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4年第10期|費多:下潛一百二十七米
來源:《上海文學》2024年第10期 | 費多  2024年10月18日08:06

潛水表發(fā)出藍幽幽的反光,十米、二十米、三十米……引導繩微微晃動,紅色的三角標如箭頭緩緩墜落。

水下,女兒的面孔像一片葉子在那些光亮中漂浮。

這是任戎戎第一次獨自深潛。下水前,那個叫“老狗”的潛水教練問她,真的一個人?那時,他已經(jīng)放好引導繩。

任戎戎轉過頭,看著他。

“老狗”摸了摸身邊那條拉布拉多。那條狗也嚴肅地看著她,還搖了搖頭。起風了。

“老狗”說,只有回來,才有下一次。

任戎戎想,下一次?女兒呢?

這個洞穴叫“水母天窗”,頂上,藍天從樹木和長草中泄出一個帶有鋸齒的橢圓形,水從嶙峋的鐘乳石上落下。水面藍中帶綠,仿佛一只巨大的眼。

任戎戎一步步地向前走去,身后,“老狗”在那里喊:記住,為自己。

為我自己?潛水面鏡有點緊,任戎戎抬手調(diào)整了一下,為了自己我會來這里?

下潛一百二十七米。那是女兒遇難的地方。

那個電話響起的時候,任戎戎正在高爾夫球場。一組四人,她約了當?shù)匾粋€銀行行長,還有一個合作伙伴。任戎戎正計劃拿市中心的一塊地。行長帶了個年輕漂亮的女人。那個女人穿著白色的緊身褲。一路上,任戎戎都在找和行長單獨談話的機會,但是行長一直在那里講笑話,逗得那個女人直笑。

最后一洞,第十八洞。當時,他們的球都已經(jīng)上了果嶺。行長和那個年輕女人走在球道前面,風中傳來零零落落的說笑聲。任戎戎的合作伙伴是個胖子,呼哧呼哧喘著。他用肘推了一下任戎戎,小聲說,行長今晚要打“第十九洞”了。說完,他吃吃地笑了。這是一句下流話。好多年前,也有人這么說過任戎戎。

任戎戎皺了下眉頭。她掏出手機,發(fā)現(xiàn)有十七個未接電話,來自同一個陌生號碼。此前手機關了靜音鍵。她回了過去,那邊傳來一個西南口音,帶著責備和怒氣,說道,我是九頓派出所的警察,任戎戎嗎?你是不是有個女兒叫任曉風?還沒等任戎戎說話,那邊又說,你女兒出事了。

任戎戎聽見空氣中一個尖利的、扁扁的聲音:我女兒怎么了?

電話那邊的聲音帶著嘶啞,說,洞潛,溺亡。

任戎戎心怦怦直跳,九頓?這是什么地方?遠處的大橋上,一輛卡車正在慢慢駛過。不知道為什么,隔了那么遠,任戎戎覺得自己都能聽見那種沉悶的震顫。

那三個人已經(jīng)到了果嶺上,正在那里試推桿。任戎戎把球車開得飛快,經(jīng)過時,她看見他們臉上驚奇而模糊的表情。后來,任戎戎記得自己當時還喊了一句:小費我已經(jīng)結了。

丈夫失蹤的那年,女兒十三歲。那些年,丈夫好像對經(jīng)營公司失去了興趣,什么拿地,什么海外債券,去他的。那些日子,只要女兒有假期,他就帶著她滿世界轉,去什么峽灣、雪山還有沙漠。

任戎戎很是不滿,開發(fā)那么緊,只有她在那里忙來忙去。丈夫說,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任戎戎一時有些語塞,但是她仍然說,不是這樣的。丈夫說,那是哪樣的?女兒當時站在客廳里,拉著那個有泰迪熊圖案的箱子。黃昏的陽光從落地大窗中照射進來,她的腳下,一片反光的水洼。丈夫說,再不走,就趕不上飛機了。任戎戎抱著雙臂,扭過頭,幾乎沒聽見門是什么時候關上的。

那些日子,女兒還愿意給她展示一些途中的照片。照片中,女兒沿著長草起伏的山脊往上爬,背后,天空如一顆碩大的藍色之淚。丈夫也會偶爾出現(xiàn),摟著女兒的肩,在落日的山巔下,用手比畫出一個愚蠢的V字。

坐在那張巨大的辦公桌后面,看著這些照片,任戎戎在文件上簽字的時候,經(jīng)常戳出好幾個洞。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一段時間,直到有一天,丈夫不告而別。這樣的事情他以前也干過,有時因為公司,有時因為女人。這一次,好多天過去,一點消息都沒有。

