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4年第10期 | 陳應松:故人素描
蓄洪屋和老俞
黃金口在荊江分洪區(qū)內(nèi),但是安全區(qū),即專門圍堤躲洪水的。有安全區(qū),便有了蓄洪屋。一排一排的紅磚紅瓦房,雖然墻砌了,沒粉刷,門縫與窗戶的間隙大得可以鉆進一條狗,但這房子卻煞是氣派。一是它多,多了就很顯氣勢;二是在大都住茅屋的年月,這政府修建的磚瓦蓄洪房子,簡直是太豪華了。
在安全區(qū)的四圍堤垸外,則是分洪區(qū)。洪水一來,分洪區(qū)的農(nóng)民就要躲進安全區(qū)避險逃命。
沒有蓄過洪,但年年喊“今年要蓄洪”。有一年很有點要蓄洪的意思,雨大,水大,聽說炸堤的部隊都來了,頭上還有直升機低飛,分洪指揮部的人就來號房子了。某某大隊某某小隊某某一家,這二十來個平方米一間的屋子,通常劃兩家——兩家在分洪后合用一間。誰與誰合用,名字都寫好了,用粉筆寫在大門上。大家一看開始寫名字號房,想今年分洪無疑。
分洪都是猜測,上面從來不告訴你實情,分還是不分,上面一句話,在他們心里裝著。老百姓信息不通,因此總是謠言紛飛,人心惶惶。
那一年號了房子,洪水還是沒來。一直到如今,分洪區(qū)都沒分過洪。只是在一九五四年分過一次洪,但這蓄洪屋,卻是五四年以后建的。沒有分洪,這一排排的房子依然鎖著,依然野草連綿,獾走鼠竄。也有不鎖的,就讓大門敞開,有乞丐、流浪漢,便作了臥室,其他的則讓人與狗拉屎拉尿,堆放稻草棉梗油菜梗。
也有過其他用處,“文革”時,這一排排房子收拾后成了辦學習班的地方,一九七〇年前后又成了一所“公安縣共產(chǎn)主義勞動大學”的校舍。有一位抗美援朝的特級殘廢軍人,轉(zhuǎn)業(yè)后帶著一家子就住在蓄洪屋里。一個丈夫在臺灣的女人,帶著兩個孩子也住在這里。
在離這些人很遠的一排蓄洪屋里,住著一個叫“道人”的老頭,我們都把他喊“道人”。他孤獨一人,說外鄉(xiāng)話。他的個頭很高,穿很寬大的褲子,說話尖聲尖氣。為何叫他“道人”?據(jù)說這老頭襠里沒男人的塵根,不知是從小負傷割了還是生理畸形。
我們每天上學、放學都要經(jīng)過他那兒,有人很想去摸摸,他襠里究竟是不是別人說的那樣。有個調(diào)皮家伙那天就從他后面迅速出手摸了一把,等“道人”發(fā)現(xiàn),調(diào)皮的家伙早就跑了,“道人”追了幾步知道追不上,就站住罵人,用外鄉(xiāng)話罵的,誰都聽不懂。摸了的那同學便告訴我們,他襠里果然什么都沒有,空空蕩蕩的。
說到那位抗美援朝特級殘疾軍人,叫俞義章,是公安縣九個一等殘疾軍人之一。
他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時,被鎮(zhèn)上安排到蓄洪屋里住。鎮(zhèn)上給了他兩間蓄洪屋,屋是很大,但比較破爛。俞義章講的是黃金口方言,但他的老婆和兩個女兒卻講一口普通話。俞義章在鎮(zhèn)上拄著一根漆水很好的拐杖,穿著皮鞋,腿腳在走路的時候便咔嚓咔嚓地響。后來,他就把褲腿捋上,大家看到了一條塑料腿,上面用皮帶系著大腿,那塑料腿有許多氣眼。原來皮鞋里是一只假腳。
可他的皮鞋很不錯,那是軍官皮鞋,部隊發(fā)的。他穿的藍呢子大衣也不錯,小鎮(zhèn)人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好的呢子大衣,挺括得什么似的,威風凜凜。
俞義章這條腿丟失在朝鮮上甘嶺戰(zhàn)役中,他只是個炊事員,送飯的時候,腿炸飛了。另外,他的腦袋里還留了幾塊彈片,這就是他成了一等殘疾軍人的緣故。
他跟鎮(zhèn)上的人講起上甘嶺,說與電影是兩碼事。他說那完全是用人堆的,公安縣在上甘嶺就死了許多,他能活著回來是個奇跡,上甘嶺之戰(zhàn)太慘烈了。
俞義章是我們小鎮(zhèn)上的抗美援朝英雄,他因此不做事也能生活,每月縣里給他工資補助,養(yǎng)活老婆和孩子是不愁的。
愁的是,他要經(jīng)常去換那副假腿。聽有人說,他那副假腿把膝蓋那兒磨得血糊湯流,經(jīng)常如此。換假腿縣里沒有,沙市沒有,非得到武漢去換。他的老婆就陪著他去了武漢,回來,不僅換了一副走路好使的假腿,還換了一輛嶄新的鍍鉻的手搖車。
那車也是縣民政局發(fā)給他的,他有時不走路,坐在車上,用手搖著從新街到老街來,車上還搭個他的女兒。那車在黃金口也是稀罕之物,因為它是靠手搖動的。有好事者坐上老俞的車試了幾下,很不錯,很輕便,不費力就能搖出老遠。那時小鎮(zhèn)上連自行車都見得少,這手搖助動車更不消說了。于是俞義章的車搖到那里,車前車后就會跟著一群小孩子,前呼后擁,他在車上簡直不需搖,自然有人推著他滴溜溜跑。
黃金口是手工業(yè)小鎮(zhèn),腿腳不便的人很多,那些人對俞義章羨慕得不行,但他們不敢奢望自己有一天能坐上那種車。一是那車貴得嚇人,二是你就算有錢,也買不到。這車是分配給英雄的,只有英雄才配坐這種車。鎮(zhèn)上腿腳不便的人依然拄著木拐走路,或挾著板凳走路,他們看著俞義章八面威風地套著假腿,搖著輪胎車,自嘆弗如。
俞義章也經(jīng)常發(fā)病,春天或者下雨天前,那腦袋里的彈片就作祟,折磨他。聽說那些彈片在腦袋里都長毛了,取又取不出來。發(fā)起病來,他就瘋了,打家人,摔東西,疼得在床上撞腦袋,很是痛苦。
清醒時他說起志愿軍的事,說他們當年是用悶罐車把你裝著,一直往東開,開到一個地方停下,打開車門,就到了朝鮮,就參戰(zhàn)。他還說起長津湖戰(zhàn)役,說凍死了好多志愿軍戰(zhàn)士。他說那幾年打仗,就是蘇聯(lián)老大哥出槍彈,中國出人,跟美帝干而已。中國軍人不怕美國鬼子,說白了,赤腳不怕穿鞋的。
岳 某
岳某生得高瘦高瘦,一副釣魚竿身材,從他的做派來看,是個有文化的人,雖然在黃金口鄉(xiāng)下當農(nóng)民。事實上,他的確是一個有文化的人,而且文化還很高。他是“文革”前荊州中學的高中生,那時候讀高中的人如鳳毛麟角,還是上地區(qū)的高中,這樣的高中生,相當于現(xiàn)在人眼里的碩士甚至博士??傊?,讀了那么多的書,是很受人尊敬的。然而,岳某卻連在大隊小學教書的資格也沒有,原因么,很簡單,成分不好。
他究竟是什么成分,只怕是很難劃的,他不過是個土匪小老婆的兒子,那么土匪算什么成分呢?小老婆又是什么成分?
