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4年第10期 | 楊啟云:青樁
一
大學畢業(yè)后,胡小雁在浙江沿海一家不大的公司當文員。去年冬天的時候,忽然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胡家溝水庫里游泳,游著游著就飛起來了。這時候,一只青樁飛到她旁邊,鳥背上站著一個老頭,很面熟,像她爺爺。爺爺一伸手,胡小雁就上了鳥背,鳥背光滑得像鏡子,胡小雁腳上有水,剛一站上去,就跌了一跤,直向水面跌下去。她在下墜,但水面也在下墜,墜落似乎無休無止,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她猛然驚醒了,睜大眼睛,周圍似黑非黑,一片虛無,寒氣從窗戶里侵襲進來,仿佛把這個夢凍住了,非常立體。她反手去按開關,但開關按下,燈卻不亮。停電了……她想坐起來,但頭被一股陌生的力量緊緊壓著,恐懼又裹挾了她,她猛然一掙,瞬間的窒息之后,她再次醒來。這回是真醒了,窗戶的縫隙里有路燈的燈光照進來,公路上偶爾駛過的車輛轟隆聲、遠處哪家未曾關閉的電視機聲夾雜著呼嚕聲隱隱傳來,告訴她已經(jīng)回到了真實的世界。
空氣里有種老家的濕冷,更令胡小雁無比清醒,飛翔的青樁、青樁背上的老頭,就像畫面烙在她的腦海里。胡家溝的歲月忽然蘇醒,在她腦海里一幕一幕閃過,比她身處其中的時候更加清晰。
小時候,青樁在胡家溝水庫邊的冬水田里立著,就像一段灰褐色的枯樹樁。胡小雁一直以為它們不會飛,爺爺說,是鳥都會飛。胡小雁說,那鴕鳥呢?爺爺不知道鴕鳥,只說,青樁你只是沒有見到它們飛,我們都見過,不信問你爸媽。胡小雁沒問。爸媽在東莞的一家工廠打工,除了偶爾放假通電話,平常下班的時候,胡小雁都睡了。后來爺爺?shù)貌∷懒?,胡家溝水庫也承包出去,養(yǎng)魚的人攆水鳥,他們先是敲不銹鋼的空盆,后來在塑料桶里放鞭炮,聲音驚天動地,周邊農家的雞鴨嚇得亂飛,狗躲在門角后尿了一地。青樁終究定力不夠,撲棱棱飛離冬水田。升到半空的時候,胡小雁看見了,發(fā)現(xiàn)青樁的飛行姿勢無比曼妙,它們離開水面后逐漸擺脫了恐懼,悠閑自在的本性就顯露出來了。只是這一去,她就再也沒有在胡家溝水庫見過青樁。
熬到天亮,胡小雁起床洗漱,母親的電話打來了。估計昨晚又加了夜班,母親的聲音有些黯然:“你奶奶查出肺癌了……”奶奶去給油菜追肥,摔地埂下了,胡春林大伯送她去醫(yī)院,檢查的時候發(fā)現(xiàn)沒摔壞,左肺里卻多了個東西,而且是晚期,緊靠主動脈,也沒法動手術。
“那咋辦……”胡小雁凌亂了。從上幼兒園開始,父母外出打工,胡小雁就跟奶奶生活。
“我們就是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見?!蹦赣H說,她跟父親商量了一夜,醫(yī)生雖然說最多半年,但又說,照顧得好,心態(tài)好,也可能有奇跡。
“那到底是好久呢?醫(yī)生也沒個準話,十天半個月的,我們還能請假,時間長了,咋辦呢?”母親說,他們還有兩年就交夠養(yǎng)老保險,這中間可不能出差池?!安蝗唬瑢碚l養(yǎng)我們呢?”母親說。
胡小雁不敢回話,她知道母親的實話中還包含著期許,但她連開玩笑說“我養(yǎng)你們”的底氣都沒有。
“人也不好請,又貴,還不放心。關鍵是請個外人,你奶奶既不習慣,還會多心。”母親說。
“那……我回去吧?!焙⊙阏f,她也不笨,母親都把答案趕到她面前了。她怕看到奶奶倒下,也怕忽然就看不到奶奶了。反正自己的工作也像雞肋。她心底里其實早已冰封著逃離的愿望,真說要辭工走掉,又有些猶豫,畢竟找下一個工作何其煎熬。
“那就好,我們會按時給你打生活費的?!蹦赣H的語氣流暢起來。
二
春節(jié)的時候一家四口都聚齊了,年三十晚上,放了鞭炮,父親跟奶奶說:“明天一早去香積寺燒高香,如何?”胡小雁瞟了父親一眼,有些詫異,今年初一不去打牌?!奶奶興奮了一瞬間:“去香積寺燒香,那肯定好,就是人多得很,況且起那么早,哪有班車。不如就去董仙廟燒,初一熱鬧?!?/p>
父親說:“董仙廟就在面前,哪天都可以去。你不是一直想去香積寺嗎?我租個面包車,很便宜。”
“好啊?!蹦棠陶f,“去香積寺更好,大廟,菩薩又靈驗!”父親打完租車電話,又望著胡小雁。“我就不去了,早上起不來?!彼龜[擺手,又補充道,“我負責陪奶奶去董仙廟。”
初一一早,父母果然帶著奶奶去了香積寺,胡小雁睡到自然醒,又去鎮(zhèn)上瞎逛一圈,好不容易混到天黑,父母跟奶奶帶著大包小包的才回來。三個人吃晚飯還在聊逛縣城的趣聞,搞得胡小雁心里酸溜溜的。
初二這天,母親按照習俗要回娘家,跟父親一早就走了,留下胡小雁在家陪奶奶。胡小雁不爽:“兩口子還耍得安逸呢?!蹦棠叹托λ骸澳阋踩ニE笥崖?。”
吃了早飯,奶奶要拉著胡小雁去董仙廟燒香。胡小雁不想去。奶奶信佛,胡小雁從小也跟著奶奶跑過廟,燒過香,長大了就不信了——奶奶燒那么多香,為啥就沒有菩薩保佑自己考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
奶奶說:“你前晚才說了要陪我。而且董仙廟很靈驗,特別是求姻緣。每年春節(jié),四里八鄉(xiāng)都有人來拜,年輕人也不少哦?!闭f得胡小雁有些心動,也就順水推舟了。
胡小雁去過好幾次董仙廟,就在胡家溝邊的臥龍山頂,供的主神叫董仲,據(jù)說是董永的兒子,蜀中八仙之一。老人們說原先的董仙廟是個大廟,里外三進,一年四季香火不斷,“破四舊”的時候拆了,上好的木料就修了胡家溝的村小。后來開放了,老百姓原址修了個小廟,再后來,生活好了,擴建成了三間青磚大瓦房。
上了山頂,三間磚瓦房靜臥柏樹叢中的空地上,門口的壩子里果然有不少燒香的,可惜大都是中老年人,還有幾個陪著爺爺奶奶上山的小孩子。胡小雁有種上當?shù)母杏X,所以,奶奶在外面燒香,胡小雁就避到正房里。正房里有些暗,全靠香案上一對巨燭,照得主座上董仲的臉閃閃發(fā)光。這尊像不似原先的泥身,鍍了金,而且高大得多。胡小雁以前沒見過,估計是今年新塑的,也就多看了兩眼。塑像說不上多威嚴,臉上帶著一點農民似的和善與慈祥,胡小雁覺得面熟,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正思慮間,旁邊塑像前一個磕頭的老頭站起來,盯了她一眼。胡小雁樂了,居然是她小學時候的趙老師。印象中趙老師是個很有學問的人,還跟一群沒文化的老頭老太太一起,來董仙廟磕頭作揖的?