女兒一開始還問爸爸去哪里了。后來,她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門。任戎戎先是敲門,后是踢門,門突然打開,女兒沖了出來,流著淚,鼻孔翕張,像一只小狼一樣喊著,都是因為你,任戎戎揚起手,就是一巴掌。女兒愣住了,任戎戎也愣住了??蛷d里,丈夫的拖鞋還在那里,燈沒有開,那雙拖鞋正偷偷地往外走。

那個下雪天,任戎戎從派出所報案出來,看見汽車的尾光下,雪地里裂開了一片橘紅色的光芒。

自從父親消失后,女兒的話越來越少,任戎戎也顧不上,公司的事夠她忙的了。實控人消失,可不是一件小事。但是這些,任戎戎都挺過來了。她不是沒去找過丈夫,甚至還去過不丹,那些雪山、懸崖上的寺廟。有段時間丈夫總是提起那里,說要出家。對于丈夫那些話,任戎戎表面微笑,內(nèi)心卻不以為然。那些尋找毫無結果,就連丈夫的面容,任戎戎有時都拼湊不起來。轉眼幾年過去,女兒好像也沒有什么異樣,談起學校里的事有說有笑,對于那些同學,還一臉不屑,說他們只想著往上爬。這幾乎刺痛了任戎戎,仿佛女兒責備的是她。

丈夫失蹤后,任戎戎把女兒的姓改成了自己的。女兒后來去了美國一個州立大學,她總說那個城市有一種雨中皮革的味道。畢業(yè)后,她迷上了各種極限運動:徒手攀巖、翼裝飛行,又去太平洋追鯨魚。女兒紋了身,戴了個鼻環(huán),有那么幾次,任戎戎把女兒的信用卡給停了,并沒有什么效果,她幾乎能聽見女兒輕蔑的口氣,就這?

一開始,社交網(wǎng)絡上還有女兒的一些動態(tài),后來,就連這些零星消息也消失了。任戎戎不知道女兒是把她屏蔽了,還是不再更新,“三天可見”的設置下,什么也沒有。

然后,就是這件事。

一分鐘就可以下潛二十米,而在深水中,每多待一分鐘就需要幾十倍的減壓時長,一次深潛有時會需要十幾個小時。

這一次,我需要多少時間?任戎戎想。

頭頂上,光線在幽幽地浮動。水中,各種石頭的影子交錯在一起,如同冷卻的星云,在那里慢慢地旋轉。

這次的計劃是從南洞入,穿過一百二十七米位于那個Y形洞的交接處,然后從北洞出。關于這些“天窗”,當?shù)赜泻芏鄠髡f,說那是白犀牛住的地方,那些暗灰色的泡沫就來自白犀牛的呼吸。

九頓“天窗”是一個法國的潛水運動員發(fā)現(xiàn)的,最深的洞穴就是“水母天窗”,深度估計有三百多米。這只是猜測,畢竟當前的世界紀錄也才二百八十六米。隨著紀錄不斷刷新,加上各種直播,這里的名氣越來越大,當?shù)剡€舉辦了潛水節(jié)。女兒是什么時候來到這里的?她可不像一個湊熱鬧的人。

對于這個“水母天窗”,一開始認為是H形的,后來“老狗”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Y形的洞穴,因為他下潛得更深。在這里,他還創(chuàng)造過洞潛的亞洲紀錄。有段時間,由于洞潛死亡的人數(shù)不少,幾個潛水隊相約著即使創(chuàng)造了深潛紀錄也不公布,但那次“老狗”一破紀錄,消息就發(fā)出來了。據(jù)說“老狗”為此還和他的合伙人吵過一架。

“老狗”曾對她說,這是水下的喜馬拉雅。那一刻,她產(chǎn)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有一座雪山倒插在水下,那些水流變成一級級階梯,那些虛空中的臺階,每踩上一步,就會發(fā)出聲響。

而現(xiàn)在,她正沿著這些臺階一級級而下。

女兒,我來了。

那一次到九頓,先是飛機,后是火車,又租了車,任戎戎這才趕到。她先去了派出所,出來一個年輕警察,好像認識她一樣,說,是我給你打的電話。這一次,他沒有像電話中那樣怒氣沖沖,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疲憊。忙完必要的文書工作,他拿出了一個鐵皮箱子,里面放著一些東西。潛水手表、墨鏡、還有一個黑色的絲絨袋。

就這些嗎?任戎戎問。

那個警察說,就這些。

任戎戎拿起那個黑色的絲絨袋,捏了一下,是個尖銳的東西。她拿出來,一個乳白色的狼牙燈。

那是有一年丈夫帶女兒去挪威時買的。一枚狼牙,做成一個小小的燈,輕輕按一下就能發(fā)光。當時,女兒還在她面前炫耀過??粗@枚狼牙燈,任戎戎感到胃部一陣灼熱,臉卻在發(fā)冷。她想把它扔掉,但是過了一會兒,還是緊緊地握在手里。尖尖的狼牙,剜著手心生疼。

