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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火熱生活 書寫時代新篇”中國作家網駐站內刊優(yōu)秀作品聯(lián)展 守望念想系麻田 
來源:中國作家網 | 王玉虎  2024年10月16日16:43

“馬兒壩的西瓜洪祥的蒜,海藏寺的大麻賽扣弦,五里東溝的葫蘆煮不綿,十二墩的沙棗大又甜?!边@些流傳于家鄉(xiāng)涼州、點贊叫得響的幾種名優(yōu)特農產品的民謠,是最早進入我兒時記憶的順口溜,也是在我幼小心靈中,對生活成長的地域環(huán)境因種植大麻等農產品出名,萌生出自豪和朦朧優(yōu)越感的原點。

時至今日,這些被歲月沉淀儲存的民謠,口口相傳的民俗經典,已深深地印刻到我的腦海里。然而,西瓜、大蒜、沙棗這些瓜果蔬菜現(xiàn)仍隨處可見,唯有大麻的種植在家鄉(xiāng)已成為了過往。

穿越時空的隧道,打開記憶的鍵盤,再度點擊檢索歲月的過往,縈繞腦際揮之不去的是那種持續(xù)、高強度、快節(jié)奏、繁雜有序的種植收獲場面。打撈擱淺的往日時光,尋覓歲月的鏡頭再度回放麻田,一幕幕場景如夢如幻,歷歷再現(xiàn)。身手的感觸,心中的烙痕,成為唯一的感動與光亮。

野草漫徑的田埂、草兒枯了又長;高低錯落的田畦,綠了又黃;勤勞質樸的莊稼漢,面朝黃土背朝天,身軀直了又彎。善良倔強的種麻人,懷揣夢想、根植麻田,歷經苦辣辛酸,憧憬著未來,耕耘著豐年。

大麻又稱“線麻”,野生與栽培的分布都較廣。但大麻在家鄉(xiāng)的種植,不知始于何時。

翻閱演繹千年的大麻種植長卷,名詞注解展現(xiàn)眼前。據(jù)史料記載,早在北魏至北齊,推行均田制授田時,就分配種麻的田地。在產麻須繳麻布以為“調”的地區(qū)另給麻田,男每人十畝,女每人五畝,奴婢相同,一夫一婦納布一匹,奴婢八人納同額布調。

在晉·陶潛《歸田園居》中就有“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元詩別裁集》戴表元《苕溪》云:“人間無限事,不厭是桑麻”的描述。清時張昭美在涼州八景《綠野春耕》中,更是直接描寫了古時涼州“邊陲廣有桑麻樂、祈谷占年處處同”的詩句。

大麻由于特殊的纖維組織,成為紡織業(yè)的原料,產值比一般農作物高。然而,受地域環(huán)境和自然生態(tài)特有要素的局限,水資源匱乏的地方不適宜種植。而來自白雪皚皚的祁連山的石羊河,慷慨的關愛和溫婉柔情地滋潤著武威,為家鄉(xiāng)種植大麻提供了豐足的水源。河西走廊獨特的光照、溫度、土壤、又為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大麻鮮活生命的自然本性,提供了理想的生存環(huán)境。

大麻是一年生直立草本植物,外表憨態(tài)樸實,枝稈長有縱向溝槽,葉子像手掌型,稈高。成品麻呈銀白色,韌性好,拉力強,有光澤,是麻紡業(yè)的優(yōu)質原料。適用于紡織麻袋、布匹、擰織繩索、造紙。大麻剝皮后,麻稈可用于燃料使用,大麻全身都是寶。

大麻耐澇耐旱。適宜在土層深厚,保水保肥能力強,土質松軟肥沃,含有機質,地下水位較低的地塊生長,故有“高田種大麻,洼地大豆油菜花”的種植分布。

大麻從耕種到收獲,麻農們付出的勞力,比種植其他農作物更為復雜與繁重。要經過種麻、間麻、拔麻、漚麻、曬麻、剝麻等幾道工序,才能收獲加工成商品,進入市場銷售。每個工序,有約定俗成的操作規(guī)程,其間伴隨著深秋的雨水、漚麻坑中的臭水,種麻人的汗水,這些元素都積淀在成品麻的質地檔次中,因此也造就了種麻人獨具慧眼的膽識、格局、韌性與耐力。

由于種植大麻與小麥、玉米等其他農作物相比,會多獲出三至五倍利潤的原因,家鄉(xiāng)人每年都競先種植。但也不可避免地付出了比其他農作物更多的艱辛、以及復雜的農田管護勞動成本。在久遠的年代,大麻的種植加工制作,已展示出了保存著原始農耕手工業(yè)加工制作流程的工藝雛型。

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天雖尚寒,心已向暖。七九河開,八九燕來。每一天都閑不住的莊稼漢已早早下地,為春耕備耕忙碌著。

種瓜得瓜,種麻得麻;大麻多堅韌,植物育化人;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先敬羅衣后敬人,先敬皮囊后敬魂,這種因種麻而派生、聯(lián)想出來的對大自然崇尚的人文理念,物化在種麻人的認知中,體現(xiàn)著古老中華文化天人合一的思想。

家鄉(xiāng)春季的到來,向來遲慢。到了四月份,才逐漸顯現(xiàn)出春的氣息:暖風解凍,冰雪消融,草色初新,柳枝萌動。但春的來去總是不同尋常,起起落落,寒暖交織,還沒怎么正式登臺亮相,擺上幾個春特有的獨特造型,短暫而象征性的身影,很快就被夏天替換了時令。

春風幾度,蟄蟲復蘇,姍姍來遲的腳步最終還是碾壓出活力與生機。為了避免農歷“四月八,凍死個黑老鴉”“過了端陽節(jié),冬衣才能脫”的初夏特殊低溫天氣,種麻人一般都遵循“立春是晴天,不用問神仙”“立夏到小滿,種啥都不晚”“小滿不下,犁耙高掛”和“到了驚蟄節(jié),耕地不用歇”的民俗諺語,麻農靈活適度把握播種時間。

大麻播種延續(xù)著古老的人畜鏵犁耕作,“要想出好苗,麻籽粒粒挑”。播種前,精選種子是培育苗齊、苗壯的首選措施。所以就有了“選種忙幾天,增產近一半”?!帮L車吹,簸箕扇,癟籽、嫩籽靠邊站”的諺語,以及“麥種深,麻種淺,蕎麥谷子蓋半臉”“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種麻不用問,多施牛羊、人畜糞” “人不虧地皮,地不虧肚皮”“人養(yǎng)地,地養(yǎng)人,犁頭底下出黃金”“地肥足,麻如竹”的農作俗語。麻農們的這些勞作付出,都是在為大麻的耕作做蓄力。但凡播撒的種子,在生根發(fā)芽時,都渴望有一場及時的春雨。

“麥出七、豆出五、大麻三天就出土”。種子下地后,接觸濕潤的土壤,在方寸之地扎根,享受暖暖的陽光,麻苗帶著羞澀與稚嫩破土而出,探出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的小腦袋,在微風中搖擺,在細雨中吟唱,在開心中生長。不與春花爭榮,不與樹木競秀。

小苗在出土一月之內是不需要澆水的,這樣可控苗促根。麻苗露出地面,在近百天左右的生長期內,能長到近三米的高度。保持這種長勢,需要肥沃的地力。耕種者觀察多年,總結出這樣一種現(xiàn)象,相鄰的地塊,同樣的陽光,相同的種子,不同的人耕種,麻的長勢差異也很大。好田好肥配好種,好風好雨好時令。對此就有:“萬物土中生,全靠兩手勤”“莊稼不說話,隔埂子小看人”的說法。這就倒逼著麻農們全身心投入耕種和精心管護之中,不甘落于人后。

大麻主稈上有獨特的掌狀形的葉子,越到頂部葉面越大。大麻長出兩到三片針葉,約十公分高度時,需要“間苗”。根據(jù)優(yōu)勝劣汰的規(guī)則,麻苗的株距,控制在約五公分之間,擇優(yōu)留取,農諺曰“苗好一地綠,妻好全家?!?。小苗莫貪多,忍疼去取舍,不稀不稠,苗壯豐收。

農時到四月,麻與草同色。農諺有“苗要好,早除草,鋤草不論遍,越鋤苗越壯”“好田不種成草窩,莊稼不鋤成草坡”“不怕苗荒草,就怕草荒苗”。這期間麻農就自然趕趟式地輪番進地,間苗除草,以達到麻苗之下無豐草之效。

“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有一種叫牽?;ǖ牟?,俗名“絡絡秧”,它擅長伴生在高田作物間,雖然自己沒有筋骨,靠自身能耐難以獨自站立,但根基很深,無序蔓延,恣意生長,有其他植物不可比擬地向上攀附的能力,若不及時薅除,它就會攀爬到大麻枝頭糾纏,蹬鼻子上臉,臨空攀緣,自我作大。其攀附壓制能力,足以致麻株高大者于死地,且十分消耗地力。麻農們對此痛恨不已,少不了每年不厭其煩地細翻根除。

