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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4年第11期|沈軼倫:青玻璃
來源:《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4年第11期 | 沈軼倫  2024年11月05日08:03

1

是雨先落下來,還是蛇先過來,她不知道。

奇怪的是她一點沒想躲。莊星保持原本的姿勢坐在水庫的邊緣。她看著蛇,蛇也昂頭看著她。烏青鱗片上,灰褐色的縱紋,兩粒黑眼睛。雨水落到她臉上,她用手掌抹臉,才意識到濕手撐在地上沾滿細土,她用指背去擦眼角。堤岸上只有她一個人。

她渾身濕透。記得以前有一次濕透,她騎著自行車穿過整個大學城,那時候她只覺得被淋得徹底也很帶勁,像爽快沖了一個澡。那天她即將遇見一個人。那時候她還年輕。那時候還會覺得興奮?,F(xiàn)在她什么感覺也沒有。到此刻為止,她已好幾天沒吃飯,也幾乎沒睡,但她一點也不覺得困。

“你是應激反應,腎上腺素飆升啊莊星,你知不知道這股勁過去我就要看到你去醫(yī)院輸液了?!备赣H去世后,父親的助手北辰會勸她。

她說:“不會的。我看過報道,說人可以一周不吃飯的。而且我喝水了。我現(xiàn)在手邊有四升裝的飲用水。”

“喝完水,然后呢?”

“躺在地上。”

“會著涼。”

“地上舒服。”莊星說,她抬眼看了一下雙開門冰箱。從地面看這個銀色的機器,真是龐然大物,因為阿史喜歡在家里做菜宴客,所以她才換了這個超大升的。仰視它簡直巍峨。她在地上往前蹭了蹭,伸手夠著冰箱的散熱邊。

“起來吃點什么,喝點牛奶?!?/p>

“也許你也可以試試看,在最熟悉的地方躺下來,然后覺得一切陌生。還會有很多新發(fā)現(xiàn)。”她說,“比如我看到,原來小貝在找的珍珠別針就在餐邊柜下面,那是她最喜歡的娃娃裙子上的別針,是我表妹在她三歲生日那天送她的。它其實一直在那里。只是我們沒有看見?!?/p>

“我不能幫你什么忙,”北辰說,“就督促你吃點?!?/p>

“怪吧,”莊星說,“辦展覽前我還嚷嚷要減肥,但那時候少吃一頓飯,整晚都能聽見肚子咕咕叫,完全受不了,半夜起來怒下一碗面。但現(xiàn)在它們——我是說我的身體很安靜,一點聲音都沒有。你說為什么我肚子都不叫了?!鼻f星說。

“我不在,”北辰說,“但如果我在你邊上,我會買了飯,然后一勺勺塞給你吃?!?/p>

莊星搖搖頭,把臉貼在地板上,看著落地窗外,說:“江南進入黃梅雨季,雨好大?!?/p>

北辰說:“我這兒也在下雨。我們下面的溪流漲上來了。”

“下雨天待在山里,肯定很有感覺。爸爸那么會選地方。”

“對啊,山谷里聽雨。我記得,下這樣大的傾盆大雨,莊老師進教室的時候會收了傘說‘下貓下狗’rain cats and dogs?!北背秸f。

“我爸還說過什么?”

“莊老師說,放了家具散散味道,叫你全家來玩?!?/p>

莊星說:“還有什么全家。”

北辰繼續(xù)說:“裝修都收尾了。眼下還有幾個工人住著。保潔阿姨打掃了幾間房間出來。上海虹橋站每天晚上六點一刻有一班火車,兩個鐘頭后就能到這兒,怎么樣?你現(xiàn)在出門,八點半就能到?!?/p>

莊星盯著吸頂燈上的羽毛紋樣。

“你要是想哭過來哭?!?/p>

“我只是想躺一會兒?!?/p>

“青山水庫,小溪竹海,有的是你躺的地方。別躺地板上了。不要顧影自憐?!北背秸f,“別讓你媽再晚年喪女?!?/p>

于是莊星放下手機,從客廳地板上把自己支起來。一節(jié)一節(jié)起來。

她走到臥室,打開衣柜,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離開房間時,她看到門口的快遞盒,包裝上是一個鞋類品牌。她沒拆,她知道里面是什么。

下單的時候,她還在和表妹合計,等書法展結(jié)束后,她倆可以一起帶小貝旅游。來看看莊老師的民宿。那天表妹主動支付了兒童涼鞋的錢,說是送給小貝,那天表妹還主動買單了咖啡。她們坐在咖啡店。那家咖啡店店員慫恿表妹購買會員,說買六次消費可以打折。

“好的呀?!北砻谜f得特別大聲和熱情,表妹本來最討厭這些營銷,可那天表妹主動登錄了小程序注冊。莊星留意到,表妹看起來有些變化,她似乎剛剪短了頭發(fā),穿得也比素日艷麗。表妹最近瘦了很多。莊星說:“你最近很辛苦嗎?”表妹搖搖頭。莊星說:“你今天這么客氣干什么?”表妹說:“你要參加書法展,我為你高興啊。小貝是我外甥女,我喜歡啊,有那么多為什么嗎?要感謝舅舅。那時候我要去海外交流,我爸媽沒能力幫忙,是舅舅資助我。我們是一家人?!?/p>

表妹說:“這家咖啡店真不錯,他們自己烘焙的豆子,很有品位,蛋糕芝士放得足。你喜歡嗎?我們以后常來。你開心嗎?你書法展那天需要我?guī)兔??我早點來。我給你買一束花好嗎?你最喜歡的鳶尾好嗎?”

