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4年第9期|劉炫松:太平洋紀事
劉炫松,1994年生于吉林省樺甸市。哲學博士在讀,有小說發(fā)表于《上海文學》。
一
在看見之前,他已經(jīng)知道外面在下雨。夢境殘留的存在感像空氣里的一道褶痕。下床,打開窗戶,春潮倒進來,肺葉里吸滿了繁繁雨聲。他低頭看見昨晚睡前放在窗臺上的書,灰黃的扉頁邊緣洇開了雨花。他感到一點恍然,忍不住用指尖把書一點一點朝窗外推去。一陣雨水簌簌而落,同時撲在書和他的身上,他感到自己連同書中的一切正經(jīng)受同一種微茫的肉體命運。安娜站在窗邊扣襯衫紐扣,她皺了皺眉,從他手中抽走了書,用衛(wèi)生紙吸去上面的雨水,放回了書架。書頁上雨滴留下的微小洇痕讓她手臂上的煙疤開始隱隱作痛。
雨和早上很快過去,安娜離開前,給他講了一個故事:一個男人被發(fā)現(xiàn)死在了自己的房間里,腦袋靠著窗戶玻璃,好像在向外張望。男人沒有親人,和鄰居鮮有交往,住進這里的時間非常模糊。人們只知道男人曾經(jīng)在博物館當保安。房間里沒有可疑的食物、腳印、指紋,也沒有奇怪的符號和留言。監(jiān)控顯示沒有可疑的人進出。法醫(yī)報告顯示死者左手腕折斷,肋骨也折斷,刺入了內(nèi)臟,有肝病,另外,嘴里掉了兩顆牙齒。公寓一樓的理發(fā)師傅覺得男人應該是自殺,但是他無法解釋男人如何把自身弄得傷痕累累。躺在理發(fā)椅上、下巴上涂滿泡沫的男人若有所思地回答,只要一個人想并且懂得把握機會,他可以把自己變成任何樣子……他打斷了安娜,問她怎么對這些事情知道得這么清楚。安娜回答說,因為這個故事是我講的啊。后來呢?后來,一名警察在房間里,蹲在地上,發(fā)呆,吸煙,看一只蒼蠅嗡嗡撞著窗戶玻璃,再后來,另一名警察走進來,告訴他不能在這吸煙。
他和安娜在門前道別,很快忘了剛剛她講的事情。他覺得那個小小的片段帶著一點偵探故事可愛的故弄玄虛。他在床上坐了一會兒,不知不覺又睡著了。醒來后繼續(xù)讀書,雨后淡琥珀色的陽光浸透了書頁和他的手指。后來他有點累了,把書放回書架,但又把它拿下來,放在了枕頭下面。下午,他去了安娜平時打工的面包店。他知道安娜今天并不上班,所以他才來。他在顧客中穿行,玻璃柜中各種面包糕點的名字在眼前閃爍,逗留的欲望超過購買的念頭。麥芬、司康、佛卡夏,一個女店員正伸手在儲物柜頂上乳白色的塑料收納盒里翻什么東西。她的身體向上伸展,制服在肩膀處堆出褶皺,小腿因為踮腳緊繃,整個人輕盈得仿佛隨時會離開地面。布莉歐、費南雪、卡雷多,一個胖男人蹭到了他的肩膀,搖晃著走去收銀臺,費勁地把手指伸進牛仔褲口袋,掏出錢包。他看見錢包里有許多紙幣、若干張銀行卡,覺得這個男人不夠謹慎。夏巴塔、卡斯特拉、瑪?shù)氯R娜,許多瑪?shù)氯R娜小蛋糕在一個敞口的玻璃罐中堆成了小山,在他的一個夢里,銀托盤里碼放整齊的瑪?shù)氯R娜小蛋糕掉在地上,瞬間變成擠作一團嗷嗷叫著的貓科動物幼崽……一陣輕微的迷失感襲來,他眼前失去了女店員和胖男人的形象,一下子弄不清楚來這里的目的。有一陣,他靠近了櫥窗,看到外面小廣場噴泉邊站著一個女孩,戴著粉色的毛線帽和紅色的耳機,正抬頭看著天上的什么東西,接著向他投來悠長的一瞥。他想天氣原來還是這么涼嗎,又想從那里女孩只能看到倒映在櫥窗玻璃上的天空和碎云啊。他不安地回過頭來,想要重新確認室內(nèi)正在發(fā)生的一切,他看到肥胖男人粗大的手指在錢包里翻找;他身后不遠的地方,一個一臉困惑的中年人推一推眼鏡,先夾起了一塊佐莫拉吉,又換了一塊佛卡夏。中年人的手一直在顫抖,終于意識到面包是無辜的。
二
第二天,他比第一天更早起來,想在安娜醒來之前讀完今天的部分。但是,他的手停在了伸向書的途中,短暫地想到也許1825年下半年的每一天,索德蘭都是這樣把手伸向瑪格麗特號圖書室舷窗前放著的某本書,然后以某個句子或故事作為一天的開始。
窗前的晾衣繩上掛著三塊手絹,三片柔軟的影子在書的封面上飄搖。他望向窗外,透過對面公寓樓的窗口看到一個女人正在鏡子前試一頂白色的寬檐遮陽帽。他想,這里到處都是謎啊……索德蘭一直在拼他從海岸邊一處洞穴中撿回來的一筐陶片,希望能拼出來什么東西,比如繪著章魚、帆船、幾何圖案或者神話人物的陶罐,在某個休息的間隙,他把一只陸龜丟進大海,只是想知道它是不是真的不會游泳……這時,安娜輕輕把下巴放在了他的肩膀上,手繞過他的脖子交叉在他胸前,他們一起看著外面的天空,安娜指給他看,一只巨大的章魚風箏在城市上空飄游。去公園走走吧,安娜說,早晨空氣好。你和我一起去嗎?我和你一起過去,然后去上班。
傍晚時,他坐在公園外面的長椅上抽煙,穿著下午給一家店擦玻璃時的工裝,屁股下面墊滿了各式各樣的廣告紙。從這里能看見附近中學的操場和校門,穿藍色和紅色校服的學生結伴從校門出來,朝著家長和賣零食玩具的地攤走過去……“一半的人死了,剩下的一半也活不長了,這里恒常存在的事物”……橡膠恐龍、企鵝、鯨和大象玩具在一張帆布上排成一排,一群小學生搶著挑揀它們?nèi)M口袋……“這里恒常存在的事物,只有藍得可怕的冰塊,只有企鵝在鯨巨大的白骨之間笨拙地穿行”……天色正在變暗,當他準備離開的時候,一個女孩孤零零地從校門里出來。她低著頭,在一個小攤前面停下,那個小販正把他的東西都卷進一塊毯子里,馬上要走了。女孩走過來,坐在了長椅的另一頭,雙手握在一起,放在兩腿之間,沒有說話。他立刻把煙掐滅。后來,他從屁股下面抽出一張廣告紙,發(fā)現(xiàn)上面有治陽痿和性病的廣告,于是抽了另外一張。他用廣告紙折了一只大象,推到了女孩面前。女孩先是愣了一下,接著笑了,然后又不笑了。一種無法形容此時此刻的焦慮讓他不知所措,下意識地開始咬自己的嘴唇。
