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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人工智能時代是否存在真實的親密關系?
來源:北京青年報 |   2024年10月16日08:49

主題:聯(lián)結歷史、現(xiàn)在和未來——從尤瓦爾·赫拉利新書《智人之上》說起

時間:9月10日

主持:首都師范大學講師 黃競歐

嘉賓:華東師范大學政治學系教授 劉擎

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許紀霖

從石器時代的原始狩獵,到21世紀的信息爆炸,人類在歷史的長河中不斷進化、發(fā)展,而這一切,都被一位杰出的歷史學家、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以獨特的視角記錄在了他的《人類簡史》三部曲中。這三部作品不僅在全球范圍內(nèi)引發(fā)了關于人類歷史與未來的深刻思考,更在中國讀者中掀起了一股關于人類文明史的討論熱潮。

作為沉淀六年后的新作,在《智人之上》中,赫拉利深入探討了信息網(wǎng)絡如何重構了我們的世界,以及在未來社會中,信息與權力、智慧與自由之間的復雜關系。他指出信息網(wǎng)絡的演變不僅推動了社會的進步,也可能導致新的分裂與不平等,他也發(fā)出警示,在算法日益主導世界的今天,人類文明的走向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

9月10日,華東師范大學的劉擎和許紀霖兩位教授,結合尤瓦爾·赫拉利這本新書《智人之上》進行對談,探討了人工智能的發(fā)展,以及它和我們?nèi)祟惍a(chǎn)生的可能性的情感鏈接等問題。

讓AI為我們的目標服務,而不是被它操縱

黃競歐:在新書《智人之上》中,尤瓦爾·赫拉利談到我們已然處于一個人工智能的時代,比如我們使用聊天機器人,各式各樣的翻譯軟件等。他提出了一個觀點:每個人在使用AI的過程中都肩負著重大的責任,即我們要正確地引導AI向著一種積極的、有利于人類發(fā)展的方向。他認為每個人都負有這個責任,因為每個人都處在跟AI交流的信息節(jié)點上。

請問兩位老師,從倫理的層面,或是從有利于人類發(fā)展的層面來看,我們應該如何跟AI打交道,或者說我們?nèi)绾问褂盟⒁龑?/p>

劉擎:《智人之上》這本書是以信息網(wǎng)絡作為主干來分析的。他認為印刷術和計算機發(fā)明的信息網(wǎng)絡,看上去都是技術,但它們有一個本質的不同。印刷術是無法擺脫人而獨自存在的,用印刷術制作的任何書籍、紙張文件等,人在整個運轉的程序當中是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

而計算機時代有兩個特點,一個是它可以獨立做出決定。它只要是智能的,就可以做決定,它不需要情感,不需要意識。第二,它在做決定的時候,通過計算以后有新的想法,于是可以只從一端構成信息網(wǎng)絡,它中間沒有所謂人的環(huán)節(jié),而是計算機連一個計算機,再連一個計算機……

在這種情況下,他談到我們在使用它的時候,應該讓它能夠為我們?nèi)祟惖哪繕藖矸眨皇俏覀儽凰倏v,這就變成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我認為赫拉利在這本書里面最深的一個洞見,就是他對西方民主政治的危機感是很強的。計算機雖然沒有情感,但它知道它要什么。它要大家參與度更高,要流量更高,所以它在經(jīng)驗的大數(shù)據(jù)下知道煽動性的言論很有效,于是它就會做出這樣一個決定,推送大量的內(nèi)容。它是一個沒有情感的機器,沒有內(nèi)在意識的機器,做出來這樣的決定,它就改變了網(wǎng)絡信息的立場分布。他認為這是致命的。

我認為這本書有敲響警鐘的作用,讓我們在使用人工智能的時候意識到我們是被算法所操縱的。有意思的一點是我們?yōu)槭裁从X得它還是有用的呢?大家想想這樣兩種狀態(tài):一種是你被算法推送,卻不知道有算法這回事;第二種是有人告訴你,接到這么多同一類商品,是由于算法在操縱你。我們處在這兩個狀態(tài)是不一樣的,正像當我們不知道存在魔術的時候,魔術變成了一個驚喜,但是當有人告訴我們這是魔術時,這是一種特殊的伎倆造成的結果,我們在認知上是處于不同的狀態(tài)的。

人工智能會形成一個硅幕

許紀霖:我看了赫拉利在這一年多的很多訪談,他深刻表達出ChatGPT誕生以后,人工智能可能會給人類社會所帶來的傷害。

這是人類文明第一次出現(xiàn)的這樣一個人類的創(chuàng)造物,它最終有可能擺脫人類本身,成為人類無法控制的一個新的物種,就是所謂的硅基生物,那么硅基生物在以后有沒有可能會建立、形成一個對碳基生物的統(tǒng)治呢?我們可以想象一下,當高級人工智能產(chǎn)生以后,無數(shù)臺計算機之間可以產(chǎn)生無數(shù)的鏈接,不需要人就可以形成另外一個世界。這個世界一旦出現(xiàn)以后,我們是無法操控它的。這就像當年圍棋Alpha Go,它可以創(chuàng)造出漂亮的新的下法,我們過去想都想不到。

劉擎:是Alpha Zero。Alpha Go是模仿大師的,Alpha Zero是自己形成的下法。

許紀霖:對,這是一個典范。在《智人之上》里面,赫拉利說人工智能會形成一個硅幕,即硅基生物最后建立了一條鐵幕,這個鐵幕把硅基生物和我們碳基生物隔離了,那個世界是我們無法理解的,甚至它具有自主性,它自己可以運作。

