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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張哲:小說敘事的魅力不僅在于控制,也在于失控
來源:《青年文學》 | 喬葉  2024年10月15日07:54

喬 葉:北京老舍文學院專業(yè)作家。出版小說《寶水》《最慢的是活著》《認罪書》《藏珠記》及散文集《深夜醒來》《走神》等。多部作品被譯介到俄羅斯、西班牙、意大利等國家。曾獲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北京文藝獎、十月文學獎、春風女性獎等獎項。

哲:小說見于《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長江文藝》《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青年文學》《西湖》《萬松浦》《清明》等刊,另有作品被《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等刊物轉載,收錄進《中國好小說·短篇卷:2022中國年度優(yōu)秀短篇小說選》。小說集《共生的骨頭》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

致張哲:小說敘事的魅力不僅在于控制,也在于失控

答張哲五問

張 哲:喬葉老師您好!非常榮幸可以以這種方式向您提問。在《寶水》中,您寫道:“老家啊,就是很老很老的家,老得寸步難行的家,于是,那片土地,那個村莊,那座房子,那些親人,都只能待在原地,等著我們回去。所謂老家,就是這么一個地方啊?!比嗽谀骋欢纬砷L過程中,會把家看作牽絆,看作情感上的負擔,想要逃離家,遠走高飛,以此來證明什么;但換一個角度,猛然回頭,會發(fā)現其實“家”是在以一種羈絆的形式,以一種“根根梢梢拖拽著”的樣子,讓人來回望、溯源、追認。您曾在采訪中說過:“故鄉(xiāng)養(yǎng)育了我們,我們用文學的方式再造故鄉(xiāng)?!蔽腋杏X寫故鄉(xiāng)比寫其他題材更難,因為寫故鄉(xiāng)就是在寫記憶,似乎要時刻警惕敘事與抒情、真實與想象之間的關系,不知道我的理解是否準確。

喬 葉:其實我覺得不僅寫故鄉(xiāng)是在寫記憶,寫一切都是在寫記憶。即便是在寫想象中的未來,那想象也不是憑空的,也建立在以往記憶“根根梢梢拖拽著”的基礎上。至于難處,每一種題材都有難處,各有各的難。某種意義上難處是平等的,在我這里盡量不持明顯的分別心。

你理解的對故鄉(xiāng)的書寫難點很準確,尤其是敘事和抒情的關系上。故鄉(xiāng)很容易讓人有抒情的沖動,散文和詩可能相對適合抒情,但小說就不太行,尤其是長篇小說。抒情部分當然也很重要,是透氣的閑筆,但閑筆要有堅實的附著才能閑筆不閑,所以歸根結底還是敘事更重要。

張 哲:《寶水》里有很多實用的知識,比如“太行八陘”,比如“掌”,我知道您在創(chuàng)作《寶水》之前進行了“跑村”和“泡村”。在“跑村”和“泡村”的過程中,有沒有一些趣聞趣事或者給您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

喬 葉:印象深刻的事情很多。其實都是小事,卻都很生動鮮活。比如村里人都種菜,以前互相薅對方地里一把菜很無所謂,但后來大家都開始做農家樂,做餐飲,一把菜炒一下裝盤能賣二十塊錢,就不能無所謂了。比如我家住在偏僻地段,種的菜很多,我要賣菜的話,我是要賣給村里的熟人還是去鎮(zhèn)上賣給陌生人?他們的選擇往往是去鎮(zhèn)上賣給陌生人?!簿褪恰多l(xiāng)土中國》中說的“無情社會”。還有,比如我家客棧客源多,住不下的客人,我介紹給關系好的鄰居時,是要提成還是按照以前的信任關系不要提成,下次互相介紹客人?這些小事都很新。那種傳統(tǒng)的以物易物受到了商業(yè)化的沖擊,會帶來很復雜很微妙很可愛的心理改變。