派出所安排了一個人陪她去醫(yī)院的太平間。打開裹尸袋時,拉鏈發(fā)出尖利的叫聲。女兒留著短發(fā),臉慘白,有一些痘印,上面兩三道狹長的口子,她的腰間、大腿處還有別的傷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是你女兒吧?工作人員問。

任戎戎沒吭聲。女兒的鼻子筆直高挺,鼻孔卻有點向外翻,好像在聞空氣中的什么味道。

那個人又問,是嗎?任戎戎這才點點頭。太平間的冷氣嘶嘶地響著,如同一群蛇在那里翻滾。出來時,經(jīng)過一條幽深的走廊,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福爾馬林的藥水味,外面下了雨,任戎戎看了一眼,走入雨中,聽見后面有人喊她。

接著是葬禮、火化、安葬,因為忙碌,任戎戎沒覺得自己有多痛苦,每一件事都很具體,等著她做決定。她覺得自己在趕一趟火車,閘門咔噠一響,火車呼嘯而過。車窗里,很多張臉擠在那里,女兒的臉也在其中,那表情好像是在驚訝她怎么來了。

死了,有去無回,賬目一筆勾銷,站臺上空無一人,但是因為那張臉,任戎戎又覺得女兒并沒有死去:她只是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沒有信號,不方便聯(lián)系,她還會轉車從黑暗中回來,在門口,深吸一口氣,然后,小心地敲門。

刻碑時,在是否寫丈夫名字的時候,任戎戎猶豫了好久。她想得出來會是怎樣,黑暗中,他戳著手指,神情抽搐,在那里責問:你到底是怎么照顧女兒的?任戎戎幾乎聽見自己在反問:你呢,你死到哪里去了?我才是那個留下來的人。石匠等得不耐煩了,問她,還刻不刻?任戎戎說,刻吧。風簌簌地從陵園的那些樹上吹過,天空依舊發(fā)藍,暗紅的月亮卻已經(jīng)升起。失火的月亮,那些扭曲,那些漩渦。

忙完了這一切,任戎戎才感到那種尖銳的疼痛不斷地襲來。那些日子,她會突然在夜里驚醒,然后開始哭,先是小聲,好像擔心有人聽見,哭完又笑。她把那面巨大的鏡子從樓上挪到樓下,又從樓下挪到地下室,看見鏡子里有個女人披頭散發(fā),她也朝鏡子陰陰地笑了一下。衣服攤得到處都是,外套和內(nèi)衣絞在一起,好像馬上要舉行一場演出,卻找不到合適的衣服??帐幨幍姆块g坐滿觀眾,每一張面孔都看不清楚。

經(jīng)朋友介紹,任戎戎參加了一個心理輔導班。在那里,她認識了一個年紀和她差不多大的女人。那個女人的兒子因為腦部腫瘤過世。她記得兒子很多事,比賽、獎杯、才藝表演,那些充滿畫面感的細節(jié)經(jīng)常贏來一陣陣掌聲,直到輔導老師像個指揮家一樣揮手示意停下。輔導老師頭發(fā)花白,臉狹長如一匹老馬。他說,想象一下,有一個更高的自己在看著這些,你就不會那么痛苦。這讓任戎戎想起,在前去九頓的那個晚上,只有她那輛車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爬行,像一只閃亮的甲殼蟲,一場漫天的雨正在落下。

逆光中,女兒搖搖晃晃走來,那么小,像一個玩具,撲到她的懷里。日光溫暖,散發(fā)著奶香氣。后來呢?女兒消失在一片黑暗的幕布上,那些劃痕都在,但是所有的事情卻連不起來。有一天,任戎戎突然站起,穿過環(huán)坐在地板上的人群,再也沒有回去。

她開始到酒店開房間,叫男人,都是比她年輕得多的男人。陌生的面孔,反復的撞擊,恥骨上的疼痛。有一次,當一切結束,看著付完賬的手機屏幕,任戎戎覺得一切都不真實,那些呻吟,那些叫喊,一陣陣退去。那個男人盯著那個數(shù)字,好像有些不太相信,嘴咧了一下,轉身離去。那扇厚厚的門慢慢地自動合上,任戎戎聽見他在走廊里吹了聲口哨。一股自憐涌上心頭,她進入浴室,仰起頭,閉上眼。水不斷落下,每一滴水都在吮吸著她,啃嚙著她,讓她又疼又癢。她唱起歌,那些記不起歌詞的歌。過了好久,她徑直從浴室走出,滴著水,赤裸地站在落地大窗前。遠處,整個城市像一個夢從夜色中浮現(xiàn),縱橫交叉的高架橋上,車流像走火的電線,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響。她在那里站了很久,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九頓。九頓天窗群。水母天窗。

