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4年第5期 | 丁帆:我們的田野(節(jié)選)
丁帆,1952年5月生于蘇州,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南京大學學術委員會委員,曾任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學會會長,國務院學位委員會中文學科組第四、第五屆學科評議組成員,中國社會科學中文學科評審委員,中國作協(xié)理論委員會副主任,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叢刊》《揚子江文學評論》主編。自1979年在《文學評論》上發(fā)表學術論文以來,共發(fā)表論文600余篇,有論著30余種??傆嬑淖?000萬字。
我們的田野
丁帆
我常常在思考,新中國幾代少年兒童歌曲中影響最大的歌曲,至今仍在經(jīng)久不息傳唱的歌曲,到底是哪幾首呢?如果讓我來遴選,我可能只選兩首,一首是《讓我們蕩起雙槳》,另一首是《我們的田野》。前者是共和國首都北京畫面中的畫外音樂,它成了首都兒童浪漫曲的象征,它是“祖國花朵”最向往的美麗風景,也是幸福生活的寫照,那是歌詠城市風景畫的浪漫圖景;而后者是抒發(fā)鄉(xiāng)村風景畫的宏闊畫卷,無疑,它是歌詠祖國的象征,不僅歌詞通俗易懂,具有日常生活親近感,更是它那具有巨大聽覺沖擊力的優(yōu)美旋律,俘獲了千千萬萬“生活在別處”的少年兒童心靈。但那是只有經(jīng)歷過城鄉(xiāng)兩種生活形態(tài)的人,才能體會到它深刻的內(nèi)涵。
無疑,這兩首歌即使穿越七十多年的時光隧道,只要它們的旋律一旦響起,你就會進入那種激情澎湃的樂境之中,即使是在你彌留之際,播放這樣兩首歌曲,你也會在安詳?shù)奈⑿χ邢蜻@個世界告別的。
當然,生長在城市里的少年兒童,尤其是在有湖泊的一線大城市里,是特別青睞《讓我們蕩起雙槳》這首歌曲的,它的曲詞作者是著名的音樂家喬羽和劉熾,雖然,詞曲作者當年還并不是很有名氣,但就這首歌曲就讓他們爆得大名,那是因為這首歌是1955年為并不算好看的兒童電影《祖國的花朵》配的主題曲,如今,當年的電影故事情節(jié)早已被人們忘卻了,而這首歌曲卻廣為傳唱,成為歷史的經(jīng)典。而恰恰正是這首電影主題曲,將另一首在它兩年前的1953年就問世的《我們的田野》,湮沒在歌聲嘹亮的祖國花朵浪漫抒情的歌喉中了,直到20世紀80年代又重新成為歷史的新經(jīng)典,重新登上了高高的領獎臺,尤其是2013年六一兒童節(jié),著名歌唱家廖昌永和她女兒,在央視同臺演唱《我們的田野》,感動并征服了億萬觀眾,由此,也讓我想起了這首歌對我人生往事的許多回憶。
我們小時候沒有電視看,只能在中央廣播電臺聽覺中度過看不到畫面的童年,除了故事平話的演說,就是音樂的享受了,那個時代兒童節(jié)目是一個名字叫“春天姐姐”的主持人,主持一個叫作“小喇叭”廣播節(jié)目,其中也播放兒童音樂,我聽到的《我們的田野》最早的童聲合唱,就是在這個節(jié)目里。
據(jù)說這首歌最早的原唱者,是一個叫作張金利的不知名歌唱家,他在1953年示唱了這首歌,也許,那時錄音的器械落后,影響了音響效果,所以,無論是示唱,還是合唱,讓人并沒有覺得這首歌曲有那么令人震撼。
我始終以為,其實一首歌曲的歌詞寫得好壞,并不重要,關鍵就在于作曲家譜寫的旋律是否動聽,因為旋律的和聲是跨越語言、國界和階級的,即便是盲人,感動他的就是旋律美的魅力,甚至連動物也會因旋律而感動。
《我們的田野》譜曲者張文綱雖然名氣不大,但是這首歌的旋律十分優(yōu)美,它為什么能夠在1980年真正得以“復活”,那就是旋律在好的視聽音響中,無限放大了音樂的效果,你閉上眼睛,沉浸在樂曲旋律的享宴中,身心得到無限愉悅的釋放,那才是生命靈魂中不能承受之重。
