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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飛天》2024年第8期 | 鬼金:清潔(節(jié)選)
來源:《飛天》2024年第8期 | 鬼金  2024年10月22日09:12

天熱,空氣近乎燙了。窗外的太陽還在燒灼,仿佛要把整個世界都點燃似的。那種干燥和灰突突的感覺,讓人很舒服,但又能怎樣?人不可能去改變太陽的行為,除非天空本身。新聞里說,這是望城有史以來最熱的一個夏天。商店里的空調(diào)都賣空了,連電風扇也被搶光了。那些買到空調(diào),等著安裝的,也要等一個星期。一些有老人和孩子的人家,因為受不了家里的熱,去賓館住了。一個可怕的消息是,很多老人因為天熱而去世。夏延坐出租車聽司機說,殯儀館的冰柜都不夠用了。凍死人,夏延聽說過,但熱死人,他還是第一次聽說,司機說。都是有老年病,一熱,就受不了。再加上醫(yī)院人滿為患,找人都沒有床位。夏延坐在開著空調(diào)的出租車內(nèi),嘆了口氣,說,這天是咋了?夏延不喜歡空調(diào),那種冷,讓他覺得是滲進骨頭里的。他更喜歡自然風,可是自然風也瘋了,發(fā)燒了。

午睡后,夏延從床上起來。出了一身汗,腋窩和腿腘里滿是黏稠感。他下意識摸了摸,竟然摸出來一個皴球來。他本想隨手彈飛出去,但看到被保潔阿姨收拾過的屋子,他放棄了這個隨意的動作。又捻了捻那個小小的皴球,扔進茶幾上的煙灰缸。好在林陌淵不在家,要是被她看到了,一定又是一頓嘮叨,可能還會生氣。現(xiàn)在,家里就夏延一個人,在空蕩蕩的炎熱中。林陌淵臨出門的時候就說,熱就開空調(diào)吧,但他不喜歡。這時候,汗水已經(jīng)開始在他身上流淌起來,濕漉漉的,像個“汗人”。他舉起雙臂,向上,踮起了腳尖,被來自虛無中的繩子,吊起來,吊在炎熱之中。這個時候,他并沒有沉浸在那種被吊起來的痛苦中,而是感受著身上的汗水在流淌,流淌。保潔阿姨走后,他就脫得只剩內(nèi)褲了。內(nèi)褲卡在腰間,阻擋了汗水的正常流淌。汗水滲進腰間,才慢慢恢復流淌。他這個姿勢沒有保持多長時間,就覺得累了,才放下腳跟,把雙臂放下來,雙臂酸痛??吹降匕迳狭魈氏聛淼暮顾舫梢粩?,像一攤受刑后流淌出來的尿液,讓他厭惡,同時也厭惡那個在受刑中懦弱的自己。他還是連忙拿紙巾把地板上的汗水擦干凈,把紙團扔進垃圾袋。他覺得這樣的姿勢,對自己的肌肉拉伸,很有幫助,再有就是某種來自精神上的“清潔”,由肉身的刑罰來完成。當然,這是屬于他個人的秘密,不會讓林陌淵知道。他變得憤怒,對著虛空的炎熱揮動著拳頭,但他知道那是注定失敗的挑戰(zhàn)。他自嘲著,仰躺在地板上,又連忙起來,地板上出現(xiàn)他的汗跡了。他又連忙拿過抹布把汗跡擦拭干凈,然后沖進浴室……

林陌淵幾次說過夏延應(yīng)該注意這些細節(jié)的。這只會讓他看上去更加粗俗不堪。他當時想反駁林陌淵說,這樣我就優(yōu)雅了嗎?林陌淵鄙視地看了看,說,再這樣臟,不讓你上我的床。

幾天前,林陌淵又說他,說你去看看你干的好事兒?他正看書,問,什么事兒?林陌淵說,馬桶。夏延說,馬桶怎么了?堵了嗎?林陌淵說,你自己去看看,已經(jīng)說你不是一次兩次啦,也沒個記性。他知道林陌淵指的是他撒尿的時候,沒有靠近馬桶,把尿液滴落在馬桶邊上這件事兒。他表示歉意,說,下次會注意的。要不是林陌淵說這事兒,夏延真的從來都沒當回事兒。至于她說他粗俗,他當然知道,但這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了。在一起也有快一年半了。他們都是二婚。以前,掛在她嘴上的“粗俗”,讓他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林陌淵說,一個男人起碼要干凈……后面的話,她沒說。夏延也沒去想是什么。對于“粗俗”,在夏延看來,他的理解和林陌淵的理解可能不一樣。那更是對日常生活的一種不屑,但夏延也矛盾,他何嘗不是在日常生活中的。白色的真絲吊帶睡衣包裹著林陌淵的豐滿身體,從夏延跟前晃過,坐到沙發(fā)上,打開電視,看一個搞笑的節(jié)目。夏延連忙去衛(wèi)生間,把馬桶擦洗了一遍。林陌淵說,用清潔劑,好好擦擦。洗手池旁邊有鋼絲球。夏延把馬桶撒上清潔劑,里里外外都用鋼絲球擦了一遍,白色的搪瓷馬桶,變得明亮了,閃著光。他喊著,領(lǐng)導,要不要檢查檢查?。×帜皽Y在客廳里笑了,說,領(lǐng)導就不檢查了。把你自己也洗一洗吧,剛刷完馬桶。夏延說,晚上再洗吧。林陌淵說,剛刷完馬桶,一身味兒,你聞不到,是你鼻子有問題,你是就不知道什么是臟,我可受不了。夏延說,是的,領(lǐng)導。在家里,夏延喜歡開玩笑叫林陌淵領(lǐng)導。這樣的玩笑,并不是說夏延把自己的位置降低了,而是他覺得他愛她。盡管夏延已經(jīng)脫離體制多年,他想過改一個稱呼,但又沒想好。這不,他在浴室里洗澡的時候,又開始想這件事兒了。領(lǐng)導,領(lǐng)導,領(lǐng)導。夫人,夫人,夫人。老婆,老婆,老婆。太太,太太,太太。淋浴的水從頭頂落下,他雙手向上捋著頭發(fā)的姿勢很像作家三島由紀夫的某張照片。來自夏延看到的攝影師細英江公的攝影集《薔薇刑》。那些三島由紀夫的照片拍得都有創(chuàng)意,是夏延喜歡的。他剛剛的姿勢只是其中的一張,其實在他舉起雙臂的時候,也是其中一張。那些水滴就像是一顆顆釘子。當然,這只是夏延的精神幻象。也許這個時刻,他聯(lián)想到的三島由紀夫是適合他個人的內(nèi)心氣質(zhì)的。他很想把那本《金閣寺》找出來,再看一遍。其實,現(xiàn)實生活中,他很幸福的。找了林陌淵,能干不說,還能掙錢。幾年前,他在單位里就是個科員,也沒啥錢。認識林陌淵之后,從單位辭了,在林陌淵的一個下屬分公司里當個小領(lǐng)導,其實就是掛個名,開一份工資。他喜歡看書寫作,常常不去上班。林陌淵在望城郊區(qū)有一家規(guī)模很大的洗潔精廠,生產(chǎn)各種洗化用品。按理說,他們兩人不搭界的,但一次聚會上,相遇了。林陌淵喜歡他的文采,兩人就接觸上了,賓館住過幾次,她還帶他出去旅游過?;貋砗?,夏延就搬到林陌淵的房子去住了,開始同居生活。林陌淵大夏延三歲,看上去夏延要比林陌淵大五歲不止。她四十八歲,他四十五歲。夏延覺得他四十五歲,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至于之前,那簡直不能叫人生,更是潦草的生存。也許在很多人眼中,夏延是小白臉,但他夏延不是,他臉也不白,倒是黑。林陌淵和他開玩笑說,把他扔進煤堆里都找不出來。林陌淵白,哪都白,皮膚近乎透明,像個瓷人。他們在一起,只能說是黑白配。林陌淵給他買了很多美白護膚品,還領(lǐng)他去美容院美白,但都不見效果。夏延都厭煩了,說,要么你給我換皮吧。要不,你就換人。林陌淵也就放棄了要把夏延變白的想法。