他的那個土匪父親在黃金口是很有名的,這土匪專干殺人越貨的勾當,黃金口與縣城之間有個金貓口,金貓口就是劉備夫人孫尚香——孫夫人居住的地方,叫“孫夫人城”。因傳說她有一只金貓,地名就叫了金貓口。在“孫夫人城”旁有一口大水潭,岳某的父親每每月黑風高攔路打劫殺人后,便將尸首丟進這口潭里,在丟入之前把死人的肚子剖開,掏出肝來。這肝給誰去吃呢?給岳某的母親、土匪的小老婆。
岳某的母親據(jù)說年輕時非常漂亮,不漂亮當不了土匪的小老婆。這漂亮當?shù)厝苏f是吃了人肝的緣故,吃了人肝,長生不老,永葆青春。土匪殺人如麻,原來是要取悅小老婆。岳某的母親三天兩頭口饞了,給丈夫說,弄點肝來吃。這一晚,某個無辜者就會丟一條命去,且肝還得被一個女人炒吃了,留不下整尸。
這吃人肝有講究,從肚里掏出來得一個時辰內(nèi)炒,最鮮嫩爽口,所以,吃人肝都是在半夜一時左右,叫消夜。這消夜消得著實恐怖。
這些故事是我在看人批斗岳某的母親時聽人血淚控訴的。而岳某的母親也人老珠黃了,天天在生產(chǎn)隊勞動,其丈夫在解放時吃了槍子,斃了,那是罪有應得,死有余辜。
岳某在生產(chǎn)隊是個瓦匠,有人家修房子則請他去,我們家做瓦房時請了他。因我那時喜歡讀書,學寫小文,自稱是作家的他便與我做了忘年交。
岳某說他在荊州讀高中時發(fā)過一些作品,還有個筆名“西諦”,直到后來發(fā)現(xiàn)三十年代也有個作家叫西諦,才沒叫這名字了。岳某家里果然不同一般農(nóng)家,他有些聞所未聞的書,那時我能借到《紅巖》《野火春風斗古城》《青春之歌》就不錯,他家里竟然有《三曹詩選》。
他借給我《三曹詩選》時,我第一次得知曹操竟能寫詩,還是個不錯的詩人。得知曹植曹丕兩兄弟文筆不錯,卻關系不好,第一次讀了《紅燈記》中鳩山說的頹廢主義的人生觀,如“人生幾何,對酒當歌”竟是出自曹操之口;知道了七步詩,知道了豆梗煮豆子的相煎何急的道理。然后岳某就搖頭晃腦背誦:“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岳某那大一把年紀了,卻沒娶媳婦,有這么高的文化還有一門瓦匠手藝,也沒女人愛他,都因為他是大土匪的兒子。他家除了一些書外,別無他物。我去他家時,他母親對我和藹可親,彬彬有禮,要我坐,給我倒茶。這個農(nóng)村老婦,一點兒也看不出當年的美貌,也不像是個能吃下人肝且?guī)兹詹怀跃妥祓挼娜?,跟一般的老人沒有區(qū)別。
岳某好酒,因為做瓦匠,吃酒的機會不少。有一次我去找他借書,他正在一戶人家屋里喝酒,是給人壘了墻之后的晚餐。我去時他喝得很多了,正滔滔不絕地吹噓他過去在荊州讀高中時的榮耀,什么女同學,什么詩與小說。他的舌頭看著看著就短了,就硬了。他喝著酒,要我讀什么什么書,要我寫什么什么內(nèi)容的小說,說著說著就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幾個人把他從桌底拖出來,他還說沒醉。我架他回去時天已經(jīng)黑了,走在臺河堤上,高一腳低一腳,他渾身沒勁,骨頭像散了架似的,我攙他攙出一頭老汗。見他在低迷的月光里吐著酒氣,連連搖頭嘆息。
五 雀
五雀不叫五雀,是我現(xiàn)在給他起的名字,因為我在一篇小說《羵羊》中寫到他,讓他叫了五雀。他究竟叫什么,想不起來了。
五雀是一個特殊的人,五雀在黃金口不過是一只候鳥而已,人們很少看見他,如果看見他,則表明他剛剛被公安局遣送回來。
五雀是跟公安局打過交道最多的人,他還是個小孩,那時不過十四五歲,走路有點打橫,流鼻涕,手腳全皴了,不是一般的皴,像樹皮一樣,穿著一雙臭力士鞋。他來去匆匆,被公安局遣送回來,你今天看到他,明天他說不定就又走了,公安局拿他沒任何辦法。
他去了哪兒呢?他去廣東,要私渡香港。這么小的孩子,當時的許多大人都不知廣東往哪兒走,怎么坐車。他身無分文,卻把廣東走熟了,且多次私渡去香港,有一次還成功了。
他的父親是個木匠,他們家是湖南人(黃金口很多湖南人),他沒母親,可能是死了或者改嫁了。木匠父親管不住這個兒子,不知哪一年他去流浪,后來就流浪成性了。人跟獸一樣,都走熟路。雖然公安局遣送,雖然他父親曾走遍中國去尋找這個寶貝兒子,但無法把他的心收回來。
他懂得的事比所有小鎮(zhèn)的人都多,大家對他肅然起敬。比如那時我們這個閉塞的湘鄂邊地,很多人是從他口里才知道私渡香港是很容易的事,香港并不像我們報紙說的是黑暗之地,是受苦受難的英租界。
“好多好高的樓,到處都是汽車,螞蟻一樣的?!彼f。他還說,“每天都有幾百人私渡?!?/p>
怎么會向往香港呢?這是我們無法理解的,香港資本主義是地獄。五雀一次又一次往地獄跑,公安局一次又一次抓他,押他回來,他還是不死心。
這個叫花子,這個小流浪兒,的確在黃金口人的眼中是一個神秘的尤物。
鐵羅漢父子
鐵羅漢是搬運工,個子不高,但結(jié)實如牛,小腿肌肉鼓鼓的,背三四百斤的棉花匣子上船,晃都不晃一下,是黃金口搬運站力氣最大的,因而得此諢名。
他兒子與我是同學,腳弓很高,把一般人的腳當一只貓,他那腳就是只發(fā)怒的貓。但兩只腳一樣,走路粗看沒什么異常,細看才感覺有點問題,以腳尖和腳跟著地。所以穿鞋與人不同,買來的鞋子是無法穿進去的。
鐵羅漢一個母親、一個兒子,過日子照說是很幸福的。他兒子喜歡釣魚,咱們經(jīng)常結(jié)伴去鄉(xiāng)下釣??墒?,有一天鐵羅漢就要結(jié)婚了——原因是原配夫人早死了,于是耐不住寂寞,想找個女人。一般來說,黃金口小鎮(zhèn)上的人如搬運站的、鐵木社的,出苦力、做手藝的之類,討老婆都是討鄉(xiāng)下女人,但鐵羅漢卻討了個城鎮(zhèn)女人,看做派和長相即知。那女人非常漂亮,小鐵羅漢一大截,結(jié)婚那天,我們小孩都去湊熱鬧搶喜糖,迎親的隊伍回了,鐵羅漢的兒子卻跑了。當時現(xiàn)場一片混亂,派出了許多人去尋找,根據(jù)線索,尋找的人沿著虎渡河上游的河堤,一直走到江陵縣的彌陀寺,還沒能追上鐵羅漢的兒子,也許他壓根兒就沒往那方向跑。