夜里,很晚安娜還沒有回來。他從安娜枕頭下面拿到了一本書,在中間一頁讀到了昨天安娜講給他的那個發(fā)育不良的偵探故事。起初,他把書放回原位,讓人看不出它被動過。后來,他把那本書藏進了自己的枕頭下面。安娜回來時,他仍然醒著,安娜把手伸到他面前,他輕輕解下安娜手腕處的手絹。他聞到了她身上混作一團的氣息,煙,酒,夜,別人。安娜掀起被子,沒有脫衣服就蜷在了他身邊,他覺得她很快就會睡著,到那時再幫她脫衣服吧。過了一會兒,安娜問,如果有一天我走了,她的聲音就像他們的被子一樣到處是溫暖疲倦的褶皺,你會不會想我?他想說些什么,但他還沒有開口,她就睡著了。
三
1825年12月,瑪格麗特號進入無風帶,停在了平靜的大洋中央。無法前進,沒有事情可做,頹喪和亢奮交替折磨我們,只有弗雷克船長還堅持每天一絲不茍地寫他干巴巴的航海日記,廚師安東尼則按時奉上乏善可陳的一日三餐。所有工作都停下了。瞭望臺一直空著,沒人愿意上去,因為越在上面越能清楚地看到我們的可悲處境:天空和海洋如同兩塊巨石將我們夾在中間,我們像石磨間被一圈圈碾磨的谷粒。
所有的時間被用來反復講同樣的玩笑,靠夸張表演和假意配合榨取其中殘存的愉悅。水手們談論和分享同一個女人,今天她是瑪麗和奧菲利亞,明天是愛麗絲和埃萊娜。同一句臟話在不同人口中傳來傳去,就像最后幾個還能用的勺子在不同人的嘴里進進出出。沒過多久,人們身上就出現(xiàn)了成為同一個人的可怕傾向,他們用同樣的語調(diào)講話,用同樣的姿勢蹲在甲板上眺望海面,你叫任何一個人的名字會引來所有人的目光,托馬斯、胡安、德榮、德榮、胡安、托馬斯。船長下令禁止長時間的聚集和閑談,違者處以十二下鞭刑,可是他的警覺來得太晚了。
原本隱匿在沉默中的事物開始躁動不安,比如木板上裂隙的紋路、晨昏時瞳孔的變化、言語中的停頓、吃飯時手指輕敲桌面的節(jié)奏。我把自己丟進了長長的回憶里:劇院、圖書館和植物園,節(jié)日游行,街頭斗毆,北方的牧羊人在酒館里散發(fā)羊膻味,腥氣沖天的漁民把牡蠣和鱈魚拖進港口。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對一切都有所理解,一個平淡的表情會突然變得意義非凡;有時候,又覺得僅存的一點精神也正在日復一日無處可去的周旋中漸漸磨損和衰弱。我覺得總得做些什么,于是鉆進船艙里一遍一遍清點那些因為保存不當而開始腐爛的標本。我試著給幾個新發(fā)現(xiàn)的物種命名。世界已經(jīng)誕生如此之久,許多事物卻還沒有名字,這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后來我又打算利用這段時間多寫幾封信,但很快發(fā)現(xiàn)我下不了筆,我以為這是我把所有事情都寫進日記里的緣故,但后來覺得并非如此,我只是單純地不知道如何開始和結束一個句子。
我這樣坐在圖書室對著空白的信紙發(fā)愁的時候,索德蘭走了進來,懷里抱著幾本書。這個身材頎長面色憂郁的年輕人一定是注意到了我的異樣,走過來坐在我身旁,把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薩斯的《西印度毀滅述略》、喬萬尼·波特若的《論城市之偉大與恢弘的原因》和亞歷山大·馮·洪堡的《去往新大陸熱帶地區(qū)的旅行》第二卷放在桌子上,然后開始一言不發(fā)地擺弄桌上的藤壺和木塊兒。他和年輕時的我簡直一模一樣,這讓我既歡喜又憂慮。我對他說,你最近讀得太多了。他聳了聳肩,從膝蓋上撣落木屑。不知道為什么,我有一種感覺,感覺他越來越像神話中的人物,感覺他很快就會死去。
1825年12月14日,不計其數(shù)的水母將我們包圍,海水變成了一鍋濃湯。這些鐘愛陽光的柔軟惡魔不緊不慢地重復著一張一縮的往復運動,仿佛一直延伸到世界彼端和時間盡頭。一種恐怖的永恒優(yōu)雅地籠罩了我們。我們浮在海洋表面,沉在天空之底。我們哪里也去不了,我們對一切一無所知,我們什么也不會留下。
……
我們什么時候才能上岸???我問。
安東尼聳了聳肩,這不歸我管。
放下你的望遠鏡吧,我對弗雷克船長說,明明你什么也看不到。
不行,弗雷克說。
四
第三天,下午,他去了博物館。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很多參觀者在他身前說說笑笑地經(jīng)過。他忽然對保安的工作有了新的理解:保安的工作就是永遠懷疑每一個平常面孔背后是否暗藏危險。后來,他進了博物館大廳,一群穿著校服的學生正圍在一顆巨大的地球儀周圍。他在一群彼此相似的稚嫩臉龐中尋找著,最后,失望地看向被幼小的手指指指點點的地球儀。他想南極大陸好像一只干燥的蝌蚪或者一個凍僵的精子,又想南極洲一直在地球儀下面是不公平的。可是總得有一面在下面啊,就像總要有一面曬不到太陽,或者總會有什么東西要淋雨一樣。這有解決方案嗎?