夏延在浴室里就聽林陌淵像叮囑孩子似的,說,腋窩,腘窩,耳朵后面,下面大腿根。夏延隔著水聲,還是聽到了。他大聲回著,知道了,領(lǐng)……導字沒說出來,就被水嗆了一口。他開始一寸一寸地洗著,后背夠不到的地方,只好放棄,本想吆喝林陌淵給他搓搓,想想,還是算了。那樣又不知道引出她多少話呢。浴液在身上包裹著他,讓他變成了一個泡沫人,可以聽到泡沫細碎的破滅聲,仿若整個泡沫中的肉身都隨著泡沫裂開,變成裂紋,覆蓋在皮膚上,直至更深的深處。再次舉起雙手,夏延又進入到那《薔薇刑》里三島由紀夫的幻象之中。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變得緊張起來,直到身上的泡沫都沖干凈了。他甚至模仿其中的一張三島由紀夫嘴里叼著薔薇花的照片,但他嘴里叼著的是一朵虛無之花。

夏延關(guān)了淋浴,扯過浴巾,把自己擦干凈。他看到瓷磚上的毛發(fā),有他的也有林陌淵的,還有蜷曲著的陰毛。他又打開水龍頭,沖洗干凈地面??戳丝锤蓛裘髁恋脑∈遥挚戳丝瘩R桶,他突然感到了疲憊,仿佛來自那幻想中的《薔薇刑》。這時候,他發(fā)現(xiàn)鏡子蒙著水汽,他連忙伸手去抹,直到鏡子里出現(xiàn)他的赤裸肉身。幾年前,因為闌尾炎而留下的刀疤鑲嵌在右下腹部,像是從身體里長出來的。他下意識又模仿了兩下之前的姿勢,舉起手臂,直到舉上頭頂,像是被懸掛起來吊打似的。夏延對著鏡子里的“他”笑了笑。在“他”的笑容中,讓夏延覺得自己的肉身是空洞的,是皮囊。那皮囊上的肉,在脫落,在呈現(xiàn)骨骼,變成骨骸。他瑟縮著,身體跟著痙攣了一下。一只手伸到鏡子上,繼續(xù)擦拭著,他還拿了條毛巾,把鏡子擦得干干凈凈。其實,這個過程中,夏延更是在抵抗內(nèi)心里的恐懼,是的,恐懼。鏡面在摩擦中發(fā)出的聲音,細細的,像重物在緩慢降落。夏延對鏡子里的“他”說,你好。夏延挺直的身體,男性的特征畢現(xiàn)在鏡子里,垂掛在兩腿之間,看上去那么丑陋。這讓夏延覺得自己也應(yīng)該是受刑之人。再一次看了看浴室,地面上又看見一根毛發(fā),他撿起來,在手指捻成一團,扔進垃圾袋內(nèi)。他最后一次看了看馬桶,趴在地上檢查著,確定馬桶已經(jīng)是干凈的之后,他才扶著馬桶站起來。剛剛的姿勢,會讓人誤以為他喝多了,在對著馬桶嘔吐污穢,或者是他想透過馬桶鉆到下水道里面去,去追隨更多的污穢,抵達地獄。

這次站起來的時候,夏延頭暈了一下,手扶墻壁,緩了一會兒。雖然開了換氣扇,但浴室內(nèi)的空氣還是令他感到窒息。他還是把淋浴頭摘下來,再次沖了一遍整個馬桶。又把淋浴頭按上,打開,重新沖洗了一遍身體。在溫水中,他感覺到自己默然流下了眼淚。眼淚和水一起被沖進下水道。夏延還在想剛剛頭暈的那一下,如果因為頭暈摔倒在浴室中出現(xiàn)的種種可能,甚至可能是死。那么浴室是否就成了他人生中最小的“舞臺”。一個死在浴室里,赤裸著肉身的中年男人,總是會令人想入非非。其實,如果是真的,那也只能是悄無聲息的,是寂然的。他知道作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只會是那樣。這樣的敏感,神經(jīng)質(zhì),令夏延開始討厭自己。他稱這是“中年病”。

