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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2024年第5期|程皎旸:沒有男人的女人(節(jié)選)
來源:《芳草》2024年第5期 | 程皎旸  2024年10月23日08:28

金月決定去看電影,在太古廣場,她沒約任何人,也沒提前訂票。星期一早上十點四十分,在幾乎無人的放映大廳,陪伴著一整排猩紅色的空蕩蕩座椅,她看了一部來自韓國的恐怖片。但她卻一點也沒覺得恐怖,鬼上身,亡靈,投胎,她希望這些是真實的,這樣她便可以將最近無法解釋的事情,例如連續(xù)幾日出現在陽臺上的黑色蝴蝶,突如其來落在她枕邊的百合花瓣,還有莫名出現在手機相冊里的一片粉藍色天空——都認定是約瑟夫帶著禮物回來看她。

約瑟夫是金月的男朋友,然而他在五十六天前死掉了。死的那一天,是一個溫熱的星期五。他如往常,大約十點起床,拉伸四肢,沖涼,喝黑咖啡,然后便出門返工。為了保持頭腦清醒與體態(tài)輕盈,約瑟夫堅持到午后才開始一日里的進食,每日只吃兩餐。這樣的習慣,他保持了近十年??脆]件,開會,簽署手下遞來的各種表格,工作之余約瑟夫望向窗外,一切都被陽光蒙上一層透亮的塑料皮,他對這個城市忽然感到一種陌生,也許自己才是水晶球里的一個玩偶,與窗外的一切組成協調的擺設。也許就是這個瞬間,他再次感到有什么東西堵在他的胸口,一個不斷膨脹的球,或是逐漸生長的小動物。有病就要看醫(yī)生,你不是超人,無法自愈!——金月的言語忽然出現在他的腦海里。那張被陽光曬成小麥色,因為過分瘦而顯得下頜骨鋒利的臉上,利索的眉眼帶著一種鋒芒,令他人不敢隨便親近,卻又躍躍欲試。不久,約瑟夫出現在駱克道,一座血橙色的墨西哥餐館,身后是盤旋著老鷹和蟒蛇的壁畫。而金月坐在他對面,身上還散發(fā)著剛剛從辦公室?guī)С鰜淼姆何兜馈?/p>

約瑟夫去世以后,金月很久沒去過那家墨西哥餐館。那里的老板娘與她很熟,老板娘是一個戴著草帽,喜歡穿玫瑰粉與孔雀藍長裙的女人,蓬松的身體散發(fā)著芝士蛋糕味的熱情。金月害怕對方會詢問,你的男人去了哪里,很久沒見你們一起午餐了……于是她干脆不再進入那家餐館。但金月懷念老板娘親手調制的nachos,芝士與肉粒融入粟米片里,再點上牛油果醬和番茄丁碰撞出的清甜。我外婆很喜歡做這樣的nachos給我吃,約瑟夫曾說。那是他與金月的第三次約會,就在這家餐館,當時他們坐在朝向街頭的吧臺,面前是三杯shots,杯沿上插著三分之一塊青檸,對面的霓虹在酒精里發(fā)爛。她是在交友軟件上認識他的。軟件平臺上,約瑟夫只放了一張照片,灰色短發(fā)在發(fā)膠的固定下向上豎起,棕色面龐凝聚著一種基努?里維斯般的憂傷。相片里,他穿純黑襯衫,肩膀到腰腹呈倒三角,背景只是一堵普通的白墻,也許在家中,也許在辦公室。資料沒有多寫什么。不像那些將個人學歷、所有去過的國家國旗像勛章一樣印在簡介上的男人,他只是坦陳了自己的年齡:三十八,比金月大十二歲。他用一種類似于寫信的書面英語在交友軟件上給金月留言:

早上好,金小姐,很開心與你成為好友,你照片里的笑容看起來很陽光,我猜你應該是一個健康的人,希望能與你交流,現在我準備出門上班,愿你擁有美好的一天。

那不是第一個在交友軟件與金月配對的外國男人。只需要打開軟件,坐在上中環(huán)或灣仔這樣滿是跨國公司、海外租客、國際學生的地界某處,將想要認識的對象距離縮小到一公里以內,那么刷出來的男嘉賓就來自世界各地。法國的、德國的、英國的、加拿大的、荷蘭的,諸如此類。她就坐在距離告士打道地面二十五層樓高的,可以眺望維多利亞港的格子間,通過這一個個不同的男網友開啟的異域窗口,來為她日復一日的機械的文案工作添點作料。

金月(2023年1月5日上午11:00):約瑟夫先生你好,你為什么要用這個軟件?看起來你很忙的樣子。

約瑟夫(2023年1月5日晚上8:00):不好意思,回復遲了,我剛剛才結束今日的工作。坦白說,我還不是很熟悉這個軟件的使用。我希望可以在上面認識一些朋友,當然,最好是可以發(fā)展一段嚴肅的感情關系。我覺得你的照片看起來很親切,所以我選擇了你,希望沒有打擾到你。

