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4年第10期 | 哲貴:彼此(節(jié)選)
倪笑依在微信群里喊:老大,你吱一聲會死???
那天下午,倪簫耳和倪笑依在群里聊了半個小時,艾特了十幾次,老大沒動靜。這是三姐妹組建的微信群,群名“三岔口”。家里家外有什么事,就在群里喊一聲。當然,有策略的。通常情況是,其中兩個人先微信私聊,達成一致意見后,再轉(zhuǎn)移到“三岔口”。這就有意思了。兩個在暗處一個在明處,反過來講,也是兩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你來我往,兵來將擋。這種游戲,她們?nèi)忝靡郧笆窃谌粘I钪型?,現(xiàn)在轉(zhuǎn)移到微信上了——微信也是日常。她們樂此不疲。好玩極了。
她們彼此間的稱呼也帶有游戲成分,大姐倪笑依稱大哥,倪簫耳排行老二,被稱二哥,小妹倪桓卿稱為老大。為什么這么稱呼?當然是好玩,大概跟她們沒兄弟也有關。三個人依次各差三歲。別小看這三歲,有時就是兩代人。老大出生時,大哥已經(jīng)讀書了。倪簫耳讀高中時,大哥已經(jīng)衛(wèi)校畢業(yè),在信河街婦幼保健站當護士了。而這個時候,老大還在讀初中。老大的心思不在讀書上,整天和一幫不良少年混跡網(wǎng)吧。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大哥和老大是一對冤家。她們是兩個極端。大哥讀書好,成績一直是班級前三名。老大不讀書,成績是班級倒數(shù)第一,連倒數(shù)第二都沒拿過。大哥話多,卻不喜歡動,她可以一個暑假不出家門。老大喜歡一天到晚在外面晃蕩,話不多,但她有一句口頭禪:另輩。大哥喜歡管老大,老大卻不服管,兩人經(jīng)常打架。大哥畢竟大了六歲,氣勢占優(yōu)。老大一咬牙,剃了光頭:一方面是向大哥示威,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方便跟她打架——打架時,大哥喜歡揪她頭發(fā),這招很靈,頭發(fā)被揪住,老大像蛇被踩住七寸,只能低下腦袋,雙手亂舞,嘴里不停低喊著“另輩另輩另輩”,最后只能乖乖投降。剃了光頭,大哥沒法抓她頭發(fā)了,勢均力敵了。一直到老大去讀第五檔???,她們才停止打架。手腳上的動作停止了,嘴巴上依然你來我往,在微信上你一句我一句。大哥的方式是碎碎念,中間夾雜一兩個“屁”。老大的方式是快刀斬亂麻,要么不吱聲,要是開口了,肯定是斬釘截鐵的。
大哥倪笑依在群里喊老大“吱一聲”,是因為老爸倪捷丕,他出問題了。也不是什么大問題,絕食而已。他絕食有段時間了。不吃主食,光喝酒。嚴格說,酒也是主食,所以,也不能稱之為絕食?,F(xiàn)在的情況是,酒也不喝了,已經(jīng)兩天了,粒米不進,滴酒不沾。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一副等死的姿態(tài)。
關于老爸絕食的問題,倪簫耳和倪笑依在微信上私聊過,讓不讓他死?她們的一致意見是“堅決不讓”,不是舍不得,而是不能讓他說死就死,太隨便了,太任性了,七十歲的人了,又不是三歲小孩,生死大事,哪能由他一個人潦草決定?不可能的。他自己決定是一方面,還必須經(jīng)過她們?nèi)忝蒙塘坎脹Q。在這件事情上,老大是沒法商量的。她巴不得他早點死掉呢。所以,這個事,只能她們兩個人意見統(tǒng)一后,再找老大商量。那就不是商量了,是通知,是通牒。上“三岔口”之前,倪簫耳和倪笑依在微信上還有一段對話,倪笑依:老爸不是最聽你的話嗎?你陪他喝酒,把他灌醉,不就屁事沒有了嗎?
倪簫耳:你酒量好,你來試試?
倪笑依:他不聽我的。我也不跟他喝酒。
倪簫耳:我試過,這次不靈,他不理我。
倪笑依:你跟他談古文啊,他不是最喜歡跟你談嗎?
倪簫耳:他不跟我談了,《古文觀止》都燒了。
倪笑依:你對他發(fā)嗲呀,他以前不是很吃你這一套的嗎?
倪簫耳:大哥你說話要有證據(jù),我什么時候?qū)λl(fā)過嗲?對你發(fā)過嗎?
倪笑依:你們兩個人的屁事,我不管,也管不了。
接著又發(fā)一條微信:找老大,這事必須老大出馬。
她們上了“三岔口”,兩個人演了半個鐘頭戲,老大一點反應沒有,好像老爸死不死跟她沒一毛錢關系。所以,倪笑依才會爆出一句粗口,不過,對于倪笑依來說,不存在粗口不粗口的問題,她在婦幼保健站工作了那么多年,從見習護士當?shù)阶o士長,每天跟屎啊尿啊打交道,說話難免“有氣味”。
見老大還是沒吱聲,倪笑依又跟了一句:老大你是不是蜂蜜吃太多,嘴巴被堵住了?