他抬起頭,天花板上日光燈明亮整齊,讓人眼花。在博物館二層的走廊上,一張世界地圖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的視線在擁擠的名字之間跳躍,找到了冰塊“藍得可怕”的南喬治亞島,又花了一點時間在世界另一端找到了適合“荒度青年時代”的波羅的海,但沒有找到“熱帶墳墓”巴達維亞。他發(fā)現(xiàn)這張地圖上有別人涂畫的痕跡,在南極洲毛德皇后地??拷睒O的斯瓦爾巴群島上也有。他想管理員為什么沒有發(fā)現(xiàn)呢?他想,也許是管理員故意把它留在這的,也許就是管理員自己畫的,他想,從這里經(jīng)過的所有人都看到了并且還會繼續(xù)看到。
他覺得自己待得夠久了。離開博物館,有一陣他不知道往哪里去。走到面包店時他已經(jīng)出了很多汗,他站在很遠的一棵樹下,想透過櫥窗看看里面的情況。玻璃上倒映著天和云,店里走動的人們仿佛浮蕩在空中的淺淺幻影。看不到安娜,哪一個都像,哪一個都不是。陽光厚重得讓人難受。這時,一個中年男人從面包店里走出來,點了一根煙,站在門口向他這里張望。他不確定男人是否在看他,但他立刻覺得緊張,轉(zhuǎn)身朝公交站走去。
傍晚的天空變成了一片紫紅色,公交站越來越近,潮熱的空氣褪掉了他的外套……他把襯衫脫掉的時候,安娜把內(nèi)褲掛在了房間的門把手上,她身上只留下了手腕的手絹,他用胸罩把安娜的雙手捆在了身后,讓她站在小凳子上……他上了公交車,司機滿臉狐疑盯著他看,像在看一個醉鬼或者白癡。在剩余的三個空座中他選了一個,坐在他對面的女人頭靠車窗玻璃,張著嘴睡著了……不要這樣看著我,安娜冷冷地說,卻沒有從小凳子上下來。他也站上了凳子,為了不從上面摔下來,他們緊緊靠在一起,后來,安娜把自己的雙腳踩在了他的腳上,他們差點再次失去平衡……他感覺女乘客正從座位上緩慢下滑,于是用膝蓋頂住了女乘客的膝蓋,暮光從前面的擋風玻璃深深地探入車廂,落在女乘客的嘴唇上……安娜突然推開了他,光著身子跳到床角,縮成一團,她撞到了書架,嘩啦聲中許多東西掉在地上,她在哭,此時最后一縷暮光如同透明的軟體動物疲倦地爬離窗口,他站在凳子的高處,能看到對面公寓樓里戴白色帽子的女人正用無名指輕輕搽著嘴唇的上邊緣……現(xiàn)在他非常想洗個澡,想要站在淋浴噴頭下面,仿佛這樣就可以安撫體內(nèi)蠢動的時間,忘記顛簸的公交車激起的疲倦和煩躁,就可以度過正緩慢逼近的夜晚,平靜地等待遙遠的黎明……等到灰蒙的晨光像泡沫一樣重新堆在窗前,安娜會從他嘴里拿走煙,對他說,我們?nèi)ス珗@吧,去找找看是誰一直在放章魚風箏。
現(xiàn)在,他坐在馬桶上,手臂支在雙腿上,從面前的鏡子中看到自己光著身子,渾身都在滴水,手里捏著一張發(fā)潮的衛(wèi)生紙。也許是厭惡在鏡子里看到自己,也許只是脖子酸了,他低下頭去,看向自己的兩胯之間,馬上想起那些顫巍巍走在公共浴室潮濕地面上,仿佛下一秒就會摔倒在地的老家伙。他重新走到淋浴頭下面,直到熱水已經(jīng)開始變涼,才穿上衣服出來。安娜回來的時候,他的頭發(fā)還沒有干。安娜走到他身邊,他倒進安娜懷里,安娜一只手里拿著一束鮮花,另一只手撫摸著他濕漉漉的頭發(fā),他聽見她的手一遍遍在說,我回來了。
五
半夜時分,他被樓道中隱約的吵鬧聲驚醒,感覺喉嚨干燥、腦袋很重。安娜在他身邊正像個孩子一樣睡著。起身,打開窗戶,幾顆星星像營養(yǎng)不良的流浪動物,在灰暗的天空逡巡。病怏怏的午夜總是讓他緊張和饑餓。幾個月前,一個同樣病態(tài)的午夜,他站在走廊的暗處,借著電梯內(nèi)的光亮,看到一個只穿著內(nèi)褲的男人從電梯中拖出一個女人。女人的手把住電梯門做著抵抗,用力蹬著腿。那時他想她好像一條掙扎的魚。男人挺著肚子,拖拽的動作讓他身體向后仰。女人的褲子已經(jīng)被拉到了臀部,襯衫下擺在肩胛的位置堆成了一團。手從電梯門松脫的瞬間,女人發(fā)出了一聲輕輕的哀嘆,接著更加猛烈地蹬腿。男人變得不耐煩了,他丟開女人的腿,猛然坐上了她的小腹,給了她一耳光。女人一下子安靜下來,但她的眼睛突然睜得大大的,他知道她看到他了。男人開始把女人拖向另一側的走廊,但女人的目光仍然盯在他身上,因為向后仰頭,額頭上起了皺紋。電梯門慢慢合上,走廊里的黑暗重新湮沒了他們。凌晨三點時,安娜赤身裸體地敲響了他的房門。他讓她進來,拉過一條浴巾披在她的身上,然后去找藥箱,還拿了一件自己的襯衫?;貋頃r,安娜坐在椅子上,襯衫被她揉成一團丟在地上。他拿著藥箱蹲在安娜旁邊,但安娜推開了他,把浴巾緊緊裹在身上。
他感到饑餓,下床去廚房找吃的。一束鮮花插在餐桌上的玻璃杯里。冰箱是空的。陽臺上的碗里有一顆煮好的山芋,滲出黃色的汁液,很像一團糞便或者一只巨大的甲蟲尸體正在腐爛。他拉開柜子,有一袋面包片,打開口袋后發(fā)現(xiàn)面包上長了藍綠色的霉斑。他把面包片扔進垃圾桶,下樓去便利店買新的面包和牛奶。
回來時,他看到一個光著上身的男人站在公寓門口的臺階上抽煙,男人很瘦,好像生了病,重心有節(jié)奏地在兩腿之間緩慢變換。從男人身邊經(jīng)過時,男人一眼都沒有看他,好像他并不存在。他停了下來,也站在了門口,一只手摸進口袋,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有煙了。后來,第二個男人從公寓里出來,煙卡在他肥胖手指的縫隙里,另一只手很低地舉著一把黑色的雨傘(有一瞬間他以為下雨了)。他決定向第二個男人要一支煙。男人愣了一下,但還是掏出煙和火機。他看著男人胳膊上的煙疤和傘下剎那間露出的臉,馬上低頭。男人也把傘朝下壓。三人并排站在一處,沒有人說話,煙頭的紅點交替升起又落下。三人讓公寓門口很擁擠,來往的人開始抱怨。他覺得既安心又煩躁,不明白為什么凌晨還有這么多人醒著。
打傘的男人第一個抽完了煙,丟下煙頭,碾滅,離開了小區(qū)。接著是光著上身的男人,他跳下臺階,所有肢體都白花花地帶著眩暈。他們往同一個方向走了。他深深吸了一口煙,丟掉煙頭,把裝牛奶和面包的塑料袋放在了公寓門前的花圃里,跟了上去。在一個岔路,前面的兩人分開了,他猶豫了一下,跟上了打傘的胖男人。一段路后,男人在一家透出粉色光芒的按摩店門口徘徊了一陣,然后鉆了進去。過了一會兒,光著上身的男人從道路的另一邊出現(xiàn),走著走著便像紙片一樣從那家按摩店門縫中閃入。不知過了多久,胖男人從按摩店里出來,換了一把藍色雨傘,頭上還戴了一頂鴨舌帽,右手拎著一個黑色口袋。他跟在胖男人后面返回公寓,一路上努力藏身在陰影里。他比之前更想抽煙了,手在口袋里摩擦著衣服的布料。他已經(jīng)跟著男人到了位于公寓七層的房間門口。在樓梯間里他撿了一把掃帚,緊緊握在手里,掃帚上的灰塵一直讓他想打噴嚏,而且他覺得它太輕了,掃帚頭也很礙事。沒有機會了,男人已經(jīng)關上了門。他的手垂了下來,掃帚在他手里拿了一會兒,然后被輕輕放到了一邊。他把手伸進口袋,最后掏出一枚硬幣,躡手躡腳走到防盜門前,趴在門上,一邊聽著里面的動靜,一邊用硬幣在門上劃著,他在上面打了一個大大的叉。
重新下到公寓門口的時候,他沒有找到留在花圃里的面包和牛奶。但他還是在那里站了一會兒?;氐椒块g時,門外的嘈雜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從隔壁房間傳來的女人的呻吟。他躺下,貼近安娜,手從后面環(huán)過安娜的身體,安娜抓住了他的手,拉進自己溫暖的懷里?;靵y的形象在半睡半醒間侵襲殘存的意識。在最后一個片段里,他和安娜蹲在傍晚的公園里,雙手抱著膝蓋,頭低在膝蓋之間,像小孩子一樣想要靠近落在地面上的花瓣。一種令人沉迷的清澈的困惑,就像理解一塊面包或者一只貓所引發(fā)的理智的困難,就像他無法形容晨曦如何落在安娜交疊在一起的裸露的腳上,或者她用兩根手指用力推開窗戶時輕微變形的指尖的顏色。你聞到香味了嗎?安娜問。聞到了。這是什么花?不知道,從前沒有見過。一個小女孩跑了過來,在安娜身旁蹲下。于是他站起身走到旁邊抽煙,看著她們兩個緊緊靠在一起,看著安娜摘下手絹,給小女孩系了一個發(fā)髻。她們一直沒有說話。
