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4年第10期|凌魚:寫生
凌魚,本名殷國新,1980年出生,江蘇宜興人。2000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國作協(xié)會員,出版有小說集《對岸》、長篇小說《紅線青衣》、散文集《記憶碎片》?!秾懮废盗卸唐≌f是凌魚近兩年創(chuàng)作的,主要描寫的是藝術(shù)家的成長、反思、回歸、創(chuàng)作等過程,目前有15個短篇小說,每一篇都是獨(dú)立的短篇,《西湖》發(fā)表的是《寫生(十三)》。
寫生
凌魚
一
群里發(fā)消息說國內(nèi)頂尖的水彩大咖要來辦活動,我打算去玩。那天是周四,正好有我的公開課,我思忖再三,決定說個假話。教研室劉主任很嚴(yán)肅,不茍言笑,說話常是半個字半個字往外吐,伴著喉間的咕嚕聲,讓我想到鴿子。他忌憚我老公,去教育局開會,他遇見我老公就很會笑,口齒也清楚。他皮笑肉不笑地說,常局病了是大事,你放心去吧,我給你把課調(diào)到下周,給常局帶個好。我很感謝的樣子,只好點(diǎn)頭哈腰。
先是展覽開幕,一共來了兩個大咖,一個叫遲驕,一個叫劉不落。遲驕我不熟,可能是這幾年冒出來的女畫家;劉不落見過幾次,他是我研究生導(dǎo)師的同學(xué),經(jīng)常到我們學(xué)校喝酒。有一回和我導(dǎo)師喝多了,拉著我的手給我講西方美術(shù)史,講到文藝復(fù)興的雕塑時,手在我身上比畫,摸我的胳膊和臉蛋,其他地方到底不敢,只是虛空地停頓和游走。開幕式在展廳的正中間,臺上站一排黑衣人,都是烏黑的正裝,只有遲驕穿的紅衣服,戴只洗菜盆一般的禮帽,特別顯眼。我躲在后面,一邊看角落里的畫,一邊聽他們走流程。先是介紹來的領(lǐng)導(dǎo),從大到小排排鞠躬,感覺像是在領(lǐng)生死簽。下面鼓掌的稀稀拉拉,幸虧有音響師掐好點(diǎn)放個鑼鼓音,還不至于冷場。隨后是領(lǐng)導(dǎo)致辭,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疊好的紅紙,照著讀,中間努力地抬起頭看觀眾,卻又趕緊低頭看稿,怕嘴里接不住。我差不多走了半個展廳,把畫都看完了,流程還在繼續(xù),我聽到劉不落在致答謝詞,他倒是沒穿正裝,一身牛仔,手插在褲子口袋,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沒用稿子;期間逗了個梗,引得哄堂大笑。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有一會兒他的眼神掃到了我,在我臉上停了片刻,似乎對我點(diǎn)點(diǎn)下巴——他認(rèn)出我來了。最后十幾個禮儀小姐扭著屁股托著紅布上臺,把金色的剪刀遞到黑衣人手里,將長長的紅布帶剪斷了。各人剪各人面前,大紅花正好留在托盤里,這讓我感覺回到了幼兒園,像是順利把屎拉在痰盂里就能得到表揚(yáng)一樣?,F(xiàn)在臺上的黑衣人就是這般表情,都喜笑顏開地互相握手,暫時握不上的就用鼓掌代替。所有人一擁而上,朝第一張畫走去,搞不清那堆人中間誰是誰。