那雙兒童涼鞋從倉庫發(fā)貨,經(jīng)中轉(zhuǎn)站快遞員送貨,然后到莊星家門口了。直到現(xiàn)在都躺在門口走廊上。顯示了消費主義時代的快捷。點一下,嗖,貨物到了,從一個念頭到如愿以償,只要10天。再點一下,嗖,一個頁面滑走。一個對話框刪除。一個人消失。一種生活結(jié)束。

莊星把沒拆的快遞盒整個塞進鞋柜。關(guān)門,下樓,打車,去火車站,過安檢,候車,刷身份證檢票,然后找到月臺,找到車廂,找到座位。莊星盯著窗外。外頭是一片雨幕。她從車窗倒影里看到車廂里的人坐下或者走動,像看著海市蜃樓。

她覺得一道巨大的膜正隔在她所有意識和行動之間,像一層厚重磨損的玻璃。什么看起來都不太真實。這節(jié)車廂,鄰座在刷短視頻的人,叫賣零食走過通道的乘務員,都像群演。都在假裝。她搓了一把額頭和雙頰,沒有感覺。她知道,是她的大腦在保護她,額頭背后的那個東西,現(xiàn)在屏蔽了她所有的痛感。所以她還沒發(fā)瘋,她還沒尖叫,她一滴眼淚也沒有,也沒有一絲困意??傊?,車內(nèi)廣播報到站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左手還緊緊攥著進站時刷的身份證,挺直背坐著,原來兩個多小時里她一直保持同樣的姿勢睜大眼睛盯著窗外。

站外已是一片黑夜?;疖囌敬髲d的光亮得驚人。照亮這個縣城小站外幾個在候人的司機。莊星一下看到了來接她的人。她努力地笑了笑。北辰看看她,什么也沒問,北辰身后的工人從她手里接過背包。她道謝,覺得肩膀立刻松了下來。

這兒的雨非常大,那工人一再踩剎車,車速漸漸降到30邁以下。車窗外,除了車燈照到的一小片銀亮閃爍的雨幕外,什么都看不見。公路上只有他們這一輛車。

“我來的時候在鎮(zhèn)上的超市給你買了巧克力棒,在后座塑料袋里?!?/p>

“我不餓?!?/p>

“我可不想回頭和師母說,你女兒死在我手上。”北辰坐在她身邊。

“我會留下遺言,兇手不是你?!?/p>

“那你死在我和莊老師好不容易裝修好的民宿里怎么說?”

“會幫你們上熱搜的?!?/p>

“這能‘十萬+’嗎?”

“要不我死的時候脫光衣服,裸死。建筑師之女裸死于其父親設(shè)計的民宿內(nèi)?!偃f+’?!?/p>

“好的,歡迎大家收看本期《案件聚焦》?!北背竭^去很喜歡這個節(jié)目?!拔艺f莊星,”北辰說,“就算有人要死,也不用你去死?!?/p>

“爸爸說過,古代的時候,很多新建筑開工竣工,都要人祭的?!?/p>

“哪有,燒燒香,再供奉幾個古錢進去就行了,或者供奉豬羊牛祭一祭,就差不多了。為了做好一件事,非要用命獻祭嗎?”

“那你們師徒為什么非要跑到這里來?!?/p>

“不說這些了。我上次見你是你參加書法展那次,對吧,在展廳里,你穿著一身長裙子,捧著一束鳶尾,多好看。你爸知道會希望你好好生活?!?/p>

莊星不響。

“聽我的,去洗個熱水澡,去吃點東西,去睡覺?!?/p>

“再說吧?!鼻f星輕輕說。

這時,開車的工人說:“馬上就到了啊?!避噹察o下來,只有雨刮器有節(jié)奏的聲音,不斷應和著窗外雨聲。

邊上浮現(xiàn)一排路燈,因為雨水隨風回旋的緣故,看不清燈柱,那一盞盞燈如被看不見的幽靈捧著,浮在半空的水霧中。

燈光照亮一些商鋪和村宅的門面,莊星知道他們進了村。雨停了。車輪碾過積水,發(fā)出滋滋的聲音。車轉(zhuǎn)彎過了一座小橋。在一陣劇烈的狗吠中,車在村委會的停車場停下。跳下車的工人走了幾步,對門衛(wèi)房外的狗棚揮揮手喊了幾聲。聲音在山谷里回蕩。一只大黃狗搖著尾巴出來,工人走過去摸狗脖子,它安靜下來。

莊星下車,在一幢幢低矮相似的村屋中,她立刻辨別出她父親和助手北辰一起設(shè)計的那幢建筑。那是一幢帶院落和池塘的四層樓白色房子,傳統(tǒng)的黛色馬頭墻、竹籬笆圍墻、木門木窗框,都是父親喜歡的利落線條。爸爸過去常說,建筑就是語言,而語言就是定義。

你再說些什么吧,爸爸。

這幢房子亮著燈。遠遠看去,是背后起伏的山的輪廓線下的一個視覺焦點,像墜落在山谷里的一顆星。

2

莊星在房間里躺到天漸亮。她住在二樓的盡頭。屋子里家具還沒到齊。只有一張床。入睡前保潔阿姨送了一盒蚊香來,說:“山里蚊子老大一只了?!卑⒁逃谜皇终票犬嫞羯裰f星的臉色,謹慎地在關(guān)門前囑咐莊星別開陽臺窗。

又開始下雨了。黑夜和水聲漫漲上來,莊星合上眼睛聽那雨聲。表妹原來給莊星的綽號可是“睡神”。那次慶祝阿史升職,他們?nèi)齻€人在外灘源的西餐廳吃飯,表妹說:“昨天我和莊星在面館,一邊說話,一邊等面來,我去問服務員要一碟醋。就這么拿醋的工夫哦,等我坐下來發(fā)現(xiàn)莊星居然兩手托臉在飯桌上睡著了!”