倪簫耳有點想笑,大哥這句話缺少邏輯:在微信群里說話不是靠嘴巴,而是靠手指頭。
其實,倪簫耳和大哥一上“三岔口”,老大倪桓卿就看到了。她沒空。她是第一批開淘寶網(wǎng)店的人,曾經(jīng)被評為首屆全國十佳網(wǎng)商。新冠疫情之后,網(wǎng)店生意蓬勃,好像所有人都涌到網(wǎng)上購物了。她忙得恨不能長出三頭六臂。當她將手頭訂單處理停當,在“三岔口”上回了一句:吵什么吵,馬上召開家庭會議。
這就是老大的風格,雷厲風行,一錘定音。她是這個家的老末,很多時候卻充當老大的角色。
召開家庭會議,這事倪簫耳不是沒想過,她沒提出來,因為她不是主動的性格。更主要的是,她知道,她不提,肯定有人會提,不是大哥,就是老大。你看看,老大一開口就明確方向了,這就叫氣魄。
家庭是個嚴密組織,更是一個溫暖團隊。一個融洽的家庭,肯定是在嚴肅和溫馨之間達到平衡的。一般事情都是在商量之下決定和完成的,很少使用會議這個概念。
在倪簫耳的記憶中,他們共召開過三次家庭會議。其他逢年過節(jié),也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海鮮,喝老酒,談天說地,嘻嘻哈哈,商量各種瑣事,但那不是家庭會議。那是家庭聚會。
如果倪簫耳的記憶沒錯,第一次家庭會議是因為大哥的婚事。結(jié)婚才一個月,她提出離婚。老爸說,胡鬧,結(jié)婚酒才吃完就喊離婚,你以為這是小孩子玩過家家?大哥說,你喝你的酒,我離我的婚。老爸說,說結(jié)就結(jié),說離就離,還要不要廉恥啊?大哥說,離婚跟廉恥有什么關系?老爸說,不行,召開家庭會議。大哥說,開就開。那個時候,老大經(jīng)過四次復讀,終于收到一張第五檔專科學校的入學通知書。她不想再復讀了。出去讀書之前,她也參加了這次家庭會議。會議是在九月初那個周末傍晚召開,正是東海海鮮大批量跳上餐桌的時節(jié),老媽燒了一大桌菜,魚類有:清蒸小黃魚、蔥油鯧魚、家燒帶魚、咸菜燒子鱭;貝殼類有:龜腳、辣螺、香螺、蟶子、花蛤;蝦蟹類有:江蟹、小黃蝦、蝦蛄、赤蝦。貝殼類和蝦蟹類都是鹽水煮法,最大程度保留原味。都是下酒菜。都是老爸喜歡的菜。這分明是一個歡樂的家庭聚餐嘛??刹皇牵蛔聛?,老爸就頻頻舉杯,他喝,讓大家也喝。三姐妹中,大哥和老大不喝酒,不是沒酒量,是不愿意陪他喝。老媽酒精過敏,一碰就渾身發(fā)癢。只有倪簫耳會陪他喝,可能也是這個原因,三個女兒中,老爸對倪簫耳特別照顧。哪里是照顧?是百依百順,是言聽計從,是溺愛。酒過三巡,所謂的“三巡”,是指老爸喝過半斤六十三度的信河街老酒汗后,終于切入正題——家庭會議開始了。其實就是投票,五個人,不同意離婚的舉手,同意離婚的不用舉手。老爸率先舉手了,老媽緊跟其后。倪簫耳見老爸的眼睛看著自己,她知道老爸的意思,她也從來沒有違背老爸的意志。但是,這一次,不知什么原因,倪簫耳沒有舉手。辜負了。背叛了。老大也沒有舉手。大哥更不會舉手。三姐妹難得結(jié)成了同盟。老爸是個講信用的人,言出必行,愿賭服輸,他同意大哥離婚。不過,他那天晚上喝醉了,背誦了一夜《古文觀止》,從第一篇《鄭伯克段于鄢》直到最后一篇《五人墓碑記》,兩百二十二篇,一篇不落。
第二次家庭會議是因為老大,也是因為婚姻。這次不是離婚,而是結(jié)婚。老大離婚后,要跟一個比她小十歲的男人結(jié)婚。老爸故伎重演,又一次召開了家庭會議,結(jié)果還是二比三。這是倪簫耳第二次違背老爸的意志。
第三次家庭會議跟倪簫耳有關。不是倪簫耳的結(jié)婚或離婚問題,倪簫耳未婚,也沒有要結(jié)婚的念頭,當然,也沒有打死不結(jié)婚的決心。她只是無可無不可。這次會議主題是倪簫耳的職業(yè)選擇問題。倪簫耳信河街醫(yī)學院畢業(yè)后,在信河街第一人民醫(yī)院當內(nèi)科醫(yī)生,已經(jīng)是副主任醫(yī)師了,再過兩年,科室里有個主任醫(yī)師退休,就輪到她了。這時,老爸想讓倪簫耳離開醫(yī)院,到他的診所來。老爸退休之前,是望江街道衛(wèi)生院院長。專業(yè)是呼吸內(nèi)科。退休后,他申請了營業(yè)執(zhí)照,在家里開了一家診所,名字叫倪氏兒童診所。他結(jié)合中西醫(yī)經(jīng)驗,用蜂蜜和幾種中草藥,研制出一種專治兒童咳嗽的偏方,上門求醫(yī)的人,每天都要排成一條長長的隊伍。說診所門庭若市,一點也不過分。他想讓倪簫耳“接班”,是因為專業(yè)對口,更因為對倪簫耳的偏愛。這一點,他從來不掩飾。他的偏愛是明目張膽的,理直氣壯。本來,這件事是不需要召開家庭會議的,但他堅持要開,大概也有故意做給大哥和老大看的意思。他就是偏心,怎么啦?