這才浴巾裹著下身,從浴室里走出來。林陌淵看的電視節(jié)目把她逗得哈哈大笑。夏延不喜歡那些低劣的電視節(jié)目,認為那種搞笑是低級的,無外乎是“梗”的設(shè)置,還有包袱什么的。要說幽默搞笑,他更覺得憨豆先生的那種,高級。還有卓別林,那才是喜劇大師。對于林陌淵的那種笑聲,時常會讓夏延起雞皮疙瘩,但他不好說什么。那也是別人的權(quán)利,還是不干涉的好。干涉了,兩人之間就可能出現(xiàn)分歧。出現(xiàn)分歧,就可能在彼此的心中出現(xiàn)罅隙。尤其是這種二婚在一起的,那種罅隙一旦存在,可能就再也無法彌合,甚至可能讓兩個人的關(guān)系破裂,直到分手。夏延在心里默默定義那樣的笑才是“粗俗”的。好在那樣的笑聲,隨著?;虬み^后,也就停止了,否則,夏延覺得自己可能會“瘋”掉。還有,林陌淵那樣笑的時候,她是開心的,這也就夠了。至于夏延的喜歡和不喜歡,并不重要。

夏延裹著浴巾,從沙發(fā)后面走過去。林陌淵說,都清潔好了嗎?夏延說,歡迎領(lǐng)導去檢查。林陌淵說,我不喜歡你叫我“領(lǐng)導”,就不能換一個嗎?夏延說,換什么?我想過,但沒有一個準確的。心肝兒,寶貝兒,親愛的,你覺得好嗎?林陌淵說,肉麻了些。我說,以前,你說你喜歡,薔薇花,要不就叫你“薔薇”吧。當然,這只是屬于我們個人的私密話語。林陌淵背倚靠著沙發(fā),把手伸過來,要拉夏延的手。夏延把手伸過來,幾乎是趴在沙發(fā)上,摟住她的脖子,在她的頸部親吻了一下,嘴里發(fā)出“薔薇”的細小呼喊?!八N薇,薔薇,薔薇?!毕难诱Z速緩慢。林陌淵說,大點兒聲呢?直接一點兒,就像你的身體達到了臨界點那樣。夏延近乎聲嘶力竭地喊著,薔——薇——林陌淵的臉向后貼在他臉上,閉上眼睛。夏延看到她睡衣里的乳房挺立起來。她的身體朝著虛空,向上迎合了一下。夏延把手伸到她的睡衣里……林陌淵發(fā)出輕輕的呻吟。她翕動鼻子說,這洗清爽了,多好,透亮了似的。她呼吸著,仿佛要把他呼吸到身體里。夏延不明白她說的“透亮”是什么意思。他的手在她乳房上僵了一下。這個時候,林陌淵還是關(guān)心著他的清潔,讓他的手失望了。他收回手說,你看電視吧。我上閣樓找一本書。林陌淵問,什么書?夏延搬到這里來住,并沒有把自己房子里的書都搬過來,只是臨時拿幾本自己喜歡看的。其中,應(yīng)該有《金閣寺》。夏延走到閣樓樓梯才說,《金閣寺》。林陌淵說,哦。誰寫的?小說嗎?夏延說,三島由紀夫的小說。林陌淵說,你喊的薔薇,讓我有一種被刺入感,帶著疼痛,但那疼痛又是令身體為之一顫的那種,像身體的臨界點,然后,花一樣開放。不同的語速,效果不一樣。我有點喜歡?!八N薇?!绷帜皽Y自己嘴里喃喃著。我說,那以后在家里,我就叫你“薔薇”了,好不好?林陌淵說,好。夏延說,薔薇。林陌淵哎了一聲。這種近乎游戲的方式,讓林陌淵感到愉悅。她說,快點兒把書拿下來。夏延說,好的,薔薇。夏延也突然覺得這個名字好聽,同樣在呼喊之后,給他一種扎的快感。他沒想到,這完全是由細英江公的攝影集《薔薇刑》得來的名字,竟然成了兩人之間近乎密碼的語言。他站在樓梯上望著坐在沙發(fā)上的林陌淵,她的雙腿從睡衣中裸露著,甚至可以看見她敞開的衣襟里的胸部,起伏跌宕。

夏延在閣樓的書桌上,尋找著《金閣寺》?!督痖w寺》壓在《白癡》《荒野偵探》《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人生拼圖》《無盡的玩笑》下面。他沒有把《金閣寺》抽出來,而是重新排序后,才把《金閣寺》拿到手里?,F(xiàn)在的排序變成了這樣:《無盡的玩笑》《人生拼圖》《地球上最后的夜晚》《荒野偵探》《白癡》。

在這重新排序后的一摞書旁邊擺著一本厚厚的平裝本的《2666》。閣樓上,夏延是不讓保潔阿姨動他書桌的。他把《金閣寺》拿到手中。之前看過,大多也忘光了。他在椅子上剛坐下來,就聽林陌淵去了衛(wèi)生間,聽到她說,看看,干干凈凈的多好,透亮了都。可是,咋還有一根頭發(fā)呢?夏延沒吭聲。只聽見林陌淵小便的聲音,然后是給馬桶沖水的聲音。再之后,聽到淋浴聲。林陌淵也洗澡了。夏延下意識想到剛剛他的手在她的乳房上僵的那么一下,笑了笑自己的神經(jīng)過敏。他想,林陌淵洗完澡后,應(yīng)該去上班了。

夏延打開《金閣寺》。他沒有看第一頁,而是直接翻到最后一頁,在倒數(shù)第三段,他看到這樣的一段話:當我意識到時,我已遍體鱗傷,燒傷或擦傷的,在流淌著鮮血。手指也滲出了鮮血,顯然是干菜叩門受傷的。我像一匹遁逃的野獸,舔了舔自己的傷口。

最后一段的最后一句是:我心想,我要活下去!