“那不是我天賦異稟?!蹦谴吻f星笑得前仰后合,“我和阿史剛剛從巴黎回來,還沒倒好時差。”

“嘖嘖嘖,討厭死了你,秀恩愛。”表妹掐了一把莊星。

停在那一刻就好了。莊星想。她那時候剛剛結(jié)婚兩年?不對,是剛度蜜月回來。她叫上了表妹,說要把在巴黎代購的包和化妝品給表妹。那是莊星最放松的時候。她在吃飯和寫字的時候都會欣賞自己的婚戒,如欣賞一枚勛章。不對,是蓋章,證明她達標了。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她能睡著是因為懷孕。

那天晚上阿史一邊盤賬一邊說:“你妹真可以啊,我們給她帶包,還要請她吃飯。以前在大學里也是這樣,她出國交流,回來時我們讓她帶禮物給老師,禮物費用大家AA,這沒話說,她連行李超重費也叫我們AA?!鼻f星走過去,看阿史列在電腦上的數(shù)字,說:“一家人,算了算了?!?/p>

阿史的手覆上莊星的乳房,他說:“哦,一家人,那你補償我哦。”

莊星縮了縮,阿史的手就勢往衣服里放一放。他呼吸急促起來。他說:“我原來和你妹都不熟。要不是為了認識你?!?/p>

“說得好像你們大學沒有女生一樣?!?/p>

“學藝術(shù)的女生,不一樣。你那時候騎自行車到我們學院門口,我走出來時看到你,你站在一棵盛開的什么樹下。你被淋濕了。衣服貼在身上。小仙女一個?!?/p>

“四教前面的那棵是紅葉李?!?/p>

莊星在大學城長大的。她的父親是大學的建筑系教授,家里來往的都是那些人,設(shè)計師、畫家和博導,他們的孩子上清華、賓大、哥大,在巴黎高等師范大學,在哥廷根大學,在羅德島設(shè)計學院……就好像你從小住在漁村全村都捕魚,你長在山上獵戶鄰里出門都有收獲,莊星對于自己上了位于上海郊區(qū)的工藝美校這件事,并不在乎,但也不想提。直到父親的朋友開始問她要字。直到她的名字開始出現(xiàn)在書法展里。父親總是撫摸她的頭發(fā),說只希望她開開心心做自己喜歡的事。

“再說,做教授就是成功嗎?我們這種老東西應該快點騰位置給年輕人,是吧,你問問北辰。”莊老師笑著指了指北辰。

結(jié)婚后,莊星還是習慣每周去看爸爸。北辰看到她,買了三杯咖啡跑上樓,氣喘吁吁。他矮矮胖胖,很大的眼睛,內(nèi)雙,平頭,總是穿休閑襯衫、工裝褲和帆布鞋。這也是莊老師的著裝風格。只是相比而言,父親個子更瘦些也緊實些,這和父親常年跑馬拉松有關(guān)。

北辰遞給莊老師美式,辨認著杯子上的標記,把拿鐵遞給莊星,笑著搖頭說:“莊星啊,你爸爸又在給我畫餅。我‘肝’不動了,這輩子做個老講師知足了?!?/p>

莊星四仰八叉坐在爸爸的辦公室的沙發(fā)上。北辰順手拿一個靠墊來給莊星。“腰?!彼f。他幫她脫了鞋子,并排放在沙發(fā)下。

“坐起來,結(jié)了婚的人了。端莊點。屋里還有別人呢?!鼻f老師叫莊星坐起來。那時候她剛懷孕,懷孕的人最大啊,她撒嬌。父親也奈何不了他。

“北辰又不是別人,北辰不會說我的。”莊星吐著舌頭說。

“是啊,你小時候還坐我膝蓋上呢,下次就是你小孩坐我膝蓋上了?!北背秸f。

“三代人,一眨眼,真是白駒過隙?!鼻f老師一邊喝咖啡,一邊說,“我只想快點退休,我的愿望是去山谷里造一幢自己喜歡的民宿,依山傍水的地方,請朋友來玩。我的人生任務都完成了。”

“任務沒完成啊,老師,還有五百本要簽名?!北背桨岩晦麥蕚湟灻闹鲾傞_到扉頁,把簽字筆遞給莊老師。

北辰對莊星說:“你爸爸還是理想主義者。還風乎舞雩,詠而歸呢?!?/p>

3

比自己小兩歲的表妹考上名牌大學時,莊教授幫了點忙,讓表妹順利進了金融系。表妹說:“真羨慕你啊姐姐,你事事有舅舅。”莊星嚷:“我才羨慕你?!彼o地摟著表妹說:“你才是讀書的料,為你高興。”

有了表妹在大學,莊星去大學城更勤了。那段時間,她經(jīng)常有空就去旁聽父親的講座。她貪看那些大學生。他們坐在這里是名正言順、真材實料。她想。她很喜歡被問路?!巴瑢W,教學樓在哪里?”“啊,謝謝同學。同學請問圖書館在哪里?”她喜歡被當成這里的一分子。那天出門遇雨,莊星問北辰借了自行車,一路北騎去大學城另一側(cè)的第四教學樓找表妹。她被淋濕了。

表妹的同學阿史走到紅葉李樹下,替莊星打傘。

阿史追得兇。半夜到莊星樓下唱歌。短信電話一天到晚不斷轟炸。他長得和父親有些像,也是高個兒,也常年長跑?!澳銈兪呛脤W生?!鼻f星說。她后來知道阿史也是他老家的高考狀元。