趙老師沒注意她似笑非笑的臉,還贊揚她孝順?!斑€有幾個人陪老人上廟的?傳統(tǒng)文化就只要麻將了。過個年,應酬……應酬……應酬……”趙老師語氣漸漸有些憤慨。胡小雁聽出他的不滿,心想他的兩個兒子那么優(yōu)秀,都在外面當領導,每次回來看他,鎮(zhèn)上的領導都要作陪,風光得很,趙老師還有什么不滿的?
“現(xiàn)在的人都這樣嘛,人情世故……”她斟酌著說道。
“人情世故……哼,真是越活越世故。”趙老師怨氣未消,“還是帶女兒好?!?/p>
胡小雁就不好回話了,她就沒覺得女孩有什么好,要真好,為啥家家都想生兒子?
胡小雁沒回話,趙老師就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笑道:“人老了,心眼小了。不過現(xiàn)在的人,還真是不重視傳統(tǒng)文化了。像這個董仙廟,我跟兩個兒子說,空了拜一拜,也是尊重傳統(tǒng)。他們說,這是迷信。我說董仙廟供的董仲,是真有其人……他們說,嘿嘿嘿,老爸,我還有事,空了陪你聊……他都不聽你說完。”趙老師有些悵然?!捌鋵嵍俚氖?,真有記載的,就在原先老廟大殿前的石碑上,拆老廟的時候那塊碑抬到學校建廁所,我見過的。后來學校重建,我還拓過碑文。”
“碑文說的啥?”胡小雁有些好奇。
趙老師正要回話,電話忽然響了,他打開電話,嗯了幾聲,喜悅從臉上溢出,胡小雁都能感受到。
“小雁,我孫子回來了,在山腳下等我。我得走了,下次空了聊?!彼坏群⊙慊貞?,跨出廟門,興沖沖走了。
胡小雁看他走遠了,扭身向神像揖了幾揖,終究繃著膝蓋,沒讓自己在神像前的蒲團上跪下。
跨出門檻,胡小雁忽然想起,這神像是不是有點像那夜夢到的老頭?細細想時,那記憶中的面孔就像飛機的尾跡,消散得既抓不住,還漸漸不成形。她啞然失笑——哪有這么巧的事,不過是這神像塑了張大眾化的臉而已。
三
一晃就是初八,父母要回廠了,走的時候反復叮囑胡小雁,生活要給奶奶開好一點,不能讓奶奶干重活,不能惹奶奶生氣,不能讓奶奶知道自己的病,地里的活不能干就不干,荒就荒吧。胡小雁說,嗯。
“要注意安全,騎車上街小心點,少跟陌生人打交道,晚上回家一定要把門窗關好,天黑了盡可能不要出門……”
胡小雁說:“媽,這些話你至少都說了十年了?!?/p>
父母一走,日子瞬間孤寂下來,奶奶習以為常,正月十五一過,還催胡小雁出門:“雁兒,還不出去上班,要你爸媽養(yǎng)你???”胡小雁回她,單位不景氣,掙不到錢,辭工了,今年重新找,拜托了原來的同事和同學幫忙,有消息就通知她。
奶奶有些遺憾,也不再催她。其實有個人幫她切換電視機和機頂盒的信號,奶奶很高興,在給雞槽里添食時,還有心情哼幾句“紅巖上紅梅開”之類。
驚蟄眨眼就到了,一些新鮮的、跳躍的、歡快的、羞澀的氣息從大地與天空的隱秘處萌生,一夜之間充盈鄉(xiāng)間。胡小雁坐不住了,手機、電視都失去了吸引力,她看奶奶忙著清理園子,砍掉老去的蓮花白、棒菜、牛皮菜,準備玉米、南瓜、四季豆的育苗播種,又為院子里的果樹松土、施肥、灌溉,她站在邊上,總想搭把手,但終沒出過手。
這天奶奶挑糞水育玉米,胡小雁看奶奶佝僂在糞池邊的背影,終于沒繃住,搶了糞勺,舀了兩個半桶,試著挑起來,還學著顛了兩下扁擔,一副內行的模樣。挑了兩挑,就腰酸肩疼,下地坎的時候一步不穩(wěn),連人帶桶摔下地,糞水潑了一身,手機也濕了。胡小雁氣急敗壞,顧自去洗了澡換了衣服,用濕紙巾沾了洗潔精擦了手機,用吹風機吹干,仍覺得手機散發(fā)著淡淡的糞水味。
奶奶收拾完回來,看她拉著臉望著手機,就說:“雁兒啊,干不了就算了,擔糞水本來就是男人干的活?!?/p>
胡小雁不服氣:“你都干得了,我憑啥干不了?”
奶奶說:“各是各的命。奶奶沒念過書,跟你們不一樣。你們這些大學生,就該在大城市里去坐辦公室,誰還在農村守著?你看看周圍,只有沒本事的年輕人才守在家里?!?/p>
奶奶最后這句話觸痛了胡小雁。奶奶像是說她,又像是沒說她。自上班以來,胡小雁就沒法證明自己有本事,這樣黯然神傷的結論,只能自己得出,別人口中說出來,都會被認為帶著惡意。但奶奶這樣的表達,胡小雁沒法反擊。前幾天母親打電話跟她強調,錢要省著用,多花在奶奶身上?!澳銢]上班了,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大包小包的快遞,天天往家買?!蹦赣H只是善意地提醒,但胡小雁掙不到錢的尷尬就上了頭,原來自己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用的不是自己掙的錢,即便是面對父母,也有乞討的味道了。胡小雁本就有點自怨自艾的情緒,現(xiàn)在覺出奶奶的暗示,就隱生了不值得回來的傷心。
“你知不知道為啥我回來守到?”胡小雁聲音高了幾度。
“為啥?”奶奶盯著她,胡小雁猛然清醒過來。
“因為我沒本事呀!”胡小雁繃著的臉忽然化開。
奶奶搖搖頭:“你不是沒本事,你就是懶。小時候還幫大人干活,現(xiàn)在就曉得耍手機、睡懶覺,吃飯都要人請。”
“我明天就去上班,行不行嘛!”胡小雁半是賭氣半是玩笑。
“行啊,反正農活你也干不了。”奶奶正色道,又幫她出主意,可以就近找個事先干著,一邊等同學朋友的消息。“鎮(zhèn)上的超市、幼兒園都在招人,你一個大學生,還怕干不了?”