這婚禮就有點糟了,女方那邊非常尷尬,新娘又非二婚。很晚時婚禮才進行,我們搶喜糖的小孩都困得打起了呵欠,氣氛顯然十分壓抑。新郎鐵羅漢枯著眉毛,只見新人笑,不見兒子回。
兩天以后,兒子回來了。去了哪兒,怎么回的,鐵羅漢一概不知。這兒子與后媽(我們叫晚娘)的關系就好了。有一次,我們?nèi)ニ彝?,親眼看到他后媽塞給他錢,未見任何虐待現(xiàn)象。而我們發(fā)現(xiàn)了,這年輕漂亮的女人還抽煙。在黃金口,年輕女人抽煙是沒有的,年老婦女抽煙的也少見,可見這個女人不是一般的角色。
鐵羅漢結(jié)婚以后,穿得更干凈了,干活更有勁了。添了個女人,不久又添了一口,又是個兒子。同父異母的大兒子背著小兒子常與我們一起玩。而我這位同學的后媽也沒吃閑飯,在茶館幫人添茶,因為年輕漂亮——說準確一點,臉形極好看,五官極大方端正,身材極標致——給茶館帶來了更多生意。
后來我那同學與他爹鐵羅漢一起,又成了一個新搬運工,但他高高的腳弓走路和承重顯然不及他力大無窮的父親。我??匆娝s驢車去縣城送貨拖貨,一般去縣城總有十幾輛驢車來去,陣勢很大,也很令人羨慕。送完貨回來,往往是空車,就把板車擱在驢背上,坐車而回,常常能捎帶一兩個路人,主要是女性。在顛簸的碎石公路上嗚溜溜地喝驢迅跑,其威風程度相當于現(xiàn)在的保時捷司機。
他后媽到了中年時,還是很漂亮,只是煙癮看漲。
衣得法
衣得法就是姓衣,叫衣得法。就這個名字,在我們小鎮(zhèn),有這個姓。他有個親戚在診所里,好像是他表姐,這也是他唯一的親戚。因為有了這層關系,衣得法就成了專門給診所去縣城拉藥的人。
衣得法的板車套著一匹毛驢,車上放幾箱藥品。就這樣,衣得法從黃金口到斗湖堤,從斗湖堤到黃金口,三天兩頭地跑來跑去,十五里路被他風風雨雨走了半輩子。
衣得法住在河堤上,那可是防汛的河堤、防汛的通道,但誰都無法阻止衣得法住在河堤上,把他真是“沒得法”。他的房子很小、很窄,山間開門,屋頂不過兩米高。那房子前面燒火做飯,后面住人——也只能放一張床而已。這個聲音有點變態(tài)的、小巧的、悶聲悶氣的男人,有個兒子,但兒子從不跟他一起住,也不喊他,甚至沒有誰見他與兒子親熱。他見了兒子也不喊一下,也不露一下笑臉,衣得法見誰都是一副陌生人的面孔。他兒子有一年跑了,他診所表姐的丈夫是在縣城開解放牌汽車的司機,長期在外,竟在北京將這孩子找到了。后來,這孩子就跟了衣得法表姐一起住,成了人家的兒子。衣得法呢,跟幾個女人生活過,給他生了兒子的女人不知道去了哪兒。后來找了一個弱智女人,那女人邋遢,又不能伺候他吃喝,只有挨打的份。通常,衣得法把那女人打得哇哇大叫,在河堤上,人們經(jīng)過那土墻房子時,總能聽到衣得法打女人的聲音。
那弱智女人被打跑了,又一個女人進來了。那女人的一只手畸形,不能活動,但頭腦還清醒。不過最后還是被衣得法打跑了。衣得法最后只剩下一個人,一個人早早起來,套上驢子,在板車上放一捆草料,趁著星光往縣城趕去。晚上,卸了診所的藥回到他河堤的小房子里,一個人生火做飯。板車鎖在門環(huán)上,驢子在屋后的棚子里。有時候,這驢子下了一只小崽,便給衣得法的小屋添了點生氣。
衣得法在鎮(zhèn)上是最早一批戴手表的有錢人,他買了一塊上海十七鉆手表,總是把袖子卷得高高的,冬天也如此,以便讓人家知道他有手表。可衣得法認不到表,或者說認不確切。人家問他:“衣得法,幾點鐘了?”衣得法說:“五點還差一韭菜葉子寬?!庇谑?,“還差一韭菜葉子寬”成了小鎮(zhèn)的流行用語。戴手表的人對別人問時間的回答,總是“×點還差一韭菜葉子寬”。
衣得法還說他的表是防震的,怎么摔都不會停,于是大家激將他摔摔看。被一些小鎮(zhèn)看熱鬧的人起哄,衣得法不想摔也得摔,那些人就是想看這顯擺的衣得法把他心愛的表摔破。衣得法說摔就摔,從自己的屋這邊丟到屋那邊,大伙撿起來一看,嘿,那表真還沒摔壞,還一如既往地走得正歡呢。優(yōu)秀的上海手表!
兩個同學
羅勝娃和楊老五都住在我家后面,羅勝娃住在黃金口廢堤下。門對廢堤,堤上是鎮(zhèn)加工廠,出門就是堤坡,沒有一點屋場,房子兩小間,住著他父母和他與他姐,四口人。他是我的同學中最窮的。
他父親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人,個子矮小,駝背,只會種地,他和周圍的居民屬荊城大隊。在我們小鎮(zhèn),城鄉(xiāng)人口是混居的。
據(jù)說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沒有戶口概念,許多人不想有城鎮(zhèn)戶口,寧愿在周邊鄉(xiāng)下參加土改分田。后來分的田都歸了公,而城鎮(zhèn)戶口雖沒有田,以后就越來越好了,越來越有優(yōu)越性。
羅勝娃家除了有兩張床外,似乎什么也沒有,說“家徒四壁”就像是指他家。他家總是用醬佐飯,蔬菜很少,穿呢,還周正。羅勝娃有個觀點——也是他父母的觀點,認為吃是關著門吃的,外人不知道,吃差點無所謂,穿是臉面,要穿好一點,所以他家過年也只吃兩碗菜。
吃是關著門的事,也不盡然,也會留下后遺癥。比如他小學沒讀完,眼睛就壞了。那時學習又不緊張,同學中沒一個壞眼睛的,大約是嚴重缺乏營養(yǎng)特別是維生素所致。眼睛壞時他有了個姐夫,姐夫給他配了副劣質(zhì)眼鏡,他就這樣成了黃金口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戴眼鏡的孩子。
他比我們大,也比我們成熟得早,比方曾亢奮地教我們手淫??墒撬麤]考上中學,就戴上很深的近視眼鏡在生產(chǎn)隊勞動去了。
有一次我在縣城見到他,他熱情叫我,騎著一輛破自行車,馱著兩籮筐蔬菜,是來縣城賣菜的,他跟他爹一樣個子矮小,依然戴著深度近視眼鏡,還說他結(jié)婚了。后來我在菜市場見過他幾次,都是賣菜。
經(jīng)常一起玩耍的另一個同學叫楊老五,住在他家屋后,屋場很大,他幾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全住在周圍,就像一棵樹發(fā)的一些枝丫,連他的大姐也在他家近旁。公安縣喜歡招女婿,至今如此,不知何時形成此俗。