六
她的沉默讓我覺得自己再待下去也沒有意義。離開船艙前,我給了她一把匕首。從一開始我就明白,帶伊麗莎白上船是個錯誤。她的未婚夫是個混蛋沒錯,但也好過一群被拋向世界盡頭的自負的軍官、下流的水手、無恥的自然哲學家,好過整船的小人、瘋子和偽君子,好過無形中支配這群人的隱秘黑暗。伊麗莎白接過匕首,迅速地藏在了袖子里,她的眼神依然充滿恐懼和憤怒。我轉(zhuǎn)身離開時,她突然問道:我能相信你嗎?別問這種傻問題,我半轉(zhuǎn)過身說,沒有看到她的臉。
1825年12月16日早上,水兵詹姆斯·海特被發(fā)現(xiàn)死于用水母自慰。我們所有人都記得二十二歲的詹姆斯早晨七點鐘在甲板上扭來扭去時腫脹的下體。他不停罵著臟話,聽不清到底是在罵自己還是罵別人,也可能他在罵所有人。我緊張地搜視甲板上的人群,人們身上包扎好的傷口讓我苦惱,突然,我意識到索德蘭不在這里。最終我在圖書室找到了他。他背對著門,專心伏案寫著什么,根本沒有注意到我的到來。我一下子忘了來找他的原因,輕聲走到他的背后。越過他的肩膀,我看到一張攤開的海圖,他正讓船員的名字分散各處,填補空白大陸的海岸線,或者拋向那些遙遠島嶼。于是大副羅伯特·蒙克豪斯和木工丹尼爾·普雷斯頓變成了澳大利亞蜿蜒的東海岸;廚師弗朗西斯·安東尼落在波利尼西亞的群島之間,名字中的字母像星座一樣散開了;軍官候補生彼得·弗勞爾、修帆工助手薩繆爾·湯普林和槍械勤務員亨利·杰夫斯在巴達維亞聚成一團,而胡安·巴勃羅·費爾南德斯則被孤零零地寫在南太平洋中央,像一座新生的島。我饒有興味地看著他用海圖玩填字游戲,但猛然間我想起安東尼曾對我說:生活里到處都是預言家,羅杰,不光那些吉卜賽人,很多人都是,占星術就像烤面包或者逛妓院,你得小心,不光是咖啡渣和牛肩胛骨,有些人用蕾絲花邊、面包屑或者白日夢的碎片就輕易發(fā)現(xiàn)了你的命運。我下意識地在海圖上搜索,終于發(fā)現(xiàn)我的名字被寫在了好望角,它看起來如此陌生,仿佛從未屬于我。接著我開始找索德蘭的名字,但是上上下下都沒有蹤跡,也許他把自己忘掉了,或者只是還沒有輪到自己,抑或根本沒打算寫自己。在桌子邊緣,海圖一角下,壓著一張寫滿了字的草紙,露出的部分可以看到幾行凌亂的筆記:
①從一些捕鯨船得到的消息,那種綿延在秘魯和智利北部海岸的極低的冬季云會向太平洋中心延伸數(shù)百英里,范圍大致與東南太平洋的寒流區(qū)域一致。
②我們遇到一頭灰鯨幼崽的尸體,它在海面上浮蕩,舌頭和下頜已經(jīng)缺失,我問羅杰為什么如此悲傷,我以為他會說因為他無法將它帶走,但是他告訴我因為它死了而我們再也不能回來。
③除了光、風和海浪,除了鳥、魚和星辰,圖亞什么也不需要,仿佛大海是他肉體的一部分,天空屬于他的精神,船長先生滿懷驕傲堆滿小倉庫的海圖和儀器不過是藏起來的兒童玩具。
④每天都要面對的,是船切實的前進和一成不變的環(huán)境之間令人絕望的矛盾感,是不會有人真正關心的龐雜而瑣碎的知識和記憶像腥腐的海草在海潮邊緣翻滾,比如羅杰記錄在圣文森特島岸上捕到一只手掌大小的章魚灰色皮膚里點綴著細小的明黃色斑點,比如我記得1823年4月末的一天下午特拉法加廣場上戴白色頭巾的西班牙女孩發(fā)色好像日出前的紅潮,比如此時此刻秘魯北部海域天上的云好像棘皮動物從體內(nèi)吐出的青一塊白一塊的消化器官,比如……
⑤伊麗莎白小姐不喜歡酸橙。
伊麗莎白小姐不喜歡酸橙。我茫然移開了視線,躲開那張紙。伊麗莎白不喜歡酸橙,伊麗莎白不喜歡酸橙嗎,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歡,不喜歡也得吃,不然會得壞血病。我覺得嗓子很干,船艙的搖晃突然讓我覺得惡心。我把手放到了索德蘭的肩膀上,感到他的身體傳來一陣細密均勻的顫抖,但他沒有反應。我不無悲傷地想,他總有一天會死在對稠密文字和不確定命運的癡迷里,死于經(jīng)驗匱乏和寡言少語。在這里,精神失常并不比肉體損壞罕見。船醫(yī)之前對我說,索德蘭也許需要接受放血治療。我覺得那是胡扯,他需要的是別的東西。我對索德蘭說,去甲板上吹吹海風吧,總待在船艙里是不行的。他沒有回答我,依然保持原來的姿勢。我把他拉了起來,發(fā)現(xiàn)他在哭。
三天后,12月19日,沒有任何預兆,海水回歸澄澈。臨近日落時,東方天空上飄浮著龐然的雨云,朝西的一面染上了熾熱的猩紅色,它們劇烈地膨脹著,壯麗得令人不可思議。值班的梅克報告了飛過桅桿頂端的昆蟲,后來他承認那是被虛榮鼓動的幻覺。索德蘭走到我身旁,信天翁和岬海燕在我們頭頂盤旋。他的眼睛和海的顏色一樣,手里則拿著盧克·霍華德1803年出版的《云的變形》。我們沒有說話。誰都沒有提之前發(fā)生的事情。我們只是那樣站著,很快就下起了雨。
七
雨聲把他弄醒時,無所依憑的感覺持續(xù)存在。在剛剛的夢里,他坐在甲板左舷,腳下是藍得發(fā)紫的大海,大海離他越來越近……此時是凌晨兩點或者兩點半,他起床喝了一口水,想安娜什么時候會回來。
安娜離開時從不告訴他她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什么時候回來。他答應過不去找她或者打聽她的去向,而安娜答應他一定會回來。
安娜不在的時候,他會看書或者寫日記到很晚。他會把所有的手絹洗干凈,把它們挨著晾在窗前的晾衣繩上。如果安娜離開很久,他會買一塊新的,在安娜回來的時候送給她。他們已經(jīng)有了白色、藍色、粉色和綠色的手絹,這一次他想好了買黃色。
安娜不在的時候他睡得很淺,會做很多夢。在其中一個夢里,他騎在自行車上,一直在思考雙腳交替上下畫圓的蹬踏動作。一只蜻蜓出現(xiàn)在前方,他追過它的時候,仰起頭從下面看見了蜻蜓的腹部、透明的翅膀和翅膀停止揮動的瞬間上面細小的紋路。忽然,他與這架簡易機器之間習得的牢固默契消失了,貯存在肌肉中周期運動的和諧消失了,自行車在他身下劇烈搖晃起來,就像一頭受驚的野獸正想要從他身下逃跑,像他們一起癲癇發(fā)作。還有其他一些夢:
①一塊西瓜掉在地上,他為此哭個不停,一個小女孩走過來問他為什么哭得那么傷心。他沒有說話,但小女孩很快明白了。(他覺得小女孩不明白,小女孩只是不想讓他一個人感到孤單所以假裝明白。)于是他們一起哭了起來。
②他在房間里毆打一個男人,透過窗戶,他看見對面的公寓房間里,自己正在被另一個男人毆打。兩棟公寓樓之間的空間里,彩色的布折成的小鳥正從天空簌簌而下。
③冰箱里有兩支雪糕,一支是白色(他猜是奶油的),一支是黑色(也許是巧克力的)。他聽見一個聲音告訴他白色的比黑色的更美味,他問是因為奶油比巧克力美味嗎?不,聲音回答,因為它是白色的。
④伊麗莎白穿著寬大的白襯衫,輕輕踢著吞掉她硬幣的自動售貨機,她的拖鞋一聲聲啪啪響著,他的目光跟隨著她的在月光下擺蕩的雙腳。他翻遍了所有口袋,只找到一枚無用的西班牙銀幣;伊麗莎白擁抱了他,從他的肩膀上望向他身后的世界,告訴他索德蘭其實是戀足癖。
⑤1843年夏,羅杰在咖啡館剛剛結束他的演講,論證切開的蘋果變成深紅棕色是因為多酚類物質(zhì)遇到氧氣,改變了顏色。他想告訴羅杰,他的答案狡猾地回避了真正的問題。他很響地敲擊桌面,想要引起注意,但顯然羅杰聽力不佳或者心不在焉或者心里有鬼,沒有理會他,很快就走了??Х瑞^中的其他人開始給牛角面包涂抹果醬或黃油,侍者這時遞來一張紙條,上面是羅杰的字跡:有些人不吃大象心臟,你想知道的是這個嗎?