潛水表顯示:已經(jīng)到達水下七十七米。

剛下水時,還能看見外面的光柱,但到了這個深度,只有借助頭頂上的兩個射燈,才能看見四周的環(huán)境。

那些暗紅色如割開的石壁,那些灰黑色如魚鱗的巖石,那些灰白色如魚骨的石刺,依次閃過。

影子一會兒簇擁,一會兒分離。水流、光線和黑暗。水流有那么多種,直流、彎流、亂流。光線在不同潛水點位的變化。那些丁達爾效應產(chǎn)生的光線,什么時候出現(xiàn),什么時候消失?!袄瞎贰苯踢^這些。

沒問題的,我沒問題的,任戎戎想。

洞穴中那些尖利的巖石,像古生物黑色的牙齒。更深一些的地方,淤泥攪動,水底下泛起一陣混濁的霧。任戎戎小心地避開。耳朵里,各種回聲。魚的聲音,水草的聲音,還有人聲,是女兒在說話嗎?

“老狗”對她說過,到了水下,一定要保持專注,心流不能斷。心流,任戎戎那時琢磨著這個詞,感覺心臟中真有一股電流穿過,一陣震顫。

下潛前,“老狗”說會等她。

任戎戎說,你先回去。

誰知道呢?她沒有把話說完,只是蹲下來,摸了摸那條拉布拉多。那條狗凸著眼,帶著懷疑的神情,朝她汪汪叫了兩聲。

那次返回九頓后,任戎戎找到了“老狗”,說要學洞潛。出乎意料的是,“老狗”拒絕了她。他之所以叫“老狗”,是因為他養(yǎng)了不少狗?!袄瞎贰鳖^發(fā)卷曲,膚色發(fā)黑,眼神明亮。一見他,任戎戎閃過一個念頭:這樣的男人一晚上要多少錢?她不由得揮了揮手,好像是要把這個念頭從眼前趕走。

“老狗”問她,以前潛過水嗎?

任戎戎回過頭說,潛過。馬爾代夫,還有斐濟。她想起那些珊瑚礁,五顏六色的魚群,除了教練,還有人攝影錄像,好讓人發(fā)朋友圈。

“老狗”說,洞潛可不是為了發(fā)朋友圈。洞潛是最危險的極限運動,比徒手攀巖還危險。

任戎戎說,那你們還直播呢。

“老狗”愣了一下,說,那是為了俱樂部。

任戎戎說,為了帶貨吧。有一次直播活動中,“老狗”在推薦一款潛水手表。女兒留下的那款,好像不是的。任戎戎覺得“老狗”實在是不適合帶貨,說起話就像在泄露什么秘密。這款潛水手表特別適合……

“老狗”說,你這種情況不適合潛水。

為什么?

為你女兒嗎?

不然呢?我想知道女兒看到了什么。

你不一定要用這種方式。

我就想用這種方式。

你沒想清楚。

我想得很清楚,她是在那里死的。剛說完這句話,任戎戎心里就想,原來“死”這個字,說出來也并沒有那么難。

為了讓“老狗”做她的教練,任戎戎去“老狗”的直播間打賞。那個時候,有很多傳言,說有個“榜一大姐”看上“老狗”了。這讓“老狗”十分生氣,跑到她面前叫著,他的那些狗也跟著叫。而任戎戎則一臉微笑地看著他,仿佛對面只是一個任性的孩子。沖動的是男人,逃走的也是男人。那是正午,一道長長的光線從頭頂射來,經(jīng)過她高挺的鼻子,把她厚厚的嘴唇裂成兩半。

“老狗”的合伙人對她說,一定要“老狗”嗎?我們這兒別的教練也不錯。任戎戎說,就他了。她又說,聽說“老狗”破紀錄的消息是你要發(fā)的?那個合伙人有些尷尬,說,俱樂部要養(yǎng),還有那些狗。他搓著手,對她說,任總,你幫了大忙。任戎戎說,那你也得幫我一個忙。

任戎戎在村口一家理發(fā)店剪短了自己的頭發(fā),看著那些頭發(fā)紛紛飄落,夾雜著灰白色的發(fā)茬。我這是在演一個悲情老母親嗎?有一天,她站在潛水俱樂部的門口抽煙,默默地看著街上的摩托車突突地經(jīng)過?!袄瞎贰背鰜砹?,板著臉問她,你真想清楚了嗎?任戎戎說,為我自己,可以嗎?

