已經(jīng)是皇家游艇會的會員。
那很厲害。海莉說,那家游艇會在銅鑼灣,感覺比我們這里要大好幾倍。
艾麗絲沒有接茬。她扭過臉對著風(fēng)扇,透過飛速旋轉(zhuǎn)的空氣,她看到遠處的海,五顏六色的風(fēng)帆,好像落葉一般,在云下靜止般地移動。她不確定她的兒子此刻在哪。
歐文從餐廳二樓小跑下來,端著一杯加了冰塊的摩卡,咖啡色液體上浮著一層奶油。他經(jīng)過吧臺,伙計跟他打招呼,但他沒理會,徑直朝著海莉的背影疾走。
海莉還想繼續(xù)說些什么,但她余光已經(jīng)瞥見歐文,她故意低下頭來與Sasa互動,像抱著嬰兒似的,拍拍它柔軟的后背。
熱不熱?歐文問候海莉,將冰鎮(zhèn)咖啡貼了貼她發(fā)燙的胳膊,見她沒反應(yīng),只好將杯子放在桌上。然后他又從兜里拿出一個薄荷綠的塑料瓶。防蟲水也放在這里了,你記得用啊。他說,你看你大腿都被蟲子咬紅了。
海莉不看歐文,但保持微笑,對著小狗說,Sasa親親,親親。小狗果真仰起腦袋,伸出舌頭飛快地舔了舔海莉的鼻子。
你快放下它。歐文湊過來,你這樣抱它,它很熱的。
海莉換了個方向,背對歐文,繼續(xù)對Sasa說,親親,親親。
這一回,Sasa沒有理會海莉,將頭側(cè)到歐文那邊。
你看,狗狗不喜歡你。歐文借機打趣,并伸長胳膊,一把就將Sasa從海莉懷里搶過來。
你抱的方法不對。歐文說,他將Sasa的屁股抬高一點,再放入臂彎里,要這樣兜住它,它才舒服呢。
海莉懷里那團溫?zé)嵋幌伦酉?,只有一片濕濕的汗。她抄起冰?zhèn)咖啡,猛喝一大口,冰涼一股腦兒滑入喉嚨。
你怎么沒有出海?我看你們部門的那些人都上船去觀賽了。歐文抱著Sasa對海莉背影發(fā)問。
我暈船啊,你忘了嗎?海莉心里這樣想,但是故意不回答。盡管她用后腦勺對著歐文,眼前依然能放映出前一晚他對她發(fā)怒時的模樣。
那我中午找你吃飯?歐文追問,但仍不見海莉回話,他只好將Sasa放到地上,進入吧臺,順著樓梯爬回二樓。
海莉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那肩膀?qū)捄?,腰身粗壯,走起路來有一點點高低肩。她想象著這個背影在餐廳二樓里穿梭,迎接會員,傳遞菜單,手指飛快地在點單屏幕上跳躍,將盛滿剩菜的大圓西餐盤端起,放置到廚房里的水盆,她恍惚覺得這人與自己毫不相關(guān)。
那是你同事?艾麗絲問。不知何時,她已抱起Sasa,站在海莉身后。
哦,對,他是餐廳經(jīng)理。海莉說。
我也許見過他。上次我?guī)鹤觼韰①?,我想拿點喝的,有個男人,特別溫柔,特別高大,細聲問我,需不需要加冰。也許就是剛剛那個人。
海莉沒有回應(yīng)。
有一群人影從外面晃了進來,是從海上回來的同事。他們“嘰嘰喳喳”在吧臺前聊天,分享著剛剛在海面所見的盛況。
艾麗絲望著那群人,想要繼續(xù)與海莉閑聊,打聽她在這游艇會工作的情況,但海莉已經(jīng)搶先離去,艾麗絲看著那個瘦小的身影,逐漸融入吧臺邊的熱鬧里……艾麗絲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團龐大的烏云。
下午三點多,水手們逐漸從海上回來。碼頭的五彩帳篷下人來人往。海莉看著那些尚未成年的瘦小身影,背著厚厚的救生夾克,甩著濕漉漉頭發(fā),好似小鳥般跳躍著向她飛來。
找到你的名字,把你的GPS放到盒子里,然后簽名離開。海莉?qū)γ恳粋€年輕水手說。一雙雙青澀的沾滿海水的手,熟練地將索帶取下,將定位器從防水袋里拿出來。一些家長擁在他們身旁拍照,錄像,仿佛孩子的每一個舉動,都可能成為日后輝煌的證據(jù)。海莉用余光瞥著那些成年人臉上的驕傲,覺得那是一種盲目相信未來的愚蠢。誰知道過幾天會不會世界末日,人類毀滅,地球消失呢?