他并不排行老五,是指他家五個兒子中他數(shù)第五,于是小名老五。他還有兩個姐姐,五男二女,五龍二鳳,按當?shù)氐恼f法,是最佳的孩子數(shù)。在黃金口,多子女家庭很多,有五男二女的,只此一家。
楊老五家的兄姊一個個高大得像楊樹,這么一大家人,誰都不敢惹,可以說打遍天下無敵手。他母親是個高個女人,因此孩子都高,有俗話說:父親矮,矮一個,母親矮,矮一窩。反之亦然。
楊老五的侄兒侄女跟他年齡相當,有的還比他大,也就是說,他的母親生他時,他哥姐也在加緊生娃。
楊家的人總是那么勤快,總是不停地挑糞、澆水、和泥。那時候,他們還編一些鹽包席。用蒲草編織的,編成一塊塊,糊上紙,曬干,賣給日雜鋪,這些席子不是包鹽的,是用來剪鞋樣的,只不過都叫“鹽包席”而已。
他和他兄姊家都燒牛糞,省去了許多柴薪,那年月柴薪緊張。
拾到的牛糞在墻上貼成餅狀曬干,剝下來就成了好燃料。在黃金口,只有他們楊家燒的是牛糞餅。我經(jīng)??匆娝麄兗胰艘约八糁S桶去拾牛糞,拾回后堆在門口,然后用手做成餅狀貼在墻上,干枯后取下來燒。這很臟,一般人家都不會做。楊家兄姊的墻上,總是密密麻麻、排列有序地貼滿了牛糞餅。他們的墻也是用牛糞抹的,牛糞抹的墻面光滑平整,永不裂口。每到過年之前,家家都要重新將土墻抹刷一遍。一般人家很難拾到牛糞,也怕臟,僅用黃泥抹,黃泥抹的墻不僅不平整,還容易掉,一年不到就花一塊白一塊,我家即是。而楊家們的墻是用黃泥摻了大量牛糞抹的,金黃發(fā)亮,從不剝落,也沒有任何臭味,很讓人羨慕。
楊老五跟我們打波,用的是鉆了個眼的二百文銅板。打波就是在一塊磚上每人出分幣,在一定距離劃線后,用銅板砸,砸下來的就屬你了。
楊老五瞄準的時候從銅板的眼里看,那眼在銅板邊緣。他跟我一樣,是個左撇子,以肉眼對銅眼,笨里笨氣的樣子,可打時百發(fā)百中。從錢眼里看世界,是否總能成功?這好像有點哲理了。
楊老五每到夏天是最遭罪的時候,他全身不能出汗,沒有汗腺,渾身上下都是紅痱子,一只舌頭就那么狗似地吊著,吊一個夏天,吊死鬼一樣,人家說他是狗托生。
他后來去當兵了,當兵是吃大苦流大汗的事,不知他這個兵當?shù)秒y不難受。
他后來當上了連長,按規(guī)定可以不回鄉(xiāng),轉(zhuǎn)業(yè)到了縣城,也就有了城市戶口。他是他們家唯一有城市戶口的,因此也最有出息。他轉(zhuǎn)業(yè)到縣醫(yī)院,干后勤工作,但他沒有汗腺的病應該是治不了的。他這一輩子,不知汗為何物。
楊老五有個外甥,他外甥家就住在我們旁邊。他外甥有膽道蛔蟲,一到深夜,就會殺豬一樣地痛苦號叫,一號一夜,其狀令人發(fā)指。一到天亮,他又好了,又沒事一樣、平平靜靜地該干什么干什么,栽秧、割谷、吃飯。天一黑呢,又開始了,又狂喊亂叫。
他的家人也習慣了,也呼呼地睡覺,不管他,曉得他晚上叫叫,第二天又恢復了,只當做了一場噩夢。
他到縣城看過,醫(yī)生說沒有辦法。哪會沒有辦法,只是沒錢罷了。為一個小孩看病花很多錢,那是很不劃算的,就讓他疼去。
如此叫,小小的黃金口鎮(zhèn)晚上半條街都聽得見,家家失眠說:幾條蛔蟲就這么厲害,鉆到膽里去了,也打不下來。我家旁邊,他家門口,就是黃金口診所。診所的醫(yī)生也會失眠,讓他叫,不會管他的,一是管不了,醫(yī)術有限;二是因為他們知道,就算診所能治這病,楊家也不會拿錢給這孩子治病。就幾條蛔蟲,其他一切正常,不會死的。
當時的父母差不多都這樣,比如我,每當入夏雙腿總會長滿膿瘡,有的瘡爛出骨頭來,也沒見父母給我弄點消炎膏、碘伏之類的擦擦,而且,診所也就在大約十步之遙。面對如今瘢痕累累的雙腿,我至今都不知道為什么父母這么狠心或者粗心。我們那一代人,就像野草,自生自滅?;钸^來,算你命大;活不過來,該你倒霉。
紀爹和他的兒子
紀爹在我們家斜對面,做火楠片子糕。這糕就是一種用火炕焦的面糕,非常酥脆爽口。紀爹和他的憨兒子、媳婦,一家三口就從事這糕點的制作。他的兒子弱智,平常一聲不吭,目中無人。每天晚上兩三點準時起來去磨坊磨面,磨面驢子戴著眼罩拉磨,他便照看面粉,比如加麥子、掃磨盤,這些他都能做,且做得很好。
磨好的面要篩,他們家用面粉量很大,所以篩不是用家常篩子,用的是籮柜。在籮柜里篩面總是發(fā)出籮篩與柜子的碰撞聲,聲音沉重響亮,篩籮柜是紀爹的兒媳,每天大約四點鐘就得篩。因此,我們家和周圍數(shù)十米的鄰居,四五點就被紀爹家的籮柜撞擊聲給弄醒了,那正是好睡的時候。奇怪的是,從來沒有人給他家提意見,似乎他家這么吵人瞌睡是應該的。為了生計,人們什么都能忍耐。也因此,我從小就是在半夜的籮柜聲中長大的。當然,還有那些磨面的驢子的叫聲,聲音凄長、荒涼。
炕火楠片子糕是紀爹一手操作,一層一層的面糕切好,放進烘籠里,烘籠是磚砌的,里面火氣逼人,因此紀爹總是滿頭大汗。
火楠片子糕要掌握火候,不能烤嫩,烤嫩了是白色,未熟的樣子,讓人不想吃;烤老了,就煳了。烤得最好的是兩面金黃色,特別香。
一般情況是,人家到他家去買,他街上沒有銷售的鋪面,再就是讓他媳婦提著,走村串戶,四處叫賣。
為了弄書本錢,我們家?guī)讉€小孩都幫紀爹賣過火楠片子糕,兩分錢一塊,我們提成兩厘。賣糕的盛具是搪瓷提碗,三層的,有提手,當年去學校帶中飯的一種餐具,密封很好。我們一般是早晨帶一提碗火楠片子糕去,中午休息時到學校和學校周圍街上去叫賣,晚上回去給紀爹結(jié)賬,未賣完的交給紀爹。我們雖然賣火楠片子糕,但不會自己吃一塊,因為吃不起,兩分錢太貴了,有時一天還賺不到兩分錢哩。
紀爹識文斷字,有些文化,每天烤完了糕,就在門口看書,他看的是線裝書。他躺在躺椅上,他的躺椅是竹子的,竹子已經(jīng)躺得發(fā)紅了,一種老紅色,估計那把躺椅有幾十年的歷史了。他喝茶不用杯子,用紫砂壺,我們叫咪壺。
有一天晚上,紀爹就那么悄悄睡了過去,既沒有病,也沒有痛苦。于是黃金口小鎮(zhèn)上就再也見不到火楠片子糕了,甚至這種糕的名字也再沒聽說過,紀爹是黃金口唯一做這種糕的人。
我想,火楠片子糕是否就是外地說的麻烘糕?