她摸著脖子上的那個狼牙燈。這些天,她一直戴著,睡覺時,也不摘掉。就剩下這點東西了。

“老狗”嘆了口氣,說,進來吧。

任戎戎并不覺得“老狗”真的相信了她的回答。不過,真教起來,“老狗”倒是非常認真。第一次穿潛水設備的時候,任戎戎搖晃了一下?!袄瞎贰闭f,穿多了就習慣了。

“老狗”的潛水俱樂部就在附近,他們把廢棄的小學進行了改造,下面的地方用來培訓,上面的教室被改成一間間宿舍。任戎戎就住在那里,一張窄窄的床放在墻邊。她買了電熱水壺,水快燒開時,熱水壺一陣震動。黑板還在,有時候任戎戎半夜睡不著,就爬起來,用一根粉筆在上面寫著,粉筆嘎吱嘎吱地發(fā)出叫聲。從前……她寫道。

課程一步步展開:充氣,泄氣。平衡空腔。調(diào)節(jié)器尋回,呼吸管和調(diào)節(jié)器交換。在水底脫下和穿回配重。緊急情況處理:漏氣、丟棄配,引導線“跳線”,空氣管理誤差,復雜環(huán)境應對。身體狀況管理:平衡、抽筋、受傷時的處理。還有一點,就是練“酒量”。那是潛水的黑話,意思是除了氧氣,有時還會加氮氣,而不同的人會產(chǎn)生不同的反應,甚至迷醉、痙攣?!袄瞎贰庇卸螘r間就總是在那里調(diào)制各種氣體,弄得像調(diào)制年份酒一樣。

任戎戎開始著迷這些動作。腳尖踮起,移動,抬高。腳蹼擺動,身體呈現(xiàn)各種姿態(tài),恍如水下的芭蕾。那些光線,那些呼吸,那些心跳,任戎戎感到自己身體的各個部位慢慢在恢復感知力。那是指尖,那是鎖骨,那是小腿上的一塊糾結的肌肉。

在那一刻,她感到莫大的安慰,幾乎對女兒產(chǎn)生了感激之情。

除了潛水,任戎戎還從網(wǎng)上買了一堆繩索,像水手一樣練習打各種結。勒箍結。輪結。系泊結。相思結。相思結是這樣的:在過去,水手會給他的意中人送一個繩結,如果繩結被原樣送回,說明兩人關系沒有變化。如果繩結被拉緊,表示思念得到回應。如果繩結被弄亂,則暗示戀人已經(jīng)離開。任戎戎認為這些動作并沒有什么意義,卻停不下來。

有時候,任戎戎心念一起,就一個人背著包去爬山,不用向導,更不在乎吃什么,睡在哪里。山里面有一些石頭屋,風聲在石頭的空隙間進進出出,恍如一場巫術的儀式。夜里,那些山脈好像在碰撞、擠壓,等她睜開眼,每座山巒又一動不動,星星像一個個磨得發(fā)亮的釘子,戳在暗藍的天空中。山間的溪水一會兒無聲無息,一會兒又轟隆直響,好像也在喘著氣爬山。

“老狗”擔心她的安全,勸了好幾次,說好歹請個向導,他可以幫著介紹。她笑笑,眼神卻是拒絕。“老狗”也不再勸,知道這個女人正在折磨自己,他已經(jīng)聽到村里的很多人說起這個怪女人的行徑了?!袄瞎贰卑涯菞l拉布拉多讓她帶著,這一次,任戎戎沒有拒絕。

任戎戎從一個洞到另外一個洞,從一座山到另外一座山。山頂上,她和那條狗并排坐著,看著遠處的山巒一層層地涌來。累了,她就躺在長草中,明亮的濃云中,一個聲音傳來。日頭像狐貍一樣溜過,點燃山脊上的那些松樹、苦楝子樹和杉樹。有些地方?jīng)]有路,枯河道里,卵石嘩嘩作響。灌木叢長著尖刺,沼澤地里,開著各種破碎顏色的小花。一朵花在原來的地方熄滅,又在原來的地方亮起,看起來還是同一朵花。

有一次經(jīng)過一片高山草甸,她不小心陷進一個泥潭,幸虧那條拉布拉多,把她拉了出來。任戎戎抱著那條狗,哭了。狗回頭看了她一眼,她哭得更厲害了?;貋頃r,她經(jīng)過一個彝族村莊,看見一個老奶奶坐在門檻上,頭上戴著一個巨大鳥尾狀的黑色帽子,身上穿著復雜花紋的長裙。老奶奶說自己眼睛不好,這讓任戎戎好奇,她是怎樣穿上這套衣服的,坐在那里又是在等待什么。

沒有課程的時候,任戎戎就在村里閑逛。村里的人仍舊匆匆地騎著三輪摩托車來來回回,車斗里,裝著氣船、槳板、氧氣瓶。孩子們跑來跑去,狗在那里叫著,那里有很多桃樹,桃花開的時候,狗跑得更快。“老狗”要她提防瘋狗,狂犬病。他說話還是那樣,一字一頓。