我看完所有的畫就走出展廳,在門口左邊的游廊里看池塘的春色。剛出冬天,荷花都沒長出來的,池塘里只有清澈的水,能照出人影。身后有人叫我,還有銀鈴一般的叫聲,裘老師,我就知道你會來。柳青穿了短裙,露出雪白的腿,好看是好看,可我替她覺得冷。我收起冷靜,轉(zhuǎn)而也笑,你好漂亮啊。柳青說,沒有你漂亮,我這是隔夜的臉,全靠粉。我說,沒有啊,你的臉色很好,似乎年輕了許多。柳青說,你不知道,天天忙得跟陀螺似的,現(xiàn)在的學(xué)校很變態(tài),又是教研板書,又是各種活動,還有數(shù)不清的學(xué)習(xí)交流,我只能把課排在周末,學(xué)生怨氣連天,隨時都要造反。然后還有家里,我那位最近迷上了摜蛋,天天不著家,兒子似乎是我一個人的,除了接送,陪兒子寫作業(yè),還要幫他四處打卡做手工,最后也沒落到一句好,活該。就是這樣,不化妝我都不敢出門——我這張臉?biāo)闶菤Я?。她說話很快,不講究出氣和進(jìn)氣,我很難插進(jìn)嘴。我說,你不冷嗎?露著腿。她說,不冷,我熱,你摸我的手。她的手比我熱,肉很飽滿。她又說,怎么樣,畫看了嗎?我說,看了,挺好的,我畫不好。她笑著說,我跟你一樣,看著真好,就是畫不了。哈哈哈哈,只能空嘆。
突然許多人從展廳里出來,先是倒著走的攝像和攝影,隨后是彎著腰引路的人,然后是那些黑衣人,遲驕和劉不落被推著走在里面,和黑衣人握手道別。我和柳青靜靜地站在后面,還有許多熟人也來了,有些我叫得上名字,有些只是感覺見過。人流退去,主辦方陪著遲驕和劉不落,把他們往講座的會場引,我們也跟在后面。二十歲出頭的女孩子真多呀,從身邊走過香噴噴的,能聽到她們講話,一會一定把畫給老師看看,說不定有用;我也是,上學(xué)的時候劉老師到我們學(xué)校講過一回課,那時候就很帥,畫也畫得好。我聽著她們銀鈴一般的聲音,跟在人群里。
會場不大,課桌形狀,前兩排擺了席卡。我看見有柳青,還看見了秦瓊的名字,我前后找他,到底沒看見小辮子——他似乎沒有來。主持人是個有點(diǎn)顯腌臜的女人,穿著大紅的旗袍,嘴唇也是大紅色的,像是晃動的地鐵口子。她講話很啰唆,翻來覆去的,一直在說你好和大家好,來回地介紹遲驕和劉不落,連我都聽迷糊了,分不清這兩個人誰是誰。劉不落有些不耐煩,走下來往后面走,我以為他去廁所,他卻走到我面前,俯身看我,坐下來。他貼著我的臉講話,我都聞到他嘴里的牛奶氣。他說,老遠(yuǎn)就看見你,還是這么漂亮。我說,劉老師,你還是喜歡開玩笑。他說,當(dāng)年一別快十五年了吧,我還記得那天的酒的味道。戴晨兄也老了,還是去年北京的年會再次碰頭,我們在走廊里抽煙,一起聊到你。我說,戴老師今年退休了,年前我去看過他,師母走得突然,他一下子老了許多——接受不了。當(dāng)年在大學(xué),他們可是伉儷典范,我們都許愿學(xué)他們的樣子尋找婚姻。他說,看你的樣子算是尋到了,臉色滋潤,神情恬然。我笑著說,劉老師你取笑我。劉不落側(cè)著臉對我看,雙眼生花,突然說,還在畫畫嗎?我說,瞎畫,也沒有多少時間。他說,我?guī)湍憧纯?。我得上去了,你留下來吃晚飯。他不讓我拒絕,摸著我的肩膀站起來,很不舍地離開了。他往講臺走,走到一半,全場響起雷鳴一般的掌聲;主持人在請他開講,轉(zhuǎn)著腦袋四處找他。他的手很涼,不像活人的手,我的肩膀仿佛被凍住了,血到了那里過不去或者回不來,極不舒服。
他講得并不好,有些走神,期間一直在看我。我不敢碰他的眼神,四處看,然后看手機(jī),手機(jī)里也是空白的,不知道翻些什么,手指卻不能停,劃拉來劃拉去。我就鬼使神差地給小辮子發(fā)了一條消息:你怎么沒來?我把手機(jī)放下,隔空看著前面,講臺上劉不落在講他的作品,電子屏上面是一張放大了變形了的牧民圖。遲驕回頭看著,又轉(zhuǎn)頭看我們,不停地打呵欠。我看看手機(jī),不亮,又看看手機(jī),還是不亮。我心里在罵,這個人,又在撩女孩子吧?