紀爹有個兒子,紀爹活著和死后,這兒子似乎總是那個年紀,面色蒼白,沒有胡子,一顆牙齒是歪的,走路有點傾斜。他對任何人都不理不睬,看著地下,嘴里無聲地嘀咕著什么、咀嚼著什么,從沒有止歇。
他的老婆倒很不錯,很能干很懂事理的樣子,也不知當初是如何嫁給他的。他們沒有孩子,婚姻卻很穩(wěn)定,從沒見他們鬧過吵過,女方也沒表示過不滿。他們只是不停地做著活兒,磨面、篩籮柜、做糕、烤糕、賣糕,小日子因此過得很殷實。
女的我們叫小欣姐,大人小孩都這么叫她。后來見她老了些,小孩們就叫她小欣妲(妲一般稱父親的妹妹,即姑姑,叫妲妲是街坊稱呼)。
紀爹的這個憨兒子獨往獨來,穿著對襟棉襖,雙手總是放在袖筒里,向虛空微笑著。
某年冬天的一個早晨,他的老婆起來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于是四處尋找,最后在離他家不遠的小湖塘里發(fā)現(xiàn)了他。他落進水里,因為穿著棉襖,沒有沉下去。尋找的人把他撈了起來,抬回家去,一時間他們家門口就聚集了所有的鄰居街坊。
他一個人半夜出去,溜進湖里沒被淹死,此事甚奇,當然就吸引了許多人來圍問。
當他醒來后,老婆問他,他才說出了事情的原委。原來他半夜起來撒尿,見有一女人要引他去一個地方,他就跟著那人走了,那人走到湖邊,直往水里走,于是他也往水里走。
他老婆告訴大家他半夜去湖里的原因后,大家才明白了,他碰上了潭子鬼,就是水鬼。
那湖塘阡陌縱橫,分屬幾個生產(chǎn)大隊,就有人傳那水里有潭子鬼,說經(jīng)常聽得到潭子鬼踩水的聲音,在潭子里說話。
這以后,我們到那片湖塘連釣魚也不敢了。
熊麻子
黃金口的老街兩邊都很低洼,街兩旁的門面建在高坡上,比如縫紉社。在縫紉社后門下坡,就是熊麻子的家。
熊麻子也是金城大隊人,這些住在鎮(zhèn)上的鄉(xiāng)下人,都有一技之長,熊麻子和他父親會摻屋——即用新稻草摻進舊茅屋頂,一層一層地摻進去,就可保至少一年不漏雨。摻屋的人我們叫茅匠。每到新谷登場,家家買來新稻草,就請茅匠熊麻子父子去摻。摻稻草的工具有一種屋頂樓梯、一種弓子、一種木棰。
摻了別人家的屋,自己的屋頂也摻得很厚很平整。而且他們家還有公共廁所,土墻的,一男一女,沒有門,若有腳步聲,里面的人就咳一聲,表示茅坑有人占了??p紉社、郵電所甚至供銷社的人都上他們家公廁,我們家也上他們家?guī)?,因為我們家建不起廁所。熊麻子因此多了一筆掙工分的來源——給生產(chǎn)隊交糞。
熊麻子成分不好,他父親是地主。在我們印象中,他父親經(jīng)常拿著一本書看,證明他父親讀過書,而熊麻子卻沒讀過書。
熊麻子麻得十分難看,麻子堆著麻子,因為成分不好,總是沉默寡言。
他的父親不知患了什么病,每到夜半就呻吟,最后死了。他父親死后他妹妹也出嫁了,婚、喪二事,在他家都是靜悄悄的,沒大張旗鼓——成分不好,一切只能從簡了。
這以后他家就空蕩蕩只剩下他,再以后,他也走了,鎖上大門,到四川大巴山去放蜂。
放了兩年蜂,他竟從四川帶回一個圓臉、膚白的漂亮女孩,女孩至少小他十歲。據(jù)說,當年的川東女孩特別好娶,幾十斤糧票就可換回一個。熊麻子肯定不會有那么多糧票,聽說女孩是聽了他一番神吹才跟著他出來的,都知道湖北江漢平原富,白米飯敞開吃,就這么,她跟一臉大麻子的老熊來到了湖北。
用“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來形容熊麻子的婚姻,是很準確的,但熊麻子卻不珍惜這樣的婚姻。他性情暴戾,四川女孩不停地做家務,還要出工勞動,卻時常遭到熊麻子的毒打。四川女孩的哭叫聲時常響起,但誰都不敢去管,只在背地里說熊麻子的不是,念四川女孩的命苦,怎么受了他的騙跟他結(jié)婚。說她這個模樣,閉眼睛抓一個也比熊麻子強百倍。
四川女孩后來生了個女孩,她就用從四川帶來的背簍把孩子背著,用背簍背孩子,當?shù)厝藳]見過。她干活也把背簍背著,傴著腰,一副上山背洋芋的樣子。就這么,孩子背大了,她還是時常被熊麻子毒打,身上青一塊、紫一塊,依然背著背簍,上工、做飯、喂豬、去河邊洗衣。
她以后又生了一個孩子,但一點也沒見老,依然圓臉,依然白皮膚,沒一點皺紋。從沒見她四川的親人來過這兒,也沒見她回去過四川老家。唯一的那個背簍,是她作為四川山里人的見證。
某 嫂
供銷社收購門市部后面,有個洗腸衣的小院子,晾滿了洗凈的豬小腸,據(jù)說這些是做笛膜的。
洗腸衣的小工中有個全身干凈、長相沉靜的女人,就是某嫂。她帶著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這兩個孩子的父親去了臺灣,是國民黨軍官,四九年去的。
某嫂在洗腸衣的小工中找到了一個與她年齡相當?shù)哪腥耍腥耸怯屑沂业?,只是與某嫂偷情,這男人是洗腸衣的師傅。
“文革”開始后,某嫂因為是偽軍官家屬,自然得批斗。批斗是在糧站的糧食倉庫里,某嫂站在一個凳子上,名曰批斗,實則大家是來看熱鬧,因為批斗某嫂主要是洗腸衣男人的老婆。
這次批斗給了洗腸衣男人的老婆一次泄私憤的好機會,這女人大罵某嫂是個阿飛,并揭發(fā)某嫂與她男人何時何地胡搞,某嫂要破壞她的家庭云云。
在一片不堪入耳的口號聲中,洗腸衣男人的老婆不知從哪里搞來一把剪刀,爬上板凳,去剪某嫂的頭發(fā)。
咔嚓咔嚓一把把將某嫂的頭發(fā)剪了下來,剪得像個茅草窩,剪得很短了,半邊短得見了頭皮,稱為陰陽頭,不知是誰弄來了一雙破布鞋,兩只鞋用一根繩子拴了掛在某嫂的脖子上,才宣布批斗會結(jié)束。
以后我到收購門市部賣破爛時,看到過她,還在那些水池里洗腸衣,頭發(fā)自己整理了一下,還是很短。黃金口的女人是不蓄這種短發(fā)的,的確剪成了個阿飛頭。
她腸衣倒是洗得很白,白得透明,好像可以直接去貼笛孔吹笛子。
她的男人是個國民黨中將,也算是個黃金口的人物,跟我的名字一起登在縣志上的“在世名人錄”中。
后來,臺灣開放探親后,這個男人回到了家鄉(xiāng),某嫂和他的兩個長大的孩子終于苦盡甘來,從他們借住的蓄洪屋搬到了縣城。
鄒銀匠
鄒銀匠的銀匠鋪在黃金口老街,也就是“益陽街”。
鄒銀匠是個面色蒼白、一動不動的人。打制銀器是個磨性子的活,錘子也好,秤也好,都小巧玲瓏,簡直不像男人用的器物。
他的銀匠鋪是跟修理自行車、板車和白鐵加工鋪在一起的,那是個大排門,有高高的石階,里面卻亂七八糟。堆著各種各樣的鋼圈、鋼絲、花轂、白鐵壺、桶以及鉗工臺子,里面敲打白鐵的聲音異常響亮刺耳,靠里邊的一個小屋里,鄒銀匠的工作臺便擠在那兒。
他的工作臺也很糟糕,那桌子很大,但矮,桌子坑坑洼洼,各種抽屜也破破爛爛,估計這桌子有幾十年了。桌上堆著小鐵砧、錘子、銷銀時放銀子的磚頭和樹蔸,那磚與蔸都燒得殘缺不堪。