也遇到了難忘的人。比如小說中的九奶是個接生婆,為了采訪那個時期的接生婆,我走了好幾個地方。有一次采訪是回到老家的村莊,我老家村莊叫楊莊,那個老太太,我童年時見過她,那時就覺得她已經很老了,可這次再見她,她好像并沒有更老,仿佛還是我記憶中的樣子。她非常健康,記性很好,居然認得我,還很細致地跟我講起我的奶奶,我的父母。——我奶奶和父母都已經去世多年,在她的講述中栩栩如生。她還講當時怎么給我母親接生,怎么接生了我哥哥和姐姐,我聽著聽著眼淚就要下來,百感交集。

還采訪了一些鄉(xiāng)鎮(zhèn)干部,聽他們講工作的甘苦。他們的很多觀點非常出乎我的預設。比如,有一次一個曾經的鎮(zhèn)長講起過去為了計劃生育問題和老百姓鬧得很厲害,我問:“他們現在還記恨你吧?”他說:“這可從不用操心。咱們的老百姓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好人,都有情有義。不論是當時鬧了再大的矛盾,再是咬牙瞪眼、恨天恨地的事,幾年過去也都能云淡風輕。多少鄉(xiāng)鎮(zhèn)干部跟老百姓‘打’過‘罵’過,過一陣子就成了不打不相識,不罵不相識。你路過他家,照樣跟你打招呼,你進到他家里,照樣招待你吃飯。有一次,他碰到原來的計劃生育對象,那個人可熱情地跟他敘了會兒話,還把閨女叫到他跟前照面說:“快來見見你這個叔叔,他那時可厲害著哩,差一點兒就把你‘計劃’掉啦?!边@就是咱老百姓。我把這些都寫進了小說。

張 哲:在短篇小說《明月梅花》里,奶奶用一個堅定而溫柔的抉擇,一方面保護了自己的孫輩,一方面寬慰了失去女兒的二姨。這種選擇是智慧和仁慈的。而大姐明霞的參與和守護秘密,不失為另一種智慧與仁慈,她“一句遞一句”地說:“給是給了,還要看怎么給?!碑敶蠼忝飨紝⑹虑殒告傅纴頃r,我才知道大姐其實這么多年一直默默地做著一種成全。這篇小說關乎命運的設計,但不著痕跡,渾然天成。這真是一篇爐火純青的短篇小說。請您分享一下短篇小說寫作的經驗。

喬 葉:謝謝表揚,過獎了。《明月梅花》是我的新短篇小說,也很心愛,因為它很切中我的生命經驗,是對久遠的往事所做的悠長回應。故事核很小,想裝的東西很多。我一直很喜歡短篇小說這個文體。哪怕特別忙,每年也都會盡量擠出時間至少寫一個短篇小說。這既是因為對短篇小說的鐘愛,也是保持寫作手感所必需的。有一位前輩說過:“短篇寫感覺,中篇寫故事,長篇寫命運?!边@是很精要的提煉。這種提煉特別符合我的認知。同行們還有一個觀點:好短篇都很“長”。這個“長”不是指篇幅長,而是指人性、情感、社會生活的信息量要豐富。怎么讓短篇小說具備這樣的信息量,是我所理解的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要義。

張 哲:我很喜歡您在《最慢的是活著》中寫的那句話:“當她(祖母)堤石坍塌順流而下的時候,我也已經泅到對岸,自覺地站在了她的舊址上。我的新貌,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她的陳顏?!蹦男≌f中總會出現一位充滿智慧的女性長者的形象,她們堅硬、豐厚,身上有一種自然之力,是家族的守護者,甚至開拓者。女性的命運之間有著一種隱秘的輪回,每個女性又都是鮮活的,會做出不同的選擇,走不同的路。您的作品對我而言有很大的感召力,很好奇對您影響比較大的女性作家都有哪些。