有的人念到高三崩潰到要跳樓,阿史做完功課還在外面吃夜宵。阿史愛吃。什么都吃。從米其林餐廳到路邊攤,有時開車開到一半會停下來,叫莊星去弄堂口買根油條。莊星從沒被人支使過。穿著高跟鞋站在大餅油條攤前讓她覺得有趣。聽阿史侃侃而談公司里的項目、海外交流見聞還有法國大廚的手法以及酒類的名字,也讓她覺得有趣。她覺得他精力旺盛、效率奇高、好學博聞。有時莊星和阿史說小貝的事,她說了很久,女兒的表情,女兒做了什么,女兒又打算干什么。阿史一句話總結(jié):“你就說小貝要買什么。”他摸出手機打開轉(zhuǎn)賬頁面。她覺得阿史言簡意賅。

是莊星說服阿史可以叫朋友一起聚餐。人越多,莊星覺得更自如,她是成功人士的妻子,是漂亮房子漂亮餐廳里的漂亮女主人,女主人需要觀眾。她叫表妹也常來做客。他們在同一個美食平臺選擇了互相關(guān)注,在同一個“超話”里互為好友。

吃飽喝足后余興節(jié)目是大家——阿史、表妹和他們的同學,到莊星家里來試酒,喝了幾杯后,大家錯落占據(jù)房間一角。他們開著電視放美劇,但也不一定看,有時候聽唱片,也聊天,他們在不同投行和金融機構(gòu)工作,生意上有交叉,經(jīng)常跳槽,所以基本上每個人都和對方的公司有過交集。聽這群優(yōu)績者聊天,讓莊星覺得某種意義上,她復刻了小時候家里的客廳。

有時莊星覺得酒勁上頭來,會握著臉回臥室會先睡一會兒,然后再起來開門參與進他們。她為了保持身材,會在飯后催吐。但她從來沒有告訴過阿史。他說他最喜歡她大城市知識分子家庭的儒雅。人文、藝術(shù)、涵養(yǎng)。你父親就是典型的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阿史說:“你很安靜。寫字這個愛好很好,不會打擾別人?!?/p>

吐完躺在臥室,聽到客廳里大家說笑的聲音,有時那聲音響,有時那聲音輕,莊星覺得挺滿意。連吵的時候也覺得好。因為知道他們就在那里。隔著一扇門,她所要而沒有得到的一切補齊了。只要推開門。

現(xiàn)在,莊星躺在一個陌生的山谷的陌生村子里。

她躺在父親去世前花了所有心血打造的山谷的白房子里。躺在這張還沒對外開放的民宿的床上。她想,那扇門隔開的,原來就是她的前世了。

差不多過了五點,外頭的風雨收聲。朦朧中,莊星聽到山谷里的鳥鳴。

她在枕頭上挪了一下位置,從漸漸能視物的窗戶眺望民宿外的景色。父親喜歡這種細節(jié),走入室內(nèi),通道收縮,是一個由暗到明的過程,然后是窄窗、墻,再然后一面寬闊的窗,豁然開朗。他不喜歡一覽無余。他說視線需要節(jié)奏。

窗外近處是村道兩邊欒樹和楊梅樹的頂端,枝頭上,有幾只灰色的鳥跳來跳去。四周是山。她應該早點來這里看看父親??伤恍亩际且獏⑴c書法展。阿史半夜才到家,看到她挑燈夜戰(zhàn)滿地紙。他搖著頭進屋洗澡,洗了澡出來問她,將來預備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

“我知道參展是你的心愿?,F(xiàn)在既然要開了,你也該想想開好以后。”

“以后怎么樣?”

“人工智能時代,書法的前途……”

“這是國粹,是藝術(shù)?!?/p>

“你早點聽我的,開個輔導班帶小孩寫字。家長們都愿意為輔導班掏錢的。等小貝大了,我也不反對你教教她。我是真心為你好。你不就是要證明自己能賺錢嗎?”

莊星低頭在硯臺上舔筆。一直到女兒睡了她才終于有時間到客廳來鋪紙。書房里全是被阿史的東西占著。

“你再寫能超過王羲之嗎?”

“不能?!?/p>

“現(xiàn)在大家都夸你,但只有我才會告訴你實話,對吧。這幾天你忙得讓女兒吃外賣,還讓她一個人看半天電視,我也沒說過你,對吧。我還是支持你的夢想的,對吧。”

阿史說這些話的時候,很溫柔。他蹲下來揀著一幅字,笑著。

民宿四周的山上都是竹子,風一吹,葉片的海如浪潮起伏,黛色的山的輪廓漸漸從黎明的邊緣中凸顯出來,細細的白色山霧不斷離散又聚集。

有那么一瞬間,莊星覺得山嵐其實絲毫沒動,飄來飄去的是自己,她身在山谷里,也不在這里,她其實還在那里,被困在停車庫。散兵游勇,撤退300公里,想到父親的懷抱里。

莊星分辨出淙淙水聲,她起身打開陽臺門,雨停后,山谷里極新鮮的空氣和瞬間響亮起來的水聲一起涌入屋內(nèi)。陽臺外沿,幾只被驚擾到的鳥撲棱棱飛起來。莊星走到陽臺上,從這里正好可以俯瞰民宿下方的溪流。

她套了一件襯衫出門的時候,看了一眼隔壁緊閉的房門。走廊里還散落著裝修工人的條凳和工具箱,地板上鋪著保護膜。一樓是前臺,柜子后面是保潔阿姨的房間。莊星走出院子的時候,街面上一個人也沒有。她打開手機定位??吹竭@一塊河谷平原南高北低,溪水就隨著山勢一路流下來。最終流入水庫。

她要去看看那個水庫。

4

在開書法展前三天,表妹被莊星拉到咖啡店聽吐槽。聽完了后,表妹說:“你不開心?!?/p>

莊星低頭看拿鐵里的拉花。這家咖啡店店主在墻上貼著拉花比賽亞軍的獎章。他為表妹拉了一頭熊,然后為莊星拉了一個超復雜的帶翅膀的馬。

“飛馬?”