《我們的田野》是當年著名兒童作家管樺作的詞,原本是為中央廣播電臺兒童節(jié)目趕制的組曲《夏天旅行之歌》中的第三曲,兒童詩詞歌謠通俗易懂,容易記住歌詞,因為管樺就是我們小學課文《小英雄雨來》的作者,又是著名兒童歌曲《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的作詞者,于是,我在《我們的田野》這首歌曲的跟唱中,一下就記住了歌詞。
我們的田野,
美麗的田野,
碧綠的河水,
流過無邊的稻田。
無邊的稻田,
好像起伏的海面。
平靜的湖中,
開滿了荷花,
金色的鯉魚,
長得多么的肥大。
湖邊的蘆葦中,
藏著成群的野鴨。
風吹著森林,
雷一樣的轟響,
伐木的工人,
請出一棵棵大樹。
去建造樓房,
去建造礦山和工廠。
森林的背后,
有淺藍色的群山,
在那些山里,
有野鹿和山羊。
人們在勘測,
那里埋藏著多少寶藏。
高高的天空,
雄鷹在飛翔,
好像在守衛(wèi),
遼闊美麗的土地。
一會兒在草原,
一會兒又向森林飛去。
盡管我并不喜歡其中非詩性的歌詞,比如“金色的鯉魚,長得多么的肥大”,就像小時候看到那幅俗不可耐的肥碩的金色鯉魚高高躍起,跳過巨型水庫的“龍門”年畫那樣,身上起了雞皮疙瘩。但是,歌詞留下的畫面感,卻喚起了每一個時代少年兒童美麗的浪漫遐想。小時候?qū)懽魑?,我曾?jīng)抄襲過其中的歌詞,老師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
在少年時代向青春期過渡的時期,1968年的秋天,我們自愿下鄉(xiāng)插隊,首先想到的就是《我們的田野》中起首的那段歌詞:“美麗的田野,碧綠的河水,流過無邊的稻田。無邊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面。平靜的湖中,開滿了荷花,金色的鯉魚,長得多么的肥大。湖邊的蘆葦中,藏著成群的野鴨?!彼裕覀冞x擇的就是“美麗的田野”之地蘇北寶應縣,因為我們幻想著,那里雖然沒有森林和大海,卻有美麗的麥田和稻田的風景,還有湖泊和蘆葦,更有那懵懂的愛情,那是電影《柳堡的故事》留給我們這一代人可憐的浪漫情愫。
哪知道我們陰差陽錯地誤進了另一個叫作“劉堡”的田野,那里少有河流,雖有“無邊的稻田”,但“平靜的湖中,開滿了荷花,金色的鯉魚”的風景在哪里呢?尤其是“湖邊的蘆葦中,藏著成群的野鴨”在哪里呢?雖然這里緊鄰縣城,但它不是我所幻想中的“我們的田野”。
于是,幾個月后,我們又去了那個叫作下舍公社的水蕩,因為那里不僅有“碧綠的河水,流過無邊的稻田”。還有無邊的湖蕩,尤其是夕陽中“湖邊的蘆葦”,點綴著無邊浪漫的夢幻色彩,即使沒有落霞,野鴨在長天飛翔,也是一道充滿著詩意田野風景。直到二十年后,我才看到帕斯卡爾那本《會思想的蘆葦》,于是,才悟出了人與自然之間相通的生命本質(zhì)意義所在。
那年,我懷揣著英國女作家伏尼契的長篇小說《牛虻》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去尋覓風景如畫的“我們的田野”去了。當然,我也做好了吃苦的準備,苦難,難道還有牛虻遭受過的痛苦生活劇烈嗎?只要有浪漫田野上的風景陪伴,一切都不在話下。
殊不知,“我們的田野”等待我的并不是那種《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憧憬,我經(jīng)歷的是一場中國農(nóng)耕文明與工業(yè)文明大搏戰(zhàn)前夜里最黯淡的歲月,正是這段難忘的歲月,雖然我不是一根“會思想的蘆葦”,但它讓我懂得了生活的真諦,懂得了人性,懂得了江湖中最寶貴的情緣,是生活教育了我,比我當年讀到的高爾基的自傳體三部曲《童年》《在人間》和《我的大學》要深刻得多。高爾基也是在16歲的時候進入社會的,他將社會看成是自己的大學,同樣,與之同年齡的我,也是進入這個社會大學的,但我們的初衷并不相同,我是帶著天真浪漫的情愫,進入這所自以為美麗的田野的,而當美麗的幻想變成泡沫時,“我們的田野”還是美麗的嗎?