他銷銀的火器是一個打氣煤油燈,火燒燃后,用一個吹火的長管子吹那火熔銷銀子,當然也有金子。他吹火的技巧真是高超,一口氣可以吹十分鐘,兩個腮幫子就那么鼓著??雌饋硭麤]換氣,其實他是邊吹邊換氣了,但外人根本看不出來。
這銀器有鐲子、釵子、項圈,鐲子又分手鐲和腳鐲。往往是用舊的來重新加工,也有不少是用家藏的銀圓或挖地挖出的銀圓來打制的。
鐲子有響鈴,項圈也有響鈴,這項圈與長命鎖一起佩戴,主要是讓男孩子佩戴。我們那兒,男孩子一歲時便戴上項圈與長命鎖了。而鐲子,不論手鐲與腳鐲,大都是屬于女孩的。
在黃金口小鎮(zhèn),鄒銀匠的生意出奇的好,因此他總是一天到晚鼓著腮幫子吹火,一天到晚敲敲打打、磨磨銼銼。他銼下的銀粉(或金粉)被接到一個抽屜里。如果他多銼幾銼子,人家的銀器就會少了分量。因此許多鄉(xiāng)下人都是站在他桌前看他把東西制好,自始至終不離左右,以防他在銀器中加入了別的金屬和瞎銼。但相信他的也大有人在,拿去的銀子是多少,打制好的成品還是多少,用他的袖珍秤一稱,不會少的。沒見到有人找他扯皮,說黑了人家的銀兩。那秤的刻度非常仔細,用肉眼要看半天才能分清秤星。
銀子在當年并不值錢,我在河邊曾扒出過一個腳鐲子,找鄒銀匠去換錢,鄒銀匠給了我三角錢,這三角錢大約買得到三斤拃長的鯽魚。
鄒銀匠有個兒子,兒子生下來是個豁嘴,據(jù)說是他老婆懷孕時,在門檻上劈了柴火。這豁嘴到七八歲時,去縣城醫(yī)院做了手術,給縫上了,縫上了還是看得到一條跡,且說話還是甕聲甕氣不清晰。
鄒銀匠這手藝在黃金口雖然是獨一無二,生意也不錯,但憑他一個人養(yǎng)活一大家人,也有點夠嗆。他除了有個豁嘴兒子外,還有幾個女兒,老婆也不工作,都張著嘴找他討吃喝。因此,鄒銀匠就想辦法吃一些別人不吃的東西,比如貓肉。
貓肉聽說是酸的,跟老鼠肉一樣。哪家貓死了,都是放在一些樹丫上讓其爛掉。為何放在樹丫上而不是埋在土里,這道理我如今還不清楚??赡苣骋淮梧u銀匠從哪個樹丫上取下了剛死的貓剝來吃了,吃出名聲了,以后鎮(zhèn)上哪家死了貓,就會來通知鄒銀匠,或者給他提去,他也不推辭,剝了便煮著吃,吃不完的,就腌了,曬干。他家的房梁上,一年四季都有腌制的貓肉,一條條倒吊在堂屋里,顯得十分殷實。在最饑餓的年月,他的嘴也是油津津的。也不保證他吃的貓都是死貓,肯定有活的,用夾子在野外夾的野貓。
后來他還吃鼠肉,當然是大田鼠,剝了,腌了,一只只掛在堂屋里,那鼠的個頭也差不多趕上貓了。貓與鼠這一對世代冤家,全成了鄒銀匠的下飯菜。
鄒銀匠吃了那么多肉,面色還是很蒼白,神情還是很沉靜,像吃豆腐青菜長大的廟里的老僧,在敲打白鐵的噪聲中,他鼓著兩腮,埋頭銷熔著他的銀器,然后細細地錘、剪、鏨、磨,全然不顧周圍震耳欲聾的環(huán)境。
周老師和周老師
周老師個子很矮,對學生很好,書也教得好,不過他的確有毛病,愛體罰學生。他的拿手好戲是用右手罩住你的頭,讓你轉(zhuǎn)上幾圈,正天旋地轉(zhuǎn)不辨東西時,他一掌一推,你就跌出了教室門。
周老師對我并沒有這么體罰過,因為我基本聽話,學習成績又好,是他喜歡的學生。
周老師的體罰現(xiàn)在想起來是愛學生,比如學校規(guī)定不準玩水,小學生大都不會游泳,玩水兇多吉少,即使會游泳,也不會自救。中午上學,天氣太熱,我們總會找一處水溝或小河去泡上半個時辰,周老師有一種很巧的對付我們的辦法,中午上學時,一個一個站著進教室,他用指甲往你的腿上一劃,劃出一道白跡,你就是玩水了,若沒有,就是清白的。只要劃出白跡,他定用手罩你頭旋你正反幾圈,然后推出門外,摔得你嘴啃泥。
后來他的這一招劃白跡的方法被我們破解了,我們發(fā)明了用沙子搓腿的辦法,玩了水上岸,等腿干后,用細沙搓一遍腿,怎么也劃不出白跡來。
另一個就是午睡,學生午睡,一個睡桌子,一個睡板凳,輪流來。桌子也短,但比睡板凳好一些,睡板凳,因為太窄,一不留神就掉下地,有人一個小時午睡,掉三四次。加上教室又涼,當風,蚊子又多,睡比不睡更難受。
于是大家午睡時總愛說話,玩東西,假裝睡著。周老師是從不午睡的,有竹躺椅也不睡,總是端著一支煙監(jiān)視我們,看誰說話,不睡。他在教室里走來走去,你就是裝睡也難逃他的法眼。
凡午睡沒安穩(wěn)的,記下來,放晚學后補半個小時午睡。
放學了,大家都要回去,有的家住很遠,七八里地,有的回家要割豬草、燒飯,有的想去玩游戲,最要命的是肚里咕咕叫,眼看夕陽西下,暮色四起,還得讓你睡上半個小時,而且還要非睡著不可,這的確太損人了。
于是“文革”批判時,我就批判周老師這種補午覺的行為,是對革命小將的報復。
“說,周××,你罰了我睡午覺沒有?承不承認!”
周老師就緘默,于是有人喊起了口號:“周××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周老師就承認了,什么都承認,反正是些小事,體罰學生的又不止他一個。
其實他對學生的某些體罰,真是用心良苦。就在那一年,我們班有個叫陳志春的學生,不會水,與另兩個會水的外班學生中午去臺河對岸的菜園里偷瓜,那兩個會水的學生將他用手抬著,抬到河心,抬不動了,放了手,陳志春就沉入河中溺水死了。
學校在六六年“停課鬧革命”,周老師也回到了鄉(xiāng)下。
記得有一次我在鎮(zhèn)上碰到他,他戴一頂大草帽,把人壓得更矮更小,他吃著煙,臉曬得黑黑的,很瘦,估計是來鎮(zhèn)上為生產(chǎn)隊賣糧。他同我打招呼,我給他點了下頭就飛快跑了。我無端地有些不好意思,因為批斗過他,并且無中生有說他罰過我補午睡。
周老師以后再也沒有教書。
還有一個是教我們初一的周老師,這個周老師也是個矮個子,上唇有顆痣。那時候黃金口小學撤了,改成衛(wèi)東中學,許多校舍好像也破爛了,由小學改中學,也就是一個初中,四五個班,我們便是此學校的第一批初中生。
升了初中的暑假,還沒開學,我們幾個同學在學校打乒乓球,幾個小孩一起,說話語言粗穢,這時一個背著手的陌生男人就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他咬著牙,點著我們的鼻子,狠狠地批評我們說臟話,其中特別多教訓了我一會兒。這個說話咬牙,似乎對誰都有刻骨仇恨的愛管閑事的人,沒想到一開學便成了我們班主任、語文老師,真是冤家路窄。
這老師有些教學手段,講課吸引人,有時候講得慷慨激昂,特別講魯迅的文章時,整個兒自己就變成了魯迅,加之他有咬牙切齒的習慣,面對的似乎就是梁實秋、陳西瀅、成仿吾了。
人說有什么樣的老師就有什么樣的學生,名師出高徒。在他的手上學“尷尬”兩個字,他念成了“搶蓋”。在以后的幾年時間里,我們都將這兩個字讀成“搶蓋”,誰敢懷疑學富五車的老師會念白字呢?