倪簫耳來診所,還有一個原因。一年前,一個兒童吃了老爸開的藥,出現(xiàn)肺氣腫,家屬每天來診所,不鬧事,也不訴苦,只是坐在門口哭哭啼啼。上班來,下班走,無比準時。導致肺氣腫的原因很多,家屬一口咬定是吃了老爸開的藥。前后哭了近一年,最后賠了一筆錢了事。這事讓老爸動了關閉診所的念頭。倪簫耳知道,老爸不是心疼錢,他不能接受的是家屬的無理取鬧,更不能接受的是有人對他醫(yī)術的懷疑??墒?,有人懷疑就不開診所啦?倪簫耳勸他繼續(xù)開下去,開下去才是最好的證明和還擊。老爸確實是心灰意冷了,他說自己不會再給人看病開藥,但他不反對由倪簫耳來接手診所。對于倪簫耳來講,無所謂。醫(yī)院相對穩(wěn)定,診所比較自由。各有各的好。
菜還是那么豐盛,該有的菜一個沒少。都是老爸喜歡的下酒菜。還是酒過三巡開始舉手投票。讓人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是四個人舉手同意,唯一沒有舉手的人是老媽。老爸問她,鳳儀,你為什么不舉手?她說,這下好了,你們可以天天喝酒談古了,天下都是你們兩個人的了。
哈,這就是老媽,她的名字叫阮鳳儀。老爸叫她鳳儀。在這個家,她們?nèi)忝盟较吕飳⒗蠇尳兴拿?。四妹眼里沒有倪簫耳,也沒有大哥和老大,她眼里只有老倪。老倪是她的天,是她的地,是她的全部。她買菜只有一個標準:老倪喜歡的,她買;老倪不喜歡的,她看都不會看。在倪簫耳的印象中,這是四妹唯一一次沒有挺老爸。不過,她舉手不舉手,無關重要,四比一,順利通過。倪簫耳有點意外的是大哥,她知道老大會舉手的,老大有自己的事業(yè),她的網(wǎng)店開得很好,號稱信河街馬云。她用賺來的錢買了十一套房子,信河街五套,杭州三套,上海三套。因此,她還有一個綽號,人稱信河街房姐。她的人生有自己的軌道,也有自己的追求,一家小小診所,入不了她的法眼。再說了,她對老爸沒好感,眼不見為凈。大哥不同,她是醫(yī)護人員,年齡也不小了,孤身一人,退休后,總要有點事情做做的。這種情況下,由她來接手診所是合情合理的,雖然她不是呼吸內(nèi)科專業(yè),但老爸可以帶她呀,當了那么多年的護士長,什么病沒見過?上手很快的。倪簫耳覺得大哥應該不會舉手,然而,她卻第一個舉手了,比老爸還快半拍。倪簫耳看不懂大哥的地方就在這里,在很多時候,她顯得沒心沒肺,顯得簡單直接,她說的話,她做的事,幾乎都是本能反應。她是無所顧忌的,也是無法無天的。然而,仔細一想,也不對,看起來,她整天將臟字掛在嘴上,對什么事都毫不在乎。不是的,倪簫耳發(fā)現(xiàn),在老爸面前,她從來沒說臟字,也從來不吐粗話。倪簫耳接手倪氏兒童診所第二年,大哥提前辦理了退休手續(xù)。倪簫耳跟她商量,讓她來診所上班,她一口拒絕了。她的理由很簡單:當了半輩子護士,早當夠了,退休后什么屁事也不想干,只想開著越野車到處浪蕩。倪簫耳不能肯定這是不是大哥的真實想法,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大哥離婚后,沒有再婚,她加入一家汽車俱樂部,一會兒說去新疆,一會兒說去青海。至少從表面看,她是快樂的。
倪氏兒童診所就開在家里。他們家在丁字橋巷,有一個獨立小院子,大約有五十平方。小院子里有兩間三層樓房,左邊是診所,右邊住家。