“三葉間,五葉定,九葉、十葉水肥供”,大麻在間苗之后,便可施肥澆水。麻株日平均長速有三至五公分,生長高峰時可達十公分左右,不到三五日,大麻便猛然抽莖長起,似竹非竹,中空外直,不蔓不枝。茁壯的麻苗,伸出手掌模樣的葉子,點綴在莖稈的四周,層層疊疊、密密匝匝地遮蓋了地面。一副生機盎然、日新月異的勢頭。若十多天不下地,麻苗會生長到近一米,用“三日不見,刮目相看”來描述十分貼切。

“麻田活攆人,一點不輕松”。故有“過了夏至節(jié),夫妻各自歇”的說教。人有草木心,萬物皆濕潤?!胺N好管好,豐收牢靠,只種不管,打破金碗”。日久天長,種麻人把握季節(jié)、輪回間作、不言疲倦、手不停歇。否則,田間的農活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趟。

大麻長到成人高的程度,雜草只能在光影斑駁的麻影下,萎縮生長,失去與大麻的競爭優(yōu)勢。此時,農民們的精力主要放在適時的澆水、追肥,催麻苗瘋長,麻田中呈現(xiàn)的是一幅生機盎然、蓬勃向上的景象。

這段時間,青麻碧綠、枝葉婆娑,正是大麻莖稈最脆弱的時間。正所謂“六月天、孩子臉,說變就變”“芒種怕雷公,夏至怕北風”,麻農們也盡量避免在大風天氣澆水,好讓大麻的纖維品質盡快滋養(yǎng)育化。

然而,潤雨常不濟,邪風不缺席。受此影響,即使風調雨順的年份,麻田中也只有七到八成的麻苗才能長到最佳狀態(tài),特別是遇到狂風夾著暴雨時,麻田中那批長勢最旺盛的,因麻株脆嫩則會被攔腰折斷,或整體被風吹倒伏,無一例外地演繹了木秀于林,風必催之的自然法則。

世間萬事大多不隨人愿,有風有雨才是天,有災有難才是地。每逢災后,那些原本先天不足的麻苗挺身而出,以非我其誰的態(tài)勢迅速補位。而刮倒折斷的麻,自然在麻田中呈鴕鳥狀做了陪襯,但即使這樣,麻苗仍以不失悲情迷失方向,侵襲不墮向上之心,腰折不屈奮起之意,融合了陽光與曲折的節(jié)律,擺動著沉穩(wěn)奮進的身姿,洋溢著頑強向上的活力。

大麻一股腦地瘋長。邁進七月的門檻,逐漸停止生長。走進麻田,仔細端詳,麻稈上包裹的麻纖維凹溝紋理清晰可見。成熟期的麻,雄雌株頭早已涇渭分明。雌株莖稈豐潤嬌柔,穗狀的花絮含苞欲放,像即將婚配的女子,渴望中略帶幾分矜持。雌蕊花絲極短,外裹綠色包片的穗片,俗稱青麻。

雄株比雌株提前成熟,呈圓錐型花絮,黃綠色的花,灰質的膜,只開花卻不結籽,俗稱“花麻”,花蕊高高樹起一尺有余。

此時青麻碧綠,婷婷而立;花麻高高,雄起妖嬈。麻也有姿色,若微風吹拂,黃綠色的花粉飄然而下,迷漫于麻田間,瀟瀟灑灑滋潤著雌株花頭,陰陽交流、雄雌歡和,植物界的天生神采靈氣,孕育新生的和諧度達到至高點。

雌花經過雄花的彌漫滋潤,郁郁蔥蔥,迎風搖曳,隨風嫵媚,貴而不顯,華而不炫。之后還很有責任性的在花蒂深處點綴出小小的粒粒麻籽,溫情地成熟著。麻籽果實除留作種子外,剩余的可作榨油原料。種麻人在田間悠閑時嗑麻籽,因味香異常,還可以把麻籽加工過濾,去殼后制成麻腐,是做餃子的食材,其味純香爽口。

七月中下旬,正是大麻收獲的季節(jié)。麻農們必須提前盤算好拔麻時間,準備收獲。若超過節(jié)點,雄株枝稈在成熟后脫水比雌麻提前枯萎,減少麻產量,耗損大麻纖維品質。雌株枝花這時進入孕育種子期,消耗株稈養(yǎng)分。

正所謂月滿則虧,盛極必衰。麻農掌握時令,綜合權衡,整體把控。俗有“人老一年,麻黃三天”,因而必須在這之前做好拔麻、漚麻前的各項準備工作,包括修繕好漚麻坑,平整路道沿途路障,儲備好壓麻的石頭,以最快速度拔麻,最短的路途拉運。

夏日悠長,時光荏苒。透藍的天空懸掛著火球似的驕陽,走進麻田,悶熱潮濕,好似進入封閉的桑拿空間,讓人感覺十分不適。恰如宋人戴復古《大熱》所云:“天地一大窯,陽炭烹六月,萬物此陶镕,人何怨炎熱。田水沸如湯,背汗?jié)袢鐫姟薄?/p>

從拔麻到漚麻的這個環(huán)節(jié),是讓麻農們掉膘的活兒。要拔的麻田,需擇日澆灌,拔麻的時間控制在澆水后二、三天之內。提前拔,田間濕度大,麻根部土壤不易抖落,耗時費勁傷人氣力,若拖后,麻田干燥板結,又不宜拔下。農諺曰:“水西瓜,旱葫蘆,茄子溝里養(yǎng)魚兒,拔麻地塊濕漉漉”。麻田不干不濕,才是拔麻的最佳時機。

拔麻可以說是種麻人家勞力按需協(xié)調的慎重勞動,需要精心謀劃,事前事后,上下左右,大處著眼、小處扣盤。人力聯(lián)系溝通拉運車輛的確定,每項工作都必須逐一敲定核實。一個卯、一個榫,一個蘿卜一個坑,決不含糊,中途誤事容易吊鏈子。

為了搶時間拔麻入坑,鄰里齊動員,老婆孩子一起上,親戚朋友都來幫忙。這體現(xiàn)著親戚友情維系,鄰里相互幫襯,朋友日?;?,約定變工,平日里人情的積累。在大忙季節(jié)里,能幫忙的一個不落,每個參與者把自身一年蓄積的精力都用上,絕不能偷閑撒懶。這時的麻田里,顯現(xiàn)的是一個人立身處世的人脈,是親情、友情、人情,是人際往來的契約誠信與合作。

進入大麻地,不怕染綠衣。麻花辮、粗布衣、黃發(fā)垂髫著舊衣。投身拔麻田中,誰也不去評說張三褲腳短、李四衣袖長,任麻塵、麻葉、麻汁去污染。

拔麻開始,先開拔出一塊方圓三五米的空曠之地,才能適合拔麻時閃、轉、騰、挪的正?;顒臃秶?。踏進麻田也如走進賽場,男女老幼各自入列忙活,人頭攢動,集中力量打會戰(zhàn)。身強力壯的自然成為第一方隊,排列到拔麻主角的位置上,排難開道,腳步踏踏,呟聲咋咋,麻田里呈現(xiàn)出一道特有的忙碌、急促,緊張有序的收獲場景。

那些青壯年站在比自己高出近兩倍的麻地間,在寬約一米的視平線,用左右手各劃過一道麻稈,捋成碗口粗細,后退三五步,抓捋麻稈頸部,擰成一股夾在腋下,身體向右或向左傾斜,雙腳使勁蹬地,猛然發(fā)力,只聽“咔嚓”一聲響,將方圓半平米大小生長粗壯的麻斷根而下,再把麻根往地面一跺,向麻根彈出一腳,抖落掉麻根泥土。這上下連貫的動作,宛如一位手握長槍的拳師,施展著攔挑絞纏式格斗術,先用握著麻頭的右手,輕輕一個虛晃,將麻的上枝自然擰擺,絞為一束,又來一個摔跤高手的姿勢,將右手中的麻頭與左手中的麻根前后按到地面,點到為止松手放下。力量與動作完美結合,上下連貫,一氣呵成。

每五至六把麻排列疊放為一小捆。一個沖刺,一個猛陣,拔下大麻一大片。“農事秋困午夢長,劬勞不惜在麻田”。拔麻人揮汗如雨,一路滴灑田土……

緊接著一位手腳麻利的人承接副手角色,很快清理完低矮、雜亂的次等麻,為前面拔麻者清理地面,確保拔麻人腳下無亂麻絆足。

瓜無滾圓,人無十全,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配合拔麻的副手,手腳利索地清理未拔下的麻,并用這種麻快速打好用來捆扎麻捆,俗稱“約(yào)子”的繩索,為捆麻人做好了前期工作。