⑥一群大理石雕成的裸體男女,正在圓形劇場的廢墟中央彈奏電音吉他,為了讓蒼白的身體獲得血肉的顏色,他們把一桶桶葡萄酒倒在身上。
……
這些夢對他造成了困擾,它們令人費解又充滿誘惑。他越是想要思考它們,就感到離它們越是遙遠。他知道很多夢像流星一樣整晚在大氣層中安靜地燃燒,他循跡尋找那些幸運落到地面的殘骸,只找到那些看起來略顯怪異的普通石頭。
等安娜再回到他身邊時,他立刻和安娜講這些夢,好像他一直收集著這些夢等她回來,就像一個孩子收集石子,捧給另一個孩子看,或者像一個精神病人收集自己夢幻的碎片和其他患者的只言片語,想要用來引起護士的注意。安娜貼在他的耳邊輕輕地說,你應該想我和我的身體,而不是自行車和蜻蜓,不是西瓜、大理石雕像、伊麗莎白的雙腳或者涂抹果醬、黃油。那天下午,他和安娜去超市買菜準備晚飯,安娜挑了一袋紅辣椒,他問安娜為什么買了這一袋而不是別的,安娜說因為這袋辣椒里面有一個辣椒是黃色的。那天晚上,他們做愛的時候,安娜穿上了他的白襯衫。那天夜里,他起床把之前藏在枕頭里面的安娜的書放回了她的枕頭下面。安娜好像沒有發(fā)現(xiàn)。
八
這一次,安娜離開得比往常更久。他工作:擦玻璃,收銀,大樓保潔,打掃浴池。他清掃所有房間,換著超市買菜,每天吃得很少,用錢很節(jié)省。他寫日記。他做夢。他買了紫色手絹。他更常去公園散步,那里到處是沒有名字的植物和昆蟲,在繁蔭之下,還常常藏著一尊尊傷痕累累的小石像。
立夏之后,事情起了變化。警察逮捕了公寓七層的男人,從他的房間里搜出了刀具、大量現(xiàn)金、銀行卡和毒品。他爬上公寓七層,看到門上貼了封條。他劃在門上的痕跡仍然留在那里,似乎從未有人注意。他忍不住朝門上踢了兩腳,除了砰砰兩聲在空蕩蕩的走廊里單調(diào)地回響,一切維持原狀。離開時,他把樓道里的掃帚踢倒在地。
他將更多的時間消耗在公園里,很少吃飯,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蹲在地上看昆蟲搬運樹葉。他在能看見面包店的附近街道上來回游蕩,或者整個傍晚靠在窗臺邊,尋找天空中的章魚風箏。睡眠很少,腦袋被各種各樣的夢境和不連貫的回憶填滿。他又開始手淫,又開始吃醫(yī)生板著臉告訴他一定要服用的藥。
最后,他留在了公共廚房里,在那里他能看到他想看到的很多東西:公寓的大門,戴白色帽子女人的窗戶,公園的長椅,面包店牌匾的小小一角和一片天空。整個下午,陽光透過窗格照著西面墻壁上的一本日歷,接著照亮一把藍色塑料椅子,然后是柜臺上因為放置太久而失水皺縮的半顆檸檬,最后照亮堆放在冰箱上面水漬油污的一摞舊雜志。
這期間,他填完了五本舊雜志中的數(shù)獨游戲和填字游戲,發(fā)現(xiàn)自己還能想起美洲最大的有蹄動物、探險家大衛(wèi)·利文斯頓穿越非洲的終點城市和阿波羅計劃中宇航員的名字。他抽著煙望著窗外,白色女人的房間始終拉著窗簾,一個小孩孤零零地在公園空地上放了一支煙花。有時候,他覺得這個在白天放煙花的孩子想要告訴他什么,比如一切都是假象。黃昏到來,食物淡淡的腐爛味濃烈起來的時候,他離開了房間,把所有的舊雜志帶出公寓,統(tǒng)統(tǒng)丟到了垃圾桶里。
當他向女店員打聽安娜是否在這里工作的時候,他覺得面包店里所有的人都看向了他,原本彌散在屋子里不屬于任何人的目光突然到處結晶出令人不安的棱角。誰?安娜。這里沒有這個人。但是……我說過了,這里只有我一個店員啊,她幾乎要哭了出來,雙手絞在一起。他瞥見一個中年男人用中指推了推眼鏡,看看他又看看她。他馬上離開了,認為這樣做可以避免無辜的女店員卷入其中。后來,他去到公園邊上的長椅坐下,一邊抽煙一邊用長椅上的廣告紙折了一只紙船,心想,可是這里沒有水啊。就在他一點一點把折好的紙船拆掉的時候,他看到小女孩和另一個女同學手挽手朝這邊走來。他把煙掐滅,迅速把紙船復原,主動打了招呼。小女孩像一只歡快的小鳥。他看到她身邊的女同學正表情緊張地打量著他。他說了讓她們早點回家之類的話。她們走遠了,同行的女同學不時偷偷地回頭看他一眼。
之后,他和小女孩又有幾次見面,他覺得這只是彼此無關的習慣和無法預料的偶然制造的結果,沒有任何主動的意味。他們有時一起坐在公園旁邊聊一會兒,女孩說她不想回家。后來,他們一起在公園散步,有時她的同伴神情緊張地在不遠處張望。有時,他們?nèi)ミh一點的街道,那邊有超市、臺球廳、書店和電影院。有一次,路過一家成人用品店的時候,一個老男人突然開門出來,手里提著黑色口袋,愣愣地看著他們。在一家便利店,他給小女孩買了一支奶油冰激凌。一個女人坐在便利店門口的臺階上,一邊盯著他們一邊專心致志地舔一支雪糕,把舌頭伸得很長。
幾天后,他在公園邊的長椅上抽煙時,一個男人湊了過來。哥們兒,商量個事。什么?搞點錢嗎?見他沒有回答,那個男人挪動了一下屁股,離他更近了一些,我觀察你很久了,你手上有個小姑娘。他仍然沒有說話,或者他只是想聽聽看男人接下來會說什么。那個小姑娘挺聽你話,男人露出得意的表情,把煙頭按進花壇的土里,湊到他耳邊壓低了聲音說,星期三下午三點,你把小女孩帶到公園西側街道路口,那里會有一輛黑色別克,車鑰匙粘在路燈桿旁垃圾桶底下,你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想做什么做什么,然后你把小女孩鎖在車里,自己離開就行。我可以先給你定金,事成之后我再給你全款,怎么樣,別這么看著我,做不做?他沒有回答,也許他沒有聽清楚,或者聽清楚了但并不明白,或者只是不想回答,他一直看著男人貼得太近的臉,注意到他略帶嘲弄的微笑。
大概是被他的沉默激怒了,男人霍地站起身來,就勢踢了他一腳,你媽的,裝什么呢!他感到這一腳有所保留。接著,男人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折刀,朝他比畫,刀尖指著他的胸口,惡狠狠地刺了過來。但是,也許男人本來就懦弱,或者剎那間預見到了魯莽的后果,或者被他毫不躲避的冷漠樣子所震驚,腳下一慢,刀尖歪開去,只是輕微劃傷了他的胸前皮膚,不過還是有血染紅了衣服。男人后退了幾步,接著開始往回跑,一邊跑一邊回頭喊,你要是報警,老子弄死你。男人的身影很快消失了,他站在原地,忽然模糊地感覺到那個被人叫作命運的東西。