后來,幾個年輕人問了許多幼稚的問題,比如水彩顏料的牌子、水彩作品的尺寸、題材如何聯(lián)系當(dāng)下。劉不落都是顧左右而言他,心不在焉的。主持人那崇拜的眼神和她的年齡完全不搭,她已然遲暮了。她最后用夾子音說,聽了劉老師的講課,讓我醍醐灌頂、收獲滿滿,感謝劉老師,感謝您!
二
我正要回去,偏巧又遇見柳青,她讓我別回去了。我看看西邊的天,青色的天空,眼看要下雨的樣子,我有些為難。柳青笑著說,是要接崽吧?找替補(bǔ)吧,我也是讓他爸去接了。她容不得我猶豫,直接就拉我上她的車子。她的車上一股子精油的味道,她肯定經(jīng)常去做美容。車子發(fā)動,她神秘地笑,說,帶你去混圈。
車子往風(fēng)景區(qū)開去,我估計(jì)是去國際飯店,我們都不說話,靜靜地聽收音機(jī)里的歌曲。雨點(diǎn)落下來,打得玻璃窗啪啪地響,路邊騎電動車的人都停下來穿雨披。汽車被擋住,慢了下來。我問,去見誰?柳青說,到了你就知道了。經(jīng)過國際飯店,沒進(jìn)去;又經(jīng)過了公園,左轉(zhuǎn)過橋,往南開。我干脆任她宰割了。
又開了一會兒,好像是到了影視城附近,我們在一個民居門口下了車。兩層的房子,院子里種滿了野菊花,木柵欄上掛了一個鐵風(fēng)鈴。柳青搖了幾下,一個白凈的女人探出腦袋:自己進(jìn)來。她把半掩的大門打開了許多,里面有許多人,我看見劉不落也在里面,還有那個略顯腌臜的主持人。柳青互相介紹說,佟雀,這個畫室的主人;裘麗麗,也是畫畫的。佟雀抿嘴笑笑,我也朝她笑笑。大家都在看佟雀的畫,沒人注意到我。劉不落回過頭,輕輕地說,你來啦。他故意走近我,拿胳膊撞我的胳膊:我就說麗麗不能先走的。我不喜歡別人叫我麗麗,感覺像是風(fēng)月場子的稱呼;我尷尬地笑笑,看佟雀的畫。她畫的花太美了,像是一個個巨大的嬰兒。我悄悄地在佟雀耳邊告訴她這一點(diǎn),她驚訝地看著我,你是第一個把我的花比作嬰兒的。我說,呀,是說錯了吧?對不起。她說,不是,很突然,也很開心,有點(diǎn)說到我心里了。我說,我不懂,也不大會畫,畫不好。可能是被劉不落聽見了,他說,佟雀,麗麗的畫也很好。佟雀禮貌地笑笑,看我時明顯熱絡(luò)許多。主持人湊過來說,劉老師,時間也不早了,我們過去吧,那邊還有兩個領(lǐng)導(dǎo)等著呢。劉不落嘴里答應(yīng)著,眼睛看著我,麗麗,你也一起去。柳青說,知道,我?guī)з±蠋熀汪美蠋煛?/p>
我都沒來得及參觀佟雀工作室的二樓,就被推出了門。主持人陪著劉不落上了一輛車,我和佟雀上了柳青的車。我發(fā)現(xiàn)遲驕沒來,可能已然在飯店了。佟雀讓柳青等一下,說還有個人,在樓上睡覺呢。沒一會,小辮子瞇著眼走出來了,額前的頭發(fā)蓬亂,像個鳥窩。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你也來啦。我說,我不能來嗎?我們一起笑了。他和佟雀坐在后面,柳青開車帶我們?nèi)ゾ频辍?/p>