世間萬事通于一理,別小看那副手,氣力不如拔麻人,其作用很大,快慢節(jié)奏,把控極好,事事有默契,一切剛剛好。副手配合得當,能使拔麻的主角手腳更麻利,投入更起勁,干勁更十足,一個人能趕出幾個人的活。

麻田中負責捆麻的人,動作麻利,將每一捆的麻根和麻尾的關鍵部位快速各扎一道成捆,這樣便于麻捆搬運,盡量減少陽光照射,保持麻稈的水分。捆麻的人緊跟在副手之后,以最短的時間,捆完拔下的麻。

捆麻人身后又尾隨一人,將捆好的麻按十捆一組,麻根朝向陽面碼在一起。跟在捆麻人之后的最后一人,負責將麻田中的所有亂麻遮蓋在麻捆上,以防陽光照射,最大限度留住麻的含水量。

這時的麻田中,從拔麻者到副手,從捆麻人再到最后工序遮蓋麻捆,組合為四組人員,穿梭于麻田間,形成全流程閉合狀態(tài)的人力配置,露天作業(yè)分工協(xié)作,效率最佳的流水線。分工明確、相互配合、各司其職??諘绲奶镆袄铮寺槔?,剩下的只有零星的雜草。

隨著麻田中人麻攢動,寄生在麻稈上的秋蟲蚊蠅,一下子失去了安樂的家園,驚慌飛穿其間,頃刻間引來許多燕子,聚集飛翔在麻田空間,猶如歡唱著豐收的喜悅,時高時低,來往穿梭,上下飛舞。翻旋、升騰、俯沖滑翔,動作迅疾,遨游其中,任意西東,怡然自樂,眾妙齊聚,各抒情趣,展示著優(yōu)美的身姿。

這些大自然的精靈,給忙碌的田野帶來了靈動,帶來了生機,也演繹著驚險與刺激,此番妙趣橫生處,無不是天地互動之厚賜,萬物相生之可愛。

然而,在火燎的陽光照射下,拔麻的人全然不顧炎熱濕潤的空氣在田間蒸騰,麻農們更無暇觀賞這些田園奇觀,麻田里,腳步聲聲、前呼后應、盡其所能,你趕我追,鮮活的朝氣、活力、速度交響在田野上,目標是將麻田里全部的麻拔完,捆好,遮蓋完畢,才算達到目的。這是一種特殊的場面,它演繹了合作與力量、分工與節(jié)奏、系統(tǒng)與精細的完美組合。

在勞動的間隙,麻田坡頭,林蔭樹下,陽光不燥、微風正好。主人早已準備好飲用水,拿出家中最好的饅頭、烙餅等食物,招待前來幫助拔麻的親友,及時補充消耗的水分、能量,以恢復長時間不間斷緊張勞作透支的體力。這種待人的習俗,體現(xiàn)在農家身上是大處不大丟人,小處不小困窮,是鄉(xiāng)村濃濃的人情味,是樸實憨直,更是純樸善良,也是農人處事的方式。

一壺茯茶,包含著關愛與豁達;一籃饅頭烙餅,傳遞著默契與溫情。煙火氣里簡單的食材,蘊藏著人間清歡。飯后一支煙,賽過活神仙,贈予了平凡人無盡的情調。原來生活的樂趣,最美好的樣子,未必只是山珍海味,美味佳肴,琴棋書畫詩酒花,又何嘗不是柴米油鹽醬醋茶?

老馬通熟路,老人通世故。每當這時,勞作的人們便陸續(xù)聚攏到族人中有學問的師傅或博聞見廣者左右,蹲坐地頭,一邊喝茶,吃著主人家準備的數(shù)量有限的食物,細啜慢飲,消除疲勞,提振精神;一邊聽他們評說著年景,盤算著收成。更感興趣的是也聽一些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充滿人生哲理的俗語順口溜,讓身心過渡到另一種境界。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言者因事而發(fā),不假思索,信手拈來。內容涉及農時諺語方面的:“早上種瓜,盡開空花,傍晚種瓜,瓜用車拉”“菠菜地里施點灰,一棵能長好幾斤”“沙地西瓜肥地菜,稀種蘿卜密種菜”“一年兩個春,帶毛貴似金”。

還有預言生辰八字優(yōu)劣的:“好男二五八,好女三六九”“正蛇二鼠三月的牛,四兔五猴六月的狗,七豬八馬九羊頭,十月的金雞架上愁,冬月的老虎滿山吼,臘月的龍王海底游”。

有齊家勵志教育后代方面的:“靜可化燥,和可化兇,善可制惡,慈可求吉”“朋友用心交,父母用命孝”“男兒無性寸鐵無鋼,女人無性爛如麻糖”“要想人前顯貴,人后必須受累”“酒是大方人,煙是小氣人,賭是薄情人”“人間非凈土,各有各的苦,同是人間悲傷客,莫笑誰是可憐人”。

有做人治家行為規(guī)范方面的:“受不得窮,立不了品,受不了屈,做不成事”“金要火試,人要錢試”“好男不娶刺骨梅,好女不嫁流光錘”“健婦持門戶,勝過一丈夫”“好兒不爭家產,好女不爭嫁妝”“窮不走水路,福不住大屋,少不壯陽火,老不泄殘精”“借米不借柴,借衣不借鞋”“輩輩開荒,不如十年寒窗,十年寒窗,不如一代從商”“開藥鋪,打鐵活,給上個牢相也不做”。

有識人相面寓言方面的:“仰頭女,低頭漢,娘娘蔥,獨頭蒜”“女人顴骨高,殺夫不用刀”“要煙蹭飯,其人必賤”“寧給好漢牽馬墜蹬,不給慫漢出謀定計”“天和風雨順,地和五谷豐,人和百事順,家和萬事興”。

有俗語警示方面的:“少不勤苦,老必艱辛”“牛無力拖橫耙,人無理講橫話”“千年的松,萬年的柏,不如老槐歇一歇”“生姜總是老的辣,花椒還是小的麻”“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擔保、做媒、教徒弟,世間的三件冤枉事”“久病床前無孝子,久貪家中無賢妻”“話不三思不可說,一語能惹塌天禍”。

有風水八卦方面的:“窮搬家,富挪墳,家里不順改院門”“天狂必有雨,人狂必有禍”“莫笑佳人穿破衣,三十河東轉河西”。

有揭示人間苦悲的四大苦:“豬苦膽,黃連面,沒娘的孩子光棍漢”;四大悲:“寡婦攜兒泣,將軍被敵擒,失寵宮女面,第落舉子心?!鄙跽哌€有煽情罵俏的四大急:“狼叼孩子火燒房,賊挖院墻雨淋場”;四大情欲:“驢哼哼,馬拌嘴,豬跳圈墻羊搖尾”。

有道是,人對語言的理解,也是對客觀世界的理解,人在世間生存所形成的情感,也是對語言的情感。人生的態(tài)度,也是對語言理解的態(tài)度??v觀歷史,莫不如是。

忙里偷閑,苦中作樂。真不離幻,雅不脫俗。野味豐處,良莠雜陳,瑕瑜互見。聆聽這些源于生活,包含和傳遞生存智慧的,凝聚了家鄉(xiāng)人文情懷的老人言、口頭禪,語言大餐的點綴,使烈日暴曬的麻田里枯燥煩心的勞動節(jié)奏,朦朧苦澀的心智頓時獲得一絲溫潤。

拔麻是農田里最苦的農活,在炎熱氣溫下的露天作業(yè),要求時間緊,工作效率必須高,但凡參與者,須竭盡全力,有限的空間都是忙碌的身影,若有一人怠慢,就會影響整體工作流程中其他環(huán)節(jié)的進展,自然地規(guī)范著人們的各盡其責,相互照應,相互配合協(xié)作,持之以恒的行為習慣的養(yǎng)成,潛移默化中造就了不達目標、不言放棄的耐力。

人們把麻全部拔完,平放在地面,捆打碼垛,已經耗盡了體力,而后用散亂剩余的亂麻擰成兩根碗口粗細、長約五六十米的麻繩,以備漚麻時將麻捆整體入水之用。最后再清理麻田,把麻捆扎后,碼成小垛的麻捆遮蓋嚴實,方才宣告完成了拔麻的環(huán)節(jié),歇下身子,舒暢地松一口氣。人困體乏,收工回家,步履蹣跚,身影瘦長。此時吟誦名篇《孟子》:“舜發(fā)于畎畝……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服,空乏其身……”,或許是對涉足麻田勞作最好的注腳和感同身受恰如其分的領悟。