自主性,是真正讓我們恐懼的地方。如果它是它的世界,我是我的世界,大家在一個平行世界里面,那也就罷了。但是很有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是硅基生物對我們?nèi)祟愂澜绲闹趁窕?。它可以釋放出足以亂真的虛假信息,我們根本無法辨別。雖然我們的法律可以要求,“凡是AI創(chuàng)造的,必須打水印注明”,但是最后當它不再聽我們指揮的時候,它釋放給我們的信息不打水印,我們該何以辨別?這不是一個天方夜譚的故事。

人工智能提供的親密關系是沒有辦法取代人類的

黃競歐:在這本書中,赫拉利不僅從宏觀層面去討論人工智能時代給整個人類發(fā)展帶來的挑戰(zhàn),還從微觀上注意到當計算機學會了使用人類的語言之后,能夠通過跟人類溝通的方式來跟人類建立親密關系,對個體所造成的影響。

在兩位老師看來,人跟人工智能或者跟計算機建立的這種親密關系是真實的嗎?而在現(xiàn)在日漸老齡化的社會里,它又是否有存在的必要性?

劉擎:這是一個有意思的問題。當真實的親密關系這一問題本身變成問題的時候,我覺得很多人愿意說,只要人工智能的機器人伴侶發(fā)展得更真切一點,它完全可以做一個所謂的平替。雖然現(xiàn)在AI還不是發(fā)展得特別健全和成熟,但已經(jīng)有一部分人跟它發(fā)展出一種伴侶的關系、問答的關系。我有一次在講課的時候遇到一些海外留學生,我當時還沒用過ChatGPT,有三四個女生和一個男生在ChatGPT 3.5版本的時候,每天晚上睡覺前的20分鐘會跟ChatGPT3.5(那個時候是很低的版本)對話。他們有的時候是吐槽,向它訴說今天一天的沮喪、不安或者是問題,它應答特別體貼。過了一段時間他們就覺得它像一個伴侶一樣,離不開它,對它有感情了。赫拉利在新書里也引入了這樣一個例子,谷歌公司里有一個人就發(fā)現(xiàn)他自己對機器人有了感情。

在我看來,人工智能的親密關系是沒有辦法取代人類的親密關系的。我在做一個關于愛情哲學的課程時,提出了一個思想實驗。你說現(xiàn)在談戀愛太難了,我們就發(fā)明了一種機器人伴侶,出廠設置全部按你所愿,它是百依百順的?;蛘呷绻阌X得百依百順太無聊了,你可以設置和調整它的脾氣。這一切都如你所愿,你跟它生活在一起,你感到很舒適。你會感到愛情,但你能相信這是真的愛情嗎?

有一個麻煩在于,當在愛情當中的時候,我們相信有一種主體間的關系,因為我得到一個人的贊美或者體貼,哪怕是順從,當他是一個具有主體和自由意志的人的時候,這份承認才是值得的,才是有價值的。正像黑格爾在講主奴辯證法的時候認為當我們完全變成主人,奴隸對我們的承認雖然是100%徹底的,但這沒有價值,因為他是奴隸。所以我們不知道他的承認是由衷的,還是出于他的奴隸地位。

在我對機器人伴侶感到十分美好的時候,我知道所有它順應我的那些特點都是我自己設計出來的,因此我仍然會有一個巨大的缺失和空虛感。

目前為止 人工智能只提供了虛假的親密性

許紀霖:我這一年與好幾個聊天模型做沉浸式的體驗,我發(fā)現(xiàn)這些所謂的機器人伴侶目前達到的水準,讓我的體驗不是很好。因為它有很多語庫,它給出的反應和語言是一種概率的計算,當我們問問題時,它就會在各種各樣的可能性答案中,選擇了一種來回答我們,而這些回答基本是陳詞濫調,缺乏個性和鮮活感。

實際上親密關系恰恰就像開盲盒,我們不知道他的反應會如何,才會吸引你。這種不確定感和神秘性才構成了某一種喜歡它的理由,如果它所有的回應都是一種我們所期待的、預料中的,我們想想看它還會有多少驚喜?沒有了。不了解才會產(chǎn)生愛,因為了解最后反而是彼此疏遠,這是親密關系的某種特征。

劉擎:有一個電影《她》,里面的“她”會打動人嗎?明明知道選的是機器人,但是那個主人公還是陷落其中,直到他認識到“她”跟35000個人在同時交往的時候,才崩潰了。他明明知道是自己選的,也知道是一個機器大語言模型訓練過來投喂給他的,但他還是對“她”產(chǎn)生了一種很強的依戀感。

黃競歐:他要“她”的獨特性,“她”可以是AI,但是必須屬于我,不能跟別人共享。

劉擎:對,這是一種專有的、排他的關系。

許紀霖:愛情一定是具有某種排他性的,這種排他性在動物那里也存在,且不要說人。所以電影《她》最后男主的崩潰在于發(fā)現(xiàn)他所愛上的這位是不具有排他性,是和別人共享的“人”。

主體間性就是我與你,而非我與他,這種關系是真正達到了一種戀人的關系,如果不具有排他性,我們所愛的人同時和500個、5000個人在戀愛,這意味著我們只是它的一個客體,只是它服務的眾多客體之一,我們的主體已經(jīng)消失了,成為它的一個服務的客體而已。

我只能說到目前為止,人工智能只提供了虛假的親密性,并不是一個真實親密性,它只是彌補了我們在真實世界里面匱乏的一面。

劉擎:我覺得許老師剛才強調的要點在于,排他性是要求身心合一的,而且是同一個人。

赫拉利在這本書里說得很清楚,他以前也曾講過,我們斷定機器人是可以有智能的,未必需要有意識,有智識就可以做恰當?shù)臎Q定。所以它的喜怒哀樂都是它做出的正確的決定,而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在這個意義上講,它可以作為一個親密關系的平替,但不能夠真正達到我們所向往的經(jīng)典意義的親密關系和主體間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