我和小辮子沒有坐主桌,柳青和佟雀坐過去的。劉不落喊了我三次,小辮子說,別去。我本來就不想去。一共兩桌,遲驕坐在了我們一桌,因?yàn)殡x得近了,我發(fā)現(xiàn)她皮膚真好,白得像綿白糖,雖然也有五十多歲的年紀(jì),臉上只有一兩根銀絲一般的皺紋,光滑如雪。小辮子一直在抽煙,一邊抽煙一邊滔滔不絕,說話的時候把煙放在煙灰缸上,經(jīng)常忘記拿回來,又重新點(diǎn)一支。小辮子認(rèn)識遲驕,他問她,今年的展覽你做評委吧?遲驕說,要看的,等通知。小辮子說,我通知你了。遲驕笑了起來,你啊,還是這個樣子,怎么和二十年前一樣?小辮子說,你倒還記得。遲驕說,怎么不記得?你那件衣服還在我家呢。我詫異地看著小辮子,風(fēng)流鬼。小辮子說,那一年在北京,喝酒喝到半夜,救了一個落水的姑娘,也不知道是騙子還是女鬼,一言難盡。我說,你不想說可以不說。遲驕笑著說,他啊,沒什么不能說的,把人姑娘帶回了我家,兩個人在房間里聊了整晚的美術(shù),天蒙蒙亮的時候,你猜怎么著,人姑娘溜了,轉(zhuǎn)眼就不見了;我記得當(dāng)時鐵頭也在的吧,我們?nèi)齻€人到處找,沒找到姑娘,連一點(diǎn)蛛絲馬跡都沒有,好像那個姑娘就沒出現(xiàn)過。小辮子笑著說,就是,我覺得就是一女鬼,長相漂亮的女鬼。遲驕笑著說,可笑的是,什么東西都沒少,就少了你一件衣服,今天你說老實(shí)話,兜個底,你到底把人家姑娘怎么啦?小辮子紅著臉說,啥都沒干,聊到后半夜睡覺,她睡床,我睡地上。我醒來,那姑娘就不見,我要起來找她,得先找衣服穿上,不然我也不好出門。我們一桌人都被逗笑了。我悄悄問,那你的衣服怎么在遲老師那?遲驕聽見了笑著說,過了大概有一個禮拜,他和鐵頭也走了,我在廁所后面的菜地里看見了這件衣服,好像還有AC米蘭的隊(duì)徽吧。小辮子說,對,當(dāng)年我是米蘭的鐵桿球迷。遲驕說,那個女孩大概是從廁所那個方向溜走的,衣服給你保存到現(xiàn)在。小辮子說,估計(jì)她是感覺到了危險(xiǎn);引得我們又大笑起來。劉不落過來敬酒,一臉懵地問我們怎么了。遲驕說,聊秦瓊的衣服呢。劉不落用手指點(diǎn)著小辮子哈哈地笑,逼著他喝酒。主持人也屁顛屁顛地跟過來,杯子里不知道是酒還是糖水,搶著要敬我們酒。一輪敬完,劉不落拖了個凳子擠在我旁邊,他悄悄地說,還是你們這邊有趣,那邊有領(lǐng)導(dǎo),沒什么意思。我說,你也是領(lǐng)導(dǎo)。他說,麗麗,我哪里是領(lǐng)導(dǎo),我是你的朋友。我感覺他的酒喝了不少。小辮子說,說真的,今年這個大展,你和遲驕肯定都是評委,裘老師的畫還要請你們幫忙的。劉不落說,這個好說,畫呢,畫好了嗎?我說,還沒有,就起了一個小稿。劉不落說,這幾天我都在的,明后天你來找我,我?guī)湍憧匆豢?。遲驕說,你畫好了給我看一下;也不知道是初評委還是終評委,今年和往年不一樣了,一個人只能做一次評委,劉老師肯定是復(fù)評。小辮子讓我敬酒,我走到遲驕的面前敬她酒,她把酒杯放得比我的酒杯低,我也不懂。主持人一直站在劉不落的身后,不斷向劉不落敬酒,嘴里說,我也要請你幫我看畫的,請你幫忙。
三
酒局結(jié)束得很早,兩個領(lǐng)導(dǎo)很快就走了,男的又喝了一會酒。我和柳青、佟雀坐著聊了一會天,講的都是準(zhǔn)備送展的作品。佟雀不喜歡參加展覽,她主要聽我們說。我和柳青發(fā)各種牢騷,現(xiàn)在的展覽靠關(guān)系,不怎么看作品,畫得再好也沒用。佟雀說,也不全是,好作品還是不會漏的。柳青說,我不這么認(rèn)為,就是因?yàn)橛心敲炊嚓P(guān)系戶、那么多派系,才把好作品給擠掉的;名額不夠了,犧牲的必然是好作品的名額。我聽著她們說的都對,我說,看來是沒戲了,我也畫不出好作品來,最多畫自己喜歡的作品。小辮子紅著脖子突然走過來說,這樣還不夠?完全夠了。我說,什么夠了?他說,畫自己喜歡的作品就夠了,完全夠了。我朝他笑笑,喜歡他說話的樣子。佟雀也笑,朝小辮子翹大拇指,柳青一臉不屑地看著我們,像是看三個怪物。