其實,夏延本來就沒有要細致閱讀,只因為在浴室里想到而已。他的《2666》還只是閱讀到346頁。在那頁下面,他在一句話上,用鉛筆圈了一下“我是一個迷失在燒焦的森林里的巨人。”他不想在閱讀《2666》的中間把《金閣寺》插進來。電視里聒噪的笑聲,讓夏延變得煩躁。他推開書桌旁的窗戶,看了看平臺。他合上《金閣寺》,壓在《無盡的玩笑》上面。他站在窗前,點了支煙,遙望著近乎混濁的天空,仿佛要把自己懸置在那上面。這種“懸空”感,在他四十歲之后,越加強烈起來。不僅僅是“懸”,還有“空”。這“空”里面很復雜了,讓他也無法具體闡釋。是生命的,也是精神的。某一個“懸空”感,讓他感到筋疲力盡,無法落地。這時候,林陌淵洗完澡,在吹頭發(fā),電吹風發(fā)出呼呼的聲音,仿佛要把整個空間吹出一個窟窿來。又聽見,關(guān)了電吹風的聲音。機械制造的風,歇了。林陌淵穿著拖鞋從浴室出來,走到沙發(fā)跟前,坐下來,身體壓在沙發(fā)上發(fā)出窸窣聲音。電視機里的笑聲。林陌淵說,找到了嗎?夏延說,找到了。林陌淵說,你看過嗎?夏延說,以前看過,都忘記了。哪天再看吧。林陌淵說,為什么不現(xiàn)在看?夏延說,我的另一本書,還沒看完呢,我不想中斷那種閱讀的氛圍和快感。林陌淵說,哦。拿下來,我翻翻。你說的作家名字叫什么?夏延說,三島由紀夫。林陌淵說,哦。我想你在叫我薔薇,剛才在浴室里,我想了想,覺得你叫出來的“薔薇”的聲音是那么迷人。夏延站在窗邊,笑了笑,把煙頭掐滅,拿起那本《金閣寺》來到樓下??吹搅帜皽Y赤裸地躺在沙發(fā)上,像一個睡美人。電視里的無聊節(jié)目還在繼續(xù)。夏延想關(guān)了電視,或者調(diào)臺,但他不想征求林陌淵的意見。林陌淵說,書給我看看。夏延把書遞給她,她拉住夏延的手,把他拉到懷里,書掉在地板上。她在他耳邊說,叫我薔薇,叫我薔薇。夏延像招魂似的,叫著薔薇,薔薇。他親吻著她,之后,進入到林陌淵的身體……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在白天做愛。即使是之前,疫情時期,被隔離在賓館里半個月,也沒有。那時候,更多是惶恐,和各種檢驗的囚禁,讓他們少了興致。林陌淵每天還要手機遙控著洗潔精廠的事情。他除了看書,發(fā)呆,就是睡覺。這些仿佛也是對時間的抵抗,直到解除封閉隔離前一天晚上,他們才……現(xiàn)在,莫名地,夏延興奮起來,抑或是薔薇這個游戲刺激了他,也說不定。或更是和那《薔薇刑》中的照片有關(guān)。夏延的力量更大,更深入,近乎把命都進入到林陌淵的身體里。在這個過程中,只要嘴沒有在親吻,他都會叫著,薔薇,薔薇。隨著臨界的崩潰和坍塌來臨之時,他大喊著,薔薇……薔薇……薔薇……他崩潰,他坍塌。他附在林陌淵柔軟的身上,感受著來自她身體的閃電和痙攣,她緊緊地抱著他,說著更加赤裸的話語。夏延的崩潰和坍塌,讓他仿佛看到那些鉤機正在拆遷中的房屋,又仿佛看到薔薇花開了,又敗了,花瓣落了一地。白色的。他側(cè)過身子,把林陌淵抱在懷里。林陌淵小鳥依人地依偎著他,說,花瓣落了一地,像被你給拆了。柔情蜜意了一會兒,林陌淵才說,你好好休息,我得去上班了。你要乖乖的,一會兒,再去沖個澡,熱了,就把空調(diào)開開,別怕費電。林陌淵起來,去了浴室。夏延躺在沙發(fā)上,只覺得渾身像被薔薇刺過似的,有著尖銳的疼痛。但這疼痛只是一閃,又消失了,讓他變得空無。他在空無中叼著一朵空無中的薔薇花,白色或者紅色的。整個人隨著那薔薇花的力量,懸于半空之中。他沒想到本來做過之后,身體應(yīng)該是沉的,乏累的,但這次卻格外輕盈,都懸空了。是林陌淵沖澡的時候,說,你要好好洗洗。要不進來,我?guī)湍阆?。夏延聽到林陌淵的話,才從那種“懸空”的狀態(tài)中,回到了沙發(fā)上。夏延說,我累了,你先洗吧。一會兒,我再洗。林陌淵說,好吧。林陌淵洗完后,又是吹頭發(fā)。吹過頭發(fā)后,開始化妝。她很會化妝,專門學過的,把自己很優(yōu)雅地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那優(yōu)雅遮蓋了她身體里的瘋狂,讓夏延判若兩人??梢哉f這個女人的兩面,他都喜歡。要說哪個多一點兒,可能優(yōu)雅端莊賢淑的那個,但也僅僅多出一點兒。

林陌淵收拾完,過來,親了親夏延說,要乖乖地在家待著。夏延嗯了一聲,從地板上,撿起《金閣寺》遮擋在私處,被林陌淵拿開,說,薔薇花落了一地……她帶著滿足后的喜悅的笑,站起來,開門走了。關(guān)門聲,把夏延扔到空蕩蕩的屋子里。他仿佛感覺到自己落入了薔薇花叢中,渾身刺疼。他在里面掙扎,在掙扎的盡頭,他看到了細英江公正在布置場景,給三島由紀夫拍照,之后把鏡頭對準了夏延。從驚悚中醒過來,電視里的搞笑還在繼續(xù),他從節(jié)目單里找到電影《辛特勒的名單》,看起來。但身穿紅色裙子的小女孩出現(xiàn)的時候,夏延默默流下眼淚?!督痖w寺》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掉在地上,他伸手撿起來,遮擋住私處。

夏延睡著了,猶如嬰兒,趴在三島由紀夫的身邊,被細英江公拍攝下來。

從浴室出來,夏延把整個衛(wèi)生間,又清潔了一遍,尤其是馬桶。保潔阿姨一周來兩次,但對于衛(wèi)生間,他不能等保潔阿姨來。夏延在洗馬桶的時候,不小心把卷紙落進了馬桶,他只好伸手掏出來,當然掏出來的還有別的,他手握著濕漉漉的卷紙,像一個憤怒的拳頭,讓他差點兒嘔吐出來。他連忙扔進垃圾袋中。再次站在淋浴頭下面沖洗著,把右手右臂狠狠搓擦了一番,還特意聞了聞,沒聞到異味,才放心下來。