任戎戎那段時間不停地向村民打聽女兒的事情,還曾經(jīng)在路口攔住一個拖氧氣瓶的年輕人,那個年輕人嘴里有一股馬一樣的味道,罵她是神經(jīng)病。從村民的口中,任戎戎知道那時有兩個女孩結伴而來,一個是長頭發(fā),長得漂亮,另外一個是短頭發(fā),長得像男孩一樣。那個禿頂?shù)男≠u部老板說,她們經(jīng)常來買啤酒。小賣部門口,有棵古老的榕樹,風一吹,發(fā)出近乎雄壯的聲音,讓她感到驚奇。

到了來年夏天,任戎戎已經(jīng)考過了潛水證。有一次,“老狗”帶著俱樂部的學員在野外徒步。晚上在露營地,點起了篝火,火焰發(fā)出輕微的炸響。也就是那次,“老狗”同意她獨自一人去深潛。

任戎戎問,我能做到嗎?

“老狗”說,一百二十七米嗎?

她說,一百二十七米。

“老狗”說,對于新手,不容易,但也應該可以,一百五十米才是超高風險的潛水。

任戎戎說,那我女兒怎么會出事?

“老狗”說,這只是一般情況。致人死命的,有時可能只是一個小小的錯誤。

任戎戎摸著脖子上的那個狼牙燈。

“老狗”低著頭,用一根黑色的木棍撥弄著火堆,火光映在他的臉上,影子交錯,牙齒發(fā)紅。他說,其實吧,破紀錄名單就是死亡名單,戈麥斯、??怂估?、漢普菲爾。他的嘴里冒出一堆名字,都是各種紀錄的保持者,而且沒有一個人活著。

任戎戎說,那你還潛水?

“老狗”沉默了一會兒,說,水下有我的廟。

他的表情如此嚴肅,任戎戎一下子笑了。

“老狗”說,你笑什么?

任戎戎說,你這么厲害。

“老狗”說,我想過有回不來的那天。只是那些狗。

任戎戎說,可以交給我。

那天晚上,任戎戎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牽著那條拉布拉多上山,下起了雨,風很大,叢林黑壓壓的。她大聲喊著,卻沒有回聲,荒野中沒有路,她拉著那條狗,越拉越緊,那條狗發(fā)出尖利的嗚咽聲,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套在狗脖子上的,根本不是活結,而是一個勒箍結。

任戎戎一下子驚醒了,地板上,那些繩結盤在那里,像一堆蛇正往外滑動。黑暗中,狗吠聲遠遠地傳來。

順著頭頂上的射燈,任戎戎看見了上次訓練出事故的那個地方,那塊尖牙狀的石頭露出陰森的樣子。

那是水下一百零三米。

任戎戎感到心臟怦怦直跳,我不會再犯同一個錯誤了。那次是面鏡出現(xiàn)了問題,耳朵進了一只小螃蟹,耳壓加大,發(fā)出嗡嗡的聲音。她變得緊張,小腿肚子抽筋,像一個喝醉酒的人亂晃?!袄瞎贰庇盟峦ㄔ捚髡f,不要動,不要動。那一次,是“老狗”把她背出來的。一出水面,任戎戎一下沒站穩(wěn),打開潛水面鏡,就嘔吐起來。她聽見“老狗”在那里叫道:你這是想死嗎?下次再這樣,我可救不了你。

穿過了那個石錐,就可以前往北洞。任戎戎放慢了速度,一點點穿過。我就要做到了,她想。

就在這時,原本平穩(wěn)的水流突然變得劇烈,一股股像水中的箭矢一樣射過來,撞擊著潛水面罩,發(fā)出一聲聲悶響,任戎戎眼前一暗,頭盔上的主潛水燈熄了,水流變成灰綠色,沒過一會兒,另外一個潛水燈也熄了。

任戎戎拍打著頭盔上的潛水燈,卻毫無反應。

黑幽幽的水中,只有一些灰白色的影子在劃過。一點污濁的水滲進了面罩,無數(shù)不明生物逼過來。我會像女兒一樣死在這個地方嗎?那個針尖般的光亮,正從震動的竅孔中慢慢脫離。一只白犀牛從草原上跑過,一只綠色的長尾鳥從樹林撲簌簌飛走。

媽媽,媽媽。是誰在喊?我自己,還是女兒?