劉不落邀請我去他的房間坐坐,我不想去,主持人訕訕地陪著他去了,后面還跟著一個她的學(xué)生,一臉的委屈。
夜有些黑,我們在一棵大樹下給他們送行。遲驕早早就上了車,劉不落甩著腦袋四處看,很不安心地上車。主持人和學(xué)生鞠著躬上車,認(rèn)真地關(guān)車門。劉不落從窗戶斜出腦袋,揮手,秦瓊,明天見。小辮子一口煙直吐到半天上去。隨后就是各自的汽車尾隨出去,車燈消失在城市里。樹影下突然靜下來。柳青說,走了吧,明天還要送小孩呢。我也有了倦意,是吧,很早就要起來,有小孩的悲哀啊。小辮子笑,真實(shí)才剛剛開始,你們便要回到謊言里去。我說,酸,酸唧唧的。你小孩大了,才來打趣我們。柳青附和,就是的。小辮子把煙踩在腳底,那你們回去吧,我找地方喝酒去。我和柳青不走,佟雀問,你們的畫畫了沒有?柳青說,還在天上飛呢。我嘟著嘴,不會畫。佟雀說,畫你們的孩子。柳青說,人物我不行。小辮子笑。柳青白他,你笑什么?小辮子說,動物你行。柳青說,動物也不行。我說,那就植物。佟雀笑,你們逛三園呢。小辮子說,走了走了,喝酒去了。佟雀說,都別走,到我那喝酒去吧。我看著柳青,她的眼睛有光,很快就暗下去。佟雀拉我的手,去吧,裘老師,咱們是第一次見面。我再看柳青,柳青說,你別看我,我晚回去是要打斷腿的。我說,我也有門禁。我們又站著,誰都不動。其實(shí)我不想走,不曉得為什么,柳青應(yīng)該也是。
我開著小辮子的車,他的車像老哈蟆,一直咳嗽,哪里還冒煙,車?yán)餁馕逗苤兀还勺尤宋?。小辮子在副駕駛座抽煙,我說了他,小辮子不理我,給佟雀發(fā)煙:窮講究,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活活困死。佟雀說,不要了,女孩子吃不消你那股氣味。小辮子笑著說,我能有什么氣味,自由的氣味。我說,說少了,倔強(qiáng)的氣味,要死的氣味。所有人都笑了,老哈蟆車都困不住我們那股子勁頭,噗噗地冒煙呢。
柳青說,快看,那是不是月亮?蒼白的太湖上方一輪圓月,透亮,看著心里又是冷又是孤寂。我們都朝月亮看,小辮子對我說,你不要看,認(rèn)真開車。湖邊的路像腸子,我趕緊收回眼睛,認(rèn)真看路。他們仨看著太湖,我看著他們憂郁的側(cè)臉,突然感到莫名傷心,那一刻,我想畫畫了。
小辮子突然說,你怎么哭了?我說,沒有。小辮子說,哪里沒有?你在擦眼淚了。柳青也問,怎么了?我說,都是你們看月亮,開著窗,有灰吹進(jìn)來。佟雀在后面發(fā)出溫柔的聲音,裘老師是想家了,不該深夜把你留著。我趕緊說,沒事,偶爾放縱一下,保持年輕。小辮子生硬地說,醍醐灌頂,收獲滿滿。我們都笑了起來。小辮子解釋,不是我說的,那個主持人說的。我說,我們當(dāng)然知道不是你說的。
等開到十里長堤,我們才發(fā)現(xiàn)走錯方向了。我記得佟雀的工作室不是在這里,怎么就往這里開了呢?我埋怨小辮子,都是你的錯,瞎指揮。小辮子笑,錯就錯了,干脆下車走走也好,正好醒醒酒。我把車停在十里長堤邊上,我們沿著太湖邊慢慢地走。