夏延擦洗干凈,沒穿什么回到臥室,想睡一會兒。沒關(guān)的電視里,《辛德勒的名單》已經(jīng)劇終了。他聽完片尾曲,又回到客廳把電視關(guān)了。臥室床上的被子、枕頭、床單都是白色的,像賓館。林陌淵說,這樣才顯得干凈。雖然這樣,但林陌淵還算不上潔癖。畢竟她偶爾還是原諒他的邋遢,沒有神經(jīng)質(zhì)。他躺進白色之中。再次想起他和林陌淵之間的薔薇游戲,他竟然很安然地睡著了。睡著后,仿佛就不那么熱了。睡眠在他感覺中是一種暫時的死。電影《辛德勒的名單》中的一些畫面混亂、疊加、破碎地出現(xiàn)他的夢中。夏延也出現(xiàn)在那些破碎和混亂之中,他看到自己嘴叼著薔薇花,赤裸著走在夜晚的大街上。一隊士兵迎面走來,對著他,連問都不問,就朝著他開槍。他嘴上銜著的薔薇花掉落在他的血泊之中……天空是那么低,那么低,他手舉著天空,不讓他壓在自己的尸體上。可是,天空還是壓下來。他在近乎窒息的時候,從睡夢中醒來。他扯開蓋在身上的白色床單,恨不得把它撕了,扯了。他之所以這樣,是他覺得是白色的覆蓋,讓他產(chǎn)生了噩夢。是的,噩夢。如果說,這就是所謂的潔凈,他寧愿不要。

這時候,夏延聽到手機響了。他從噩夢的壓抑中,來到閣樓上。手機在書桌上震動著,發(fā)出低沉的音樂聲。是夏俐的電話。他按了接聽鍵,還沒等他說話,夏俐在電話里哭了。這把夏延搞蒙了。他連忙問,怎么了?夏俐。夏俐說,曹元雍病了,腦瘤。聽到“腦瘤”兩個字,夏延的心也跟著痙攣了一下,連忙問,惡性的嗎?你是怎么知道的?夏俐說,是我一個醫(yī)生朋友告訴我的,說曹元雍去醫(yī)院看過病,他認識曹元雍,但曹元雍不認識他。夏延問,你想怎么辦?夏俐說,我不知道怎么辦,才給你打電話的。哥,我該怎么辦?你給出出主意。夏延說,看病??!夏俐說,你也知道元雍,如果他認為不可能的事情,他絕對不會去爭取的,即使是命。夏延說,現(xiàn)在是元雍想隱瞞你,你如果說破的話,他可能一下子就坍塌了。他的隱瞞也許會支撐他一段時間,可如果還有救呢?這樣不是耽誤了嗎?不會是誤診吧。夏俐說,我那朋友可是二院有名的腦瘤專家,全國都有名的。夏延說,那也不排除誤診,再去上海、天津、北京的大醫(yī)院看看呢。夏俐說,我勸不動,元雍那脾氣秉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幫我勸勸。我目前不能捅破這層窗戶紙,我怕……夏延說,那我試試吧。我也不一定能說服他。夏俐說,現(xiàn)在也只能試試啦。如果元雍認定了,我們可能都無能為力。夏俐說,總不能看著他死吧。夏延說,事情如果真到了那個地步,元雍也不會接受治療的。要不你帶他去美國,說不定可以,順便散散心。他不是早就想去美國看看了嗎?我那邊有個同學,也許可以幫到你們。夏俐說,首先你能說服他去美國?可萬一到了美國,他也不配合呢?你也知道他的激進。夏延說,我先探探他的口風看看,如果不行,我們也就只能成全他了。夏俐在電話里哭得更厲害。

夏延邊對著手機說話,邊看到閣樓的晾臺上,有一只鳥在水盆里洗澡。發(fā)現(xiàn)夏延在看它,它也看了看夏延,抖落著羽毛上的水滴,飛走了。幾天前,那只鳥就來過,現(xiàn)在又來了。那個水盆是前些日子里下雨的時候,閣樓屋頂漏水,用來接水的。天晴后,他就把水盆端到晾臺上,水也沒倒。這些天,無雨。夏延就又接了盆水,放到那里,沒想到那只鳥,又來了。一只孤獨的小鳥。

夏延說,別哭啦,哭也沒用,你要學會去面對。我知道事情沒落到我頭上,這么說,對你也不起作用,可元雍畢竟是我妹夫,而且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情同手足。我也不想他……你先穩(wěn)住情緒,就當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

夏俐說,好吧,哥。

夏延的眼睛仍舊望著窗外那盆鳥洗過澡的水,他想,該再換一盆水了。

也許是聽到曹元雍的不幸消息,夏延竟然覺得天不那么熱了,而且透著寒冷。他撂了夏俐的電話。去晾臺上,看到水盆里一片羽毛在水面上漂浮著,他用手撈出來,甩了甩上面的水,放到窗臺上,然后端著水盆,去了閣樓的衛(wèi)生間,把水倒了,又接了一盆清水,重新放回晾臺。他邊干著活,邊想,該如何和曹元雍說。他和曹元雍也有些日子沒見了,上次還是在去看女兒的路上,看到過曹元雍一次,但只是打了聲招呼。前妻和曹元雍在同一所大學里教書,都是副教授。至于曹元雍教什么,他沒問過。當年也是他把妹妹夏俐介紹給曹元雍的,而夏延的妻子魏姚琴,是曹元雍給介紹的。曹元雍沒有升為正教授是他的生活中存在污點,和女學生的事情,被人揭發(fā)出來。這事兒,夏延也知道,魏姚琴告訴他的,他把曹元雍約出來,去了野外,把他狠狠揍了一頓。曹元雍躺在地上,撿起碎掉的眼鏡說,哥,那都是認識夏俐之前的事了。你現(xiàn)在,就是把我打死,事情已經(jīng)是過去式了。夏俐知道后,鬧了好一陣,但曹元雍態(tài)度好,兩人也就和好了。看到他們和好,夏延和魏姚琴都很高興。