不過,以后在大學里,堂堂武大的教授、講師們,也有會念白字的時候,有位老教授把“瞠目結(jié)舌”念成“堂目結(jié)舌”,奇怪的是,他念了這多年,教了這么多大學生,都沒一個去幫助他糾正過來。另一位教外國文學的老師把“詛咒”念成了“區(qū)咒”,好在那堂課上,有人給指出了。
這位周老師在我參加工作去縣城后找過我,那時我已經(jīng)發(fā)表了一些作品,在縣里有點名氣,周老師找我時拿著一些詩稿,詩稿是他當時的學生寫的,說是要我指教,要我找個地方幫忙發(fā)表。我?guī)椭扑]了一下,在縣里的刊物上發(fā)表了幾篇。
聞常青與兒子和尚
聞常青沒有做到生命“常青”,在他中年的時候就死了。他本來是搬運站的工人,以趕叫驢車為生,但也因他紅案做得好,逢有哪家娶媳婦或放了老(老人去世)也請他去做酒席。有一年,供銷社食堂的師傅不辭而別,就請上了他去頂幾天班,沒想到頂了三天,便因手指切了一刀,感染上破傷風,一個星期后便死了。
聞常青死了,他的三個兒子也就野馬沒了籠頭,大兒子頂他的班,干上了搬運,腰里扎著一條又寬又大的藍色搭巾,有時也把它包在頭上,看上去像沙漠里的中東人。他的小兒子趕兒與我們是同學。所謂“趕兒”,是父母都不歡迎,自己硬要“趕來”的意思,我們那兒叫“趕兒”的不少。有一天,趕兒跟我們一起玩耍時,我們發(fā)現(xiàn)他腰里也別了一條藍搭布巾,腳上還穿了草鞋——搭巾與草鞋屬“勞?!庇闷罚粏?,大家才發(fā)現(xiàn)他小小年紀便參加了工作,跟他大哥一起成了搬運工。搬運工累得很,要是趕叫驢子得靠腿,一天一趟縣城;若是背糧包和棉花匣子,幾百斤一包的東西,背在肩上壓得你屙血,走在跳板上,顫顫悠悠的,弄不好就掉進河里。
聞常青的二兒子后來招工去了縣城,在一個街道工廠里不知做什么,見了我點點頭。這二兒子叫和尚,和尚平時不聲不響,他愛跟街上的痞子們待在一起。在黃金口時,他們家與我們家?guī)缀鯖]有交道,只不過是街坊而已,他與我本人也沒多少交道。他招工到縣城,我也招工到縣城??h城很大,更無交往。有一天晚上,我在單位,他突然來訪,來訪的還有我過去認識的一位臉上長滿了雀斑的女孩,以及這女孩的男朋友及男朋友的男朋友。
這伙人來了,也很文雅,說是來玩玩,因街坊來訪,加上過去認識的女孩,對他們自然很客氣,到處找同事的杯子給他們倒茶喝,他們也想喝茶,因為他們個個滿口酒氣,喝了酒口干。他們喝著茶,與和尚在一旁小聲嘀咕著什么,然后就對我說,要我陪他們出去走走。于是我們來到江堤上。在堤上他們磨磨蹭蹭,又在一堆嘀咕。后來他們就說要走了,我說那我就不送了,于是我一個人黑燈瞎火回到了單位。
約一個月之后,有兩個搞外調(diào)的人來找我,找我的原因把我嚇了一大跳。搞外調(diào)的人說,我認識的那個雀斑女孩的男友是個二流子,因殺了人,現(xiàn)抓起來了,他還供出了準備殺我的事情。原來那天晚上,這個二流子從他女友口中得知我曾與他女友很好,于是就吃了醋,懷疑我與他女友有染,那天晚上不知怎么我的街坊和尚與他們搞到了一塊,與幾個二流子喝了幾杯騷尿,就決定將我殺了,他的幾個狐朋狗友也同意把我殺了——其實我與他們都不認識。說起我的名字,和尚說是街坊,知道我的單位和住址,于是自告奮勇地當帶路黨來殺我。
那天晚上,他們的袖筒里都藏著刀子,和尚沒刀,但他是帶路人。后來他們要我陪他們走走,把我引到了江堤上,是準備在堤上殺了我將我拋到長江中的。但那天晚上不知為何,堤上來來往往的人很多,車也很多,只好作罷,準備改日再殺我。于是那天上天保佑,我躲過了一難。過了兩天,二流子又去殺曾與雀斑女孩很好的一個男青年,那次就殺成了,于是,東窗事發(fā)。
讓我不解的是,那雀斑女孩為何不給我通風報信呢?——可能是懾于她男友的武力,那二流子經(jīng)常對她拳打腳踢。這可以解釋,但和尚這人,我與他無冤無仇,我家也與他無冤無仇,而且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街坊,他為何要領了人來殺我呢?我到如今都百思不得其解。
曾瘸子
黃金口殘疾人多,這大抵是手工業(yè)的緣故,殘疾人在鄉(xiāng)下不能做農(nóng)活,就跑到鎮(zhèn)上學手藝來了。曾瘸子學的是裁縫,他讀過幾天書,手藝較精,常常能把當時流行的服裝做出來。黃金口一些愛趕時髦的年輕人,都找他做衣裳。他做的中山服非常貼身,在滌卡面料流行的那年月,有一件筆挺的中山服就是很有臉面的事,可想而知,曾瘸子是不愁沒有活兒接的。七十年代初,武漢知青帶來的古怪裝束如靠板褲,曾瘸子一看就會了,做的不比武漢裁縫差,因此知青們也找他做。
他是縫紉社的社長??p紉社屬集體所有制,職工看病可以報銷百分之七十藥費,曾經(jīng)非常紅火。黃金口一個小小集鎮(zhèn),就有縫紉職工幾十人,連對河玉湖區(qū)的也寧可舍近求遠,來黃金口請裁縫,黃金口的裁縫師傅個個聞名遐邇。
縫紉社最紅火的日子是七八年左右,四人幫倒臺了,經(jīng)濟活了,縫紉社不知從哪兒承接來了大量的軍隊制服活,海軍的陸軍的都有??p紉社人手嚴重欠缺,于是曾瘸子想出了點子,招一批農(nóng)村孩子來學手藝,既是學手藝,他們就成了不發(fā)工錢的小工,比如說做口袋呀、做衣領呀、釘扣子呀、絞扣眼呀等等。于是小小的縫紉社擠進了上百臺縫紉機,每位裁工師傅都帶好幾個徒弟,我父親當時就帶了五六個徒弟。
這種情況大約持續(xù)了不到兩年,在外跑聯(lián)系業(yè)務的一位伙計就卷走了幾萬元的貨款,跑得無影無蹤。這些貨款是準備還貸款的,沒有錢還,銀行天天逼債,縫紉社一下子就陷入了垮臺的危機中。
這個業(yè)務員是曾瘸子的親信,是他請來的,有人說,曾瘸子與他是做籠子,放他攜款潛逃,并且肯定知道他的行蹤。
銀行天天逼債,曾瘸子竟撇下一屋子職工,自己跑到縣機床廠學機械修理去了。
他看準了機械修理將是一門小鎮(zhèn)的新行當,憑著他的腦瓜子,由縫紉師傅改行為機工,沒多久就將一套技術學回來了。
這時,縫紉社因無錢還款,縫紉社的房屋之前做了銀行貸款的抵押,房子就歸屬了銀行,有一天被銀行封門,沒收了。
曾瘸子已經(jīng)溜之大吉,去了縣城,可憐的裁縫們?nèi)糊垷o首,告別了這個讓他們工作了大半輩子的縫紉社,挑起各自的縫紉機,回到家里。單位就這樣在一夜之間垮臺了,不復存在了,準備老有所靠,用過去勞動的積蓄來領取退休金的老職工們,突然成了失業(yè)者,真是好不凄惶。
后來曾瘸子又回到小鎮(zhèn),在封了門的縫紉社旁邊開了一家修理店,修理任何機器,由擺弄皮尺、剪刀、劃粉的裁縫,擺弄起起子、扳手、線圈和萬用表來。他一點也沒受損失,依然是黃金口的富人。
多年以后我回黃金口去,坐上面包車,賣票的竟然是他老婆。他當縫工的老婆成了售票員,而那輛新面包車,就是曾瘸子家的。
另外的那些裁縫呢,如我的父母,卻連吃飯都成了問題,沒有分文退休金,也沒有社保,完全靠兒女們贍養(yǎng)。
孝裁縫家