初來乍到,當我在春天的美麗田野里,尋覓到破爛不堪的大風車時;當我在夏日的河流中,看到白帆點點老舊木船上破帽遮顏的農(nóng)人蕩起雙槳時;當我在秋天湖蕩中,看到搖曳多姿的蘆葦時;當我在冰凍三尺的河床湖面上,看著農(nóng)人挑著擔子過河情形時。那原始自然景色與農(nóng)耕文明美圖風景畫,的確讓我深深地感動了。
當三十多年前,我回憶那段十幾年前歷史風景的時候,在《夕陽帆影》的集子里,將自己發(fā)表在晚報上那篇《子在湖上行——插隊故事·賞景》收了進去,尤其是寫到湖景中的蘆葦,我把自己感動了:“那一望無際的蘆葦在陽光照耀下,猶如黃金色的綢緞一般延綿起伏。小船貼著湖邊向前悠悠地滑行,仰面望去,近在咫尺的蘆梢在逆光下,被罩在金黃色的光暈中,那毛茸茸的邊緣,在秋風的吹拂下來回擺動,像一幅幅美妙生動的剪影在眼前閃過,煞是好看。”“輪廓分明的天邊,一湖秋水在一碧如洗的天穹輝映下,顯得更加清澈明凈,點點湖帆灑落在廣袤無垠的粼粼秋水之中,恰似天際飄來的一頁頁白素……天邊的早霞尚未褪盡,一抹胭脂紅的朵朵游云,游弋在高渺的遠空,一行秋雁在無邊的蒼穹下抒寫成‘人’字向南飛翔,把自然的天空點染得更富人文色彩,它的鳴叫,在遼闊的天空里仿佛是聲聲召喚,將你融入到天水之間的大自然懷抱中;許是陽光折射的特別效果,那綿綿起伏的金黃色的蘆葦,在一湖碧藍的秋水映襯下,變得格外生動絢爛,黃與藍的分界線顯得異常明晰,猶如刀刻一般。”
無疑,這是我少年時代在南京玄武湖春游時,與同學們劃著小船,唱著《讓我們蕩起雙槳》后,尋覓《我們的田野》的第一印象,那都是彩色的畫面,猶如我看到的西方油畫里的風景畫那樣賞心悅目。是大自然的美景,讓我這個不知饑寒和溫飽區(qū)別的少年,對鬼斧神工的大自然,以及農(nóng)耕文明的靜態(tài)之美,發(fā)出了由衷的感嘆。
不知是什么時候,當我一次次目睹這美景的時候,設色的圖畫慢慢地失去了它的色彩,漸漸成為黑白的影像,留在了我的記憶當中,正如我在《子在湖上歌》的結(jié)尾最后一句話中所說的那樣:“我懷疑自己是在田野湖色的永遠睡夢中。”
那個時候,我并不懂得越是自然原始風景優(yōu)美的地方,人類生存就越是貧困的道理,也不知農(nóng)耕文明風景,是農(nóng)人通過流血流汗換來美麗,簡單的幾句“美麗的田野,碧綠的河水,流過無邊的稻田。無邊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面?!鄙畈刂氖菬o邊的苦海。
20世紀60年代,在蘇北廣袤的田野里,人們還沉浸在鐵器時代的工具使用中,我們想象中開著隆隆的拖拉機,耕耘收割的田野風景畫,是畫在公社墻上的宣傳畫,現(xiàn)實生活中,就是梵高的《割麥者》和《麥田與收割者》中,那弓背曲腰者的收割者,才是社員勞作的真實生活形象體現(xiàn),而我見到的“割稻者”更是辛苦了,因為一年的“雙季稻”的刈割,讓農(nóng)民把大部分時間投入在三季稻麥的栽培與收割上。大忙季節(jié),搶收搶種,吃飯時間比軍隊還緊張,一天十四個小時的勞作,渾身都散了架。
小時候,我們在畫報上看到米勒《拾麥穗》的油畫,那彎腰弓背的婦女的形象,作為我們底層階級苦的教材,那是一幅悲慘的畫面,激起了人性中普遍的階級“同情與憐憫”之情。殊不知,那拾麥穗是刀耕火種時代里最輕的農(nóng)活,那是喪失勞力的老人和孩子的營生,還有,米勒那幅歌頌勞動人民的油畫《撒種者》,主人公干的活也是男人最輕松的勞作,它們在畫家的筆下,卻成為一幅田野里美麗的風景畫,被人闡釋為辛勤勞作的優(yōu)秀作品,孰料,它在蘇北平原的悲苦勞作中,顯得微不足道。
此時,我想到的是列賓的那幅《伏爾加河上的纖夫》,纖夫成為世界名畫,是它用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寫盡了底層勞動人民的痛苦,而畫面后面隱隱出現(xiàn)的卻是象征著工業(yè)文明的蒸汽機的大輪船。
相比之下,在“我們的田野”里,這些刀耕火種里農(nóng)民的勞作要比伏爾加河上的纖夫還要悲苦,因為他們連一臺收割機都沒有。一直到20世紀70年代,江蘇的常州拖拉機廠生產(chǎn)的小型手扶拖拉機風靡全國,一臺機器可以抵得上幾十個勞力,但那是計劃經(jīng)濟時代,沒有分配名額,想得到一臺機器比登天還難,即便有分配名額,在那些一個整勞力干一天只能掙幾分錢的生產(chǎn)隊,做夢也不敢想買幾千元的拖拉機啊。
在“我們的田野”里最愜意的風景畫,是我在十幾年后,見到的那幅美國印象派畫家約翰·辛格·薩金特的那幅《在麥田里休息的收割者》了,因為在十分難熬的收割過程中,倘若能夠允許休息一下,那就是生產(chǎn)隊長最大的恩典了,然而,我們的休息,并沒有畫面中坐著的收割者那么斯文,大家都是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農(nóng)民們連平時打情罵俏的工夫都沒有了,汗水浸透了衣衫,男人赤膊,女人袒乳,皆不稀奇。睜開眼睛,望著湛藍的天空,那小時候讀到的《紅旗歌謠》里,“撕片白云擦擦汗”的浪漫詩句,頓時被汗水沖刷得干干凈凈。
仰望天空,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辨別色彩的能力了,看不見“三原色”所組成的大千世界的美麗風景了,眼前只有黑白顏色的生活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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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自《十月》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