走進秋的門坎,陽光愈發(fā)張狂,曬得皮膚像針刺一般。天格外的藍,藍的不可久視,恐望穿天宇。云也很淡,淡的有頭無序,絲絲縷縷、纏纏綿綿、拉扯不斷。

拔完田間的麻,麻田的活總算干完了一半,別看大麻生長在地面時,麻稈粗壯,葉枝婆娑,一旦拔下,嬌嫩的麻葉一點也經不住陽光照曬,轉眼工夫麻稈已一覽無余,露出了肌體。為保持麻稈水分,在麻田中不宜久放,拔下的大麻最好能當日漚坑。

漚麻坑一般選擇在臨近河岸空曠、陽光普照的地方。路徑家鄉(xiāng)的石羊河,發(fā)源于祁連山深處,自西大河一路聚流而來,它沒有與大石淺灘貌似強勢的障礙物死扛硬碰,沿著蜿蜒莫測的河道,繞過海藏寺,穿越王府磨大橋蜿蜒而下,流經松濤寺門前、梁家大灣、柳灣湖畔,與石羊河另一條支流相匯于郝家坂,逐浪北去。

岸邊的麻坑依河而建。這里碧草茵茵,蘆葦叢叢,楊樹高聳,柳枝疊翠,燕子掠飛,翠鳥和鳴。常年不斷的河水被分流成小溪汩汩作響,注入麻坑。

漚麻坑是一個上口大,底部小,長方形的梯形土沙石坑,底部寬約五米,長十米左右不等,深約兩米有余,這樣選擇保證麻坑接近河道,借助河水水位防止坑水滲漏。漚麻前,坑中已蓄滿水,吸收光熱,讓坑內的水保持一定的恒溫。

外行人怎能料到,鄉(xiāng)間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廉價投入毫不起眼的水池,照著太陽,映著月亮,融日月之精華,納天地之靈氣,方寸之間,坐地容天,儲蓄了能量,千百年來承載起了育化加工的重任,使大麻身價倍增。

由于耕種土地有限,達不到規(guī)模種植,農作物每年需要倒茬,麻田不能連片種植,漚麻坑的選擇與適宜種麻的地塊相對遙遠,造成了麻田距離麻坑有幾百米或上千米路徑。

在運輸時,為省時間少走路程,避免踩踏鄰地莊稼,必須繞田間小道。麻捆多用肩扛,眾人沿著地埂走在田間小道上。數(shù)千捆的麻,數(shù)百米的路,少則幾十人,多則上百人,起點是麻田,終點是麻坑。麻農們肩扛麻捆,源源不斷地行進在田野里,中途不能停歇。扛麻的每一個人都鼓足氣力,咬牙堅持,正應了一句俗語:“不扛麻捆不知重,不走長路不知累”。舉目回望,像擺出一條鮮活的長龍陣在田間繞道相連,無需彩排,在綠色的田野上勾勒出一幅田園勞作行進時的壯觀畫面。

漚麻是一項農藝活,只有口耳相傳的記憶流程,沒有書面資料記載,可謂是:鐵匠沒樣,邊打邊像。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

由于臨水作業(yè),年長的人大多落下了風濕病,不宜長時間泡在水中,那些有經驗的麻農們,先將麻捆底層按七到八捆麻頭相對,麻根向外,重疊碼起六、七層,依據(jù)總數(shù)量的多少摞起,約到近十來層麻捆時,用事先擰成的碗口粗細的麻繩,捆扎成一個大捆,再用木質撬桿將整捆麻推送至水中。麻捆因為浮力作用漂浮在水面上,少許的人可站在麻捆上漂入坑水中。依次類推,按一定的長度排列,重復堆積撬入,一個整體長寬與麻坑相宜的麻捆垛,整體漂浮在了麻坑水中,會承載更多的人站在麻捆上擺放麻捆了。

由于麻坑是上大下小的梯形狀,而麻捆也以相應長度,一層層依次向外延伸,排列碼摞,直到把一家種的麻全部放入其中,將松散的麻捆整體捆扎。

麻捆因浮力作用整體浮在水面上,高出水面約一米有余,為了把麻捆全部淹沒水中,麻農們在麻坑四周準備了幾百個大小不等的石頭,用人工搬運到麻捆上面鎮(zhèn)壓。為避免石塊直接砸壓麻捆,先用成捆的次等麻覆蓋上面墊底,再用亂麻遮蓋其上,恰似在麻捆上面墊上了一層柔軟的麻褥子作為防護層。

搬運石頭是很費勁的體力活,盡管人人都能動手,因石頭大小重量不同,男勞力最先派上了用場。人群中的大力士,以及毛頭小伙子們毫不惜力,是騾子是馬都要站出來遛遛,在眾人面前一展身手,但不出幾十個回合,便分出了高低。

每到這種場合,人們從現(xiàn)場搬運大小石塊開始,言語自然過渡到比試氣力、舉石鎖負重、扛雙石比試,到誰人力大無窮武藝高強,摔跤打拳耍刀舞劍使槍弄棒上,范圍逐一延伸放大。

夢幻西涼,西北首府,六朝古都,邊塞要沖,國家蕃衛(wèi),尚武重文,武威涼州享有盛名的名人故事。風情典故,此類話題路人皆知:

漢武將軍霍去病,

武功軍威武威郡。

自古西涼出猛人,

董(卓)龐(德)二馬(馬騰、馬超)與韓遂。

民初武將有馮勝,

洪武設置涼州衛(wèi)。

反清義士陸(富基),齊(振鷺)、董(立文)。

神手教頭李府?。ɡ羁。?,

馬章武高德望重。

這些名人故事順口溜,在街頭巷尾,十里八鄉(xiāng)不絕于耳,文治武功,久遠遺風傳承至今。所以但凡提到涼州習武之人,都師出有道:賈海的“二掌母子進山棍,十龍八折有創(chuàng)承”;釋彥云的“七星母子八步轉,走遍天下無人攔” “孟之高耍大刀”(定宋大刀) “南門的棍(棍術)北門的手(拳術)”“胡三郭武劉長壽,陳鐵勺子不敢斗”“張克儉的打,王德功的?!薄吧洗蜓屎硐麓蜿?,左右兩肋并中心”“遠打手,近打肘,貼肩補跨隨時走”“遠打一丈不為遠,近打只在一寸間”“拳怕支撐,肘怕貼身”,“拳打臥牛之間,腳踏方寸之間”……這都是家鄉(xiāng)人對武術名士獨門秘籍津津樂道的口頭禪。

言者手腳并用,即興比劃,拳譜要訣,熟朗于心。聽著性情高漲,如身臨其境。圍在麻坑四周干活的人,本是勞累之身,一旦將體力與武功鏈接在一起,頓時神來提勁。一邊聽精彩傳奇故事,武功秘笈,手腳無不動起來,仿佛飛天魔力降臨周身,氣力倍增。

涼州大地,人杰地靈,人文薈萃,這些從遠古一路走來,充滿家園情懷的名人技藝的再現(xiàn)傳承,像一顆顆閃光的珍珠,串起了植根于家鄉(xiāng),武功軍威輝煌歷史的印痕。

搬運的石頭從麻垛的四周壓起,力大的搬大石頭,力小的搬小石塊,一人搬不動的,幾個人一齊用力翻轉抬運,壓在麻垛上,一坑被漚的麻捆起起浮浮、晃晃悠悠,隨著石塊的增多,麻垛被石塊重壓在水面之下,直壓得坑中的水淹沒整片麻捆,浸透麻垛的方方面面,所有部位,才認可達標。

成千上萬的麻捆,被按納到量身定做的漚麻坑中,又承載背負起來自各方的壓力。物非人比,大麻自然也不會嘆息,沒有啜泣,仿佛來到安靜的去處,心靈得以洗滌,進而坦然面對著人們對它以功利為目的,更新革面、提質增效的處置。至此,它仿佛以無聲的語言告誡世人,人在最佳的某個時段節(jié)點,總要自覺或不自覺地沉靜下來,過一段寧靜而自信的日子,整理自己,沉淀再沉淀,然后成為一個溫順、堅韌的自己。

勞累一天的人們都已筋疲力盡,常常說出這樣一句總結性的話:“唉吆,今天把吃奶的力氣都用完了?!苯Y束漚麻工序,各自回家歇息。所有參與漚麻的人,因長時間不這樣出力,都會腰酸腿疼,數(shù)日才能恢復體力。

麻漚入坑之后,麻農們雖說歇了一口氣,但是麻主人的心沒閑著,因為那一坑麻,就是一年辛勤耕種的希望,豐收的價值所在,每日里必須去轉悠查看,他們欣喜中帶著不安,放心不下的是麻坑中的水必須保持一定存量,按實際浸滲蒸發(fā)量,細水長流,補充到原有的水位。