“好好好,我去。你就是怕我天天在家耍,用你兒子的錢?!焙⊙阌蟹N被逼進墻角的感覺,但奶奶是病人,胡小雁只好順著她。
胡小雁果真去了家超市。第三天輪到她上晚班,九點過關店回家。她家距場鎮(zhèn)有五六公里,也不算遠,但都是山道。她騎車出了場口,車燈破開一條通路,反而顯得黑暗無邊無際。飄浮在暗夜里的花草、樹木的氣息和潛藏其間莫名的聲響,撕扯著胡小雁的思緒。藏在樹叢中的夜鳥忽然一聲厲叫,噗噗躥動在枝葉間;蹲伏在路邊草叢里的野貓,偶爾迎上暗淡的燈光,綠幽幽一閃,瞬間嚇出她一身冷汗。這時候,只有微亮著燈光的院落里的狗吠聲是堅定而溫暖的,可惜,愈往山的深處走,狗的叫聲愈加敷衍,甚至于僅僅打一個哈欠。逃也似的回了家,胡小雁后背的衣服全濕了。夜里斷斷續(xù)續(xù)盡是噩夢,第二天醒來,胡小雁渾身酸痛發(fā)熱,奶奶用掌心摁著煮熱的姜片給她擦背,等體溫降下來,滿背就像絲瓜筋擦過,火辣辣的疼,眼淚忍不住就出來了。
休息了幾天,胡小雁辭了超市的工作,還是去鎮(zhèn)上應聘了幼兒園生活老師的職位。堅持了三天,遇到跟班的唐老師耽擱,安排她帶半天學生,偏偏遇到小孩子打架,一個小男孩把一個女孩推翻了,這原本也正常,可是女孩不示弱,還留了長指甲,起身就將男孩的臉抓了幾道血痕。男孩的奶奶守在校門旁邊的麻將館里打牌,聽見哭鬧,湊在校門口看熱鬧,發(fā)現(xiàn)自家孫子受傷,勃然大怒,想打女孩卻被胡小雁擋住了,就把一腔怒火全發(fā)泄在胡小雁身上。胡小雁年輕靈巧,又高出老太太一截,護著小女孩,只是背上挨了兩巴掌,但老女人的污言穢語卻罵得她淚流滿面。園長出來善后,老太太威脅要拍視頻發(fā)到網(wǎng)上去,要打電話到教體局舉報。園長也主持不了公道。胡小雁本就為小孩子的任性和胡攪蠻纏傷透了腦筋,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當生活老師居然還是個高危職業(yè),比她當小職員的時候更受欺侮,當天就不干了。
四
折騰了這兩回,奶奶再不催胡小雁找工作,但神情郁郁,不似先前精神。胡小雁擔心奶奶的病將發(fā)作,心中有些緊張,也勤快了許多。過了幾天,胡小雁見奶奶身體并無異樣,方知自己不去工作,終究是奶奶心中的一道坎,心下反復思量,覺得小視頻既流行,門檻又低,既算工作,又能在家陪著奶奶。終于拿定主意,要拍小視頻。
奶奶說,只要能掙錢,就專心去干,你膽小,那些太偏僻的地方,就不要去。
她先去拍了會仙橋。正月初二在董仙廟,趙老師說的話啟發(fā)了她,董永、董仲在胡家溝的故事環(huán)環(huán)相扣,會仙橋就是其中一環(huán)。會仙橋距她家只有一里多遠,藏在臥龍山的腋窩里,不僅景美,而且有故事。傳說七仙女飛升之后,董永與兒子董仲相依為命,后來,董仲為修仙帶著父親入蜀隱居胡家溝。董永臨終前想見七仙女一面,董仲于是求隱藏在山澗里即將渡劫的老蛟相助,老蛟化身為橋,圓了董永再會七仙女的夙愿。不想七仙女私下凡間驚動天庭,天雷滾滾,逼迫老蛟提前渡劫,但最終尾部化成的橋被天雷擊中,再變不回去,從此就留在了胡家溝,后人稱為“會仙橋”。會仙橋橫跨在山坡褶皺處的洪水溝上,七塊黑色的巨石連在一起,像七塊鎖死的椎骨。四周高聳的松柏、青岡樹,密密麻麻的馬桑、黃荊封鎖了整個山坡,濃淡有致的綠色豐盈了鏡頭。
胡小雁在錄解說詞之前,生怕有遺漏,又騎著電瓶車去了溝尾的趙老師家。她更想問趙老師,那塊石碑上是怎樣記董仲的。趙老師說,過去好多年了,拓文也不知放哪里了,一直在找,都沒找到。但內容還有印象,碑文說董仲在臥龍山開辟石室修煉,最終得道成仙,乘青樁西去。
胡小雁有些疑惑,乘青樁西去?難道像她年前做過的那個夢?
“怎么不可能?‘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鄻侗久n鷺,也算是仙鶴的遠房親戚。”
趙老師這么解讀,胡小雁也覺得有道理,后來去臥龍山頭拍董仲石室的時候,就用了董仲成仙之后駕青樁西去的內容。
上平臺注冊的時候,胡小雁用了“青樁”做網(wǎng)名,她記得小時候奶奶罵她呆,就說的是:“你是個青樁呀,不曉得動一下?!爆F(xiàn)在想來,蠻有個性。
視頻發(fā)出之后,回應寥寥,過了兩天,才有人在下邊留言:“@青樁,四川還有董永和七仙女的傳說???這么神奇嗎?”
她有些興奮:“我們當?shù)厥怯羞@個傳說……我奶奶小時候就有。除了會仙橋,還有董永墳、董仙廟、董仲修煉的石室、他們吃水的仙人井呢?!?/p>
她生怕網(wǎng)友不信,第二天又去拍了董仲石室,就在臥龍山頭,正對著涪江。胡小雁說,董仲就是在這里修煉成“蜀中八仙”的,這是修煉打坐的石臺,這里是休息的石室,這里是煮飯的石灶,這是刻在石壁上的圖案……他修煉成仙之后,就是在這里,乘坐一只來自涪江河畔的青樁,西去仙界……胡小雁補上了董仲乘青樁西去的地點,又給青樁加上了出處,使故事的地域性更強。
視頻區(qū)忽然間就熱鬧起來,有贊美的,有吐槽的,有質疑的,也有裝深沉的,更有搗亂的……山東的網(wǎng)友還跟湖北的杠起來了——
寧靜致遠 北京 16分鐘前:穿越兩千年,我們看到了歷史的印跡!
悠悠 杭州 15分鐘前:清幽寧靜。
頂天立地 四川 13分鐘前:啥子石室,分明就是個漢代的崖墓嘛!
叫聲哥就讓你過 廣東 12分鐘前:這是拿老年機拍的?
我家住在撒哈拉 北非 11分鐘前:騎青樁西去?為啥不是鴕鳥?
哼哼哈哈 遼寧 10分鐘前:@我家住在撒哈拉 鴕鳥不會飛!