“獨角獸!”那店主翻了白眼,傲嬌地回答。

表妹和莊星頭湊在一起笑了笑。

“我有時覺得,也許我活得太不現(xiàn)實了?!鼻f星說。

“和現(xiàn)實無關(guān)。生活沒有答案,所以需要你們搞藝術(shù)的?!?/p>

莊星搖搖頭。

表妹說:“我和阿史一樣。我們頂多算產(chǎn)品的消費者,不能創(chuàng)造,但藝術(shù)能創(chuàng)造?!?/p>

莊星說:“阿史講,全是因為家里有他,我才能去搞形而上。他負重前行所以我才能歲月靜好。”

表妹笑著說:“你去忙你的形而上,歲月靜好不是挺好的。這段時間,我可以幫忙去接小貝?!?/p>

表妹說:“我才是看著小貝長大的。你懷孕那會兒產(chǎn)檢,他天天說忙不去。我也做這行,我怎么能擠出時間?怎么能你一叫就陪著你去?”

莊星說:“是啊,有時候覺得你才像我老公?!?/p>

表妹說:“你是大小姐,永遠有人在照顧你。爭寵。我們都爭著寵你?!?/p>

莊星笑著靠在表妹身上。

表妹說:“好啦,這樣,我晚上接了小貝吃晚飯,然后交到她爸爸公司,讓他下班帶回家。你就可以多幾個小時屬于自己。安心籌備你的展覽?!?/p>

她們手挽著手走出咖啡店。那一瞬間讓莊星想到她們二十歲出頭的時候。她們一起在品牌店打折時排整晚的隊,后來一起買第一雙高跟鞋,一起去美甲店做手,一起在百腦匯樓上挑手機,一起在肯德基打小時工,然后湊了錢買第一臺電腦,她們一起站在八萬人體育場外踮著腳尖聽里面?zhèn)鞒龅母枋指杪?。在莊星試婚紗時,也是表妹陪著的,莊星走向阿史的時候,也是表妹捧著戒指盒。

婚禮司儀在表妹進場時放了鐘點的節(jié)奏聲。

嘀嗒嘀嗒嘀嗒……

時針進入倒計時。

原來當時已經(jīng)進入倒計時了,為什么莊星當時沒有發(fā)現(xiàn)。如果發(fā)現(xiàn)了她還能不能那么笑著走出咖啡店。

那天走出咖啡店,莊星發(fā)消息叫爸爸一定趕回來參加她的書法展。

其實有什么要緊?不過是許多中青年書畫家的聯(lián)合展覽。但爸爸來了。

來上海的時候是北辰開的車,回去的時候,裝修隊的工人說快要下大雨了,屋頂有些漏水,要莊老師回來看看。爸爸心里著急,所以自己開的車。

后來交警打來電話時確認了這點。死者六十五歲,坐在駕駛位。另一位死者四十歲,坐在副駕駛位。車速并不快,是前面一輛水泥攪拌車打滑側(cè)翻,壓到了小轎車。

表妹那幾天特意請了年假,一直住在莊星家。白天表妹給莊星做飯。晚上是表妹徹夜抱著莊星,撫摸莊星的背,讓她好喘口氣。殯儀館給出的流程非常現(xiàn)成。訂花、訂照片、訂棺材,莊星自己研墨寫了挽聯(lián)。書法展后第一次研墨,是她給父親寫挽聯(lián)。

阿史正在外地出差。他在葬禮前一晚趕回來燙西裝。她看到他出現(xiàn),和他大吵一架。他說他為了來送岳父,特意推掉了一個在海外的項目。還要怎么樣。他定了最大的花圈。他的父母在照顧小貝?!澳氵€要我怎么樣?”他不明白莊星的歇斯底里,“我已經(jīng)做到這樣好了,我給你打了禮金了。你問問你妹妹,你對我們的壓力一無所知。是誰讓你能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你只不過是在家?guī)Ш⒆訉憣懽窒舶 !?/p>

莊星走進廚房打開碗柜,把阿史買的所有餐盤摔碎在地上。

但在父親葬禮結(jié)束后的晚上她就給阿史發(fā)了消息道歉。她說她重新下單買了新餐盤。他回復說他明白她心情不好。他要立刻出差,已經(jīng)上飛機了,再聊好嗎。

父親葬禮一天后是北辰的追悼會。

莊星一個人去了。北辰的太太個子不高,樣子樸素,兒子初中生模樣,一臉青春痘。他們都穿著黑衣服。北辰的媽媽對那個修復了又修復,甚至都被敷了粉打了腮紅的臉俯下身,如所有母親會對搖籃里的嬰兒俯下身那樣。

莊星從沒見過北辰穿正式西裝。她沒法在這被黃白色菊花淹沒的陌生人臉上辨認出她認識了一輩子的人。還打領(lǐng)帶,真的一樣,她簡直想笑。

莊星讀幼兒園、讀小學,都在父親大學的附屬子弟學校,放學的時候,父母有時沒空來接莊星,就拜托北辰來接。在一堆來接孩子的老人當中,年輕的北辰顯得很特別。每次被老師領(lǐng)著走向門口的時候,莊星便遠遠看到北辰胖嘟嘟的圓臉,他揮著手叫她:“莊星,我來啦?!鼻f星緊繃一天的心立刻松快了。