太湖里風(fēng)很大,把我的裙擺都吹了起來。柳青是短頭發(fā),所以她迎著風(fēng),閉著眼睛,很享受。我和佟雀仔細(xì)地捋頭發(fā),它們貼著臉,前赴后繼地蓋過來。月亮就在不遠(yuǎn)處,也不高。小辮子和佟雀點(diǎn)了煙,風(fēng)就變小了。我們都不說話,朝前走,欄桿上有鳥蹲著,近了就飛走,也飛不遠(yuǎn),仍舊是蹲在遠(yuǎn)一些的欄桿上。很顯然,我們的出現(xiàn)打擾了它們的深睡。
小辮子突然手指著前面:你們看,那四個人是不是就是我們?前面只有蒼白的道板,哪里有人?我睜大了眼睛,很遠(yuǎn)的地方似乎停著汽車。我說他,別嚇人,我膽子小。佟雀笑著說,你的意思是,我們面前有個鏡子?小辮子朝她豎大拇指。柳青說,故弄玄虛,小心女鬼纏上你。小辮子說,求之不得。我說,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我們就是三個女鬼。小辮子說,算了吧,我無福消受。佟雀突然說,最近看見老嚴(yán)嗎?小辮子說,他剛開了個高研班,收了一屋子學(xué)國畫的,騙學(xué)費(fèi)呢,他沒跟你說嗎?佟雀說,有日子沒來了,這種事他不說的,怕我說他。小辮子說,好像還不錯,請了北京城里的好幾個大咖來,市里的領(lǐng)導(dǎo)聞著氣味全去了。佟雀說,臭味相投唄。我插上去問,干嗎到處辦班做講座,有什么意思?你看今天劉不落和遲驕的課也就那樣啊。佟雀笑笑。柳青也說,你真傻,關(guān)鍵不是聽課。我說,那是什么,看畫嗎?我看他們的畫也就那樣。柳青說,不是。我推了一下小辮子,他差點(diǎn)摔倒,你說,關(guān)鍵是啥?小辮子說,摔壞了你養(yǎng)我。柳青說,混圈,這你都不懂。我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我說,那個主持人就是混圈的吧,她想找劉不落做靠山?柳青笑得腰都斷了,你是裝傻的吧,劉不落沒叫你去找他?我說,去干嗎,我不高興,主持人去了。柳青說,她當(dāng)然要去,這個活動就是她組織的。我若有所思,怪不得。小辮子說,好好畫你的畫,畫不好,歪門邪道也沒有意義。佟雀說,是的,裘老師,聽秦瓊的,他說的沒錯,畫畫是不變的。
說著話,散著步,眼見走到太湖深處了,有一條小路往太湖里深插進(jìn)去,盡頭是引太湖水入港的閘門?;仡^看,我們的汽車都看不見了。我故意調(diào)侃小辮子,你說的前面的人呢,哪里有人?小辮子笑而不語。佟雀突然說,呀,那里真有人,是不是要跳河???閘門上方站著一個人,從身影看是個女孩子,身子長。她的辮子也長,被湖風(fēng)吹得高高的,像一根黑色的天線。我們連忙跑過去,她縱身一跳,在我們眼前劃過一條秀美的弧線,哪里還能看見她?我們在閘門口往湖水里看,黑色的湖水翻著白色的浪花,只有空寂。我說,報(bào)警吧。小辮子說,是人嗎,這個時間?柳青說,不是人還能是鬼?我們都有些心悸,感覺很不真實(shí)。佟雀指著遠(yuǎn)處,你們看。月光下,一只手滑進(jìn)水里,另一只手迅速伸出水面,女人向著太湖深處游去??耧L(fēng)和巨浪把她淹沒了,很快,她又把風(fēng)和浪的包圍圈打破了。我看見她好像回頭看了看我們,慘白的臉上浮現(xiàn)出輕蔑的微笑。照理,離得這么遠(yuǎn),我們是看不見的,除了微動的黑影;她的那個笑應(yīng)該是我想象的。可是柳青說,她是不是在對我們笑?我們都不回答,各自想著心事。