倪簫耳接手診所后,老爸每天會到診所看看,給她打打下手,但不會坐下來,更不開藥。他主要管理院子里的蜜蜂和兩畦花?;ǖ钠贩N繁多,有大波斯菊、薰衣草、報春花、迷迭香、紫菀等等。在倪簫耳模糊而又清晰的印象中,老爸是在老大出生那年開始養(yǎng)蜜蜂的,也是那年開始研制偏方。當時只養(yǎng)一箱蜜蜂。開了診所后,增加到兩箱?,F(xiàn)在變成三箱。作為一家兒童診所,是不適合養(yǎng)蜜蜂的。蜂蜜很甜,可蜜蜂會蜇人,大人小孩都怕。三姐妹中,老大從小膽大。倪簫耳記得,有一個夏天傍晚,快吃晚飯的時候,院子里爬進一條掃帚柄那么粗的菜花蛇,大哥和她嚇得拼命往樓上爬,四妹嚇得不停喊老倪,老大嘴里喊一聲“另輩”,沖到院子,一手抓住菜花蛇的尾巴,一把甩了出去,那條菜花蛇飛過院墻,啪的一聲,摔在墻外的水泥路上,很快游進路邊的草叢里。整個過程,老大冷靜又果斷,動作一氣呵成,沒有絲毫的驚慌和猶豫,要知道,她那時才讀小學四年級啊,已經(jīng)是丁字橋巷一帶的孩子王,上樹搗鳥窩,下河抓田蟹,沒她不敢干的事。倪簫耳是后來才知道,跟她一起玩的孩子中,有個會講閩南話,在閩南話中,另輩,是你爸的意思。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大,卻怕蜜蜂,怕得要命,怕得毫無道理,看見蜜蜂就像倪簫耳和大哥看見蛇,嚇得腿都軟了,嘴巴喊不出聲音來。老大第一次想燒掉那箱蜜蜂是讀小學五年級。那個春天的周末,田野上的紫云英開得正旺,老大又一次被蜜蜂蜇了。她哇哇大哭,哭著哭著,突然從家里點了一根火把,沖到院子里,要將那箱蜜蜂燒掉。她還沒有沖到蜂箱,老爸已經(jīng)從屋里沖出來了,一把拎住她的后衣領,將她整個人拔起來,一把奪了她手中的火把,一腳踩滅。大家以為,這下老大慘了,那箱蜜蜂可是老爸的命根子,他從來不讓別人靠近,包括四妹也不行。鎮(zhèn)壓是肯定的。然而,老爸將老大拎回屋后,并沒有立即“行刑”,而是將她交給四妹,他對老大說,你這筆賬先記下來,過幾天再算。說完之后,出門辦事去了。這是老爸慣用的伎倆,他不是不處罰,而是暫時“掛賬”,他要將處罰的氣氛營造起來,要將處罰的懸念制造出來,要讓老大一直處于煎熬之中,要讓老大一直處于坐立不安狀態(tài)。更要命的是,老爸每一次處罰的手段都不一樣,有時是面壁思過,有時是背《古文觀止》,有時是唱信河街童謠,有時讓她辨認各種草藥,總之,老爸肚子里有無窮無盡的處罰手段,花樣翻新。老爸這些處罰手段,只針對老大,從來沒對大哥使用過,更沒對倪簫耳使用過。他對老大是“青睞有加”。老大對他是“恨之入骨”。那天下午,老大又試了一次,她還是想將那箱蜜蜂燒掉,反正要處罰,燒不燒都一樣,為什么不燒?但是,她還沒有走到院子,就被四妹發(fā)現(xiàn)了。四妹用一條編織繩,綁在她的腰和老大的腰之間。老大乘她午后打盹,偷偷剪了編織繩,拿著火把沖出門去,她還沒有沖出家門,四妹就已經(jīng)驚醒過來了。
那幾天里,老爸一句沒提處罰的事,也沒提老大第二次想燒蜂箱的事。
執(zhí)行處罰是在第二個周末的晚飯前。
老爸處罰老大基本是在吃晚飯前,吃晚飯時間就是他喝酒的時間,這段時間是神圣的,是不容干擾的。這段時間很長很長,似乎又很短很短。他很專注,很投入,沉醉在喝酒的氛圍里,沉迷在喝酒的狀態(tài)里。有時,他會長時間注視著手中的酒杯,注視著杯中的酒,似乎酒杯里有另一個世界,一個引人入勝的世界,一個人間仙境。
這一次,老爸抓著老大的手臂,將衣袖捋上去,露出她的小胳膊。他將老大從屋里拖到院子里,慢慢往蜂箱方向走,他好像是自言自語,又好像是對老大說:來來來,被蜜蜂蜇一下,可以提高免疫力,還能益智。
太意外了。