在我的印象中,黃金口有三處古舊的三進深宅大院,一處是我的一位遠房親戚陳某爹的(名字我忘了),陳某爹穿長袍,咳嗽,住在黃金口的最高處,他家后坡下是鐵匠鋪。他家有前庭,作藥鋪,穿過藥鋪是天井,全是條石鋪地,這里是炮制各種藥的地方,丹膏丸散都可以做。過了天井是住家。家具、擺設全是很古雅的,我們每年拜年都要穿過幾間房子才能走到陳某爹的面前給他叩頭。
另一棟古宅是搬運站的,有木樓,三進,里面陰森可怖,門口是石獅,還有石鼓,夏天坐在上面很沁涼。搬運站的木樓也是黃金口唯一的樓房,聽說此樓房是當年美孚洋行的,也有說是一大資本家的,后來跑到臺灣去了。
還有一棟就是孝裁縫家的了,孝裁縫的老房子是他老婆的。很寬很寬的房,很高很高的房,青瓦,木廊柱,一家子住在那屋里,讓許多人羨慕死。
孝裁縫和他經(jīng)常頭疼的老婆也是縫紉社職工,孝裁縫的老婆出生于大戶人家,但其父的房宅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為何沒被政府收歸國有,是個說不清的問題。反正他們臨街的那棟房子是很讓他們得意揚揚的。那時黃金口的居民大多擠在狹小的茅草屋里,而他們家的房子可以開一個旅社。
孝裁縫的老婆患有偏頭痛,一年四季頭上纏著毛巾,不纏就疼。他老婆是個神經(jīng)質(zhì)女人,對她生養(yǎng)的四個孩子非打即罵,就是個虐待狂。她因為有病,不做事,比如燒火、洗衣,這事全歸他的大兒子做。她的大兒子姓劉,跟自己的外祖父或者外祖母姓。不知為何,黃金口許多男孩都跟外婆家姓,一家總有幾個姓氏,比如說曾瘸子的大兒子既不姓曾,也不隨母姓代,而是姓辜,一個奇怪的姓。比如我自己,也是跟母親姓。
姓劉的這個孝家長子是一個可憐的孩子,天下最可憐的是他,每天做飯、洗衣、帶弟妹,每天都要遭到母親揪耳朵和下跪及打腦袋的懲罰。每天經(jīng)過他們家,都聽見劉小子遭母親虐待的慘哭聲。
這個會做飯的小孩子,出來與我們玩耍時,身上總有一些青紫傷痕。
在縫紉社,孝裁縫是最牛的一個人,他們家在黃金口鄉(xiāng)下有許多親戚,因此誰都不怕。這個姓孝的技術也不錯,后來成了業(yè)務員,到處出差為縫紉社拉活兒做,也因此,他掏出錢夾,總有許多外地的糧票,比如北京的、上海的、廣州的、浙江的。
雖然孝裁縫很有能耐,但全家也下放了。他們的老宅賣給了黃金口診所,在里面做了門診、中藥房、西藥房、注射室和婦產(chǎn)科。
后來我和孝裁縫的兒子劉什么松的都招工到縣城,過去兩家曾有的一些恩怨一筆勾銷,我與劉什么松的成了好朋友。
他在郵電局當郵遞員,那是個苦差事,他跑鄉(xiāng)郵,在城郊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一天據(jù)說要來回騎五六十里路,將每份報紙送到每個村和小組。路途遙遠,鄉(xiāng)道糟糕,遇上雨天就更可憐了。因此,他也學會了偷懶,常常是兩三天送一回,報紙積多了,就塞到床底下,過年時讓別人拿去糊墻。報紙這東西,送與沒送無從查起,不須簽字。據(jù)他說,這是對安排他當鄉(xiāng)郵遞員的領導的報復。
我經(jīng)常到他宿舍去玩,也正是在他那兒,才看到了一些從未看見過的雜志,如《作品》《中國青年》《萌芽》等。拿來看兩天,再還給他,他再送到訂戶手里,遲幾天,訂戶不知道。印象最深的是《作品》中孔捷生的《在小河那邊》,這小說是當時轟動一時的作品。
有一次我看見他鑰匙掉了,竟用一張塑料飯票就把門捅開了,這種高超的開門技巧,他不會去作他用,他是個老實人,比他父親孝裁縫老實。
他還給我許多紅茶菌菌種,有半年時間,我喝的紅茶菌,都是源于他宿舍的那個大玻璃缸。在當時的縣城,他是個有點名氣的紅茶菌專家。
奇怪的是,他的母親從小那么虐待他,他依然是個孝子,而且在全家最孝順。他爹孝裁縫死得早,他媽卻在他的悉心照料下,活到了九十歲。
發(fā)小賀少雄
賀少雄就住在河堤上,那兒有一個小院子,是供銷社的宿舍。在我的印象中,他父母都不是供銷社的,他的母親是鎮(zhèn)上的一個女干部,比較和藹,好像很管事,估計與工商有關。
賀少雄因為父母皆拿工資,在我們那幫孩子中算是最富的。他是一個快活而又有幽默感的家伙,整天嘻嘻哈哈的。在我的印象中,他的父母經(jīng)常出差,兩個妹妹好像也不怎么在家,總是他一個人守屋子,于是我們便經(jīng)常去給他做伴。賀少雄有表演天賦,那時我們在一個宣傳隊里,我主要演什么翻譯官、刁德一之類,而他演的是刁小三,就是搶包袱的那個。婦女說:“你干嗎要搶我的包袱?”他捋著袖子說:“老子還要搶人呢?!泵慨斶@時,臺下定會笑成一團。
他這個刁小三還經(jīng)常篡改樣板戲,他去搶包袱,自己發(fā)明了一些動作:往口里丟豌豆。往上拋一顆豌豆,便用口去接,十有八九能接到,這一絕活又讓臺下笑聲四起。在我們那兒,改動一些樣板戲,是沒哪個來抓你“階級斗爭新動向”的,都是些小孩子,而且成分也不錯。
賀少雄不僅有表演天賦,也有文學天賦。他愛看書,也愛寫點小東西,于是成了我要好的朋友。
后來我下放了沒有招工,到處搞“亦工亦農(nóng)”(相當于現(xiàn)在的臨時工),而他卻招生到長航設在江陵郝穴的一所航道學校讀書去了。我在休息時,或他在假期時,我們在黃金口,經(jīng)常躲在供銷社我們同學趙中平的宿舍里(他后來成了有名的木雕家),辦一種荒誕離奇的小報,這報不印刷,就是寫在一張大紙上,也排版,像報紙的樣子,還有插圖(我插畫),那時候,總是辦這種報紙打發(fā)時光。
爾后我招工到縣水運公司,便與他是同行了,于是我們一起學著寫文學作品,他寄給我一些長航辦的刊物《海員文藝》,那上面發(fā)有他的許多作品,我于是也向《海員文藝》投稿,也發(fā)了一些詩歌。
他中專畢業(yè)后分配到了宜昌航道局,并跟航道局一位領導的女兒結(jié)了婚。我去宜昌出差到他家去過,小日子過得不錯。后來他就調(diào)到宜昌報去了。但從那時起我便與他基本上沒了來往,直到大學畢業(yè)我一次與幾個人去宜昌出差,在宜昌的電視上,看到他作為某次演講比賽的評委,與著名詩人劉不朽一起,手舉打分牌,十分嚴肅地給別人打分——他成了宜昌的文化名人。
再以后呢,他成了《三峽晚報》的副老總,我們才又有了聯(lián)系。他還是嘻嘻哈哈的,他告訴我說,他那兒還保存我們少年時在虎渡河上劃船的照片??晌彝耆洸黄鹞覀冊?jīng)劃過船并照過相,倒是有一張我與他在河邊兩人戴著墨鏡的照片我還保存著,挺牛的形象。
又有一次,我在宜昌的一個公安老鄉(xiāng)請我去玩耍采風,也請他來陪我,他拿來了幾封保存的我當年與他的通信。那是八十年代初的信,信的內(nèi)容充滿革命朝氣,但現(xiàn)在看,全是報紙語言,我雖然拍照了,也就不想引用,有心的少雄兄!而我因為到處搬家,過去與朋友們的通信幾乎都不見了蹤影,甚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