他會從她身上接過書包?!罢娉涟?。”他埋怨,然后憨憨地從褲兜里掏出一根巧克力棒,讓莊星一邊吃一邊回爸爸的辦公室。

“都化了啦?!鼻f星說。

“我暖呀?!北背叫?。

后來莊星把校內(nèi)課間休息發(fā)的點心帶給北辰。喏,手絹包了兩塊餅干。喏,小心翼翼揣在口袋里的一只橘子?!巴短覉罄??!彼f。

北辰說:“感動,不過,你留給莊老師吃好了?!?/p>

莊星說:“不,給你?!?/p>

北辰說:“我可不是你家長啊,我是……你爸爸的助手。臨時幫一下忙?!?/p>

“那我呢,爸爸的右手嗎?”莊星問。

北辰講:“你是你爸爸的心肝。”

莊星走過去一把抱住北辰的肚子,把臉貼上去,聽著北辰的心跳。是這里的心肝嗎?

北辰講:“對對對,伺候好你老爸還要伺候你?!?/p>

現(xiàn)在北辰媽媽微微俯身,幾乎是含笑地對棺材里的人說:“你有什么不舒服嗎?不舒服要記得講啊。是吧,跟老師太忙了,哦?!?/p>

北辰媽媽抬頭,茫然看著走過來獻花的莊星,她說:“啊,小星來啦,問你爸爸好啊,平時北辰多虧他照顧。”

那老婦人的眼神完全沒有聚焦。她輕快地回頭對北辰說:“你快看,誰來了?!北背綃寢屔焓痔饺牍變?nèi)去拍北辰,被其他親友拉開了。

莊星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出租車已經(jīng)送她到小區(qū)門口,她下車又走出去,找到最近的一家酒吧要了一整瓶酒開喝。然后她想到阿史。

然后她想到自己還要去接小貝回家。

阿史總說:“你憑著良心說,總是你和我吵,我從來不和你吵,對吧。你讓別人評評理,是莊星情緒不穩(wěn)定,我是講理的,我是包容的,對吧。”阿史就是這么把表妹推過來說:“你去陪陪莊大藝術(shù)家,藝術(shù)家情緒就是不穩(wěn)定?;仡^我請你吃飯當謝禮。”

莊星想在回家前散散酒味。她打算在小區(qū)綠化帶里走走??山线M入黃梅雨季,雨落下來了,她乘電梯到地下車庫。

空蕩蕩的地下車庫,一個人也沒有。角落散發(fā)著一股貓尿味。她繞了一圈,準備上樓。遠遠看到自家的車。它在詭異地抖動。莊星以為自己喝到神志不清了。

她擦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視線都產(chǎn)生重影了。她想,清醒一點,她對自己說,振作一點,莊星。然后她發(fā)現(xiàn)那交疊在一起的是兩個人不是一個人,是兩個實體不是兩個影子。

“你為什么要下樓?”后來,表妹隔著桌子坐著,很平靜。

就好像之前她們在咖啡店聊天那樣,也就是十天前,她們頭還湊在一起,看著手機準備下單,在給小貝選涼鞋時出主意。為什么選帶蝴蝶結(jié)的?小貝明明說過她喜歡帶珠子的。為什么要選粉色的?小女孩都喜歡粉色的但小貝偏喜歡藍色的。你為什么要下樓?男人都是這樣的。他們沒有進化好。我是拒絕的,但他非要這樣。

“你為什么要下樓?”表妹問。

表妹說:“你又不開車,這天為什么到車庫來?我從來沒告訴過你吧。我還不是希望你幸福??赡?,你不是自己告訴我你不開心嗎?”

表妹說:“不,我沒打算取代你啊。但本來就是我先認識他的。他先是我的同學,你記得嗎?”

表妹說:“他能選你,為什么不能選我?”

5

清晨的村里,各家民宿的主人陸續(xù)起來,有的在開窗透氣,有的在門口支出桌椅。江南地區(qū)的雨季,觸目可見的一切,花草樹木、門窗地面都是濕漉漉的。莊星沿著溪水的流向走,水面越來越開闊,岸邊的村屋漸漸消失。只剩一條大路。她順著路走,越走越快,直到寫有水庫字樣的巖石標記出現(xiàn)在一個巨大的花壇里。

這是一個建造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攔洪發(fā)電的大水庫。她走到水邊,舉目遠眺,真安靜,只有竹林與風。水庫大概有五個西湖那么大。

標牌上寫著“禁止垂釣”和“禁止游泳”的字樣。走下去也不是很難。她看了看環(huán)境。

但有好幾個十歲上下的孩子正在水庫邊扔石子玩。吵吵嚷嚷的。莊星留意到一個孩子能同時用三顆石子打出水漂兒,如同魔術(shù)。圍觀的小朋友都叫起好來。

她站在那里想,人真了不起,能把水流攔截成湖。但人又什么都控制不住。

當時她就是這樣和阿史說的。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你不能控制一下嗎?”

阿史蹲下來抱著她的雙腿。莊星意識到他抱著她,是為了防止她走近表妹。她低頭看阿史的顱頂。他的頭發(fā)稀疏了。他不再是那個瘋狂地在她家陽臺下唱歌的人了。他不再是那個一把抱起她在塞納河邊轉(zhuǎn)圈的人了。他第一次和她過夜,他發(fā)抖,說他幸福得要哭。他說他十年寒窗不知道為了什么,到上海來不知道是為了什么。此時此刻知道了,是為了走到莊星身邊。

他說原來做的每一道題都有意義,是為了走進那所高等學府,為了在那個雨天看到你。從今以后也只愛你。永遠永遠,今生今世。

而莊星曾經(jīng)覺得,那些她不能為父母證明的,阿史替自己做到了。

在婚禮上,他引用了黑塞的詩:“因為你,我愛上了這個世界?!彼€唱了貓王的歌:“墜入愛河。對,就是一頭掉進去。I can’t help。情不自禁,墜入。墜入你懂嗎?你經(jīng)歷過嗎?”