最吃驚的人應該是老大。她肯定沒想到“敵人”會出這一招。倪簫耳也沒有想到,老爸會想出這種處罰方式——他是怎么想出來的?倪簫耳坐在門邊的椅子上,手里捧著《古文觀止》,她正在看《酷吏列傳序》,最后一句是:在彼不在此。她身體沒動,臉上也沒有表情,心里卻是震驚的,老爸,你下手也太狠了吧,老大最怕蜜蜂的,這不是要她的小命了嗎?還是讓她背《古文觀止》吧,她每一次都背得坑坑洼洼,可好玩了。同時,倪簫耳也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居然有一絲興奮——這種處罰方式太新奇了,太驚心動魄了。老爸你太有才了。倪簫耳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幸災樂禍,她知道不應該有這種心理,可就是有。
再看老大,她沒有哭,也沒有喊叫,而是奮力將雙腳頂在地上,將身體和老爸的身體拉開,斜成四十五度,斜成五十度,斜成六十度,她的手臂被拉長了,拉成了一條細細的繩子。她用腳去頂老爸的腳,做著無聲的抗爭。兩股力量太不成正比了,如果老爸是只大象,她就是一只小鹿。確實懸殊。然而,正是這種懸殊,才產(chǎn)生了力量感,才產(chǎn)生了悲壯感。倪簫耳差不多看不下去了,她很想對老大喊一聲:哭吧,大聲哭出來吧??伤龥]有喊。老大也沒有哭。她轉(zhuǎn)頭去找四妹,四妹在廚房里沒出來,仿佛根本不知道院子里發(fā)生的一切,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讓倪簫耳意想不到的是,這時,大哥炮彈一樣從屋里射向院子,什么話也沒說,一把抱住老大的身體,她的身體也跟著老大的身體斜成了六十度。她跟老大抱在一起,緊緊地貼在一起,做出無聲的抗爭。有了大哥的加入,力量似乎發(fā)生變化了。僵持不下了。倪簫耳驚呆了,她沒想到,這一切發(fā)生得太突然了,太不真實了。倪簫耳也發(fā)現(xiàn),老爸眼睛里的驚奇。她很確定,不是憤怒,不是惱怒,而是驚訝,甚至還有一絲驚喜。雙方的僵持只是一剎那,大哥和老大的力量,還不足以完全與老爸抗衡。當驚訝之后,老爸不失時機地朝倪簫耳這邊看了一眼,兩人的眼神對了一下。那是一個什么樣的眼神?贊許?失望?求援?制止?好像都是,好像都不是。倪簫耳趕緊避開老爸的眼神。他們更加靠近蜂箱了。此刻,她看見老大和大哥投來的眼神,她很確定,那是求助的眼神。她還看見,老大的嘴唇在不停翕動,發(fā)出無聲的聲音,她能判斷出來,老大發(fā)出了一連串的“另輩另輩另輩另輩”。她還隱約看見,老大的眼睛里似乎含著眼淚,但她始終沒有讓眼淚掉下來。倪簫耳趕緊將視線轉(zhuǎn)移到手中的書本上來。是的,她在看《古文觀止》。她正在看《酷吏列傳序》。她正在看最后一句:在彼不在此。她終于聽到老大發(fā)出嘹亮的哭聲了,她知道,蜂針已經(jīng)刺進老大的手臂了,可是,她卻覺得,蜂針不是刺進老大的手臂,而是刺進她的身體里。她抬頭快速地掃了一眼院子,老爸已經(jīng)回屋了,院子里只有大哥和老大,大哥將老大抱在懷里,尖起嘴,對著老大的手臂,不停吹氣。老大像一只小貓,一動不動躺在大哥懷里。她們躺在院子里,身體變得很小很小,卻又變得很大很大。
多少年過去了,倪簫耳一直記著那個場景。隨著年輪漸長,那個場景越來越清晰,每個情節(jié)、每個人的表情,甚至連每只蜜蜂扇動的翅膀都記得一清二楚。但是,倪簫耳再沒有提過這個話題,大哥和老大也沒有提。老爸也沒有。仿佛那事根本沒發(fā)生過,一切都是她的想象。但她知道,那事真實發(fā)生過,就在昨天,就在眼前,就在她的腦子里。
細想起來,倪簫耳后來選擇學醫(yī),一方面是老爸的建議,這是最重要的;另一個隱秘的原因是,她一直有一個疑問,老爸讓蜜蜂扎老大時說,被蜜蜂蜇一下,能提高免疫力和益智,她想了解到底有沒有這個理論。在醫(yī)學院里,倪簫耳專門查閱了關于蜜蜂毒液的資料,蜜蜂毒液中,主要成分是蜜蜂毒針蛋白和肽類毒素,沒有任何資料表明,這兩種成分有益智作用。蜂蜜確實能提高人的免疫力,可是,能提高人體免疫力的食物何止蜂蜜?