我們沒有商量,擰著屁股往回跑,越跑越快,把月亮都甩了。我扭頭在湖面上空找,哪里還有月亮?我握著方向盤的手有些發(fā)抖,小辮子摸著我的手,他的手心是熱的,像銀針扎我的手背。一時無語,汽車音響里放著《加州旅館》,漫長的前奏把空氣調(diào)成了慢動作。小辮子的電話打破了節(jié)奏,對方像是在找他,埋怨他怎么走了,聽聲音像是主持人,嗲得不得了。掛了電話,空氣又慢下來了。我問,是主持人嗎?小辮子說,是她,想著找人打牌了。我說,你怎么不去?小辮子兩根手指絞在一起,朝我笑。我又說,你們說,剛才那個是鬼嗎?小辮子說,是鬼,女鬼。我一下子緊張,全身縮了起來,汽車也打了個趔趄,輪胎摩擦地面,發(fā)出哭泣的聲音。佟雀在后面說,別嚇唬裘老師,明明是女孩子夜游呢。小辮子說,你怎么知道?佟雀說,我當(dāng)然知道,我工作室附近也有湖,晚上常有三三兩兩的年輕人來夜游。小辮子說,有男有女吧。佟雀說,有男有女,就在湖邊搭了帳篷,游完了躺湖邊唱歌,吃東西。我聽著佟雀的話,汽車朝著影視城方向開。
小辮子問我,這次大展送畫的吧?我不確定:你問我呀?小辮子說,問你們。柳青說,畫到一半了,感覺很糟糕,我想著弄張綜合材料試試,水彩就算了。風(fēng)景區(qū)附近的燈都熄了,這里還算是鄉(xiāng)下,人們睡覺很早。有幾家開著門,在路邊吃西瓜。我難為情地說,我的水平不敢送,就是想畫一張?jiān)囋?。小辮子說,你得向佟雀取取經(jīng),水彩畫花還是考驗(yàn)畫面感的。佟雀說,你沒事就來,我們互相學(xué)習(xí),不過,我展覽是不送的,我只畫自己喜歡的;你們年輕,送送展覽也應(yīng)該。柳青又說,現(xiàn)在的展覽都是主題性的,想想都膩了。而且這種展覽能入選的常常是關(guān)系戶,素人小白很難的,別想了。小辮子說,別這么說,畫得好還是漏不掉的。我說,我反正畫花,想不到什么主題。小辮子說,喜歡的、自己的,才是最大的主題。佟雀說,我認(rèn)同秦瓊的觀點(diǎn),畫畫還是自我一些好。柳青說,你們看好了,主持人這次肯定入選,她為了這次大展傾盡全力了。我們說著話,轉(zhuǎn)眼就到了佟雀的工作室門口。院子里點(diǎn)著一盞燈,不亮,卻也夠看見路了。
院子里,小辮子問佟雀喝酒可有菜。佟雀說,土包子,喝酒就喝酒,為什么一定要有菜?只有一些點(diǎn)心,平時我很少用廚房。小辮子站在院子里,不進(jìn)門,仰頭看著天空發(fā)呆。佟雀讓我們隨意坐,她去找酒。墻上都是她的畫,一個個花心朝著我們怒放,有噴薄的感覺,很震撼。小辮子在院子里喊,裘麗麗,跟我去抓雞。我跟著他來到?jīng)]多遠(yuǎn)的一家農(nóng)房后面,他敲開了鐵絲門,弓著身子進(jìn)去。我學(xué)他的樣,發(fā)現(xiàn)頭頂都是樹枝、繩子,月亮不曉得去了哪里,黑乎乎的,一股子雞屎味,好像是有個雞窩,能聽見雞的私語。小辮子又打開一道門,在雞窩門口掏雞。我嚇得閉上眼睛,當(dāng)心人家來打你,我們走吧,不吃雞了。小辮子低聲說,不要緊,這是伍鳳英的雞。我說,伍鳳英是誰?小辮子說,開飯店的,我經(jīng)常來吃飯,熟悉。我說,熟悉也不能偷人家的雞。小辮子說,你就等著一會兒吃。黑乎乎的一股子雞屎味,小辮子身上也有雞屎味了,他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我的身前,一雙眼珠子賊亮。他一只手想摟我,我用力推開了。我高低跑,忘了弓身子,被樹枝刮到了腦門,火辣辣地疼,眼淚不爭氣地流出來。小辮子在身后說,慢點(diǎn),一起回去。我不聽,獨(dú)自走在前面。
