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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來白首話醉翁——歐陽修撾鼓餞趙槩
來源:北京晚報 | 肖漢澤  2024年10月22日08:40

落霞炫耀著斑斕的色彩,以萬千姿態(tài)飄浮著。遠遠望去,湖水擁抱著彩霞,彩霞籠罩著湖水。夜幕降臨,湖底靜躺著一輪滿月。坐落在西湖書院東側(cè)的歐陽修私第六一堂,正張燈結(jié)彩,喜氣洋洋。

盛宴正位,潁州知州呂公著、副相趙槩相談?wù)龤g。忽然一聲鼓響,把席間人們的視線拉向戲臺。臺上,歐陽修羽衣道服,鶴發(fā)銀須,立于高架杖鼓之側(cè),手持鼓槌,以鼓為令,一列人等就位……

兩位副相的掛冠之約

皇祐元年(1049),43歲的歐陽修自揚州移知潁州,“愛其民淳訟簡而物產(chǎn)美,土厚水甘而風氣和,于時慨然巳有終焉之意也。”嘉祐六年(1061),歐公轉(zhuǎn)戶部侍郎參知政事(副相)。治平四年(1067)五月三日,身居觀文殿學士、刑部尚書之位的歐陽修寫道:“爾來俯仰二十年間,歷事三朝,竅位二府,寵榮已至而憂患隨之,心志索然而筋骸憊矣。”“濮議”之爭使他開始了退隱潁州的努力,“帷薄”之辱促其自請外放。直至熙寧四年(1071)六月,方被準以觀文殿學士太子少師致仕。

歐陽修退居潁州后,著手編輯《居士集》。次年仲夏,曾同朝為官的副相趙槩,以77歲高齡從睢陽(今河南商丘)單騎千里來訪。

趙槩,應(yīng)天府虞城人,字叔平。仁宗天圣五年進士。嘉祐間累官至樞密使、參知政事(副相),熙寧二年以太子少師致仕。史書記載,“槩為人樂易深中,恢然偉人也。平生與人無所怨怒,非特不形于色,而又專務(wù)掩惡揚善,以德報怨?!?/p>

其實,歐、趙二人同在史館期間,關(guān)系并不融洽。司馬光《涑水記聞》記云:“趙槩與歐陽修同在史館,及同修起居注,槩性重厚寡言,修意輕之。及修除知制誥,是時韓、范在中書,以槩為不文,乃除天章閣待制,槩淡然不以屑意?!壁w槩性格正直寬厚,對于歐公的漠視,并不在意,依然真誠相待。

蘇軾亦記云:“始,歐陽修躐公為知制誥,人意公不能平。及修坐累對詔獄,人莫敢為言,公獨抗章言修無罪,為仇人所中傷,陛下不可以天下法為仇人報怨。上感悟,修以故得全。公既老,修亦退居汝南,公自睢陽往從之游,樂飲旬日。”此處除述說趙槩“以德報怨”的人格魅力外,尚有趙槩在潁“樂飲旬日”一記。趙槩來訪,歐陽修深受感動,自此引為摯友。

趙槩致仕,早歐公兩年。歐陽修很羨慕,曾于趙槩致仕時去信云:“自承榮遂掛冠之請,日欲馳賀,而病悴無堪,事多稽廢,其如不勝欣慕瞻仰之誠也?!乘ゲ∪赵觯写诉w延,為愧不淺,然亦不晚,必能勉追高躅也。”表示自己要加倍努力,“勉追高躅”。踐約互訪是他們的多年夙愿。

熙寧五年,“正值柳綿飛似雪”時節(jié),趙槩風塵仆仆,五月端午至潁(張明華考),正是“兩翁相遇逢佳節(jié)”。

佳節(jié)迎貴客 盛情餞友人

端午佳節(jié),貴客臨門,歐家大院上下喜氣洋洋。歐陽修早就將歐家私宅六一堂之西堂騰出來經(jīng)過刷新以待趙槩下榻。潁州知州呂公著做東,題名六一堂西堂為“會老堂”,接待的宴席就設(shè)在會老堂。歐陽修激情澎湃,作《會老堂致語》,有“金馬玉堂三學士,清風明月兩閑人”之句。

對于摯友的這次來訪,歐陽修很看重。他在熙寧四年冬收到趙槩的來信,得到“所承寵諭,春首命駕見訪”的消息,便回信贊云:“此自山陰訪戴之后,數(shù)百年間,未有此盛事。一日公能發(fā)于乘興,遂振高風,使衰病翁因得附托,垂名后世,以繼前賢,其幸其榮,可勝道哉!”事后,他在寫給兒女親家、樞密副使吳充的信中說道:“近叔平自南都惠然見訪,此事古人所重,近世絕稀,始知風月屬閑人也。呵呵。有《會老堂》三篇,方刻石,續(xù)納?!贝颂幩啤胺娇淌钡摹啊稌咸谩啡?,除了上述《會老堂致語》外,尚有《會老堂》《叔平少師去后會老堂獨坐偶成》兩篇。

趙槩這次在潁州,從端午到五月十五,“樂飲旬日”。這期間,歐陽修陪同趙槩畫船載酒,暢游西湖,吟詩賦詞。歐公還預(yù)設(shè)要舉辦一次盛大的餞行宴會。在所作《采桑子·西湖好》十首之后,又新續(xù)了三首《采桑子》,組成一組,又作了《西湖念語》,即所謂“因翻舊闕之辭,寫以新聲之調(diào)”。

其《采桑子》十一云:“畫樓鐘動君休唱,往事無蹤。聚散匆匆。今日歡娛幾客同?去年綠鬢今年白,不覺衰容。明月清風。把酒何人憶謝公?”