期間每一天,麻農們身影不離漚麻坑,他們攏起褲腳,光著腳板,調整、搬弄壓麻的石塊,沉在水中的麻捆上要減少石塊,未壓在水中突起的地方,要增加重量,讓其浸入水中。還要時常翻轉石面,讓平整的一面去接觸親近麻捆。盡量避免因石塊的堅硬突兀面壓斷麻稈,兼顧增加對麻捆的受力面,減少漏氣,讓麻捆處于石塊相對封閉的重壓之下,產生出一種適宜麻纖維與麻稈脫離的溶液,脫脂脫色,維持固化麻纖維的拉力。

行行有能人,術業(yè)有專攻。種出好麻是先決條件,但關鍵還是要漚好麻。對于有多年經驗的麻農,能從麻捆中冒出的氣味泡沫、水的顏色判斷一坑麻的品相、成色等次,看出這麻坑里的一池麻是否熟透漚好。漚麻不以時間的長短決定。快的五、六天就成熟,慢的十多天,若遇到降溫天氣,補充或進入麻坑中的水溫度低等因素,一坑麻甚至要漚半個月時間。

麻坑的好劣,選址也非常重要,但無論多少人翹首期盼,種麻人自始至終也沒有用到先進便捷的儀器設施,用科學的數(shù)據(jù)和指標去監(jiān)測它,這一流傳千年的農藝,也沒有人從申遺、專利發(fā)明的高度,去從事這份農藝的數(shù)據(jù)采集研究,這自然成了后來人心中懸而未決的牽掛與遺憾。

農活中最原始的耕作收獲,莫過于對漚麻的工藝過程,僅憑用視覺觀察就能精確判定收獲的這項農藝。興許古人造字命名時,是有一定依據(jù)的,否則為什么以“麻煩”“麻木”“麻達”“心亂如麻”的“麻”來命名。

大麻漚到快要成熟的臨界點,特征很微妙。猶如十月懷胎,一朝分娩。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若恰到好處,麻出坑后其顏色、份量、纖維承載拉力,是截然不同的,所以今天若要出坑的麻不能拖到明天,上午出坑的麻不能等到下午。時間的概念和經驗積累對麻農來說,那是關乎一坑麻的品質或檔次以及一年的收成。故有“時節(jié)抓不好,一年都拉倒”的說辭。

漚麻是大麻脫色、脫脂、麻纖維與麻稈分離的過程。經過十天左右的水中浸泡,將麻稈原來的濃綠色,脫變?yōu)榛野咨?,利用晝夜水的溫差熱脹冷縮,使附著在麻稈上的麻纖維與枝稈自然變形分離的過程。凡事講究一個度,對及時出麻時辰的把控也亦然。

天高云淡,風清氣爽。大地已呈現(xiàn)出秋的模樣,晨風中已伴有涼意。昨日立了秋,今晨涼嗖嗖。天地間萬物仿佛必須經過秋的磨礪,才到達成熟。

季節(jié)不等人。一場秋雨一場涼,幾場秋雨已覺寒。所以漚麻、出麻都盡量趕在適宜的氣溫條件下進行。

出麻是很難纏的農活,有別于農田地所有作物的生產收獲。既費體力,又難尋其相對固定的規(guī)律,既累人耗時,又不得不為之。

家鄉(xiāng)人種植大麻,年復一年,周而復始。忙碌的歲月,帶走了一代代人的純樸與快樂的神采,也被時光覆上了滄桑的容顏。種麻人的能耐和無奈,無不出自這種繁雜農活的磨練?;靥旆πg,勤勞終將被疲勞征服,活力被衰老代替。

等到出麻的工序環(huán)節(jié),壓在麻捆上的石塊最先全部移出。出麻全過程都是帶水作業(yè),那是有別于烈日下在河水中的嬉戲、打鬧,在適宜溫度的池塘中悠閑洗澡,而是一種極不情愿又不得不為之的勞作。詩人描述入木三分:“垂成穡事苦艱難,忌雨嫌風更怯寒”。即使遇到傾盆大雨,甚至到了水溫冰涼寒骨,麻農們也不會因此而退縮放棄,全部咬牙下水,以犧牲健康為代價,保全眼前收益,在認知的世界里,仿佛麻貴人賤已成為了定律。

一坑麻,經歷了捆綁浸泡、重壓沉浮、皮離葉敗,沒有了原有強健的筋骨,從冰冷的散發(fā)著特殊氣味的水中洗禮而出,被浸泡得幾乎體無完膚,滴答著帶有粘液的水珠,枝頭的葉子已稀疏零落,失去了優(yōu)雅的尊容。側目當下離殤,細數(shù)之前的繁榮,枝繁葉茂、碧綠剛強的身段已面目全非。

一捆捆出水的麻,像剛出生裸體的嬰孩般嬌嫩,參與出麻的人伸直雙臂,把麻捆捧出水面?zhèn)鬟f,上一個人接轉給下一個人。十多個人,十多雙手,更是輕輕接起,穩(wěn)穩(wěn)傳送到距麻坑十多米處,緩緩立起,靠放到用木料就近搭好的三角支架四周,讓麻捆里的水自行流出。出坑的麻捆,以三角支架為中心,一圈又一圈地豎著倚附在四周,以免支架受力不均傾倒,數(shù)不清的麻捆,形成一道不停傳遞的流水線。

剛出坑的麻稈,全靠纖維維持著原狀,柔柔弱弱,若用力不均,傳遞不穩(wěn),整捆麻就會攔腰折斷。麻稈自身全憑超越重壓而掙扎出來的那點兒骨氣在維系。

清冷的秋風伴隨著來自石羊河的潮濕氣流,彌漫在河道,出麻的人們都是帶水作業(yè),衣袖、褲腿不停地淋著又臭又粘的溶液,人們像從污泥中出水,邋遢不堪,冰涼的衣服,緊貼在身上,只有遮擋風的作用。

在這特殊的環(huán)境中,人們一開始時還是相互嬉戲、譏諷,自編自導自嘲的語言不乏詼諧幽默。人們不停地走著、干著、聽著、說著,慢慢減低了說話的頻次,沒了說笑聲,沒了說話的氣力。這種沉默沒能持續(xù)多久,還是民間俗語打破了寂靜:“水太深,風太大,沒有氣力不說話;世上沒有遮天樹,只有一物降一物;刀不利,馬還瘦,最好不要與人斗;先穿襪子后穿鞋,先做孫子后當爺?!?/p>

歇后語,成為鄉(xiāng)下人們在勞動間隙洗耳恭聽的調味品,它說起來俏皮,聽起來有趣,更有擅長耍嘴皮子的借題發(fā)揮的佐料:“老母豬帶胸罩一套又一套”“被窩里放屁——能聞(文)能捂(武)”“水仙不開花——裝蒜”“繡花枕頭——草包一個”“閻王爺繡荷包——鬼頭鬼腦?;ㄕ小薄昂_吷w房子——浪到家了”“下雙的皮匠——套錯了地方”“要飯的拜把子——患難之交”“棺材頭上放屁——給死人脹氣”……

常做手不笨,常說口里順。這種極具調侃閑諞、文不對題的語言,使聽者回應哈哈,口無遮攔人不煩,沒高沒低人不嫌,也是一種田園生活的畫面。

這種語言一直客串于出麻的全過程。營造了歡樂的氣氛,不知不覺中,腿腳勤快了起來。

冰涼的漚麻水,浸透著衣褲。因長時間的浸泡,手腳皮膚泛白,漚麻臭臭的特殊氣味彌漫在四周,赤足行進在泥濘的地面,腳趾溜滑,趾間變得格外寬漏,泥沙進出自如。機械、僵硬的、長時間的運動姿態(tài),讓人腰酸臂困腿打軟。從事出麻的人,能堅持到底的,一個個都身心疲倦,體力被透支到極限,直到撈出最后一捆麻,人們才就近到河水中結伴和衣而立,相互捧起河水,沖洗衣服和腿腳上的粘液異物,換上來時準備好的干凈衣褲回家。

人們盡管在河水中反復沖洗,所有參與過出麻的人,身上那股氣味也難以在短時間內消除。一地出麻,幾里路外都能聞到“漚麻臭”。盡管人們深知青從藍來,凈從污出的道理,但那種苦楚的情態(tài)真可謂:有懷長不釋,一語一辛酸。字字欲泣,句句如訴。

麻農們正是在這種臭不可聞的氣味中完成了一項傳統(tǒng)農作物加工。也許是生活環(huán)境的限制和生產技能的傳承,或是對豐衣足食美好生活的向往,他們不借助任何現(xiàn)代工具,不使用任何添加劑,純天然地進行的土法作坊農藝。農耕文明厚重的歷史,在這里繼承延續(xù)。伴隨著晨昏日落,農活中最艱辛與繁重復雜勞動的強度,也以深秋季節(jié)里的出麻而達到頂峰。