現(xiàn)在,知道曹元雍“腦瘤”了,夏延感到悲傷。

幾天前,夏延在曹元雍的朋友圈看到他發(fā)的一句話:我從一道石縫中向外張望,那腐朽的肢體正在顫抖。

他當時心里咯噔一下,但那天林陌淵要帶他出去吃飯,是一家新開的山莊,他也就忘了這事情。在山莊里,林陌淵的朋友招待得很周到,他們吃到了廚師的拿手好菜玲瓏鵪鶉。其實和烤鵪鶉差不多,但味道不一樣。夏延那天還喝了點兒酒。沒想到的是,來慶祝山莊開業(yè)的人里面,竟然出現(xiàn)了凱爺。凱爺剃著光頭,留著一縷山羊胡,手里盤著兩個核桃??吹较难拥臅r候,凱爺也一愣。兩人相視一笑,并沒說話。林陌淵認識凱爺,把凱爺介紹給夏延,說,這是凱爺。指了指夏延說,我男朋友。兩人再次彼此點了點頭,凱爺把右手的兩個核桃轉(zhuǎn)移到左手,伸出右手和夏延握手。凱爺?shù)氖謩艃汉艽?,但夏延挺住了。那一握中,透著無言的交流。凱爺眼神望著夏延,又看了看林陌淵。凱爺是誰?是曹元雍他爸,曹凱翔,算是望城當年有名的“混世魔王”。后來,金盆洗手,退出江湖。雖然退出了江湖,但威望還在,旗下有兩座鐵礦和一個房地產(chǎn)公司。其實和凱爺當年打打殺殺的日子里,還有一個人,像是凱爺?shù)挠白?,叫夏巨盛。夏巨盛是誰?夏延他爸。夏俐和夏延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夏俐是夏巨盛在妻子病逝后,娶第二個老婆生的。有一次,因為凱爺在一次械斗中,把人給捅死了,夏巨盛頂替凱爺進了監(jiān)獄,沒想到,夏巨盛死在監(jiān)獄里了。凱爺金盆洗手后,干起了實業(yè),其中的房地產(chǎn)公司就叫巨盛公司。凱爺幾次想讓夏延打理,夏延拒絕了,但股份上,百分之八十是在夏延和夏俐名下的。夏延受詩人舅舅的影響,只喜歡看看書,偶爾還能寫幾首詩歌。這層關(guān)系,夏延一直對林陌淵隱瞞著。在外人眼中,他只是林陌淵養(yǎng)的男人,其實,夏延知道自己不是。他現(xiàn)在的某些行為更像是在為父親贖罪。某一個時期,他甚至矛盾過,抑郁過,但還是不能從父親的陰影中走出來。凱爺叫人交給他的銀行卡,他只是藏在一個地方,從來沒動用過。偶爾,可以從夏俐的嘴里知道每年大概有幾百個進賬。曹元雍當年也不屑他爸,在他爸又找了個小媳婦后,考上大學,再沒回過那個家。畢業(yè)后,分到望城大學教書。握手后,凱爺把夏延拉到一邊,問了些元雍的事情。夏延把能知道的都告訴他了,還說把自己的妹妹介紹給元雍了,兩人已經(jīng)結(jié)婚。凱爺和夏延說了幾句悄悄話,就分開了。夏延故意往水泥地上吐了口痰,林陌淵推了他一下,拿出紙巾,彎腰擦了擦,像養(yǎng)狗的人撿狗屎似的,然后,把沾了黏痰的紙巾扔進噴泉旁邊的水泥垃圾箱里。夏延在心里笑了笑。林陌淵緊繃著臉,撇開他,融入人群中去,和人們說說笑笑的。夏延想,剛才的“粗俗”一定刺激到了林陌淵。這也是他的抵抗。他何嘗不知道該如何優(yōu)雅呢?可是,他看到過太多的“潦草”,和這些人們眼中所謂的“粗俗”。在工廠里的那些工人們,他們在機器中間,辛苦勞作,每天都筋疲力盡。潦草地生,潦草地死。如何讓他們優(yōu)雅?如何讓他們體面?當然,這也許是夏延的片面和武斷。那么林陌淵們呢?這么想,讓他和林陌淵之間出現(xiàn)了罅隙,但他知道他是愛林陌淵的。她也愛夏延。她的行為相對于她的那個層面來說,是本能嗎?夏延會有這樣的矛盾心理,如果自己因此而改變的話,是否自己也在背叛著什么。但對于剛才的故意為之,他并不后悔。那也是一個試金石,讓他看到那些人的嘴臉,甚至包括凱爺。夏延注意到,在他把痰吐到地上的時候,凱爺?shù)碾p腳后退了下,看了眼夏延,先是錯愕,然后,笑了下。夏延的這個行為讓凱爺想起了夏巨盛,當年那個喜歡嘴里叼著牙簽的家伙,出手狠毒,手起刀落,非死即傷。