她沒有對任何人提過這方面的疑問。不提不等于疑問的消失,相反,她覺得疑問在滋長,在蔓延,在發(fā)酵,終有一天,會變成一道閃電,或者一場海嘯,天崩地裂,摧毀一切。倪簫耳甚至有一個預感,那個時刻越來越近,越來越緊,可能就在下一次家庭會議。
好了,第四次家庭會議來了,就在今晚。時間是老大定的。對于開網(wǎng)店的人來講,是沒有時間概念的,因為不存在開門和關門問題。卻又是極有時間概念的,對于他們來講,時間是真正能夠兌現(xiàn)成金錢的。所以,這也養(yǎng)成了老大爭分奪秒和干脆利落的做事風格。這也是她的性格。
家庭會議是從晚上六點開始的。六點是下班時間,網(wǎng)店訂單相對少,老大在“三岔口”宣布:兩個鐘頭內(nèi)搞定。緊接著,她又補一句:我會設置鬧鐘的。
遇到一個小問題。也可以說是大問題。老爸不愿意參加家庭會議。信息是四妹反饋過來的。四妹向老爸匯報了召開第四次家庭會議的決定,老爸毫不猶豫吐出三個字:不參加。
這輩子,四妹一直以老爸為中心,老爸做得對的,她支持,老爸做得不對的,她也支持?;蛘哒f,對于她來講,老爸做任何事情都是對的。老爸向東,她跟到東,老爸向西,她跟到西。老爸是她的太陽,她是老爸的向日葵。老爸說什么她都同意,包括老爸拿蜜蜂蜇老大。事后,四妹安慰老大說,你爸是為你好。老大不同意,她含著眼淚問四妹,你說的好就是拿蜜蜂蜇我?蜇你一下試試?四妹說,你想想看,你爸收回來的蜂蜜都讓你一個人吃了,為什么不讓你兩個姐姐吃?老大說,另輩才不稀罕吃那些破蜂蜜。四妹嘆了口氣,摸摸老大的光頭說,你生下來就咳嗽,你爸說吃蜂蜜對你身體好。老大將光頭一扭,避開四妹的手,哽噎了一下,反問道,給另輩吃蜂蜜,為什么又拿蜜蜂蜇另輩?這個問題問得太尖銳了,超出四妹的回答能力,只能重復地告訴老大,你爸都是為你好。老大的回答是,另輩不信。另輩不聽。你走開。
關于老爸這次絕食,四妹出乎意料地生氣了。不是生老爸的氣,而是生自己的。她不敢對老爸說,而是等診所關門之后,找到倪簫耳,像犯了錯誤的孩子:妞,倒霉死了,你爸不要我了。
倪簫耳吃了一驚,說:關你什么事?
四妹說:怪我沒照顧好。
倪簫耳想對四妹說,老爸不想活,是他自己做的決定,也有他的理由。她沒說。她對四妹有這樣的念頭也不奇怪,對于四妹來講,她是為老爸活著的,老爸是她的全部,更是她活著的最大動力。同樣的道理,四妹大約也認為,她應該也是老爸的全部,老爸也應該為她活著?,F(xiàn)在,她發(fā)現(xiàn),老爸不是這么想的,他撇下她,想獨自離去了。四妹當然應該生氣。她有理由生氣。老爸欺騙了她。不僅僅是欺騙的問題,她應該也愿意接受老爸的欺騙。她不能接受的是,老爸將這個騙局揭穿了。她不愿意接受。她不能接受??墒牵词谷绱?,四妹也沒有直接對著老爸生氣,而是將所有責任攬下來。她生自己的氣。這就是四妹的性格。倪簫耳開導說:我們都讓他失望了。
四妹一聽,立即搖頭說:都怪我,都怪我,跟你們無關。
停了一下,她靠前一步,幾乎貼著倪簫 耳的臉,壓低聲音懇求道:妞,你爸聽你的話,你能不能勸勸他?