九
除了伊麗莎白,我什么都不在乎。很多人都死了,在巴達維亞死于熱病,在澳大利亞死于飲酒過量,或者因為無法忍受孤獨和屈辱而投海,或者由于偏離航線,早早地就留在了到處是冰塊和企鵝的南喬治亞。
索德蘭也死了。那時所有人正在甲板上聽船長應對暴風雨的全船動員。我們在甲板左舷發(fā)現(xiàn)了他,他坐在船邊,一動不動地眺望海面。船長對索德蘭佝僂的背影下命令,他的聲音異常尖銳,仿佛厚重的雨幕對他的權威構成了威脅。索德蘭毫無反應,他的身體隨著船身有節(jié)奏地搖晃,像搖籃里的嬰兒。船長徒勞地大喊,索德蘭沒有理他。最后,我跑到了索德蘭身邊,一邊叫他的名字,一邊把手伸向他的肩膀。我碰到了他,然后他的身體松懈了,輕輕脫離了甲板,像柔軟的魚從甲板滑落,像魚一樣在空中翻滾一圈,墜入海中,最后像魚一樣在海中融化。他消失得如此迅速而徹底,那一瞬間,我感覺仿佛身處可怕的騙局或者巨大的夢幻。我本能地將手伸向船長,接著又放下,然后又舉到自己眼前。肉體殘留的感覺像疤痕一樣永遠留在那里。
我們順利度過了那場風暴。但是,索德蘭死了。他死于一切原因,死于腹瀉、酗酒、肺病,死于靜脈曲張和牙齦出血,死于睡眠不足,死于虛榮、逞能、羞愧,死于船長的憤怒和我的天真,死于西南太平洋腐熱空氣造成的內(nèi)臟痙攣和早有異樣的精神崩潰,死于最后一刻肉體與甲板的和諧被打破,當然,他死于意外墜海,或死于我的謀殺。
……
我問弗雷克船長,我們就這樣繼續(xù)下去嗎?
羅杰,你知道他們是如何逃走的嗎?弗雷克放下望遠鏡,但依然望著遠方。你在說什么?弗雷克沒有理我,繼續(xù)說,那個男人趁所有人大吃大喝的時候,用一片石頭割斷了繩子,接著,一只胳膊夾起他的女兒,一只手扯開馬的韁繩,等有人注意到的時候,他已跨上了馬背,隨著馬的嘶鳴向曠野奔去。有幾個人立刻站起來舉槍射擊,有幾個人已經(jīng)上了馬拉動韁繩,有人因為用力過猛而摔倒。士兵們突然變得興奮,笑聲和槍聲一同爆發(fā)出來。但緊接著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吞沒了:印第安男人的銅色身體懸掛在馬的側面,用手臂護著小女孩貼緊馬的脖子,轉(zhuǎn)眼間就已經(jīng)身處曠野中央。暮光為他們披上了輝煌的金色,讓人睜不開眼睛,荒涼的地面像一條金光閃閃的巨大河流在流淌,隔開了他們和我們。有人慢慢放下了槍,目瞪口呆地張大了嘴巴,露出溺水一樣的痛苦表情。我沒有權力下命令,當時我只不過是西班牙將軍的卑微客人,但我大吼著,幾乎是懇求著,讓他們不要停止射擊,不是因為害怕印第安人逃走,那個時候人們早已知曉了結局,而是因為如果那樣,這一刻也將不復存在。1798年10月的那一刻,潘帕斯草原的暮光里有一種邀請和一種命令??煲炅?,羅杰,我從陸地來到海上,弗雷克說,但我什么都沒有忘,如果再見到他,我一定會第一個剝下他的頭皮。
十
星期二,他在公園長椅上等著中學放學。女孩是一個人出來的,他問她怎么沒有和朋友一起,她說她們今天不一起回家。他沒有說話,兩人一起走了一會兒。后來,他對她說早點回家,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女孩好像在他身后叫他,好像又沒有。
星期三,他比往常起得早了一些,從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后來又煎了一個雞蛋,因為覺得空腹飲酒對腸胃不好。整個上午他都在看書,午飯時沒有看完。午飯他只吃了兩片面包,之后抽了一支煙,快要抽完的時候,用煙頭第一次燙自己的手腕。他把紫色手絹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出門,在公園散了一會兒步,兩點五十分,往西側路口走,果然看見一輛黑色別克。車里沒有人,他繞著車子走了一圈,看到車胎沾滿泥土,副駕駛的車門上有兩道很深的劃痕。一只垃圾桶在附近路燈下。兩個老頭在不遠的地方下棋,其中一個抬頭,沒什么興趣地看了他一眼。他把手伸到垃圾桶下面,沒費什么力氣拿到鑰匙,接著打開車門,坐了進去,看了一眼安全帶,雙手放在方向盤上。
有那么一陣,他覺得自己特別孤單,像“巨大而古老的冰川漂礫上面長著墨西哥玉米”一樣孤單,像“在波羅的海上荒度青年時代”一樣孤單。波羅的海的音節(jié)飽滿明亮,這個無辜的音符指向一片除此之外一無所有的無名之海(就像面包店里那些面包的名字),他感到這個名字是一種承諾,當它兌現(xiàn),它就會像瑪?shù)氯R娜一樣,像白色陽帽,像安娜。
他看到那個男人了,男人正咬著煙,在和一個穿藍色牛仔褲的高個子女人說話。他耐心地等待談話結束,耐心地等待那個女人離開足夠遠,就是這樣,然后發(fā)動引擎,踩下油門。接下來的事情很簡單:男人的形象顫抖著向他撲來,就像從高空墜落的什么東西。在接近那個跌落形象的瞬間,他猛然向左轉(zhuǎn)動方向盤,男人的形象撲向車窗玻璃右側,玻璃上立刻綻開細密的裂紋。與氣囊撞擊的感覺好像朝下墜落時臉龐撞擊水面。他看到那個捂著嘴巴的高個子女人如同藍色的浮標靜止在原地,藍色的,豐滿的藍色,像帽子邊緣一樣柔軟的波浪形的藍色,在裂紋之間錯位的藍色。在最后一陣下沉的眩暈里,他滿意地意識到這輛車子變成了一堆廢鐵。