閉嘴吧 甘肅 10分鐘前:@我家住在撒哈拉 鴕鳥會將頭埋進沙堆里,然后就迷路了……
我愛大湖北 湖北 9分鐘前:@青樁 董永是我們湖北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哦,你把他杜撰到四川去,壞了良心哈。
不服來戰(zhàn) 山東 7分鐘前:湖北的,要點臉不?“漢董永,千乘人?!薄端焉裼洝分啦唬慷黎F定的山東人。
直接懟上臉 湖北 6分鐘前:@不服來戰(zhàn) 就算是山東人又咋的,你們搞得他流離失所,還是我湖北收留了他?!缎⒏锌h志》記載,他是在湖北孝感遇見七仙女的,黃梅戲《天仙配》聽過沒有?要不要去補下課?知道孝感這個地名從何而來?不知道的話可以私聊。
……
胡小雁喜悅之余有些頭皮發(fā)麻,干脆選擇沉默,決定抽空將其他幾個地方也拍了,或許他們就不會這么吵吵了。
五
幾場春雨之后,氣溫呼呼地升了起來,油菜勾了頭,小麥灌滿漿,空氣中彌散著生命即將被催熟的香氣。
早上起來的時候,陽光鋪滿水庫對面的山頂,水面升騰起的煙霧附在山腰的林梢,山野里有個老人在耕地,吆喝牛的聲音響亮而孤寂。窗下一樹的櫻桃,已由黃轉紅,老人走著走著,跟他的牛就走入了櫻桃樹,仿佛成了綴在櫻桃樹上的插圖。胡小雁心情大好——正是出門拍仙人井的好時機。她正在下樓,忽然聽到奶奶在樓下咳嗽,心就往下一沉。
“感冒了嗎,奶奶?”胡小雁問,她希望奶奶真是因為氣溫忽降忽升而感冒了。
“沒有。昨晚做個夢,夢見觀音菩薩,怪我二月十九沒去觀音會。今早起來就有點胸悶咳嗽。我尋思這幾天去香積寺燒個香。回來差不多就該收小春了。”
“應該是感冒哦,我送你去醫(yī)院開點藥?!焙⊙阏f。
“開啥子藥!你要有心,送我去鎮(zhèn)上,我自己搭車去香積寺,你搞你的正事?!蹦棠陶f。
胡小雁猶豫了一下,還是騎車送奶奶去了鎮(zhèn)上,看奶奶把著門上公交車的背影,有些莫名的傷感,心里忍不住長出一雙手要去扶奶奶的后背。面前人來人往,盡是些騎著電動車送小孩上學的老人,他們在公交車頭形成一股亂流,踟躕前行,喇叭聲此起彼伏伴著他們的一臉煩躁,奶奶那張興高采烈的老臉,倒顯得是生活在蜜罐里。
公交車遠去,胡小雁騎車去了仙人井。仙人井在涪江邊上的一個大院子邊。井旁一棵老銀杏樹,枝葉繁茂但樹干已枯出了樹洞,灰綠相間,衰老與青春同在。老井也在,八角形的井欄只剩下了貼地的一圈條石,井臺被人用混凝土加固了,井口蓋著一個水泥的蓋子,幾根pvc水管從井里牽出來,蛇一樣爬進了遠處的人家。胡小雁拍得心神不寧,心里老想著前去香積寺的奶奶。直到回了胡家溝,暖陽照身,熏風拂面,眼前山明水凈,胡小雁才漸漸忘了奶奶。
從主路拐進岔灣,堂伯胡春林的小店就橫亙在灣口?!把銉嚎靵?!有人找!”胡春林老婆在柜臺里伸手招呼她,胖乎乎的臉上帶著笑,有點詭異。胡小雁停住車,雙腿垂地,見她對面一個背雙肩牛仔大旅行包、戴棒球帽的男子扭過頭來,二三十歲年紀,長得清瘦,臉長眼長,口鼻處線條挺拔。
“湖北版劉謙,本名桑榆,也會魔術?!焙毫掷掀畔蛩榻B。胡小雁細細一看,確實有點像。
“他剛剛表演了一個,把自己的身份證變沒了?!焙毫掷掀乓姾⊙惴磻粡娏?,繼續(xù)補充。
“然后呢?”胡小雁問。江浙一帶會變魔術的騙子她見多了。
“然后?什么然后……”胡春林老婆沒反應過來。
“跟我有啥相干?”胡小雁說。
“他找青樁啊,小時候你奶奶不是叫你青樁嗎?”胡春林老婆笑得有點促狹。
“找青樁要去涪江河邊,胡家溝的青樁不是被養(yǎng)魚的趕走了嗎?”胡小雁回得也有些促狹。
“那就沒辦法咯,她不承認。反正你會魔術,要不自己變一只?”胡春林老婆回望桑榆。
“阿姨,我找的是網(wǎng)名叫‘青樁’的人,不是鳥。”桑榆訕訕的,果然是湖北口音。
“哎呀,我都說了,你找啥青樁嘛,你要想看董永墳、董仙廟、會仙橋,從這里進去,上山就是,為啥偏要找一個叫‘青樁’的姑娘,你是沒安好心啊?況且我們這兒就我侄女兒小時候小名叫‘青樁’?!焙毫掷掀耪Z氣有些不耐煩了,打聽了這么久,又不買東西,她也會把這人當騙子看的。
桑榆眼里透著無奈,胡小雁怕自己心軟,腳一收,騎著車走了?;氐郊遥律S芨鴶f過來,就將院門關了,自己上了二樓。
六
過了幾天,桑榆忽然找上門來。胡小雁心正煩。奶奶從香積寺燒香回來,似乎好了兩天,第三天早上,又開始胸悶咳嗽。她知道奶奶的病終究還是發(fā)作了,當夜就給父母打了電話,看他們能不能回來,奶奶如果躺下,地里的糧食就收不回來了。父母遲遲疑疑的:“不好請假,等病情重了再回來吧?!薄澳羌Z食呢?”胡小雁問。“能收就收,不能收就算了。哪個想收就等他收,實在沒人收就等它爛地里?!备赣H很果斷?!澳闶窍氚涯銒寶馑?。她能忍受糧食爛地里?”胡小雁忍不住懟了父親一句?!澳钦k呢?地里那點糧食還不夠我們來回的路費。何況,請假還要扣錢,算下來虧多了。”母親在旁邊幫腔。胡小雁算是明白了,父母的假大概就是留著回來給奶奶送終的。
胡小雁也不能看著奶奶自生自滅,第二天,她給奶奶做工作,要帶她去醫(yī)院。奶奶說:“心火重,多喝點水就好了?!?/p>
胡小雁說:“小病不治,就會熬成大病,到時候神仙也救不了?!弊鳛樽糇C,她就給奶奶講《扁鵲見蔡桓公》的故事。
奶奶說:“該死就要死,蔡桓公那么顯貴的人,還不是死了。”
胡小雁說:“你這不是扯彎筋嗎?”
奶奶說:“我扯啥彎筋,你說你煩不煩,咳個嗽又死不了。況且死了就算了。你也懶得把我往醫(yī)院弄,我自個兒去旁邊豬圈房躺著,你看我斷氣了,就把那個土坯墻推倒一埋,萬事大吉。還節(jié)省一副棺材?!?/p>
“奶奶,你扯遠了哦!”
“遠啥呢,隔壁茂樹爺爺死的時候幫著挖坑的那幫人,最年輕的都有七十了,估計我死的時候都找不到人挖坑了?!?/p>
奶奶這一說,胡小雁聽得心中凄然,拼命壓制著眼淚。這時候院子里狗叫,胡小雁出門一看,桑榆依然是前幾日的裝束,只是手上提了一箱奶、兩瓶酒。胡小雁有些詫異,原以為桑榆早已走了,都忘了他在找自己這事。
桑榆認定胡小雁就是“青樁”,“聽聲音,憑感覺?!彼f。桑榆是看了胡小雁的視頻尋來的,他說自己是傳統(tǒng)文化愛好者,孝感人,跟董永文化有不解之緣。董仙廟、會仙橋、石室、仙人井都去看了,但董永墳沒找到。感覺很震撼,也有很多疑問,想請教一下。
胡小雁把他攔在院子里,說:“我解決不了你的問題,你請回吧?!彼诡^爛額,可不想惹是生非。
奶奶出來阻止她:“來了的都是客,雁兒,你還不請人進屋坐。”胡小雁回頭道:“奶奶,賣東西的。我們馬上該下地干活了,哪有空呢!”一邊推著桑榆出了院門。桑榆無奈,要將手上提著的東西放在院門旁,胡小雁不許,只盯著要他離開。
桑榆仍然不死心:“我真的不是壞人。你可以到網(wǎng)上搜,有我研究傳統(tǒng)文化的文章和視頻,都是用的本名?!?/p>
胡小雁看他眼里的乞求,心腸終究一硬:“我們忙得很,沒空?!?/p>
桑榆不走,他極力思索,似乎找到了打動她的理由,急不可耐地跟她商量:“你帶我找到董永墳就行,你不白幫,我也可以幫你?!?/p>
胡小雁警惕起來,說:“我們不需要你幫忙,我也幫不了你。”
桑榆頓了頓,仍然開口道:“你奶奶咳得異常,應該是肺上有大毛病。我可以幫上一點小忙?!?/p>
他一語方落,胡小雁就篤定他是騙子。但終究沒壓制住好奇心,想看看他如何騙人,當即問道:“我奶奶會有什么大病?”