3899,杰克布。一個男孩湊進來自報姓名,海水經(jīng)過他的手指滴在名單上。他起碼有一米七,瘦得好像一根竹竿,盡管面頰起了一片紅紅曬傷,但看得出原本的皮膚白皙過人,他沒表情,冷靜而無禮地簽名,連話也不說就轉(zhuǎn)身離去,毫不避諱其他家長的鏡頭。好像一個吸血鬼啊!海莉想,就是《暮光之城》里的那個男主角。不過,這些“一〇后”小朋友,早就不知《暮光之城》是什么東西了吧。
一個身影從側(cè)面靠近,帶來一股茉莉花的洗衣粉味道,一杯彩虹色特飲放在海莉手邊。她知道那是歐文來了,但她故意不看他。
快喝,我給你特制的,里面加了紅糖。歐文在海莉耳邊說。
喂,給我也來杯這個。海莉旁邊的同事打趣。
你就算了吧。歐文壞笑著擺手,轉(zhuǎn)身疾步消失在人群里。海莉知道,他又要回餐廳忙活。她可以想象出來,那個燈光昏黃曖昧,以橄欖綠為基調(diào)的復(fù)古美式空間里,此刻聚滿了游艇會會員及其后代,那些夫妻說著夾帶不同口音的英文,倫敦的、蘇格蘭的、澳大利亞的、菲律賓的、新加坡的。他們互相匯報自己的孩子在帆船比賽里取得的成績,分享寵物最新的造型,即將出發(fā)的小眾旅行地,對于香港取消印花稅后的房市預(yù)估。而那些剛剛還穿著救生衣的小小水手,早已從更衣室里出來,洗了澡,吹干了頭,換上那些有點早熟的抹胸連衣裙,印著Tommy Hilfiger或Ralph Lauren的T恤,在可以眺望美涯灣日落海景的落地窗前,玩iPad,按手機。那些穿著潔白制服的服務(wù)員為尊貴的小嘉賓獻上餐巾和氣泡水。歐文呢?海莉想,他大概站在吧臺的柱子后面,面帶雕塑般的微笑,迎接每一個熟悉的會員丟來的問候和話題,余光盯著那些不太能干的伙計,在關(guān)鍵時刻趕過去救場。
“叮叮,叮?!?,海莉的手機忽然響起。
是歐文發(fā)來信息:快看你右上角。
海莉抬頭,看到歐文站在餐廳二樓的陽臺,他對她比心,如果是以前,她會笑,但此刻她覺得好像在看一出莫名其妙的木偶戲。
太陽快落山時,林雁在沙發(fā)上醒來,她半邊胳膊被夕陽曬得發(fā)燙,胸口一陣疼。她夢見自己走在家對面的超市里,身邊是丈夫,他和往常一樣,左手拎著一袋大西瓜,右手扛著一箱飲料。醒來她看向門邊,丈夫的遺像在柜子上,黑白色的他,仿佛剛剛從夢里出來,對著她憨笑。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門鈴響了。林雁趕緊爬起來,抹掉滿臉淚水,扯起笑容,小跑著過去開門。
海莉站在門口。媽我回來啦,她對林雁說。甩掉波鞋,踩進門,海莉轉(zhuǎn)臉對柜子上的遺像說,爸我回來啦。隨后抽出三根香,點燃,對著遺像鞠躬三次,將香插入爐。林雁在一旁,順手點亮香爐邊的電子蠟燭。
今天還好嗎?林雁問,她走進廚房,從冰箱里端出一盤芒果片,擱在客廳餐桌,拉開椅子坐下。
人超多的,現(xiàn)在有這么多小孩學(xué)帆船嗎?太可怕了!海莉說,她在廁所洗了手臉出來,甩掉速干T恤,只穿一件運動內(nèi)衣,坐在林雁對面,用牙簽挑起芒果吃。
是啊,你忘了嗎,你小時候,學(xué)鋼琴,學(xué)跳舞,學(xué)吉他,學(xué)長笛。
但我還是成長為一個平平無奇的上班族,不是嗎?海莉這樣想,但沒有說出來。
對了,收到了一些信。林雁從抽屜里拿出幾個信封。海莉一一拆開,分別是物業(yè)管理費、水費、電費、煤氣費。她拿出手機,對著繳費二維碼逐一掃描,支付成功。
房貸交了嗎?林雁問。
交了,我一收到工資就轉(zhuǎn)了二萬二過去。
現(xiàn)在沒辦法,你爸不在,我們還是要把這個房子撐下去,不能讓其他人看扁我們母女兩個。
那肯定的。海莉說,媽媽吃芒果呀,很甜的。林雁笑了笑,低下頭。
海莉看著眼前這個女人,一茬又一茬的白發(fā)從她腦門頂冒出來。干枯、粗糙,好像萎草。林雁胖,咀嚼芒果的時候,咬肌在顴骨下垂墜,慢慢地,緩緩地,把每一片芒果都當(dāng)成工作在消化。而海莉覺得這一切也許不真實。因為明明九十多天以前,對面這個女人還是紫紅色波波頭,每一口呼吸都帶著小鳥般的雀躍,有比普通蘋果肌更飽滿的顴骨,以及彎彎媚媚的雙眼,令她看起來總是在笑。這是你姐姐嗎?品牌店里的銷售員總是這樣詢問海莉。那時候的生活沒有憂愁。還有更遠一點的時光,二十歲出頭的海莉,下班就去港島酒吧里跳舞,一天六個小時泡在百老匯電影院里的周末,因為賭氣而遞交辭職信,隨后賦閑幾個月在家畫畫、寫詩、拍視頻、學(xué)滑板。做你喜歡做的事情就好,爸爸對她說。他在不遠不近的半空里,用一種預(yù)言家的姿態(tài)為海莉鋪好后路。然而此刻,海莉望著眼前一夜白頭的女人,還有身后黑白相框里的男人,感覺那個溫柔的金錢罩破碎了,海莉跌落現(xiàn)實里,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三十歲,每個月還存不下一點錢。
……
(全文請閱《芳草》2024年第5期)
程皎旸,青年作家,《香港文學(xué)》特邀專欄主持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小說集《危險動物》《烏鴉在港島線起飛》。中英文作品散見于《花城》《天涯》《小說界》《文訊》“Quarterly Literary Review Singapore”等海內(nèi)外文學(xué)期刊及網(wǎng)站。曾獲香港青年文學(xué)獎、《廣州文藝》“都市小說雙年展”新人獎,作品入圍臺灣“時報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