等他清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變形的駕駛室里,圍觀的人正變得愈來愈多,漸漸形成一個包圍圈。腹部傳來隱隱的疼痛,左手無法活動,兩顆牙齒晃動得厲害。用力挪動身體,他從駕駛室滾落到地面上。給自己身體一點適應的時間,接著,他慢慢站了起來,用左小臂捂著自己的肚子,仿佛這樣就可以阻止內(nèi)臟分崩離析。他感覺自己如同忍受著嘔吐欲望的棘皮動物。人群馴順地分開了,在竊竊私語中驚恐地目送他一瘸一拐地離開。經(jīng)過他們的時候,他感到了無限的疲倦。真奇怪啊,你們在干什么?他忍不住一直用舌頭舔自己出血的牙齒,最后把兩顆松動的牙齒都吐了出來。你們應該包圍我,然后報警啊,他想。他慢慢走回公寓,看到一樓理發(fā)店的老板在洗毛巾,看到一個警察在公寓門口和門衛(wèi)交談。他覺得門衛(wèi)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他馬上避開了門衛(wèi)的視線。艱難地爬上樓梯,坐在一樓大廳里給自己一個喘息的機會,他檢查了周圍,確認自己不會留下血跡。現(xiàn)在只要回到房間就好了,等安娜回來,告訴她警察就在樓下,而那個警察一會兒會在房間里抽煙。只需要按下電梯的開門鍵,再按下樓層鍵,很簡單,他還能看見,腳也還沒斷,只是身體有點疼,沒什么大不了的。他開始朝著電梯挪動了。
我不知道瑪格麗特號航行了多久,那時候我早就不關心了?;貋碇笪腋腥硕际沁@么說的。弗雷克船長因指揮不力造成巨大損失,被革職,但是他從沒放棄爭取重新出海的機會,我在他的住處見他最后一面時,他仍在病榻上給海軍部寫信。后來我厭倦了,弗雷克去世后,我搬到了開普敦,有一天我翻著地圖,在那些密密麻麻的陌生名字里穿行時,突然就做了這個決定。身體慢慢不好了,定期接受治療,手常常在抖,索德蘭把他的一部分永遠留在了那里,或者把我的那一部分永遠地帶走了。我不見客人,只在乎我的小花園和書房。我開始害怕一些從前不會害怕的東西,比如某些昆蟲,羊的眼睛,從海龜?shù)爸刑崛∮椭c燈的僧侶,為了擴充貝殼收藏每星期三次在海邊端著茶杯注視他雇傭的黑人男童在灘涂上搜尋貝殼的湯普森先生,還有一個人待在書房,還有伊麗莎白很晚不回來。中午獨自吃飯,桌上擺著一小缸金魚,我把面包碎屑一點一點丟進魚缸,但是我的金魚一點也不餓。后來我睡著了,夢見一只紅色壁虎要與我交換它大理石般的眼球。
伊麗莎白在院子里的木椅上曬了很久的太陽,她不常這樣……他隔著窗戶看到了她,看到安娜淺栗色的頭發(fā)在陽光下閃著光芒,她的皮膚越來越白皙,幾乎就要透明……我不希望被伊麗莎白發(fā)現(xiàn),只是靜靜地看著她,也許我又睡了一會兒,夢見了一些經(jīng)常夢見的東西。有些事情很奇怪,比如現(xiàn)在很少夢見海,但我依然會夢見索德蘭……他想讓安娜看著他,看看他睡著前最后的樣子……有人走過來了,腳步聲一如既往,輕盈,悠長,回蕩著淡淡的疲倦,像雨或某種月亮……她抱著一只貓,問是否可以將它留下……當然可以,他是這樣回答的。
后記:2005年與1883年補余
2005年8月某一天,日期無從得知,他把最后一個箱子搬進房間,然后坐在陽臺上大口喘氣。與此同時,一個男人出現(xiàn)在當晚的夜市上,在暮色下鋪開一張?zhí)鹤樱_始從箱子里拿出一摞摞舊書。他趴在窗戶朝下面的夜市望過去,人群茫茫一片,在狹窄的街道上慢慢移動著。他點了一支煙,因為剛剛搬箱子用了太多力氣,他的手一直在抖。后來,他看著自己的手松了一下,煙頭從窗口掉了下去。這時候,在這棟公寓樓另一個房間里,一個還沒有名字的女人緩慢地把煙靠近自己的手臂皮膚,讓煙頭紅點準確地蓋在舊煙疤的圓形輪廓上,她的身體輕微痙攣。
他下樓,把一些垃圾扔進了一個綠色的垃圾桶,其中有他的保安服。一個撿垃圾的馬上湊了過去。他突然有點舍不得。之后,他在夜市上吃了一碗餛飩,把餛飩湯也都喝光。搬家耗費了太多體力和精力,但比這更讓人疲倦的是他關于之后生活的想象。他在想找到下一份工作之前他的錢夠用多久,又把碗舉到嘴邊。之后,他要了第二碗,和老板聊了幾句。此后的一段時間,他每晚在這里吃餛飩,和老板聊天,然后在附近的街市閑逛,穿過那些塑料玩具、油炸食品和打折衣褲構成的叢林,不時窺探那些從里面鎖起來的磨砂玻璃門后的粉紅色光影、涂滿了辦證貸款治療性病廣告的水泥墻面,還有被丟在垃圾堆里的塑料模特和石膏頭像。在一條胡同里,一個蹲在臺階上抽煙的中年男人從下往上看著他,燙卷了的頭發(fā)越過額頭搭上圓框眼鏡。他站起來的動作說明他等不及想重新蹲下,中年男人問他要不要學畫畫。他想這家伙究竟想要說什么啊。他路過站在街邊的女人,但他們沒有打量過對方。女人從不與人搭訕,而是始終留意每天都可能出現(xiàn)在附近監(jiān)視她的目光。
9月的一天,離開餛飩攤位時,他看到第一顆星星已經(jīng)在天空出現(xiàn),它在傍晚的天空中,像青色皮膚上一顆明亮的疣。因為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他在男男女女里慢騰騰走著,直到他沿著幻覺般的呼喚聲在人群閃爍變換的縫隙里捕捉到了看向他的目光。他走了過去,蹲下來瀏覽在褪色毯子上排開的舊書,所有的書都幾乎沒有封面,一種古老的誘惑讓他感覺他暫時無法完全屬于自己。他拿起其中一本,翻了起來,然后換第二本,然后再換下一本。擺攤的男人這時從紙箱里又取出另外幾本書,他動作有點疲倦,抽出其中一本遞給他。沒有封面,書脊漫漶不清,第一張是空白頁。他接過來翻看,過了一會兒便買了下來。兩枚硬幣丟進男人身旁的金屬餅干盒里。金屬碰撞的明亮音色讓女人往這邊看了一眼。她已經(jīng)化好了妝,放下頭發(fā)遮住一半的臉,用白襯衫蓋住了手臂上的煙疤,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站在街邊路燈下,點起了一支煙,努力想要忘掉昨天晚上把手指伸進她嘴里的家伙,也努力想被他忘掉。過了一會兒,女人走到了書攤前面,起初,她站著,后來蹲了下來,把裙子朝下拉了拉,接著翻看起來。擺攤的男人若有所思地撓著胡子拉碴的下巴,在她要走時叫住了她,堅持要送她一本書。那本書袖珍可愛,剛好能放入衣服口袋。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收下了。她把書塞進裙子后面的口袋里,回到街邊,繼續(xù)今晚的等待。