“我大媽以前也這樣咳,后來去醫(yī)院檢查,是肺癌。不知你奶奶檢查過沒有?”桑榆輕聲道。
“誰告訴你的?胡春林還是他老婆?”胡小雁很驚詫,她自然不會輕信“大媽”之類的故事,但她的驚詫也就變相承認了奶奶的病情。
“沒有人跟我說過,我就是看她癥狀跟我大媽差不多。后來我大媽的娘家人找了個偏方,把病治好了?!鄙S苷f。
“你知道這個偏方?”胡小雁還是心動了。她自然明白桑榆的“幫忙”,但又疑心這個偏方會古怪得像《藥》中的人血饅頭、網(wǎng)上傳言的癩蛤蟆……或者需要用經(jīng)霜三年的甘蔗、原配的蟋蟀之類的稀奇藥引。她不相信桑榆來了,就成了奶奶的救星。
“就是幾味中藥,不難買,也不貴。這樣嘛,我負責送藥來,三天就應該見效,有效了你再帶我去找董永墳,如果沒效果,我自己滾蛋?!鄙S芤姾⊙憧跉馑蓜?,急忙表態(tài)。
胡小雁盯了他一眼,雖見他一臉真誠,心底終究還有些猶豫。偏方能治病,但多少有些運氣成分。她回屋跟奶奶商量,只說是桑榆手里有個治咳嗽的偏方,看奶奶要不要試一下。奶奶倒十分欣然,她說自己就知道好幾個偏方,治凍瘡的、治拉肚子……又簡單又有效。
第二天早上,桑榆真帶了兩服中藥上門。打開藥包,奶奶也認識一些,不認識的,桑榆給她一一釋明。胡小雁昨夜已在網(wǎng)上查過,果然有他的文章與視頻,走過不少地方,看下面的評論,也有非議,多就文化真?zhèn)味裕箾]有人說他騙財騙色的。這時候她站在旁邊,看他溫言細語跟奶奶說話,言行舉止,終不像奸詐之人。
兩天一服。到第三天,奶奶果然不大咳嗽,胸也不悶了。
七
早上起來,胡小雁換了運動鞋,她要兌現(xiàn)諾言,帶桑榆去找董永墳。傳說垂暮的董永在會仙橋見七仙女時,受天雷驚嚇,也因此去世,董仲就將他葬在了橋旁邊的臥龍山頂。董永墳在一片馬尾松林中,沒有碑也沒有墳頭,就是一塊隆起的土堆,但周圍墳頭遍布,草木葳蕤,如不是清明或者春節(jié),幾乎無人登臨。
胡小雁在亂草叢中尋了路,將桑榆帶到董永墳前。桑榆愣了一下,在土堆前閉目立了一陣,又跪下磕了三個頭。胡小雁看他神態(tài)恭敬,不似一般看客,似乎真與董永文化有不解之緣。桑榆站起身,又默立了片刻,忽然抬起右手,嘴對著掌心吹一口氣。胡小雁站在不遠處,看見他掌心攤開,中間搖搖晃晃站起來一個紙人,是個穿戲服的女子。紙人伸一個懶腰,像剛睡醒的樣子。少頃,紙人忽然垂下頭,幽幽一聲嘆息,然后長袖一揮,開口唱道:
七女有心下凡去,
又怕父王戒律嚴,
我若不到凡間去,
孤孤單單到何年。
拜謝大姐好心腸,
助我下凡贈難香……
唱到此處,紙人將身一縱,從手掌上飄忽而下,御風飛行,落在路邊一叢香堇的紫色花瓣上。
胡小雁忍不住“呀”的一聲低叫,桑榆扭頭看她,紙人就軟軟地垂在花瓣上了。
桑榆收了紙人。胡小雁說:“這個太嚇人了,不像一般的魔術?!?/p>
桑榆說:“祖?zhèn)鞯摹!?/p>
胡小雁說:“你這么好的手藝,靠表演這個也能掙大錢吧?”
桑榆默然了一會,才說,他父母以前走江湖賣藝,有一次表演逃脫魔術失敗了,母親被淹死了,后來父親就再不表演,也禁止他表演。自己一年四季在外面跑,靠的是從前在廣告公司打工的一些積蓄,以及在網(wǎng)上發(fā)文章和視頻的一點收入。
“況且我對物質生活的要求也不高?!鄙S芙忉尩馈?/p>
胡小雁知道他是在給自己釋疑,又見他說到父母時候的真?zhèn)校南聦λ蜕倭藥追纸鋫洹?/p>
下了山,未進院門,就見廚房頂上炊煙裊裊,臘肉香氣滿院飄。胡小雁明白,這是奶奶要待客了。
“沒必要搞得這么隆重吧?”胡小雁質疑。
“人要懂得知恩圖報?!蹦棠桃贿呁钐爬锛硬瘢贿厒戎樆貞?。
“要是你愿意進醫(yī)院,也許藥費還沒有你這頓飯貴?!焙⊙愦蛉に菜闶琼槺懵駛€伏筆。打心底里說,她對桑榆的偏方能完全治好奶奶還是不抱希望,畢竟現(xiàn)代醫(yī)學已經(jīng)如此先進,卻仍然束手無策。偏方可能暫時舒緩了奶奶的病情,但終有發(fā)作的一天,那時候,還是需要靠醫(yī)院的鎮(zhèn)痛藥度過最后的日子。
“人不能這樣算賬!”奶奶白她一眼。
桑榆看起來灑脫,坐到桌邊還是顯得拘謹,奶奶一面給他夾菜,一面謝他。
“奶奶,這也是湊巧。你這是寒氣浸肺太久,得虧你身體素質好,要是旁人,早躺醫(yī)院了?!鄙S苷f。
“農村人嘛,皮實,你看我現(xiàn)在,一點兒事都沒有了?!蹦棠虛]揮胳臂。
“奶奶,你這個病要根除加調理的話,總要服藥一個月才夠,期間還不能干重活,還要保證營養(yǎng)。要是不根除的話,三五天之后,可能又會胸悶咳嗽,還影響你干活?!鄙S芴嵝阉?。
奶奶半信半疑。
“奶奶,要是你信得過我的話,就按我說的做。我還按時給你送藥來,算是感謝你今天對我的款待?!?/p>
奶奶看他一眼,猶豫道:“你說三天見效就見效,我當然信你。不過,再過幾天就該農忙了,等農忙過了,我再服你的藥,如何?”
桑榆搖搖頭:“這個藥,講究的是一鼓作氣,停一段時間,效果就難說了。”
“我這時候養(yǎng)病,地里的菜籽、小麥哪個幫忙收?機器去不了,人又請不到。”奶奶說。
胡小雁一直沒插話,她生怕桑榆說漏嘴,聽到后來,終于放心了,對桑榆也有幾分感激,不管治不治得好,桑榆也算是盡心盡力了。這時看奶奶動心,胡小雁插話道:“奶奶,你放心治,有我在呢?!?/p>
奶奶瞥她一眼:“靠你?只有喝西北風?!焙⊙惚灰?,顧自埋頭吃飯。她想的是能干多少干多少,畢竟父母都說,糧食爛地里也沒關系,只要奶奶愿意治病,萬一治好了呢?要值多少年的收成!