雞擺上來,我們?nèi)齻€女人都快喝醉了。好白的一只雞,頭蜷曲在翅膀下面。小辮子油漉漉的手把雞拆分了,分給我們。我拿到一只雞腿,很香,也能醒酒。佟雀說,明天伍鳳英要站在院子里罵三個小時。小辮子說,不會的,這么多雞,難不成她會數(shù)?佟雀說,真會數(shù),邊罵邊報(bào)她原先有多少雞,現(xiàn)在有多少雞,同時她還罵她家的鵝、貓和狗,怪它們光吃飯不辦事,連雞都看不住。我和柳青鼓著嘴癡癡地笑。小辮子說,有點(diǎn)意思,改天我來畫一張《伍鳳英罵雞圖》送給她,也算是吃雞錢。趕緊吃,雞味道不錯。
一只雞差點(diǎn)連骨頭也不剩,我們都餓了。佟雀的酒是外國酒,喝上去甜蜜蜜的,很快人就頭暈了。我倒在柳青身上,柳青身上有奶味,很好聞。后來我有些迷糊,柳青也迷糊了。我記得小辮子和佟雀一直在喝酒,也聊天,說什么精神世界、永生、滅亡的事情,我很快就睡了,不曉得他們還說了什么。
四
我畫了一張午夜鮮花,我想畫出那晚偷雞的感覺,四周都是黑色的,院子是黑色的,逃逸了月亮的夜空也是黑色的,只有偷雞的小辮子是金色的,閃閃發(fā)光。我畫了有兩個月,斷斷續(xù)續(xù)的,老公總是取笑我在畫室憋大招呢。最近他不大招惹我,知道我在沖大展。兒子有時候到我的畫室來玩,我只允許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兒子看了一會兒出去,跟我媽說,那種畫我也會畫,就是涂成黑色,我一個晚上就行。
期間我問柳青畫得怎樣,柳青很高興,說是綜合材料快要完工了,讓我過去幫她檢閱檢閱。我說檢閱不敢,主要是學(xué)習(xí)。她在電話那頭笑。
群里通知說劉不落又來了,給我們看畫,讓完成的和未完成的都把畫扛去,我不高興,太麻煩了,就去個人?,F(xiàn)場熱鬧得要命。主持人新做的頭發(fā),彌補(bǔ)了身高的缺點(diǎn),進(jìn)門總要小心地護(hù)好自己的頭,一身燙金大紅官樣旗袍,蓬蓽生輝。我這人脾氣也不好,不曉得為什么,看他們的畫都覺得不好,特別是主持人的,看到一半我就氣鼓鼓地走了,后悔來錯了地方。
五
秋天很快就到了,馬路也有落葉了,十字路口的綠化又換了一遍新鮮的花卉,五顏六色的。
小辮子給我打電話,恭喜啊,你的作品入選了。我說,不可能,別騙我。小辮子說,騙你干嗎,你自己到官網(wǎng)上看,裘麗麗是你吧?我說,裘麗麗是我。我笑了,他估計(jì)也在笑。我說,謝謝你。他說,謝我干嗎?主要是你畫得好,真的。我們掛了電話。
我把書桌擦得干干凈凈,點(diǎn)了一支新的檀香,很正式地泡了一壺花茶,打開官網(wǎng),認(rèn)真看了一遍,很新奇,很激動。好幾個人入選了,看見主持人也在里面,我就把手機(jī)關(guān)了。我喝了一口花茶,感覺索然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