他買走的書頭幾頁的內(nèi)容如下:
1883年2月25日,我從格拉斯哥南下,中途在洛克家過夜。晚飯后我們在書房里聊天,話題包括過去的旅行、新收藏的蜂鳥羽毛、新出版的回憶錄和在倫敦尋求庇護的幾個德國人。期間我的視線不時落在桌子上一把精致的匕首上。他看出了我的好奇。
那時我還是瑪格麗特號上的實習水手,十六歲,他說,最喜歡的事情是跟在斯蒂芬·羅杰先生后面看他和模仿他做的一切事情,從解剖藤壺到給皇家信天翁計數(shù),從制作標本到寫航海日志。我注意到羅杰先生腰間總是配著一把短匕首,他告訴我那是潘帕斯的高喬向?qū)徒o他的禮物;作為回禮,羅杰先生送給他一只銀懷表。那次航行后,我和羅杰先生失去了聯(lián)系。直到1872年11月末,我收到從贊比西亞省克利馬內(nèi)港寄出的幾件包裹,里面是羅杰先生的日記和信件,與包裹一同寄達的還有一封信,署名是鮑里斯·布雷克,自稱是羅杰先生的助手和仆人。洛克輕輕歪了歪頭,握著石楠煙斗的手在身前做了一個輕輕抬起又放下的動作,繼續(xù)說道,信中說羅杰先生于1872年7月3日去世,死因是意外溺水。12月初,又收到了從開普敦寄出的另一個包裹,打開之后,是兩件被絲綢和棉花填充、包裹好的東西,一件是這只匕首,另一件是一只貓的頭骨(順著洛克的視線我看到了它)。寄件人名叫伊麗莎白·尤金妮。那時候我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老,于是決定乘海軍的船去開普敦。見到這位老婦人的那一刻,我一下子就認出她是當年被帶上船的女孩。
我們一起喝了茶,在花園和海邊分別散了兩次步。她的精神狀態(tài)很好,對過去的很多事情都記得很清楚,看不出是生了病的人。后來我們?nèi)チ怂?,房間很小,簡樸而整潔,家具只有床、一張小圓桌和兩把椅子,都舊而黯淡。窗簾是白色的,壁紙上有淺色的蕨類植物圖案。我們不停地聊天。我們過得一直很幸福,伊麗莎白說,她笑起來還像小女孩一樣,只是有幾次,我不小心把他弄丟了。直到那一天,她繼續(xù)說道,羅杰去救一個落水的黑人小女孩,那時他已經(jīng)很虛弱了,很遺憾,兩個人都沒能回來。后來,我們沉默了很久,聆聽著夜色一點點鋪向曠野。最后她說,我知道我們每個人都會被忘記,但是,還是希望你不要忘了他。我說現(xiàn)實也許沒那么殘酷,也許我舉的例子不對,但是牛頓爵士和庫克船長永遠都會有人記得。她說你錯了,就連他們,尤其是他們,也早就被遺忘了。我們沒有再說話了。她累了,有一陣甚至輕輕閉上了眼睛。風從窗戶涌進來。
我還有一個問題,過了很久我說道,并且預感到那會是我們最后的對話,你為什么會想到我呢?伊麗莎白夫人狡黠一笑,沒什么特別的理由,只是因為除了我,那條船上只有你還活著,而且健健康康的。
……
1883年5月,我從普利茅斯返回格拉斯哥,像上次一樣,途中仍留宿在洛克家里。我給他帶去了一本新出版的法國文學,他把它放在了窗臺邊的一摞舊書上。也像上次一樣,我們把大把的時間花在書房的閱讀里。幾個月不見,洛克變得更加虛弱,始終把自己裹在羊毛毯中。他抽了一口煙斗,然后一邊咳嗽,一邊說自己不喜歡毛毯堆在身前的大片褶皺。當洛克提起羅杰時,一切非常自然,好像從一開始我們就心照不宣地有所約定。洛克說,1872年至1873年冬天,他花了一個星期,把羅杰留下的所有手稿和日記看了幾遍,發(fā)現(xiàn)它們有很多殘缺,常常沒有日期,經(jīng)常有順序顛倒,他猜測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布雷克并未把羅杰的全部遺物都寄來,原因可能是整理需要時間、事情太過匆忙,或者布雷克太過草率,抑或布雷克有意留下了一部分。第二種可能是,這部分內(nèi)容已經(jīng)遺失,或者羅杰自己弄丟了,或者是在寄送的過程中弄丟了,這很常見,通常是由于蓄意破壞或者缺少可靠的郵遞員。為此他去信詢問布雷克。三個月后,收到一封回信,信是布雷克的妹妹寫來的。信中說,布雷克已經(jīng)去世,羅杰夫婦的后事布雷克一直堅持自己一個人在處理,她了解不多,因此很遺憾無法提供幫助。洛克得知,布雷克在圣誕節(jié)前一天用一把左輪手槍射穿了自己的腦袋。
總是有這樣的事情,一個關鍵人物莫名其妙就死了或者失蹤了,洛克抽了幾口煙斗。等咳嗽過去,他問,你說這是為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怎么會知道,但我什么都沒有說。他的眼神告訴我,他并沒想從我這里知道答案,只是問出這個問題對他而言有意義。我不自覺地歪了一下頭。后來,洛克顫巍巍地站起了身,我想要扶他,他擺擺手拒絕了,然后笑了(我沒來由地想,當年伊麗莎白·尤金妮小姐一定也是這樣對他笑的),說,從今天起,這些東西就屬于你了,拿回家去吧,什么時候你沒有了興趣,就把它們燒掉,沒有人愿意收下一個一事無成的老家伙留下的零碎,據(jù)我所知,羅杰也沒有親人。洛克離開了房間,告訴我今晚可以隨意使用他的書房,我立刻拿出日記和手稿讀了起來。第一頁的開頭如下:
湯姆·雷迪克的船隊1749年滯留在南喬治亞島附近,他用凍僵的雙手記下了用望遠鏡看到的東西:冰塊,冰塊,到處都是巨大的、藍得可怕的冰塊,企鵝在鯨巨大的脊椎骨架之間笨拙地穿行。一半船員死了,剩下的一半也都活不長了,他們抱在一起,那一點用也沒有。最后,雷迪克自己死在了前往巴達維亞的路上。雷迪克的故事是索德蘭講給我聽的。1815年11月5日,我們在大霧中小心翼翼地離開麥哲倫海峽,進入太平洋,朝著巴達維亞航行。一群抹香鯨發(fā)現(xiàn)了我們,又離我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