關于女兒的死因,法醫(yī)報告上寫:意外死亡。意外?不是自殺?那一刻,任戎戎產(chǎn)生了一種古怪的感覺,仿佛這個判決更容易接受。這個念頭只是一轉,但那種羞恥的感覺卻像水草一樣纏繞著,長久不能消失。

女兒的尸體是“老狗”打撈起來的。任戎戎問了他很多問題,為什么是在那個深度,為什么又在別處發(fā)現(xiàn),為什么要對尸體進行穿刺?她對細節(jié)的冷酷胃口幾乎惹惱了“老狗”,他力圖用平靜的語氣告訴她,當時水下機器人找到遇難者的遺體后,為了順利升水,他不得不在水下完成穿刺,將遇難者遺體帶上岸。

任戎戎覺得自己要叫出聲來。也許,叫出來會好一點。但喉嚨里卻是啞啞的。

“老狗”給她講過另外一個例子。此前,有一個潛水者在下潛三十二米處失蹤,過了四個月,才在二百多米的深度被發(fā)現(xiàn)。對于這個技術細節(jié),任戎戎并不明白,只有那個場景反復出現(xiàn):水底下,“老狗”托起女兒的身體,像舉著一件獻祭之物,幽幽的光線照著這一切,一連串氣泡,輕微地爆炸。

那次和女兒一起洞潛的還有另外一個女孩。她活了下來,還寫了一份事故報告發(fā)在網(wǎng)上。是“老狗”注意到那份分析報告。在報告中,一個叫張遠的女孩寫道:潛水的前一天,有村民在辦喪事,放了一晚上哀樂,結果兩個人都沒有休息好。她提議改天再潛,但是任曉風不同意。下潛中,在一百二十七米那個Y形連接口的時候,發(fā)現(xiàn)引導繩“跳線”了,那時任曉風慌張了,說氧氣瓶出了問題,她們決定上升到七十五米的地方進行檢查,但是上升不到十米,她發(fā)現(xiàn)任曉風正在失去控制向上快速漂去。她還在報告中說:我由于快速地上升、下潛,遭遇了氧氣中毒和減壓病,上升到二十米的時候,來不及排出的氮氣和氦氣氣泡在體內(nèi)迅速膨脹,幸虧接應的同伴將她帶向別處才得以生還。

對于那份報告,任戎戎的第一反應是憤怒,里面的指責意味是如此濃烈。后來,任戎戎想起在派出所的時候,自己曾經(jīng)見過那個叫張遠的女孩,那時她正在做一份補充筆錄。在走廊時,她們擦肩而過,那個女孩的頭發(fā)編成一束一束的,像女妖的長發(fā)。她到底和女兒是什么關系?

任戎戎問“老狗”,這是真的嗎?

“老狗”說,有可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只有活著的人能講。在水下,一點點恐慌都會犯很大的錯誤,下潛越深,影響越大。如果從這份報告來看,那么任曉風應該犯了一個低級錯誤。因為還有備用氧氣瓶。

低級錯誤?任戎戎氣得想笑,手直抖。

“老狗”說,不過,也可能相反,也許是她慌了,而你女兒卻在救她。我證實不了,也排除不了。

任戎戎寧愿相信這種可能。

“老狗”說,你女兒是短發(fā),那個女孩是長發(fā),我注意過,她的長發(fā)靠右耳那一側截掉一截,應該是用小刀割掉的,那么就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頭發(fā)卡在繩索里,而你女兒在救她,結果發(fā)生了意外。

任戎戎想象著那個場景。勇敢的女兒。

“老狗”問,你女兒平常是什么樣的?

任戎戎過了一會兒才說,我覺得她應該是勇敢的。

“老狗”點點頭。

任戎戎問“老狗”愿不愿意將他的判斷說給警察,“老狗”說,我可以,但這改變不了什么。

確實沒有改變什么,還是那個警察,他有些同情地看著任戎戎說,這不是證據(jù)。我們當初也反復問了,包括你說的頭發(fā)的細節(jié),那個張遠說是以前剪頭發(fā)時造成的,和潛水無關。

任戎戎輾轉找到那個張遠,讓她把帖子撤下,但是張遠說,她這樣做是為了她女兒,也是為了后來的潛水者。她只是答應把女兒的名字去掉。

張遠把名字隱去之后,發(fā)給了任戎戎,說,就這樣了。她又補充了一句:曉風是我的朋友,好朋友。

什么樣的好朋友會這樣?任戎戎想。

張遠還發(fā)過來幾段話,說是女兒寫的。其中一句是這樣的:那些傷口就像是放在上臂的皮下埋植避孕一樣,只有在安靜的時候,才會溫順地、穩(wěn)定地釋放疼痛。還有一句:我揮著長鞭指向自己。