歲月流轉,滄海桑田。深秋時節(jié),風兒帶著溫暖,夾雜著涼寒,掠過彎彎的小河,裸露的田野,鉆進了左一塊右一塊的高田作物中,讓玉米、高粱的穗頭變黃,舒展泛綠的枝葉變干 。

出了坑的麻捆,在支架旁豎立,放置休整一天左右時間后,麻捆中的水分被自然控出,在日光照射、空氣流通中蒸發(fā)。

人是一種奇怪的生物,眼球總是被美好的事物吸引,總是羨慕美好的風景。然而看著眼前一圈又一圈、光溜溜依圍在支架上的麻捆,行走天地間,豈無寸草心,此情此景,一種憐憫之情驀然使人浮想聯(lián)翩,惟愿萬物不老,歲月無恙。

思緒的鏡頭自然回放到大麻在接近成熟之前,麻田茂密而生,麻們一個個前呼后擁,麻葉風華雍簇,麻稈徑直向上,仿佛眾星捧月,光彩奕奕,卓然不群??粗矍敖涍^了浸泡、重壓、漚泡程序的麻捆,附加的茂盛繁華已退卻,沒了昔日里的精氣神,留下了骨稈,卸下了品相。

是的,水到絕境是風景,物到絕境是重生。麻正是經歷了煉獄一般的洗禮,便演繹了花繁顏謝、涅槃重生,浸取殘葉浮根,提煉升騰,守住了堅韌,彰顯出遒勁與隱忍,內斂、潛沉,從青澀之身走向了晚成。這何嘗不是麻之本身在完善與提升。

晾麻主要用肩扛車拉,麻捆要運出漚麻區(qū),需經過一段延伸到河川的簡易修繕的沙土路,路面高低不平,還要蹚過水坑,穿越樹林,爬坡過埂,才可到達田間小道。

一車麻捆足有千余斤,多用人力拉運,路面不堪負重,常被車輪犁出兩道輪痕,車轅一人無法掌控,需要數(shù)人合力前拉后推。幾番碾壓,道路泥濘,只能赤腳行進,持轅者往往肩掛車繩,彎腰駝背,汗流浹背,肩背勒出道道條印。

一個個鮮活的身影,在負重堅韌中前行?!案叱稣荆瑢捥幾?,穩(wěn)處坐”“低頭拉車,抬頭看路,左右讓步”“閑時修路,忙時受益”“上坡路艱辛,下坡路輕松”。這些簡單樸素、充滿生活智慧的俗語,伴隨著茫茫歲月,濃縮在不知已有多少人經過的泥濘的小道上,已踩滿了祖輩的足印,滴滿了父輩的汗水,最艱辛的腳步踏在最泥濘的路上,人踩胎壓成歷史的背影,凝固定格成樸實而銘記于心的立身處世的誡訓。

麻捆被運到寬敞,陽光充足,已收獲了夏季作物的地塊晾曬場,按每捆一定的間距擺放在地面。晾麻需要組合作業(yè),兩個人合作完成,一人分離麻根,一人梳理麻頭,標準是讓每一根麻稈都挺直舒展,無重疊遮擋,讓陽光充分照射透曬。

晾麻不僅是讓漚過的麻稈通過陽光照射晾曬,利用晝夜溫差,讓麻纖維與麻稈因溫差張力不同,再次自然分離,又利用了夜間濕潤的露水,寒霜漂白麻色的雙重作用。

若遇到晴天,每隔三五日,就用一根一丈見長,頂部為錐形的木桿翻動。操作時,從晾曬的麻稈下面插入,挑起麻稈頂端部分,垂直豎立后再倒向另一地面,其要領猶如武者槍術技法,直刺攔拿,上架下壓,以較小的臂力順勢翻轉,均勻劃撥,整齊落地,這一過程叫“翻麻”,熟練的人,一眨眼工夫就可將一排麻翻完。

大麻幾經翻曬、風干,大地再次敞開胸懷接納了麻。麻也再次欣然回歸到大地的懷抱。

深秋麻上露,涼氣沾人衣;夜沐清風月,日浴“秋老虎”。麻稈經受著暴曬,直到完全脫水,適度干燥,麻色也完全轉變成灰白色,再收攏捆扎運回家。田間捆麻不算數(shù),運至家中才算是收獲。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捆好的麻捆雖大小不同,重量已很輕,拉運再不費氣力。莊稼收進倉,莫忘災禍患。為防火、防盜,運回家的麻捆,一般都不宜放在院落內外人們頻繁活動的地方,大多都選擇在通風,相對封閉干燥的房頂。碼起一個小山包似的垛存放,在凜冽的寒風中陪伴著主人做起了豐獲的夢。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揮別秋意闌珊,迎來萬物蕭然。季節(jié)的轉換,總是不隨人們的心念。瑟瑟的寒風殘卷著枯葉,掀起旋轉到農莊的各個角落。幾場雪后,大地茫茫,更顯農家勤勞與寒涼。

剝麻是大麻收獲最繁雜的一道程序,它不受時間的約束,全靠麻農們利用農閑時間,大多都集中安排在入冬農閑,選擇天暖的時日來完成。

農家男勞力在之前幾道工序中付出了許多氣力,之后的他們順勢養(yǎng)尊處優(yōu)起來,似乎已將剝麻的事拋在腦后,全交給了婦女們去完成。只是偶爾在家中嘮叨提示:張家已開始剝麻了,李家的麻已經剝了幾天了。

每當這時,女主人沉默是最好的答應,不是不開剝,望著收獲到家,堆積成小山狀的麻垛,何時才能剝完。

試想,拉回家的成捆麻,僅一捆足有二三百根麻稈,必須—根根抽筋剝皮。剝麻人表現(xiàn)出的不是欣慰,是彌漫在疲憊思緒中的焦慮與惆悵。

但家家都有難念的經,人人總有難纏的事,生活本就酸甜苦辣味俱全,喜憂聚散總難免,柴米油鹽的壓力,一地雞毛的瑣碎,延遲的心緒很快就被現(xiàn)實生活的窘迫所屈服。

寒風不知趣,無事吹門入。進入隆冬時分,室外溫度已不宜剝麻,只好轉移到房內。室內一般都有生火取暖的爐子,麻稈是極易燃燒的。為解決取暖,還需防止麻稈引起火災,剝麻人將麻捆根部放進門內,其余麻捆露在室外,再用門簾盡可能阻隔,不讓外面的寒風侵入,繼續(xù)著剝麻的活兒。

剝麻是一份細致入微的活,為方便順手,剝麻人先用牙齒在麻根約十五公分處咬開,再用手指分片切面,把整個麻根部一分為二開剝。

牙齒咀嚼食物,唇舌感知美味,動物界無一例外。而世間用牙齒做為勞動工具,高頻率地使用牙齒咬切的,唯有剝麻人。剝麻人在四五十歲左右,牙齒磨得跟牙齦一樣齊的無一例外。品味著苦澀,心念著收獲。喝一壺回味酒,哽咽入喉頭,“天蒼蒼兮臨下士,胡為不救萬靈苦”。細數(shù)艱辛的歲月痕跡,捕捉真實的農家生活中的感同身受,誰人能創(chuàng)造一臺剝麻的器具,來替代人工剝麻,是千百年來麻農們與日求索、企盼、呼喚的心聲。

牙齒咬開的麻根,用大拇指切入分開向外折斷,左手握麻稈,拇指夾于麻稈與麻纖維之間,右手拉動,先扯出一束麻皮,抽出麻纖維,麻稈從左手虎口處出拉出,麻皮與麻稈從左手大拇指與食指間分離,左手大拇指與虎口部位成了分離器。再沿著麻稈根部,把剝落的麻皮輕拉剝離。一根麻中,最長的兩批麻用左手中指夾捏,對于少量剝離不凈的,采用在麻稈中段折斷的方法,將麻剝下,用左手無名指夾捏。

為了減輕拇指的摩擦,剝麻人在拇指上必須套一個鐵套,其余四指帶上橡膠的護套。即使這樣,剝完家中的麻,指套也要磨破好幾副,手指也因此傷痕點點,疤痕新累,沒人說聲疼。沒有矯情,沒有醫(yī)治,只有自愈??喽谎裕炊徽Z。任日月漫長,在無奈嘆息中惆悵,堅毅的眼神,眺望著遠方。