夏延看到噴泉旁邊有一個秋千,走過去,坐在上面蕩來蕩去的,眼睛注視著那些來參加山莊開業(yè)活動的人們,他腦子里蹦出四個字“衣冠禽獸”。他笑著,在秋千上蕩來蕩去。噴泉是一只水泥做的海豚雕塑,水從海豚的嘴里噴出來。在海豚身上,有一個漏點,也往出噴水,像小孩在撒尿。夏延在秋千上蕩來蕩去,從褲兜里掉出來一本小書,是波拉尼奧的《遙遠的星辰》,巴掌大小。他隨身帶著,閑時,可以拿出來看看。他從地上撿起來,閱讀著。人群那邊的喧囂聲,格外刺耳。夏延沉浸在書里面。林陌淵走過來,近乎挖苦地說,看書呢?你到底咋回事兒?剛才……夏延知道林陌淵指的是他吐痰的事情。林陌淵說,這些可都是望城有頭有臉的人,你……夏延說,我就沒頭沒臉了嗎?林陌淵說,要知道這樣,就不帶你了。夏延說,給你丟臉了嗎?我是一個粗俗的人。林陌淵說,我不想和你吵架。如果我不認為你可以拯救,我也不會……夏延笑著說,我已經(jīng)無藥可救了。在你們這些人中,我就是一個粗俗的人,甚至是骯臟的人,可以了吧?夏延說著,從秋千上下來,說,你們玩吧,我先回去了。林陌淵說,還有篝火晚會呢?還有抽獎。我剛剛辦了一萬塊錢的會員卡,以后,你要是有朋友來,拿這個卡,就行。夏延說,在這些有頭有臉的人跟前,我不舒服,格格不入。林陌淵說,你要學著適應(yīng)??!你既然是我男朋友了,這些場合上的事情,就要適應(yīng),我就是要把你過去在工廠里的那些臭毛病,一點一點地給你扳過來,讓你變得和這人群里的人一樣,是上得了臺面的人,文質(zhì)彬彬的,透著儒雅。其實,你具有的書生氣息,已經(jīng)是你進入到這個人群中不可多得的入門證,還有我,只要你在行為小節(jié)上,再注意一些。夏延說,我哪有什么書生氣息,喜歡看書而已,我本就是一個粗人,從工人到科員,這期間,還是我前妻的關(guān)系,要不,我還在下面干活。林陌淵說,你一個粗人當初是怎么把你大學教授的前妻搞到手的呢?夏延說,這你都知道?。∧侵荒苷f她羊入虎口,后來,迷途知返,和我離婚了。他腦子里還在閃現(xiàn)著,林陌淵在眾人面前,彎腰用紙巾擦著他痰跡的畫面,以及那些人鄙夷的目光。他心里面有一種莫名的快感。他記得有個男人帶來的嬌小女人,看到他把痰吐在地上,那女人連忙扭過身去,惡心得差點兒嘔吐起來,但看到那男人在凱爺面前卑躬屈膝的樣子,他覺得那個小女人也不是什么東西。他心里藏著一個惡毒的字眼——容器。林陌淵說,你不愿意過去交際,就在這里看書吧。我都是這山莊的會員了,突然走開,不好。你好好看你的書吧。行為上注意一點兒,別讓我下不來臺。你也別往心里去,我要不是真心喜歡你,我也不會……夏延說,知道了。我會注意的。這時候,他又要吐唾沫,林陌淵把一包紙巾遞給他,說,吐到紙上,以后兜里備著包紙巾。夏延嗯了一聲。林陌淵問夏延,你和凱爺認識嗎?看你們的關(guān)系好像不一般,他能和你說悄悄話,這就不簡單。夏延說,凱爺是我朋友的父親,所以多說了幾句。林陌淵說,哦。異樣的目光盯著夏延看了一眼。那邊已經(jīng)在喊林陌淵。林陌淵說,你真不和我過去嗎?夏延說,不了。別再讓你下不來臺,我在這里看看書。其實,在你們這些有錢人跟前,我這看書的行為也是粗俗的。林陌淵推了他一下,我喜歡你看書的樣子,可你翻頁的時候不能用舌頭舔手指,再翻書,不衛(wèi)生不說,也不好看。記著,要優(yōu)雅。你可以的,但你總是在逆著什么似的。你要知道,野蠻在某些時候可以成為武器,但并不是最好的武器。優(yōu)雅和柔軟可能才是,還有文明。但文明不能說是武器,而是一個普及和啟蒙……你可以特立獨行,但你要足夠強大,否則,你的一切話語和行為都是徒勞的。你要先學會融入,之前的你和你的那工友們,你就真的融入了嗎?你沒。你的所作所為何嘗不是紙上談兵?你其實很抵觸我對你的某些行為的反感,但你是否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呢?那些小節(jié)何嘗不是文明的開始呢,你需要被馴化,馴化不是讓你變得像綿羊似的,而是更兇猛的野獸。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只有野獸……林陌淵悄悄在他耳邊說,倒是有些時候,我更喜歡你的硬。她笑了,可他沒笑。他突然掏出紙巾,把痰涂在紙巾上,扔到垃圾箱內(nèi)。林陌淵笑了,推了他一把,險些把他從秋千上推下去,說,你啊!你是在裝傻,你就是故意的,哼,不理你了,等我回家再收拾你,有你好看。夏延笑著說,好看就好看,誰怕誰。

林陌淵的話讓夏延愣怔,被刺中了似的。這個女人突然讓夏延刮目相看。林陌淵離開他,去和那群人玩兒的時候,夏延坐在那里想了很多,他意識到他的方式確實透著野蠻的成分,那只會讓自己更受傷。再說,那也僅僅是他個人的力量,他要有更大的力量,才可能引領(lǐng)什么。不是某個粗俗,野蠻的事情,就能改變他所處的現(xiàn)實世界。這讓他感到了自己的淺薄,之前的那些書白看了,更多是讓他變得激進,像一把匕首,像一只刺猬。林陌淵的幾句話讓他反思自己更深入了。這不禁讓夏延想起那個詩人舅舅,最后不也是郁郁寡歡而死。可舅舅的那些朋友,卻走上了和舅舅不同的道路,難道是他們背叛了舅舅嗎?應(yīng)該不是。其中,某個人成了文化公司的老總,但其詩歌仍舊尖銳,讀起來振聾發(fā)聵。

那天,他們在山莊待到很晚。夜幕降臨,篝火晚會開始,整個山莊五顏六色的燈都亮了,沸騰了。林陌淵才把他拉過去,讓他參加抽獎,還真抽到一個蘋果手機。他在人群中尋找凱爺,但凱爺已經(jīng)走了。他抽到蘋果手機的時候,林陌淵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似的,笑了。抽獎活動結(jié)束,沒抽到獎品的人,懊喪著臉。在圍著篝火跳舞的時候,夏延是真的出了一次風頭,令所有的人刮目相看。之前,因為他的不良行為而帶來的不好印象,竟然煙消云散。