四妹說的也不全對。在這個家,老爸確實對她很好,專業(yè)可能是一個原因,但不是最主要原因。大哥也是學醫(yī)的,老爸幾乎沒有跟她交流。倪簫耳覺得,更主要的原因可能是他們性格中相似的軟弱和堅強。作為醫(yī)生,他們比一般人更能體悟到生命的流逝和嚴寒,他們比一般人排斥溫暖,同時,也更需要溫暖。老爸對她好,可能是在尋找溫暖,可是,倪簫耳又覺得不是,老爸只是在憐憫她。老爸知道她的孤苦伶仃。他們互為鏡像。兩個人在一起時,既看見對方,也看見自己。所以,從內(nèi)心里,老爸并不想跟她交流。她也不想看見另一個自己??墒?,他們之間卻又不能避而不見,就像不能對自己視而不見。家里人都知道,她和老爸關系最鐵,老爸最疼她。他們不知道的是,這種關系是表面的,在這個家里,她可能是內(nèi)心離老爸最遠的人,她表面上對老爸唯命是從,老爸對她是有求必應。他們就像一個人。實際上不是,他們都知道,兩人唯一相同的是孤苦無依。然而,他們心里很明白,不需要相依。他們一個人就是一個獨立的世界、一個自洽的世界、一個完整的世界。這個世界可以自給自足,也可以自生自滅。正是這個原因,倪簫耳不會去問老爸為什么絕食,更不會勸他不要絕食。不需要。她隱約能猜到原因。如果換成她,大約也會這么做。她不會勸老爸的,勸也是白勸,老爸不會聽她的。這也是她當年愿意接手診所的原因之一。她對四妹說:這事要老大出面。
事實確實如此。
五點五十八分,老大進了家門,老爸還躺在床上,她對著樓上喊:老爸你再不下來,我一把火燒了那三箱蜜蜂。
老大的話音剛落,就聽見樓梯響動,接著,老爸出現(xiàn)在吃飯間了。
還是以前的座序。他們家的餐桌是可以坐六個人的小圓桌,面對大門口的位置,是老爸的固定位置,他的右手邊是倪簫耳,大哥坐他左手邊,老大坐他對面,在倪簫耳和老大之間,是四妹的位置。但四妹除了執(zhí)行廚師職責之外,還是服務員,一頓飯下來,她要么在廚房,要么給老爸添酒,要么給大家清理桌面,她的位置幾乎是空置的。大家習以為常了。
冷菜已擺好,分別是花蛤、小黃蝦、辣螺、龜腳、魚餅、鴨舌,等等。第一個熱菜鮸魚湯端上來,鮸魚湯加芫荽和白胡椒粉,有開胃作用。信河街人喜歡吃鮸魚,喜歡將鮸魚做成魚丸,也喜歡將魚丸做成湯。不同之處在于,信河街魚丸的形狀不是圓的,而是不規(guī)則的。信河街的菜場分為早市、午市和晚市,早市和午市賣的大多是昨天晚上或今天凌晨上岸的海鮮。晚市賣的是黃昏上岸的海鮮,相差大約十來個小時,這十來個小時,對海鮮來講很重要,不是新鮮不新鮮的區(qū)別,這種區(qū)別,只有靠近大海的人才能品嘗出來。是時間,更是口感??诟杏袝r是不可言傳的。晚上的菜,是四妹從晚市采購回來的。都是老爸喜歡的菜。其實,哪里只是老爸喜歡的菜?倪家所有人,包括滴酒不沾的四妹,誰不喜歡吃?無形之中,不知不覺之中,大家的口味被老爸同化了。然而,諷刺的是,老爸現(xiàn)在絕食了,對這些天下美味視而不見了,無動于衷了。
四妹在老爸面前放好餐具,也倒?jié)M了一杯老酒汗,二兩。除四妹之外,每個人面前都有一杯老酒汗。老大事先聲明:我要開車,不能喝酒。
四妹立即給她倒了一杯白開水,將老大那杯酒推到倪簫耳面前。倪簫耳看了一眼老爸,他眼睛微閉著,氣息平穩(wěn),臉無表情。如果在以前,當他聞到老酒汗酒氣后,呼吸會急促起來,眼睛發(fā)亮,不停搓著手掌,躍躍欲試。現(xiàn)在不是,他坐在那里,對面前的酒菜毫無反應。好像這一切跟他沒有任何關系了。
四妹給每個人打了一小碗鮸魚湯,老大第一個將湯喝完。她看了老爸一眼,見他還是紋絲不動。大哥第二個將湯喝完,放下碗后,她先看了一眼老爸,接著,看了一眼老大,嘴皮動了動,沒有發(fā)出聲音。倪簫耳從口型能夠猜出來,她對老大說的是:你有屁就放呀。
老大沒有聽大哥的。四妹端上來的第二個熱菜是江蟹炒年糕,老大吃了,還是沒有開口。四妹端上來的第三個熱菜是清蒸小黃魚,老大吃了,也沒有開口。四妹端上來的第四個熱菜是蔥油鯧魚,老大吃了,依然沒有開口。四妹一直上,老大一直吃。老大吃,大哥和倪簫耳也跟著吃。只有老爸巍然不動。他好像睡著了。不過,她們心里都清楚,他沒有。他是在跟她們對峙。好像也在跟自己對峙。這時,四妹端上第十個熱菜蜂蜜湯圓了,這是每次家宴的保留節(jié)目,也是四妹的保留手藝。這個菜上來,說明這次家宴接近尾聲了。
按照正常程序,蜂蜜湯圓上來之后,四妹“上桌”了。她的晚餐都是從大家結(jié)束時開始的。但是,這一次,四妹沒動。她沒有像往常,也給自己盛一小碗蜂蜜湯圓。她坐在位置上,空著雙手,眼睛一動不動看著老爸,又好像不是看著老爸,而是看著她自己。是直視,也是逼視。眼神是平靜的,又是洶涌的。是寂靜的,又是呼嘯的。四妹今晚有點反常了。
一陣沉默之后。大哥問四妹:你不吃嗎?
四妹的眼睛依然看著老爸,又像看著自己,搖搖頭說:我跟你爸,他不吃我也不吃。
大哥又問了一句:老爸如果一直不吃呢?