喬 葉:很多。中外女作家都有,可以列一個長長的名單。國內的有蕭紅、鐵凝、王安憶、遲子建等。國外的有杜拉斯、阿特伍德、門羅、奧康納等。比較有意思的是,隨著年齡增長,名單的排序會發(fā)生變化。比如夏洛蒂·勃朗特,我在二十歲左右初讀《簡·愛》,覺得特別好,她就排得很靠前,但以現在的心境去讀,就覺得并沒有那么好;而以前覺得不那么好的蕭紅,現在反而覺得越來越好。

張 哲:在讀到《在土耳其合唱》時,我知道您很喜歡帕慕克。有報道說,帕慕克習慣在方格紙筆記本上手寫創(chuàng)作,一頁寫,一頁修正。很多作家都對寫作的時間、空間有明確的偏好。您有哪些具體的寫作習慣?

喬 葉:時間上,我的原則是不熬夜,其他時間都行。相比于下午,上午更好一些,睡了一夜,腦子比較清楚??臻g上也不是特別挑剔,能一個人待著就行,就有可能寫??傊也皇呛苤v究。有句話說得好:“你如果現在不能寫,就永遠不能寫?!蓖耸钦l說的,很喜歡。有人總期待萬事俱備后才能寫作,以我的經驗來看,很難有所謂最佳時候。反正我的習慣就是,只要能下筆就下筆,先寫下來再說。事后往往會證明,下筆的那一刻就是最佳時候。

給張哲的一封信

小朋友你好。——對于比我年輕很多的人,我現在習慣稱之為小朋友。不大想做前輩,雖然已經經常被稱為前輩了。覺得朋友的身份更可親,聊天時也免得搭起那種無聊的虛架子。

你提的問題比較常規(guī),沒有刁鉆古怪地為難我。謝謝你的體諒體貼。我的回答也很泛泛,事實上以這種方式表達也確實不太好聊到細微處。不過話說回來,在雜志有限的篇幅里也只能長話短說,讓形式大于內容。小說世界何其絢麗繁復,又何其廣袤豐饒,多么難以言說卻又值得盡情言說。所以,就在這短函里淺淺一說吧。

讀了《為等候之人燃燒》,很是有些意外??偟膩碚f,這是個穩(wěn)穩(wěn)的小說,穩(wěn)穩(wěn)的文本。你語言的節(jié)奏感控制得真好,干凈,準確,也有彈性。清冷,炙熱,明亮,晦暗……各種色調駁雜融匯。至于新婚蜜月這個故事主線,我居然讀出陳年舊事的蒼涼之感,讀到了一顆老靈魂。我就想起在生活中和你相遇時你的樣子,單純的神情,淡淡的笑容,和文本中的密度形成了有趣的張力。小說里也有很多情節(jié)富有微妙意趣。新婚夫妻貌合神離,但在世俗意義上卻又如此匹配;旅行的枝杈延伸得既意外又自然,人物的情緒和故事也很貼合。讓我只能感嘆:真是各自有各自的悲哀,各自也有各自的活該。

不過,就我的審美趣味來說,也有不滿足的地方。主要是覺得你的敘事力量太過均勻,太過穩(wěn)定。這固然是你的優(yōu)長,顯示了你出色的控制力,但小說敘事的魅力不僅在于控制,也在于失控。在控制中失控,在失控中控制,從而讓已知和未知博弈,讓必然性和可能性博弈。我是很沉迷于這一點的。所以,我想建議你,寫小說時,尤其是寫短篇小說時,不用想得太過成型后再下筆。我的經驗是:只要有個大致方向,就可以憑著感性驅動朝著那個方向的光奔去。途中可能要拐幾個彎,或者上山,或者爬坡,或者下河,都沒關系。先摸索著去,只要在路上,總會有收獲的。

某種意義上,更宏闊的寫作之路也是如此??倳惺斋@的,要相信這一點。所以,就好好寫下去吧。就這么認真地一篇一篇地慢慢地寫下去吧。你會在小說里活得很大。這是小說給予我們的最珍貴的禮物。

祝你越來越好!

 

喬 葉

二〇二四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