奶奶看桌上氣氛有些沉悶,目光從胡小雁身上轉到桑榆身上:“你要是能幫我收糧食呢,我就聽你的,安心治病。不過看你們年輕人細皮嫩肉,估計也干不了。”奶奶開玩笑。
“奶奶,過分了哈!”胡小雁制止她。
“奶奶,你要是愿意安心養(yǎng)病,又不嫌棄我做得不好的話,我可以留下來的。我也是農村出身,這些年,走過不少偏遠的地方,蹭過不少飯,也干過不少農活。不過你可得管吃管住哦?!鄙S苄Φ馈:⊙阌行╊拷Y舌,她看得出來,桑榆并不是在說假話。
“雁兒,吃過飯趕緊去把一樓那間客房收拾干凈,被褥全換新的?!蹦棠檀笙策^望,生怕桑榆反悔。
八
割菜籽的頭天,桑榆才住過來,就背了一個大包。胡小雁先前還擔憂奶奶會不會引狼入室,奶奶說,我活了七十多歲,連這點看人的眼力都沒有?這孩子是個好人,就是不曉得家庭如何,要是合適的話,跟你倒是蠻般配的。胡小雁哭笑不得,原來奶奶心底里還打著這個主意。奶奶說,她前幾天做了個夢,夢見一顆紅色的星星落在房背后,把旁邊的山坡都照亮了。她問了菩薩,說是紅鸞星動。結果,桑榆就來了,這就是緣分哪。
胡小雁極懷疑這是奶奶給自己唐突留下桑榆找的借口,但細細梳理,覺得桑榆干凈清爽、和氣細心,也難免奶奶對他產生好感。但桑榆的應承,胡小雁總覺得突兀。
第二天一早,奶奶要跟著胡小雁和桑榆下地,被胡小雁堅決攔?。骸皠e去,旁邊看都不行,你一去了就管不住自己的手?!彼鋵嵱袀€私心,想單獨打探一下桑榆。
桑榆不等她試探,跟她解釋,像他這種要做文化內容的,最重要的就是身體力行,這樣感觸才深,作品的感染力就深。況且白吃白住,還能省不少錢。
桑榆的理由似乎也成立。他后半段的玩笑話,胡小雁自然還是聽得明白,知道他是要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這個免費勞力,這般用心,胡小雁心里還是有些感動。
動開手來,桑榆果然沒有吹噓,是一把干活的好手。胡小雁跟得吃力,但不似跟奶奶割,好意思偷懶。兩個人相互繃著,就比往年割得快,連奶奶都驚訝,胡說什么“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打菜籽那天,奶奶想去翻秸稈,桑榆說,要么戴口罩,要么只能去地埂邊坐著。打菜籽要太陽猛,戴著口罩一會兒就感覺出不了氣,奶奶只有坐在田埂邊,感嘆道:“打從十幾歲下地,我這是第一次農忙的時候坐在旁邊看熱鬧?!焙⊙愣核骸澳慵硬唬俊蹦棠虛u頭:“說不清心里啥味道。”
胡小雁跟桑榆成了搭檔,話題漸漸敞開,幾天干下來,相互間熟悉了不少。唯一尷尬的是胡小雁家只有一處洗澡間,每天干完活洗澡,難免在洗澡間門口碰面,胡小雁就有些臉紅。
菜籽打完,離割小麥還有兩天空閑,胡小雁決定帶桑榆去找趙老師。兩人干活的時候胡小雁將董永董仲的故事已經(jīng)講得差不多了,桑榆最感興趣的是趙老師說的石碑。“看不到石碑能看到拓文也好。”桑榆說。
胡小雁騎電瓶車馱著桑榆去了趙老師家,趙老師多看了桑榆兩眼?!澳隳信笥??”他問胡小雁。
“不是?!焙⊙隳樣行┘t。
“耍朋友是好事,不用遮遮掩掩的。董仙廟很靈的,你那天上廟磕了頭的啊。”趙老師笑道。他面容清瘦,笑起來有她爺爺?shù)哪欠N親切,只是比她爺爺白,顯年輕。
“清退民師搬一次東西,后來自家修新房又搬來搬去,就不記得拓文放哪里去了。想起來就找,折騰慘了。不過運氣還好,找到兩張,功夫沒有全然白費?!壁w老師說。“碑是肯定看不到。九二年學校改建,用挖機拆的廁所,我是在廢土中看到碑,才拓了碑文。后來碑不見了,估計是被埋在地基里了?!壁w老師說。他當時用了四張大白紙才覆蓋全碑文,可惜不專業(yè),臨時用鉛筆粉涂抹下的文字,時間久了,模糊得厲害。
桑榆臉上滿是遺憾。胡小雁看鋪在長條桌上的兩張白紙,紙面泛黃,字跡有的倒還清晰,有的隱隱約約,有的就只剩一小團墨跡。趙老師指著字,一邊辨認一邊適時補充:“漢董永之子仲,母即七仙女。生而靈異,精符箓,驅邪怪,嘗游京山之潼泉,以得山多虺毒,書二符鎮(zhèn)之,其害遂絕?!角锶胧裥扌校俣锤趶V漢郡郪縣臥龍山麓,既成,白日飛升,駕蒼鷺西去……”胡小雁看得稀里糊涂,但那最后“辟洞府于廣漢郡郪縣臥龍山麓,既成,白日飛升,駕蒼鷺西去”,字跡還算清晰,她也勉強認得。
桑榆將拓文細細地拍了照。回去的路上,他主動要騎車,說,坐在后面慚愧,男同志當司機是天經(jīng)地義的。
胡小雁心中受用,但嘴里嘀咕道:“來的時候咋沒這個覺悟?”
桑榆辯解:“先前既找不到路,又怕自己技術太差。”
胡小雁說:“現(xiàn)在你發(fā)現(xiàn)是我技術差,所以你找到自信了?”
桑榆嘿嘿不語。
胡小雁坐在后排,不自禁地抓著桑榆的后衣擺,清爽的男子氣息令她有些心旌飄搖。行至中途,胡小雁見路邊有結莢的野苕子,讓桑榆停了車,下去摘苕莢做了個哨子,一路伊哩烏嚕吹回去。
這天晚飯,胡小雁心情大好,親自去廚房跟奶奶炒了幾個菜,又去胡春林店里搬了一箱啤酒,要感謝桑榆這幾天的勞苦功高。
桑榆酒量極差,勉強干完一瓶啤酒,已是滿臉通紅。胡小雁收拾了碗筷,專門泡了杯濃茶,去看桑榆,怕他醉倒。桑榆正靠著床頭打盹,聽見門響,人一下子就醒了。胡小雁遞茶給他,見他眼神還有些迷蒙,就坐下來陪他說話醒酒。兩人聊著聊著,言語間就上了些溫度,有種相談甚歡的感覺。夜色漸深,氛圍愈濃,胡小雁沉浸其中,漸漸有些不能自拔,她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但身邊陪著個有好感的年輕男子的愉悅,卻是內心里向往的生活。她覺得桑榆眼神也有些熱烈,心里愈發(fā)有些慌張,但內心深處總有個壁壘,控制著她不至于失態(tài)。這樣一來,那種水到渠成似的融洽中就生出一絲尷尬,屋外昆蟲的嘶鳴、偶爾的犬吠拉回了鄉(xiāng)間的寂寥,也為他們按下了暫停鍵。
回到樓上房間,胡小雁心里有點恨自己關鍵時候的怯懦。
九
小麥收完,桑榆黑了一圈,人倒更壯實些。
奶奶避開他跟胡小雁說:“雁兒呢,你要抓住機會哦,桑榆這孩子,還真是不多見,又勤快,又懂得尊敬人,又善良,還能干?!?/p>
胡小雁說:“你說的哈,奶奶!”心一橫,就去將桑榆房里的被子、背包搬到了樓上。奶奶愣了半晌,罵道:“個死女子,老子還看走眼了!”