什么意思?任戎戎不懂。

漩渦般的黑暗。針孔般的黑暗。粉末般的黑暗。沉默的黑暗。尖叫的黑暗。那么多的黑暗,一起撲來。

死了,一切都結束了。這樣也好。一個聲音在說。

不,我不能這樣死去。另外一個聲音微弱地響起,像一只幼鳥的心臟在跳動。

晃動中,任戎戎的脖子上被刺了一下。狼牙燈。

我還有狼牙燈。她用手按動了一下,狼牙燈亮了,瑩白的光線像水中一朵搖曳的火焰。

任戎戎啟動那瓶備用氧氣,深深地吸了一口,周圍的黑暗好像在圍著那朵小小的火焰沉淀。

任戎戎緊緊地抓著一根石錐,那股劇烈的水流開始慢慢地減弱。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水流仿佛厭倦了那些沖刷,那個Y形的連接口慢慢出現(xiàn)。

那些“老狗”教過的動作,那些女兒曾經(jīng)用過的動作。所有的動作都變得緩慢而無聲。那一刻,任戎戎相信女兒是勇敢的。

周圍的黑暗慢慢褪去,弧光重新降臨。

出水的時候,“老狗”等在那里,一見她就喊,沒什么事吧?那條拉布拉多還跟著他,轉著頭,一臉嚴肅,望著別的地方。鋸齒形的天空,正有細雨落下,日光下,幾乎看不見。

任戎戎搖搖頭。那片灰黑色的石灘傾斜著,像要撲過來。

等到她走近的時候,“老狗”看了她幾眼,那些破洞,那些血跡,頭盔上的燈也壞了。她慢慢摘下潛水頭盔,摸了摸脖子上那個狼牙燈。

“老狗”說,你可以放下了。

我放下了嗎?那一刻,任戎戎有些茫然,說不出來的疲憊。即使下潛到一百二十七米,我也沒有改變什么。她想笑一下,嘴角卻扯得有些疼。

離開九頓的時候,“老狗”過來送她,說,就送到這里了。狗下崽了,要回去照顧。任戎戎見過那些剛生下來的狗,眼睛都還沒有睜開,在一個淺淺的盤子里舔著牛奶。她想起此前做的那個夢,那個越來越緊的繩結。勒箍結。狗在尖叫。她說,好好照顧。

“老狗”轉過身,往后揮了揮手。

汽笛聲響起,任戎戎喊道:只有回來,才會有下一次。

“老狗”沒有回頭。

任戎戎認為他應該是答應了一聲。

回到所住的城市,任戎戎忙著處理公司的各種事務。公司近乎破產(chǎn),她也從原來的地方搬到了一個小小的出租屋。任戎戎有時會想起當年她提著一個小箱子來到這個城市時的場景。午夜的車站,燈火閃耀。那個年輕的女人正在一步步地向自己走來。

除了忙這些,任戎戎喜歡上一個人去看電影。電影院的那些光線,那些聲音,讓任戎戎感到自己又回到了“水母天窗”。她不在乎是什么片子,甚至會在一片爆炸聲中睡去,醒來時,看見周圍的人仿佛凝固了一樣,她轉過頭,覺得女兒也坐在某個暗處,聽著片尾曲。

那些天,“老狗”偶爾會發(fā)給她一些照片。照片中,那些小狗支棱著腦袋,那只拉布拉多站在邊上。任戎戎問他俱樂部的情況怎么樣。“老狗”頓了頓說,還行。我在加緊訓練,看能不能破下自己的紀錄。

那天,任戎戎從一個電影院出來。還是十一月底,街市上已經(jīng)彌漫著圣誕節(jié)的氣氛。商場外,圣誕樹閃閃發(fā)亮,音樂叮叮當當。面包店傳來各種香氣,咖啡店傳出打奶泡的聲音?;ǖ甑拈T口,一把黃銅色水壺的壺嘴在滴水。滴答。滴答。臨街的鐘表店里,有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師傅正在用鑷子撥動著齒輪。陽光下,露天的座椅上,一些男人和女人喝著啤酒,黑色和琥珀色的啤酒冒著泡沫。路上的情侶相擁著走在一起,女孩側著頭去聞手中的玫瑰花。一個穿紅色衣服的小女孩仰著頭對媽媽說要吃冰激凌。街上的行人仿佛都在遵循著一種奇異的節(jié)奏,每個動作都是那么平淡無奇而又包含深意,編織在一種不可言說的舞蹈當中。

不遠處有個人工湖。已是黃昏,梧桐樹間的光影跳動。路上,銀杏葉子落了一地,那些黑色的果實發(fā)出微苦的臭味。天上,晚霞無聲地燃燒,一群鳥正在飛過。任戎戎坐在湖邊的雕花鐵椅子上,長久地看著這一切。就在這時,手機叮地響了一下,是“老狗”的那個合伙人發(fā)來的。

任戎戎一下子站了起來,消息說:“老狗”死了,在一百零七米出的事,至于尸體,還在找。

任戎戎把電話撥了過去,說,一百零七米,怎么可能?

那邊說,我也覺得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