這是一首抒發(fā)昔盛今衰的感慨之作。感嘆歲月易逝,容顏易老,老友相繼離世,趙槩也要離己而去,苦悶之情油然而生,然而又表達了自己與老友雄心不減的意志。

其十二云:“十年一別流光速,白首相逢。莫話衰翁。但斗尊前語笑同。勸君滿酌君須醉,盡日從容。畫鹢牽風。即去朝天沃舜聰?!?/p>

光陰荏苒,一晃相別十年,重逢已是須發(fā)皆白。不要談?wù)撐覀兪抢蠎B(tài)龍鐘的老人,無須服老。直管席間杯前斗酒笑談。勸君滿斟,一醉方休,終日舒緩悠閑。風牽著畫船,即去朝見天子,進獻忠言。

這首詞感慨光陰如梭,十年一晃而過,友人相繼離世,自己屢遭構(gòu)陷,個中挫折,休要提起,莫言衰老。只管舉杯暢飲、笑語同歡,撫平彼此心靈的創(chuàng)傷。不消沉,不感傷,以樂觀的態(tài)度鼓勵友人,多向皇帝進忠諫之言。

其十三云:“十年前是尊前客,月白風清。憂患凋零,老去光陰速可驚。鬢華雖改心無改,試把金觥。舊曲重聽,猶似當年醉里聲?!?/p>

十年前,月白風清之夜,我等作客筵上。十年間,人世滄桑,飽經(jīng)憂患,年已老去,光陰快得驚人。鬢發(fā)的顏色雖然改變,但心志不改。舉起金制的大酒杯,慷慨暢飲,重聽舊曲,還像當年觥籌交錯、醉酒聲聲,豪情不減。

上溯十年,取其整數(shù),乃嘉祐八年(1063)。歐公有記云:“嘉祐八年上元夜,賜中書、樞密院御筵于相國寺羅漢院?!┯嗯c西廳趙侍郎槩、副樞胡諫議宿、吳諫議奎四人在席。酒半相顧,四人者皆同時翰林學士,相繼登二府,前此未有也。因相與道玉堂舊事為笑樂,遂皆引滿劇飲,亦一時之盛事也。”

皇帝賜御筵,歐趙在席,正所謂“尊前客”,上元夜即正月十五夜,正符“月白風清”。赴御筵四位之中,胡宿、吳奎早已作古,唯余歐公與趙槩?;貞浧饋?,歐公這十年,“寵榮已至而憂患隨之”,從“榮登二府”,到“濮議”之爭、“帷薄”之辱、對新法持有異議等等誣陷和彈劾接踵而至,加上摯友離世,友朋凋零,老病羸弱,豈不正是“憂患凋零”,何以不驚!但他不頹喪,不消沉,而是以達觀和昂揚的心態(tài)和意志,舉杯暢飲,鼓勵友人,也鼓勵自己。

很明顯,這十年是從嘉祐八年上元夜御筵算起,因為這御筵是皇帝所賜,“國朝之制,歲時賜宴多矣,自兩制已上皆與,惟上元一夕只賜中書、樞密院,雖前兩府見任使相,皆不得與也”,“前此未有”,“亦一時之盛事也”;而且歐趙記憶猶新,還引以自豪。這御筵至熙寧五年(1072)五月歐公“成《采桑子》詞十三首”為趙槩餞行,滿算取整,恰好十年。李之亮《歐陽修集編年箋注》第七冊,將“《采桑子》十三首”的編年,整齊劃一在熙寧五年,也歸“成《采桑子》詞十三首”在熙寧五年一類。此年新續(xù)的三首《采桑子》,雖隨十首《采桑子·西湖好》之后,此處卻定性前詞,共同形成一個專事餞別趙槩的主題。

多才歐公能撾鼓

回到文章開頭時的場景,歐公在趙槩啟程前一日餞行盛會上,親自充當鼓司儀伴奏,撾鼓施令,命官伎道白演唱中有句“敢陳薄伎,聊佐清歡”,這里的“薄伎”,即指歐陽修撾鼓之技的謙辭。

在北宋,鼓子詞的作者熱愛音樂,通曉音律,往往是鼓子詞演唱時的直接參與和指揮者;親自撾鼓伴奏,這是鼓子詞與一般詞在演唱時的最大差別。北師大于天池描述云:“歐陽修同樣是既自己創(chuàng)作詞,同時又擊鼓參與演唱?!@點并不奇怪,這是宋代詞人通曉音律,熱愛音樂的自然參與。既然《韓熙載夜宴圖》中的韓熙載與他的文友們可以擊鼓參與歌舞的演出,歐陽修、趙德麟等人為什么只能做局外人,就不能參與演出呢?”

南唐翰林學士、宋初文學家徐鉉也有“多才太守能撾鼓,醉送金船間歌舞”的詩句。歐陽修親自撾鼓伴奏,更是對即將離別的老友至誠至重的表示。這一刻,歐陽修用所居之地潁州西湖最光艷的美景、最深沉的感悟、最真摯的祝福和最盛大的宴會,親自撾鼓為老友趙槩餞行,其禮何其重也,其情何其深也!西湖盛宴,滿月朗照。所歌西湖十好,光艷絕倫,令人陶醉;所感兩翁十年,新聲之調(diào),激昂澎湃。久別重逢的老友,把酒臨風,感慨人生,何其瀟灑飄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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