一雙雙曾被文人墨客喻為玉指的女性纖纖細手,把一個“麻”字繞指出纏綿,挼捏出柔韌,把一家人不斷粗茶淡飯,不缺柴米油鹽的念想,妥帖成細水長流。

一根麻少則要將麻稈分離折斷四五次,熟練的人們整個動作像做擴胸運動,又像似在做拉面,輕重張弛勻稱用力,只有剝麻人自己拿捏,掌握適度,體察感悟。

“寒風蕭蕭吹門楣,農家不眠夜更苦”;“長夜漫漫燈花閃,冬衣不耐五更寒”?!耙怪袆兟槁?,燈下白頭人”。日子從指間滑落,一日一月又一年,年年種麻,年年剝。抽不盡、折不完的麻稈,剝不凈、捋不完的麻皮。一雙手、十指頭、鐵皮筒、橡皮套,傷痕斑斑,血口交替,手無完指。細皮嫩肉都不見,累傷忍疼謝老繭。一雙手、兩臂膀,一捆麻、數(shù)百千,伸拉擴背一身僵。每個人、每一天,長庚星、北斗星,剝麻人陪伴的瘦月掛長空。從天黑到子夜,才能把一捆麻剝完,忙忙碌碌苦中求,長年苦心何時休。

重復的擴臂,人雖坐著操作,但一日下來,剝麻人的雙臂也像注了鉛般沉重,一旦停下來就像散了架似的,渾身僵痛。正因為這樣,才有“莊稼農活三樣狠,挖泥、薅草、扯麻根”,艱辛與繁重的日子夾雜著苦悶滋味,自然萌生出苦衷。此時,一項根植于涼州民間的古老說唱曲藝——賢孝,便上了場,成了調和劑。

每當農閑,特別是冬季,農舍家院、避風向陽的旮旯墻角,凡是能集中剝麻的場合,老夫子們自成中心焦點,若要好聽,唐僧取經,若要好看,武松砸店。懸念疊起,章回分解,繪聲繪色。更有民間藝人懷抱三弦,說學奏唱,鄉(xiāng)土風情十足的畫面?!缎」觅t》《十里聽》《放風箏》《割韭菜》《張連賣布》《鞭桿記》《關云長單刀赴會》《繡荷包》《勸世人》……

曲藝表演者有鄰里盲人彈弦,有遠鄉(xiāng)曲藝高人演唱,武戲文唱,自創(chuàng)新腔;有時粗喉大嗓,高亢激昂,蕩氣回腸,吟唱著人生的豪情悲苦;有時低聲慢唱,演繹著生活境遇的起伏,曲調悠揚,低語呢喃。

“天留日月佛留經,人留子孫草留根,天留日月落又升,佛留經文勸人心;草留須根待來春,人留子孫萬年青”。傾聽著孝歌雜曲,那些古往英雄、才子佳人、帝王將相、忠孝仁義的形象樹立起豐碑,為賢行孝、恩怨福報、隱惡揚善、頌揚忠烈的理念在人們心中播種萌生。

遙想昔有《西涼伎》“假面胡人假獅子”,“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都在印證著《舊唐書·音樂志》中所云:自隋以來,管弦雜曲將數(shù)百,多用西涼樂。

前可追索,后有承接。剝麻人傾聽著器樂伴奏下的曲藝故事,抽拉著手頭的長短不等的麻皮,繁雜勞作寓于曲藝濃郁的情節(jié)之中,為重復枯燥的肢體勞作增添了歡快的韻味。飯養(yǎng)人,曲養(yǎng)心。來幾句俗語,哼幾聲雅曲。愉悅聲中時日短,剝麻聲響和胡弦。

農家人偶爾用這種獨特曲藝伴隨著的勞作,用聽覺的愉悅忘卻心中煩悶,感受到了快樂。一根接著一根咬切著麻根,咀嚼著人生酸甜苦辣,坦然面對著生活給予的一切。這樣一根麻稈被折斷兩三次后,被剝落的銀白色的麻稈,做為燃料捆扎堆放。

沒有耐心的人最不宜去整理捆扎剝剩的麻稈。宋代詩人范成大《夏日田園雜興》云:“晝出耕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

農家無閑人,小孩無例外。農家對童心的“虐殺”始于整理麻稈。這個仿佛約定俗成似的,整理扎手麻捆的農家活,也似乎成了農家孩子配合父母學做農活,責無旁貸的義務和認知。但凡事又有兩面,這也是上天賜給麻農們贈給自家小孩在成長路上最好的禮物。農家小孩們必須無條件服從父母之命的扎手活,也是引領孩子們體貼孝敬父母,力所能及承擔家務,勤于動手樂于付出的最佳日常培養(yǎng)內容。農家小孩們逃不出這不情愿,但必須做的事,以此來磨練自己的韌性,從日復一日的整理捆扎中歷練做事的耐心,勤儉家風父母訓,他年富貴不忘貧。

學好三年,學壞三天。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天長日久之后都有模有樣地捆好了麻稈,將其堆放在遠離明火的地方。

在鄉(xiāng)間,吃苦耐勞是本分,它擺脫了孩子無知的極樂,從小接觸繁雜的勞作,是幼童肢體的開悟,是成長的必經之路。經歷是財富,磨礪是內涵,使之日后手能提籃,肩能擔擔。

遠離鄉(xiāng)間的人們,自然不會理解這種對兒童的苦役式“虐待”,很可能責怪為人父母及長者,但不是父母沒有慈愛心腸,而實在是農活堆積如山,壓得父母緩不過神、喘不過氣的現(xiàn)狀。

兒時快樂固然興奮,但伴隨著成長的自覺,承擔家務的嘗試何嘗不是一種福份。起跑線上學會吃苦,選擇堅強,有這些扎心的過往,都會變成閃耀的成長。

“立冬晴,單衣過隆冬;立冬陰,柴炭貴如金”。被抽筋剝皮后的麻稈,早已粉身碎骨,但固守干凈亮出了清白之身,成為了農家人的寶物。它的燃點極低,只要接觸火源,便可燒燃,即便化為灰燼,也星火點點,提供熱源。嚴冬寒天,能填炕供暖,暖透胸膛;昏暗黑夜,能像火把燈光,照明點亮。

剝下的麻一綹一綹放在閑置的房間里,積累到一定存量,農家男人們消閑時,趕在出售前整理捆扎。

太陽每天準時升起,已成為亙古不變的定律。晨曦彌漫在農莊,雞鳴犬吠呼應著遠方。歲月悠長,喚醒著人們追求收獲的圓滿。

售麻前需要扎麻,這是一項富有技巧的裝飾麻面的活,是麻產品的最后一道再梳理和粗包裝,它講究一次成型,否則剝下來的麻每整理過手一次,就短斤少兩。俗語道:麻捆二道緊,麻挼三遍輕。

麻分上中下,人有好中差。麻纖維的色澤、長度,麻匹的寬度都是有標準要求的。上等成色的麻,一般長度在兩米五以上,色澤自然亮麗,寬度在一公分五到兩公分之間,長度整齊,寬度勻稱拉力強,這樣的麻品質高端,價格自然好,每斤高出次一等的麻近兩成左右的收益。有好麻如若沒有捆扎理麻的行家,理出的麻連次等麻品的下限也評不上。

麻行里也講究“三分長相,七分打扮”。每綹麻用手指梳理,成一綹麻,再累計疊加,五至六綹麻成一大把,將麻皮分離成與大拇指甲等同的寬度,整齊劃一,遮蓋在外圍,拎起一把麻,上下端視、遠近打量、反復整理,選好理想的麻面,在距整體五分之三處,用雙手按在大腿面上,用力折出一個宛如古代少婦盤出頭型發(fā)髻來綁扎,用麻皮扎緊放置,累計捆扎到十把麻,再用兩綹麻扎兩道,捆成一大捆麻。

這樣從一綹麻扎成一把麻,再從一把麻捆成一捆麻,便可成型了。依次累積成捆碼摞,就完成了包裝,可成批上市出售了。

售麻就是銷售變現(xiàn)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大麻是一種緊缺物質,由于受地域、加工條件限制,適合種的地方不少,但愿意種、會種的人更少,這是一項具備一定規(guī)模,系統(tǒng)性強、工序繁多,全程手工完成的農田種植業(yè)。收獲時間跨度長,活臟累人工序煩雜,也是家鄉(xiāng)人沒能繼續(xù)甘心情愿再去做的主要原因。再后來,即便有人能吃下這份苦想去種,若形不成一定規(guī)模,小到十多家,大到一個地域,也是不宜種植的。

因此,成品麻一直是搶手貨,它用途極廣,大到加工紡織高檔布料,小到千家萬戶加工繩索、捻線納鞋。麻農們也視收獲的麻作為家中能變現(xiàn)、換取其他生活用品的壓倉石,手頭所需支出不到十分緊缺時,一般不拿出來去交易。

正是它既可以大批出售兌現(xiàn),解燃眉之急需,又可以小批量地變賣交易,精準地換取所需的生活物質資料。又因為產量小,年生產量有限,用途廣泛而物以稀為貴,當時化纖材料尚未廣泛使用,相對無代替產品。就連百姓家老人過世,披麻戴孝也要用到麻。