舞曲響起的時候,大家手拉手跳舞。夏延很不適應(yīng),但林陌淵抓著他的手沒讓他逃開,他也只能肢體僵硬地跟著跳起來。隨著舞曲的變化,人們開始跳起慢三、慢四。林陌淵拉著他,開始教他跳。他幾次踩到林陌淵的腳,帶著愧疚了都。但很快,他就跟上了節(jié)奏,跳得像那么回事兒了,肢體語言中透著小小的優(yōu)雅了。林陌淵在他耳邊說,你可以的,我就說我沒看錯你。其他人也雙雙跳起來。有女人過來邀請夏延,夏延看了看林陌淵說,去吧,你可以的。那個女人看上去富態(tài)優(yōu)雅,但文過的眉毛讓人看著很不舒服。其實,在夜晚的燈光中,也就夏延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而已。夏延和她跳起來,跳得很好,某個肢體語言恰到好處,都紳士了。但他知道林陌淵的眼睛,在后面盯著他。兩人跳了一會兒,女人把夏延還給林陌淵說,謝謝林姐。林姐好眼力,我咋就沒有這樣的命呢?林陌淵說,要不,讓給你。那女人說,我可不敢奪人之美。女人說著,走了,獨自在角落里扭動著身體。林陌淵說,望城一家美容院的老板,也是命苦,之前的男人吸毒,死了,后來找了一個,騙了她很多錢,跑了?,F(xiàn)在,也是饑一頓飽一頓的。好在維攏了一些有錢人的太太們,把美容院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上次,給你美白,就是她的店,但她當時不在。夏延說,哦。篝火燃燒得更猛烈,火苗讓整個山莊變得更加沸騰,開始放煙花了。這讓山莊的夜晚變得美麗迷人,透著喧嘩與喧鬧。林陌淵依偎著他,仰頭望著煙花在天空炸開,呈現(xiàn)出五顏六色的圖案。林陌淵輕聲在他耳邊說,和一個心愛的人一起看煙花,真是世界上最美的事情。更加美麗的煙花綻放在天空,人們發(fā)出贊嘆聲。在煙花落幕后,放起了迪斯科舞曲。夏延和林陌淵跳了一會兒,其他人也跟著自由舞動起來。林陌淵在夏延靠近她身體的時候,悄聲說,你跳吧,我有點兒累了,可能是要來月經(jīng)了。夏延說,那我也不跳了。林陌淵說,你再跳會兒,我看這個舞曲更適合你。融入人群中去吧,跳吧。林陌淵推了他一下。那些故作矜持的人們,也開始蠢蠢欲動了,在夜晚的掩飾下,暴露出他們的本性來,像一群動物。有牛、豬、狗、蛇、刺猬、猴等。之前那個看到夏延吐痰時候險些嘔吐的小女人,是一條蛇,扭動起妖嬈的身體,仿佛換了一人似的,從之前的嬌嗔狀態(tài)中出來,開始自由釋放著,但看著還是拘謹,從某個肢體語言上,看出來她還是有所顧忌,而不敢肆無忌憚。篝火已經(jīng)撤走,山莊的院子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露天舞場。林陌淵推了夏延一下,他倒退著,踏著節(jié)奏,一直倒退,舞動著胳膊,搖擺起來,眼睛注視那些人,他像一頭野獸似的,變得瘋狂起來,在自由釋放著,其中他一個跺腳的動作把大家都逗笑了。他跺下去的每一下,都像是要把大地給跺出一個窟窿似的,看上去一點兒也不粗俗,而是勇猛有力。他結(jié)束這個動作之后,開始融進人群中,身體和胯骨碰撞著對方的身體,對方也迎合著,夏延偶爾做出一個舉槍的動作,要把對方打倒在地似的。那個小女人,在和他碰撞的時候,挑逗地看了他一眼,但他沒有把目光迎上去。他從人群中舞出來,來到林陌淵跟前,伸出兩手邀請著她,加入到隊伍中來。但林陌淵說,我肚子疼,你跳吧,你跳得真好,我如果不是肚子疼,就陪你跳了。夏延再次倒退著回到舞場中間,每一個動作都恰到好處,又自由釋放,帶動起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也開始躁動起來。對,夏延喊著,躁起來。他一只手舉在半空中,引領(lǐng)大家進入狂歡。那個開美容院的女人,把高跟鞋都脫了,穿著襪子在跳。那一刻,舞曲中的他們,讓夏延覺得他和他們是平等的。在舞曲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夏延再次舉起了他手中的“槍”,先是“長槍”,然后是“手槍”,一手一支,最后是“機關(guān)槍”,對著人群,對著黑夜,對著星空,掃射起來,直到舞曲結(jié)束。整個山莊的開業(yè)慶典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因為夏延舞跳得好,老板還獎勵了他一瓶紅酒,并開玩笑說,夏延是今晚的“舞王”,還讓夏延也講幾句,但夏延推卻著,把紅酒遞給林陌淵。林陌淵說,夏延還是一位詩人,可以朗誦幾句詩歌,來讓這美麗的夜晚更加難忘。夏延說,你這是把我往坑里推??!林陌淵說,你行的。沒辦法,夏延只好接過麥克風,朗誦了幾句詩,甚至是即興的。

所有的夜晚都是黑暗的

但還有星空

所有的夜晚都是快樂的

但還有悲傷

所有的夜晚,因為你們的存在

這天空才不會墜落下來

是我們,是你們,是他們

在支撐著這個世界……

我們才是世界的主人

所有的丑惡并不能永存

只有慈悲,才是永恒

用我羸弱的聲音,告訴世界

我們,我們,我們

唯有愛才是永恒

夏延朗誦完了,放下麥克風,伴著陣陣掌聲,雷動。

結(jié)束后,夏延進入車內(nèi),林陌淵開著車,出了大山,夏延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那本《遙遠的星辰》不見了。夏延說,回去找找吧。林陌淵說,算啦,就當你的星辰,留給山莊了吧。盡管他們并不會理解那本書,還有你的詩句,不過,我能理解你,你的舞蹈,你的詩句。親愛的,你真棒。她親了他一下,兩人開車回家。丟失了那本《遙遠的星辰》,總是讓夏延心里空落落的,整個人也變得疲憊起來。他竟然在車上睡著了,到了小區(qū)里,林陌淵沒叫醒他,讓他又睡了一會兒,才叫醒他,兩人上樓。

…………

選讀結(jié)束,全文首發(fā)于《飛天》2024年第8期。

鬼金,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8年開始中短篇小說寫作。出版有小說集《用眼淚,作成獅子的縱發(fā)》《長在天上的樹》《秉燭夜》,長篇小說《我的烏托邦》。曾獲第九屆《上海文學》獎、遼寧省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