金月(2023年1月5日晚上9:00):哈哈,你的英文很正規(guī),看上去好像寫信。你真的是單身嗎?感覺這個年齡的男人,不應該還在用這種交友軟件。

約瑟夫(2023年1月5日晚上9:15):嗯,我曾經有過一段即將進入婚姻的感情,但是因為種種因素,我們分手了。之后,我一直沒遇到可以長期發(fā)展的對象,去年我嘗試過與一個人交往,大概半年,她要去德國進修,我們二人對異地戀都沒信心,就和平分手,之后一直單身。

金月(2023年1月5日晚上10:05):看來你是受過情傷的人。有點好奇你的經歷,哈哈。

約瑟夫(2023年1月6日上午9:30):上午好,不好意思,昨天我已經睡了。很開心知道你對我的經歷感興趣?;ハ囫雎牨舜说墓适?,也是交友的第一步吧。不過,我不太習慣在網上聊天,如果你愿意的話,可以找天晚上,吃個晚餐,我將我的故事當面說給你聽。

金月懷疑過,約瑟夫是用這樣一種說法作為誘餌,將她約出來見面、喝酒,然后約去他家度過一晚,翌日便互相不再相識。她覺得軟件上的男人,大多數都是這樣的套路。但也許因為他照片里那股莫名的憂郁,又加上他寫下的大段看上去真誠甚至迂腐的書面英文,讓她對他的真人有一種期待。于是她赴約了。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金鐘的太古廣場。那是一個狗仔隊時常可以捕捉到明星購物的高檔去處,天地間都飄著香味。他約她去一家日本餐廳,但他遲到了。不好意思,你先進去坐,我預約了位置,你報我的名字就可以。他給她留言。餐廳裝潢偏灰黑冷調,好像有文萊沉香。金月觀察四周入座的食客。穿著西裝三件套的歐美男人,有中年的、青年的,夾菜的瞬間,露出腕間手表,指針反射精致的光。穿著素色緞面職業(yè)裝的女人,有古銅色的肌膚,頸間掛著鑰匙形狀的18K金,耳垂上的鉆石如螢火蟲般閃爍。她喜歡看這樣精致的男女,并自覺屬于其中一員。這是上中環(huán)商業(yè)中心給她的幻夢。每每坐在其中,金月就感覺短暫地步入上流社會,短暫地擁有一種流光溢彩的生活。約瑟夫從布置著射燈的走廊里走進來。他并沒穿西裝,也沒有穿相片里的黑色襯衫,他穿著一件海藍底色的足球衫,速干的面料輕薄,令他的胸肌在光影下現出輪廓。他站得筆挺,應該有一米八三,面頰比相片上看著窄一些,雙眸是咖啡色的。他對著金月淺淺一笑:不好意思,今天下午有跨國會議,晚了一點才到。

不用擔心,只要你告訴我,為什么你穿著足球衫上班,我就不生你氣??!金月打趣道。我們每周五都有一個主題活動,每個同事都要穿上與主題相關的服飾,今天的主題是“夢想”,而我年幼時的夢想就是成為足球明星。約瑟夫老老實實解釋,同時他將桌上的菜單推給金月,你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如所有的初次見面,他們花了一些時間在自我介紹。金月讓對方先說,這是她與人約會時的技巧,假若對方的故事令她覺得乏味,那么她便不再交出自己,找個借口離場。

原來約瑟夫是墨西哥與加拿大的混血兒,在美國加州成長,一直是學校足球隊隊員,但最終他沒有加入任何專業(yè)的足球俱樂部。大學他去了美術學院念書,熱愛繪畫,畢業(yè)他卻沒能成為藝術家,而是去了廣告公司,做平面設計師,一直在這個領域發(fā)展,從設計師干到創(chuàng)意總監(jiān)。如今,他是一家國際廣告公司在香港分部的合伙人。

我的公司就在這附近,他說,所以我喜歡來這邊晚餐。

她在聆聽中逐漸幻想出一些流動的時光。熱辣的南美洲,海灘,棕櫚樹,吊床,赤腳的男孩在驕陽下奔跑。四周的房子整齊,如同小溪般干凈的馬路,別墅的后花園,大片薰衣草,蹦蹦床,小草地,男孩們在踢著一個小小的彩色的球。球從海濱小鎮(zhèn)向上飛,飛過Santa Monica日落時的橘粉海灘,飛過插著Hollywood字牌的山坡,飛過白宮,飛過自由女神像,飛過漫天無際的時而烏黑時而透亮的云海,降落在一片如醉影般的霓虹里。然后它幻變成人,穿過洶涌的人浪,經過皇后大道的玻璃幕墻,經過快速運轉的港島線列車,經過彌漫著香薰味道的從金鐘地鐵站通往太古廣場的隧道,最終來到她面前。金月覺得這很浪漫。她想起自己從小開始的漂泊、遷居,從北到南,像一顆蒲公英種子,從柔軟的家園里脫落——自己與他的命運,有著某種無法言喻的相似。