胡小雁覺得生活忽然就像開了掛,變得陽光燦爛,美好無比。
秧苗下田,玉米紅薯栽下地,胡家溝又閑了下來。奶奶服藥差不多一個月了,桑榆要胡小雁帶奶奶去醫(yī)院復查一次。胡小雁說:“算了,奶奶不愿去的,又不能跟她說真相。反正她也沒發(fā)病,這樣挺好的?!逼鋵嵥睦锖ε?,畢竟不敢堅信偏方真能治好肺癌,桑榆這樣自信滿滿,她怕奶奶要是腫瘤依舊,桑榆在她和奶奶的心目中會不會人設崩塌?
“那你就這樣一直陪著她?”桑榆問。
“不是還有你嗎?”胡小雁撒嬌。桑榆笑笑不語。
胡小雁其實也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朝夕相處,她已經(jīng)認定桑榆了,但一說到未來,桑榆總會岔開話題,胡小雁也有些失落,總怕他沒有牽絆,說走就走。其實她的期望值并不高,能跟桑榆有個家,能掙錢養(yǎng)家,開開心心就好。沒帶奶奶去檢查,桑榆也沒表達離去的意思,她隱隱約約覺得,奶奶的病,就是拴住桑榆的繩,但要拴得更穩(wěn)更久,卻要靠自己??嘞肓藘商欤S苌塘浚骸耙?,我們開個直播掙錢,你來表演魔術。奶奶的事情,再過一段時間,找個由頭,騙她去醫(yī)院檢查?!?/p>
桑榆搖搖頭:“我父親告誡過我,不能表演魔術?!?/p>
“你不是表演過了嗎?變身份證,讓小紙人唱戲?!焙⊙阏f。
“那不一樣。父親的意思是不能拿這個掙錢吃飯,偶爾娛樂一下可以?!鄙S苷f。
胡小雁本以為自己想了個精妙的主意,不意被潑了冷水。她一整天都悶悶不樂,到了晚上,桑榆逗她:“你小時候奶奶真的叫你青樁嗎?”
“是啊?!?/p>
“因為你長得像青樁?”
“滾,人怎么可能長得像鳥?”
“要不,我給你變只青樁,讓你們比較一下?”
“馬上變,不變是烏龜王八蛋!”
桑榆的笑噎在臉上,胡小雁得意揚揚地懟他:“變嘛。道具都沒有,我看你咋個變!”胡小雁打定主意要欺負一下桑榆,誰叫他不直播魔術呢。
桑榆無可奈何,背對著窗戶,念念有詞,然后一轉身,沖窗戶外招手:“來。”四周一片靜寂,連樓下的黃狗也不叫一聲。
“來個鏟鏟!”胡小雁大笑,房間里連蚊子都沒有多一只。
“你過來。”桑榆沖她招手,她走到窗邊,順著桑榆的手指望出去,一輪半月照著庭院,一只大鳥縮著脖子立在柑橘樹旁,月光落在它灰黑色的毛羽上,濺起點點清輝,果然是只青樁。胡小雁訝然,要下樓去看。桑榆說:“這會兒去會驚了它。不著急,它會留在這里陪你,你可以去跟它好好比一比,看你們長得像不像?!?/p>
這一夜,胡小雁夢見胡家溝水庫里飛來飛去的青樁,就像滇池的紅嘴鷗那樣多。天亮的時候,她已經(jīng)分不清昨晚桑榆變出青樁的事情,是夢還是真,迫不及待下了樓,看見奶奶站在柑橘樹下,伸手撫摸面前的青樁。青樁縮著脖子,木樁似的紋絲不動,滾圓而清亮的小眼珠像一泓清泉,深不見底。
奶奶臉有憂色,跟胡小雁說:“好多熟人都在問,你們啥時候辦酒。要不你跟桑榆商量一下,雙方家長見個面?”胡小雁嘟囔道:“現(xiàn)在這個樣子就開始談婚論嫁,會不會太急了點?”奶奶說:“現(xiàn)在是啥樣子?我總覺得桑榆不是一般的人,你們早點辦事,我心里也踏實,免得夜長夢多。”胡小雁說:“這種事情,我怎么好開口。談婚論嫁都是男方主動。”奶奶說:“合適的時候我去敲敲邊鼓?!?/p>
婚嫁的事,胡小雁自然憧憬過,畢竟她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這個年齡的農村女孩,基本上都結婚了??伤植荒芊畔伦约旱淖饑?,所以也很猶豫,有時候望著青樁,發(fā)現(xiàn)自己真跟它一樣,都是呆鳥。
十
等了兩天,奶奶還沒跟胡小雁回話,也不知她的邊鼓敲了沒有。胡小雁看不出奶奶的臉色有啥變化,又不好打聽,害怕奶奶以為自己是急著想嫁出去了。但桑榆的神色似乎有些變化,像懷著心事。胡小雁難免往壞處想,心底頗有些失落。
這日夜里,胡小雁在夢中感覺到有人推她,睜眼一看,桑榆俯身在她面前,笑嘻嘻地說:“走,直播去,我們整個驚天動地的大魔術?!?/p>
胡小雁大喜,翻身起來,外面天光大亮。桑榆拉著她就去了會仙橋。胡小雁在橋下架好設備,桑榆進入鏡頭,穿一套月白色的漢服,戴著儒生帽,手里捏著一根黃荊條的短杖,神情莊重。陽光從對面山頭反照過來,會仙橋的石頭分外的黑,桑榆白色的衣服反射出點點光暈。胡小雁有些驚詫,也不知道他啥時換了這樣的裝扮。
桑榆舉起短杖,對著空中喝了一聲:“起!”胡小雁莫名地打了個寒噤,感覺到山谷里起風了,就像無數(shù)涼爽的小手從她的頭發(fā)上、臉上、后背撫摸過去。風拂過會仙橋,黑色的巨石就像水中的微波,輕輕漾動。胡小雁嚇了一跳,揉揉眼,只見會仙橋安安靜靜地伏在洪水溝上,桑榆虛瞇著眼,站在橋上紋絲不動,就像院子里那只青樁。
云從遠方奔涌而來,還裹挾著隱隱的雷聲。胡小雁心中忽然有些慌亂。
云層越壓越低,慢慢地堆積在桑榆頭頂,一只雪白的手忽然從云層中伸出來,輕輕握著桑榆手中的短杖,會仙橋忽然輕輕隆起,巨石扭動,宛如骨節(jié)收縮移動,一點點將桑榆送入云層,先是舉著的手,然后是額頭。桑榆忽然睜開眼,目光輕輕掃過胡小雁,滿是悲憫。胡小雁心中泛起一絲恐懼,她丟開手機,奔向橋頭,想將桑榆拉下橋來。
云層一旋,將桑榆完全卷住,忽然間轟隆隆一聲霹靂,流云變幻,就像一只巨大的青樁漫舒雙翼,緩緩西去。眨眼間云消霧散,只留會仙橋安靜矗立,仿佛千百年從來如此。陽光不知從何而來,照得山谷一片金黃。
“桑榆!”胡小雁大叫一聲,只覺悲從中來,一時抑制不住,放聲大哭。
忽然一聲鳥鳴,聲貫云霄。胡小雁猛然驚醒,鳥鳴聲真真切切,猶在耳邊。
窗外晨光初現(xiàn),胡小雁翻身下床,推開窗戶,只見院子邊的青樁已經(jīng)飛到水庫上方,漸漸越過水庫對面的山,向著涪江西邊飛去,越飛越遠,漸至了無影蹤。留在山谷間的鳴聲,在輾轉回蕩中漸次變弱,那些高亢嘹亮散去之后,剩下的仿佛就是些低泣與嗚咽了。