控制不了。

他的頭發(fā)稀疏了。他的眼袋下垂了。她難以相信自己從未留意到這點。自己不久之前,還在為寫書法內(nèi)疚,為籌備展覽反省,還在想自己當了母親就有義務讓家里沒有后顧之憂。就好像自己的母親一直為她父親付出一切,母親一生以做莊教授太太為榮。父親拍著莊星的頭說:“女兒最優(yōu)秀了,你不要委屈了自己?!钡赣H總是拉著她叮囑,聰明女人要學會給男人面子。

莊星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但她不知道哪里不對勁。

“你夠幸福了。”阿史一遍遍強調(diào),但是她感覺不到。也許真的是因為自己情緒不穩(wěn)定。所以她在父親葬禮上看見母親的剎那,就決定向阿史道歉。

阿史當時說的是:“你問問你妹妹,你不懂我們這行的壓力。高處不勝寒。我都不敢在你面前流露。”

他是什么時候開始用了“我們”。

所有的餐盤全被摔碎在地上。從今以后沒有我們了。

現(xiàn)在只剩她一個人在家。莊星走到廚房倒水,喝水,沒有餐盤的櫥柜,顯得很空。然后她坐下,然后躺在地板上。

她聽到冰箱嗡嗡運作的聲響。冰箱里還有表妹燒好放在“樂扣樂扣”里的雞腿。(“阿史、你和小貝一人一個?!保┻€有表妹特意做的歐包。(“早上烤箱熱兩分鐘就能吃?!保?/p>

天黑了。天亮了。天又黑了。天又亮了。

它們在冰箱里發(fā)霉。

躺在地上,她和想象出來的北辰說話。

“為什么那天不是你開車呢?爸爸年紀大了反應慢。為什么那天你們不坐高鐵呢?”

“我應該過去陪陪爸爸,真的。讓我過來你們這邊,換你們回來。”

“北辰,像小時候來接我一樣。求求你,再來接我一下。接我一次?!?/p>

有一個傍晚。北辰和她說:“你寫書法,臨的米芾、趙孟頫,他們都寫詩寫過苕溪的風景。莊老師一定和你講過吧,我們門前的水就是苕溪的一部分。”

北辰在她背上寫著“苕溪”兩個字。莊星怕癢,翻身不讓他寫下去。

“書法家這么敏感啊?!北背秸f,緊緊抱住莊星。

北辰說:“小時候就抱過你,你一年級還是二年級的時候,去春游回來那次,拉肚子,褲子都臟了,班主任打給莊老師,莊老師在法蘭克福講學,國際電話打回來催我去接你,你留在教室,磨磨蹭蹭,不肯出來,我只好走進來抱你,臭死了,臭妞,沒想到現(xiàn)在還要抱你。”

“我記得。那天大家放學都走了,我不敢站起來。大家都走光了。走廊里都沒有人了。天都黑了,我很害怕。我聽到你叫我名字,你不知道我多么感謝你來救我?!鼻f星哭了,“你帶我走吧。我太難受了?!?/p>

北辰親了親她裸露的肩頭。

“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北辰說,“你就來幫我們寫這幅字,就寫這兩句,‘俯仰之間,已為陳跡’。寫好了裝裱掛在民宿大堂里,以后大家一進門就能看見,如何?青年書法家為我們題詞呢。大莊老師設(shè)計,小莊老師寫字,厲害吧。多神氣!在古代,屬于一門兩進士,父子同上榜?!?/p>

北辰起來,說要走了。他拍拍肥軟的肚子,說:“我實在沒有老師的毅力天天長跑啊。對了,我告訴你,我們在民宿挖院子的時候,竹根下看到一窩蛇。工人說,是祥瑞。我們開車把蛇放到水庫邊去了。蛇是小龍,困龍得水,就舒展了?!?/p>

“我來的話,你來接我好嗎?”

“一定會啊,變成鬼被你一叫也要來啊?!?/p>

他一件一件穿上衣服,他說:“竹海、山嵐,云中雁陣、老樹生苔,一切的一切,和你們書法的章律,都是通的?!?/p>

他說:“那水啊,碧青。青玻璃?!?/p>

北辰說:“對了,想起來了,趙孟頫是這么寫苕溪的,‘我居溪上塵不到,只疑家在青玻璃’?!?/p>

玻璃面上倒映著孩子們揮動手臂的樣子。

忽然,鏡面裂開。絞碎湖面倒影的群山。

孩子們?nèi)映龅氖瘔K擦過水面,輕盈若飛。一點一點,化成漣漪,化成碎影。

然后一切都沉入湖中。

6

那幾個在扔水漂兒的孩子一下子收縮成一團,又尖叫著散開。

一個大孩子直直朝莊星奔過來。水庫邊只有她一個成人。

在嘈雜的呼救中,莊星明白過來,是一個小孩子為了撿石子失足滑落水中了,她立刻沖過去,撥開慌成一團的孩子,跨入水中。

好冷啊。已經(jīng)入夏,沒想到水庫的水刺骨如墜冰窟。莊星踩了幾下,腳下夠不到水底了。她看了看小孩。那落水男孩的頭在水里明明滅滅。此刻還不行。莊星。她叫自己的名字,調(diào)整呼吸。此刻還不行。她想。