那餐飯以后,金月與約瑟夫的關系發(fā)展得平穩(wěn)又迅速。他好像一個規(guī)律的AI,每天都在固定的時間問候她。早上好,我冥想了半小時,心情舒暢,現在已到公司,準備開會。午休時間到了,我準備去公司附近吃個便餐,今天想吃土耳其雞肉卷。終于下班了,今天下午很忙,跟一個瑞士的護膚品牌開會,他們想開拓亞太市場,以香港為中間窗口,面向大灣區(qū)。這是個大項目,從線上到線下,如果真的接下來,我的伙計們要加班了,你休息了嗎?要不要來我這里吃個宵夜,或喝杯酒。

這是他們在工作日時的相處。到了周六,他喜歡約她去逛藝廊,H Queen's,那是他最愛的建筑,在中環(huán),隱藏在一座座時裝店鋪之間。這一整棟樓,里面都是藝廊,有大大小小的各種各樣的展覽。而她喜歡帶他去看電影,從港島到九龍,在油麻地的百老匯電影中心選一套修復后的老電影,或是講述歐洲故事的某個小眾電影。周日,是他雷打不動的足球日。她去看過一次他參加的足球比賽,他與那些不同膚色的隊友,在冒著熱氣的草坪上來回奔跑,而她坐在石階上,感到一種被文火慢燉的平和。這也可以用來形容她與他的關系。她并沒做什么,只是在接受他的安排,而那種細致的、溫和的引領又讓她不想拒絕,尤其是她中意他的公寓——那是在星街附近的一座老房子,兩居室,有陽臺,方方正正。那房子是地中海風情的裝潢風格,藍藍白白,吊扇在頭頂旋轉,飄窗外有樹影,下樓便是山坡路,路邊斜斜坐落著café、藝廊,獨立品牌時裝店。她便將自己在佐敦租的一間臥室轉租出去,告別合租了兩年的室友,拎著三大箱行李,搬到了約瑟夫的世界。

現在,約瑟夫雖然不存在了,但他的公寓租約還沒到期,他一次性預付了一整年的房租,金月還可以在里面繼續(xù)住下去,直到房東與她聯系。起初,金月以為生活沒什么不同。上班,下班,練習瑜伽,泡澡,癱在沙發(fā)上看電影——電影不怎么看得進去,時??戳艘稽c,她就困了,燈也不熄,牙也沒刷,就睡著了。醒來時覺得肚皮涼涼的,頭頂上的吊燈映著她獨自的身影。再沒有人在身后擁著她了。有時她做夢,夢里約瑟夫與她一起吃東西,聊起公司里的同事八卦,或最近即將上映的某部電影,他說話慢慢地,一邊咀嚼沙拉里的火箭菜,一邊聳聳肩,表達自己的觀點。然后她被他逗樂,笑起來,便醒了,醒來時才想起他其實已經不存在了,心臟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錐痛。金月以為自己并不算真的愛他,只是貪戀他提供的某種不緊不慢的陪伴,以及舒適的生活。她想起兒時看過的電影,《我左眼見到鬼》,她重溫了一次又一次,期盼約瑟夫也可以化作某個鬼魂,出現在她的陰陽眼里,與她成為最好的朋友。她開始哭泣,淚水好像某種鏡面,反射出他棕色的胸懷,他穿梭在浴室與陽臺之間,將潮濕的衣服掛在晾衣竿上,拉開冰箱門,問她要不要喝一杯gin tonic。那種來回搖晃的身影,逐漸成了小小的黑蚊,時不時從她眼眸里閃過。她開始后悔,如果她對他回應得更熱烈一些,是不是他已經如他曾提出過的那樣,會帶她去加州探望他的家人,并度假一個月——那么他也許就不會在那個星期五的傍晚,獨自一人回到家中,因為一口氣喘不上來,而猝死。他的肺里有血栓,他和她都不知道。她后悔對他有所保留。

……

(全文請閱《芳草》2024年第5期)

程皎旸,青年作家,《香港文學》特邀專欄主持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小說集《危險動物》《烏鴉在港島線起飛》。中英文作品散見于《花城》《天涯》《小說界》《文訊》“Quarterly Literary Review Singapore”等海內外文學期刊及網站。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廣州文藝》“都市小說雙年展”新人獎,作品入圍臺灣“時報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