對于麻農來說,臉上布滿風霜,眼里寫滿故事,他們的資本就是他們拔麻、漚曬、扎麻的手藝。種麻之人,視麻為生計,為之耗費心力,不辭辛苦。

一年莊稼兩年務,披暮霜、踏晨露。耕播著麻田,試圖以努力改變現(xiàn)狀,以勤奮實現(xiàn)夢想。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受交通、信息、運輸工具所限,麻農們?yōu)榱死孀畲蠡?,首選身背擔挑,游走于城鄉(xiāng)之間,至驛店、找商鋪、走小巷、串鄉(xiāng)莊、趕廟場,換得急用錢。但大多都堅守“遠買賣,近莊稼”的習訓,利用農閑時節(jié)結伴而行,肩挑、騾馱、趕牛車;托親友,走熟道,驢趕腳,自備干糧,不懼風雨暑寒,進山、出關、走四方。有山必有路,有水必有渡,以最節(jié)儉的方式,不計時日進村串戶,沿途吆喝叫賣。

有道是:“法不輕傳、道不賤賣,師不順路、醫(yī)不叩門”;“千金不傳無義子,萬財不渡忘恩人”;“甘霖不潤無根草,妙法只渡有緣人”。

興許種麻人就是最先走出家門,突破封閉,用腳步探索周邊地域,與外界交流接觸的生意人。他們不以功利為目標,而以尋求生存的價值與財富積累的方式為謀生之道,經過數(shù)代人的傳承實踐,售麻自然成了在行人言傳身教的生意經中,自然滲透、包含,體現(xiàn)出了適合交易的地域文化底蘊和人文理念。

古無虛諺:“人在世上闖,刀在石上磨”“天道無情,常遇善人,世人東來西往,多圖碎銀幾兩,能大能小是條龍,只大不小像條蟲”“問路不施禮,多走數(shù)十里”“出門三分小,見了姑娘叫大嫂”“舉止投足間,溫良恭儉讓”“出門一里,不如屋里。風餐露宿是慣例,忍饑挨餓是常態(tài)”“人分三六九等,肉分五花三層。不走的路走三回,不見的人碰幾次。人以偽來,我以誠往。路不走斷,話不說絕。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不求錦上添花,但愿雪中送炭”。

售麻一般是倡導做生意要三個好:貨好、人好、信譽好。貨真價實,童叟無欺,三分生意、七分仁義;不能起價無限,隨口就講?!吧俨黄劾喜缓澹I賣越做越興隆”“買賣不成,說做不到”。嫌疑是買主,喝彩是看客,“多一份理解,多一份寬容”“與人方便,與己方便”。但也固守交易底線,“千賣萬賣,折本不買”“千金難買心,萬金不賣道”。虧本的生意“賣布的疊住,賣麻的撾住”“煮飯要有米,說話要有禮”“人叫人千聲不語,貨叫人點首自來”“買主賣主,衣食父母”“緊提酒,慢打油,賣麻糶糧抬秤頭”“刻薄不賺錢,忠厚不蝕本”,“利不可賺盡,福不可享盡,勢不可用盡”“心中無缺則富,被人需求為貴”。

成品麻是千家萬戶的日用必需品,更是交通閉塞的窮鄉(xiāng)僻壤的搶手貨,在鄉(xiāng)間銷售方式靈活多樣,有錢來現(xiàn),無錢交換。小麥玉米各價折算,五谷雜糧來者不嫌,凡家用之物,皆可物物交換,糖棗干糧、衣布氈墊、簪鐲針線、銅銀錫焊,商價不煩。碰到熱水止渴,遇到熱飯解餓;夏秋露宿,嚴冬借住;犬吠雞鳴,蚊咬蟲叮;炕冷席冰,和衣而睡。人際交往,誠信至上。一個承諾一個釘,一滴唾沫一個坑。貨剩托熟,分期回取;人情留一線,以后好相見。有錢大家賺,有話好商量;賣的回頭笑,不請還自到。人不出門身不貴,火不燒山地不肥。一人售麻在外,總是收獲頗豐,每當滿載而歸,親朋相迎,小酒微醉。

一天一眨眼,一年一秋寒。歲月滄桑,耳濡目染。故鄉(xiāng)是富者眼中的天堂,貧者眼里的荒涼,是詩人筆下的遠方,是游子心中的念想,是慈母手中的針線,更是家鄉(xiāng)父老手中永遠剝不完的麻稈……

一種經歷,一種感受。麻原本是一種很是普通的植物,汲天地精華,沐春風夏雨,經過農耕生產原始工藝加工,仿佛賦予了某種秉性靈氣,短暫一生,潛移默化點悟著人們。

一念起,萬水千山;一念起,故鄉(xiāng)麻田。對廣袤鄉(xiāng)土的眷戀,實乃是記憶抹不去對父老先輩躬背汗顏的艱辛勞作場景的回念。理智缺不下幼年生活時光的行囊,雖然生活不再地老天荒,但筆耕書田,麻田收獲繁雜之聲猶如在耳畔回響。使命所致,心神備至,催生拙筆,心路從此開啟了漫長的追蹤溯源之旅。

也曾苦讀古往今來詩詞歌賦,試圖彌補書田閱歷,功底的浮淺與不足;也曾頂禮膜拜古圣先賢、文學大家,中華燦爛文化代代相傳,名家輩出,流派分呈,百花爭艷,包羅萬象,應有盡有,讓我陶醉其中,俯拾即是,美不勝收。

我曾舉杯豪飲李白泡制的酒,卻無法精準接濟杜甫的愁;我凝注著東坡邀來的明月,觸碰王維的相思紅豆,卻常常不經意間就會打出守望故土的擦邊球;我曾涉足李清照已成過往的閨思舊夢,晨練神馳于元稹的滄海行云般太極健體強身,卻尋覓不到一處有對大麻這一古老農耕文化的詳細記敘與探究的只言篇文;我曾在王昌齡的塞外大漠中植壓方田、固控沙丘,茫茫沙海中怎么也找不到一塊能眷顧著家鄉(xiāng),派上用場的壓麻的石頭;我曾在陶淵明的世外桃源里觀賞土地平曠,屋舍儼然,黃發(fā)垂髫,怡然自樂的樸素自然的田園風光,讓我幸福地羨慕良久,卻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定格到幼童無奈地干著扎手的捆麻桿的活兒,父老們帶著護手鐵皮套艱辛剝麻勞作的鏡頭;我更沉醉于白居易江南綠水青山中的舊夢沉沉,但喚醒我人生夢境的,確是家鄉(xiāng)石羊河旁彌漫在麻坑里,久散不去的、難聞而又帶著淡淡親近的漚麻臭……我檢索查閱文獻書籍,竟無一處有對大麻種植加工流程的定位、釋義與注記。

地域的故鄉(xiāng)哺育了我的身心,精神的故鄉(xiāng)滋養(yǎng)著我的靈魂,文化的故鄉(xiāng)導航著我的行蹤。

在文學的世界里,大家們大多都有對自己故鄉(xiāng)各種揮之不去的記憶描述,不知何時,我突發(fā)聯(lián)想奇思,進而發(fā)現(xiàn),家鄉(xiāng)的麻田早已為我文學種子的生長發(fā)育提供豐厚的沃土。

我也曾在古詞歌賦中翻曬、尋覓能超度靈魂,滋潤精神世界的詩句:陽光布恩澤,萬物生光輝。去呈現(xiàn)著鄉(xiāng)間萬物生機盎然,欣欣向榮的田園風光;春到人間草木知,東風吹水綠參差;描述水面與萬物的遙相呼應的春景;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將深愛大自然,而傾注于物,視物為精神,為知己。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多年來在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修煉中,從家鄉(xiāng)麻田中得來的民諺俗語,朗朗上口,通俗易懂,世代口口相傳的實用。它蘊含著勞動人民對生活、生產的智慧,開悟著人們的心神,警示規(guī)范引領著人們的言行。

我熬過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領悟了未曾清貧難為人,不經挫折永天真;也曾頓悟出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的真諦,但我也更自信于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者;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心平可愈三千渡,心靜可通萬事理。

沒有回避,沒有猶豫,我曾不止一次大聲疾呼,我深愛家鄉(xiāng)的麻田,她給予了我人生追求中持續(xù)的耐力,堅實靠譜的肩臂;我更愛麻田里帶著泥土清香的民諺、俗語,她開化滋養(yǎng)了我精神的家園,成為熏陶澆灌我人生智慧的源頭清泉。

我愛家鄉(xiāng)種植的大麻,她自帶不勝華貴、堅韌的皮囊,以及嚴謹包裹在里面锃亮清白、燃之不盡、無窮能量的麻稈……落筆如釋,春來冬去。癡情舊念,了卻遺憾。回望家鄉(xiāng),情系麻田,一切順其自然,泥土彌香,得失兩忘,頓覺神清氣爽,元氣滿滿,豪情萬丈!

(首發(fā)自中國作家網駐站內刊《西涼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