水托著她,身體慢慢浮起來,她的肌肉記憶指揮她開始向落水的孩子蹬腿過去。那男孩只被沖出去兩三米。莊星伸出手,讓男孩抓住。然后她劃動左手。他倆慢慢夠向岸邊。

岸邊的孩子七手八腳地抓住落水男孩,等他一上岸,他們一哄而散。

天空又開始下雨了。莊星坐在岸邊平復呼吸。她渾身濕透。在莊星抹去臉上水珠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條蛇在看著她。烏青鱗片上,灰褐色的縱紋,兩粒黑眼睛。

她不覺得害怕。她看著蛇,她希望它能近一點,它應該剛剛在水下就咬她一口。這樣剛剛一切都可以結(jié)束了。

她到水庫來,就是為了這個。來結(jié)束一切。

偏偏那個小孩要她去救,她都下去了,都到水庫里了,又不得不游了上來。像死過一回。

但現(xiàn)在整個水庫只剩她一個了。

她站起來,她的心跳如擂鼓。她走向剛剛下水的地方。

“阿姨?!狈讲拍莻€向她呼救的少年跑過來,羞澀地呼喚莊星。她停下來。

“謝謝阿姨?!彼f,“謝謝救我弟弟?!鄙倌昃狭艘还?。他把手里的傘遞給莊星。

莊星擺擺手說沒事,她定了定神,這才笑了笑,說:“你們當心點?!彼霐v起那個少年,但只觸到他的臉,好暖好暖。

她心里轟然一響。

蛇消失在石縫里。

莊星低頭看,發(fā)現(xiàn)方才在救落水兒童時,被對方摳掉了右手背一塊肉。那小孩求生時的力氣可真大啊?,F(xiàn)在她的傷口滲出血來?;熘砩系暮陀晁?,血一點一點順著手背流下去,她覺得痛感一點點滲出來。

衣服濕透貼在身上。她覺出冷。那道謝的少年跑開幾步,又在不遠處停下來回頭看莊星。他撐著一把傘,明亮的黃色。背后是碧青的群山。山上白嵐彌漫,如霧如夢。莊星對他揮揮手。他還在等她。她跟著他走上臺階,走上路面。她要回去沖一個熱水澡。

回到房間,手機上是十幾個未接來電。有表妹發(fā)來的消息,莊星劃走不看。

然后是工人發(fā)語音來,在等莊星決定民宿接下去怎么辦,保潔阿姨在等她結(jié)算工錢。以及父親的朋友,說要等莊星的意思,接下去系里準備辦個小型追思會。

還有小貝發(fā)來的語音:“媽媽,你怎么提前去休假了?”

她聽到話筒那端,孩子的聲音后面夾雜著阿史的呼吸。他沒有發(fā)聲?!皨寢屛荫R上放暑假了,你也帶我一起玩吧。媽媽你幫我買涼鞋了嗎?媽媽,你在哪里玩?媽媽,你開心嗎?”

莊星把手機扔在床角。

一觸到枕頭,她立刻睡著了。

床墊輕輕一蕩。是北辰走過來躺下。

“你聽外面的雨。好大。下傾盆大雨就是這樣的。莊老師說,rain cats and dogs,下貓下狗。我們走不了啦。”

“你哪里也不許去。”她從后面抱著北辰。把頭埋在他肉乎乎的背上。

“好,我們哪里都不去?!?/p>

房間里沒有開燈。她已經(jīng)看不清北辰的臉。她什么也不想看清。

她又變成小孩子,拉肚子拉在褲子上,渾身發(fā)臭,褲子涼涼地貼在腿上。她不敢動彈。所有的人都被接走了。她那有名望的父親總是忙,總是不在,總是不來?,F(xiàn)在連老師也走了,教學樓的走廊燈關(guān)了。整座校園安靜下來。鳥叫,蟲鳴。風從窗縫呼呼吹進來,沒有人了。毛骨悚然。

這時她聽見北辰的聲音,他氣喘吁吁沿著走廊跑過來叫她的名字:“莊星,莊星。”

他氣喘吁吁的,已經(jīng)汗流浹背。

莊星纏著北辰進來,一次又一次。她對阿史從沒這么放肆過。她也從來沒有這么放松過。有什么從她身體內(nèi)部裂開來,冰川融化,玉石傾倒,碎入海底,涌動浪潮,全世界的水平面隨之上升,淹沒陳跡,淹沒來路。

然后她就這么貼著北辰,像一對荷底的青蛙,交纏著不動,沒有身份,沒有定義,就這么聽著雨聲的節(jié)奏。

他撫摸她手背上的傷。

“古人管這叫云雨,化云為雨,落下來。變成生命,變成生靈。西方人就覺得是貓狗?!?/p>

“那一定是透明的貓和狗?!鼻f星說。

“為什么是透明的?”北辰說。

“雨滴變的嘛?!?/p>

“我覺得應該是青色的。畢竟掉在竹海里。青色的貓青色的狗,胖滾滾的,一只一只接連從竹葉上掉下來,圓圓潤潤的,擠擠挨挨的,順著山谷中央一條溪,最后都滾到水庫里去。多可愛啊,把溪水都擠得漲起來了……”

“然后呢?”

“然后到太湖,然后到淀山湖?!?/p>

“然后呢?”

“變成黃浦江,到上海,最后到東海?!?/p>

“最后能到嗎?”

“不到又怎么樣呢?”

“對啊,不到會怎么樣呢?”

“不能到的話,就在這里?!?/p>

“在哪里?”

“就在這里停一停?!?/p>

【沈軼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出版《如果上海的墻會說話》《隔壁的上海人》《似是故人來》《說寧波話的上海人》等非虛構(gòu)著作。短篇小說發(fā)表于《上海文學》《西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