四妹接著說:我也一直不吃。
倪簫耳有點意外,但也不算意外。四妹還是那個四妹,她是老爸的“鳳儀”。不同的是,四妹今天的做法,在順從老爸同時,多了一份威脅,更多了一份決絕。這不是原來的四妹,卻又是原來的四妹。她眼里只有老倪,心里也只有老倪。老倪活著,她不敢死。老倪想死,她跟著去啰。
倪簫耳看看大哥,大哥撇了撇嘴,似乎想說屁!倪簫耳看看老大,老大還在低頭吃蜂蜜湯圓。她吃得出乎意料的慢,似乎不是吃,而是將每一顆湯圓放在嘴里吮,慢慢融化。這不是老大的風格,她從來都是雷動風行。再看老爸,他依然像一尊雕塑,似乎根本沒聽見四妹的話,或者,四妹的死活根本與他無關。
突然安靜下來了。只有老大吃蜂蜜湯圓的聲音。很慢很慢。很輕很輕。這種慢,卻在這時被拉長了,變得無比漫長,變得沒有盡頭。輕卻轉(zhuǎn)化成了重,老大每一次吞咽湯圓的聲音,都像一聲響雷,就在屋頂、就在頭頂炸開。
這是一段漫長的時間。雷聲陣陣,只等大雨。
終于,老大吃完蜂蜜湯圓了,連湯也喝光了,她還用舌頭在嘴唇上轉(zhuǎn)了一圈。放下手中箸后,她先看了下手機屏幕上的時間,再看了老爸一眼。
倪簫耳知道,家庭會議正式開始了。
老大開口了:這次的蜂蜜湯圓特別甜。
老大在說到蜂蜜兩個字時,故意停頓片刻。倪簫耳注意到,老爸的眼皮跳了一下。倪簫耳還注意到,老大也捕捉到這個細節(jié)了,她緊接著說:老爸你不嘗一下?
大哥不失時機地跟了一句:用的是你刮來的蜂蜜哦。
倪簫耳發(fā)現(xiàn),老爸的眼睛居然睜開了,他先環(huán)視了一下大家,再看了一眼面前的老酒汗、鮸魚湯和蜂蜜湯圓,微微搖了搖頭說:我不吃。
他的話音剛落,老大立即問道:不吃可以,你給個理由。
老爸沒有立即回答她的追問,而是低下頭,看著前面的蜂蜜湯圓,沉思了一會兒,才輕輕說道:我沒用了。
老大馬上說:什么有用沒用的,我看你是古文讀太多了。
停頓一下,老大接著說:你還養(yǎng)蜜蜂和種花呢,怎么就沒用了?
聽見老大這么說,他抬起了頭。他的眼睛從每個人臉上看過來,很仔細,像尋找,更像探究。先是大哥,接著是老大,過來是四妹,最后是倪簫耳。一圈之后,他又低下頭,像對著大家,又像自言自語:作為醫(yī)生,我沒用了。
老爸一說,倪簫耳立即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了,更明白他為什么要絕食了。她覺得第一次理解了他,第一次真正靠近了他。倪簫耳突然有點心酸,有點想哭,又有點想笑。她甚至想站起來,抱一抱他,哪怕伸出手,拍一拍他的肩頭。她沒有這么做。她只是木木地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
老爸還是低著頭,緩慢地說:我完成任務了。
沒想到的是,大哥突然冒出一句:完成個屁,還有老媽呢?你這時丟下她,還要不要廉恥?。?/p>
老爸身體顫抖了一下,并沒有接話,而是猶豫了一會兒,輕輕地說:作為醫(yī)生,我報廢了。
然后,他又抬起頭來,看著對面的老大,像請求,又像喃喃自語:那三箱蜜蜂交給你了,記得每天泡一杯蜂蜜水喝。
接著,他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四妹,再將視線轉(zhuǎn)到倪簫耳這里,嘴唇動了動,最終并沒有發(fā)出聲音來。
就在老爸眼睛轉(zhuǎn)向她這里時,倪簫耳腦子里猛地跳出一個畫面,是《酷吏列傳序》最后五個字,但這一次不是:在彼不在此,而是:在此不在彼。也不對,是這兩句話一直在交叉對換,來回閃現(xiàn)。她很想將這五個字念出來,大聲喊出來??伤龥]有念出來,更沒有喊出來。她似乎觸摸到老爸“報廢”的意思了。作為一個醫(yī)生,他放棄了病人,病人也放棄了他。他們互相放棄了。現(xiàn)在,他成了一個病人,無藥可救,也拒絕施救。他放棄了。沒有興趣,沒有意義。無所謂了,卻似乎又有所謂。
……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4年第10期)
哲貴,1973年生,浙江溫州人。著有小說《金屬心》《仙境》《化蝶》及非虛構(gòu)作品《金鄉(xiāng)》等。曾獲郁達夫小說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汪曾祺文學獎、百花文學獎等?,F(xiàn)為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江南》雜志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