胡小雁待了片刻,心中越來越不踏實,開門去了對面桑榆的房間。推開門,床上疊得整整齊齊,桑榆跟他的背包了無蹤跡。胡小雁沖下樓,一直跑到胡春林店門口。公路上空空蕩蕩,偶爾騎過一個送孫兒上學的電瓶車。她站在公路邊上,一遍一遍撥打著桑榆的電話,手機里不斷回復著:“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p>
天色大亮,胡春林開店拉卷簾門的聲音驚醒了失魂落魄的胡小雁,她強打起精神走回家,剛走到院門口,看見奶奶坐在屋檐下的小凳上,滿眼悲憫地望著她。
“你知道他要走?”她盯著奶奶。
“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蹦棠陶f。
十一
胡小雁在床上睡了兩天,第三天早上,天剛亮,“咚咚咚”的聲音將她驚醒,聲音沉悶,不是敲門。她眼睛都不想睜,但敲擊聲不停,每一聲都像撞在她心臟上,令她氣血翻涌。她循聲望去,透過半掩的窗簾,兩只黑鳥正輪番往窗戶玻璃上撞。她無奈,只好下床,一推玻璃,兩只鳥呼啦啦就飛走了。朝陽正斜照在庫區(qū)的水面上,正是半湖瑟瑟半湖紅,那兩只鳥頂著陽光,漸漸飛入暗處,倏忽不見。
胡小雁呆愣愣出了會神,耳畔就傳來壓抑而沉悶的咳嗽聲,一聲追趕著一聲,它們穿出一樓的窗戶,在水面上滾滾向前,又被對面的山逼回來,一聲不落地撞上她的耳膜。
胡小雁清醒過來,趕忙下樓。奶奶正蹲在垃圾簍前咳嗽,垃圾簍里丟著幾團紙,血色殷紅。
該來的還是來了。胡小雁心下有些凄惶。
她趕緊給胡春林打電話,請他幫忙租車,自己又急急上樓換衣服。進了醫(yī)院,掛上液體,奶奶沉沉睡去。胡小雁趕緊給父母打電話,電話那頭有些遲疑,胡小雁說:“醫(yī)生說了,最多七天!”她的語氣有些沖。
奶奶只熬到第五天上。
她半睡半醒哼哼了兩天之后,就幾乎沒有清醒過,第五天,她忽然眼神清澈,拉著胡小雁的手柔聲道:“雁兒辛苦了……桑榆的事,都是命,你也莫難過,要好好的呀……”一邊說,眼角竟?jié)L下兩顆淚來。
“我很好……”胡小雁有些哽咽。
“我本來想敲邊鼓的,但桑榆很聰明,先跟我開門見山。他說,你們倆清清白白的,啥事也沒有。我說,怎么能說沒有呢,你傷了她的心。他說,他給不了你要的生活,怕負了你的一片真心——”
“別說了,奶奶,都過去了,你多休息會兒?!彼鋵嵑芟肼犐S苷f了些什么,但又不想讓奶奶勞心費力。傷心的事,留到明天再說。
奶奶精神有些亢奮,她并沒在意胡小雁說些什么,幾乎是自顧自說下去:“他說你善良、單純,需要找一個勤懇踏實的人過日子。他說你就想要簡單的生活,但他想探究的東西太多,很難在一個地方穩(wěn)定下來,對他來說,簡單的生活就意味著乏味和厭倦。他說,不合拍的生活,對雙方都是傷害。他都這樣說了,我也知道留不住他,又怕你傷心,那就讓他悄悄地來,悄悄地走吧?!蹦棠桃豢跉庹f完,仿佛卸下一副重擔,渾身松弛下來,眼神又黯然了。
胡小雁知道他們都沒有說謊,但奶奶的話還是攪起了她內心的不甘。她覺得自己是能夠隨遇而安的,愿意跟自己喜歡的人去過夫唱婦隨的生活??墒巧S転槭裁床荒苣呐略囂揭幌滤?,就武斷地決定了兩人的未來?是真的為她好,還是心里沒有她?如果沒有她,為啥要像家人一樣忙里忙外,是因為同情,還是上天派來陪她和奶奶度過人生一段煎熬的?胡小雁心里五味雜陳,都沒注意到奶奶的手在她的手掌中愈來愈涼……
奶奶去了。辦完喪事,清理掉奶奶的遺物,胡小雁覺得世界完全被抽空了。她渾渾噩噩的,就像父母手中的提線木偶。
過了頭七,父母要趕著回去上班,詢問胡小雁的打算,胡小雁哪兒也不想去。
“就你一個人在家,吃飯都成問題!”母親說,“要不跟我們一起去,找個廠上班?”
胡小雁搖搖頭。
“你這樣子……誰放心?暫時不想上班也行,我們在外面租個房子。好多年了,我們都沒跟你在一起好好過一段日子了?!备赣H說,語氣里滿是愧疚。胡小雁心里有些感動。她哪里也不想去,但去哪里其實也無所謂。
回東莞的時候他們乘的飛機。這是胡小雁第一次坐飛機,雖然精神不濟,但畢竟年輕,多少有些好奇心。她靠著舷窗,一直打量窗外,看房屋越來越小,山丘變成饅頭,河流變成帶子,然后是云海,就像冬天的霧,但又明亮光潔,沒有那種晦暗而濕漉漉的感覺。等飛到云層之上,天空豁然開朗,太陽孤獨高懸,飛機懸浮在虛空之中。渾然一體的云層在腳下構成了另一個世界,有大地,有山巒,有匍匐的羊群……還有翱翔的巨鳥,它們自由而閑適,胡小雁心情漸漸開朗,恍惚覺得進了神仙的地界。
他們一家三口選的同一排位置,母親坐中間。母親比胡小雁還緊張,飛機開始滑行,她就攥緊了胡小雁的左手,等到完全開始平飛,她的手上才松了勁。胡小雁已經(jīng)多年沒跟母親靠這么近,也沒被她這么長時間地攥著,身體有些僵硬。手上的松動,讓她本能地想抽手回去,但母親的手馬上就緊了緊,胡小雁沒抽出來。她扭頭看母親一眼,母親疲憊而略顯蒼老的臉正對著她,近在咫尺,無法回避。母親偷窺被人發(fā)現(xiàn),尷尬一笑,似寬慰,又分明藏著辛酸與無奈。
胡小雁心中抖了一下,回她一個微笑,想說什么,終究開不了口。她又將臉扭向窗外,隔了一會兒,覺得左手上母親的手指漸漸攤開,她輕輕將手抽出來,這回母親的手并無反應。她又扭過頭,發(fā)現(xiàn)母親頭靠在父親的肩頭睡著了,滿臉疲倦在睡夢中漸次舒展開來。父親瞇著眼,抄著手,像釘在座椅上。
胡小雁心中有些暖意,也有些歉然。她的目光不忍逗留。這時候,飛機下一朵云忽然飄離了它們的隊伍,慢慢升騰起來,漸漸變幻成一只巨大的鳥,就像胡小雁夢到的青樁。陽光照在鳥背上,云卷云舒,兩個金色的人影立起來,漸漸有了人的臉龐,帶著褶皺,帶著慈祥,帶著盈盈笑意,甚至開始眼波流轉,那不是奶奶跟爺爺嗎?
胡小雁將額頭抵在舷窗上,眼淚忍不住就出來了?!澳棠?,我會好好的。你們也要好好的呀……”她在心里默念道。
飛機漸行漸遠,那云朵漸飄漸高,慢慢掩在太陽之后,沒了蹤跡。
【楊啟云,四川三臺人,四川省作協(xié)會員。主要從事小說、散文創(chuàng)作,出版長篇小說《老聃和他的食鐵獸》、小說散文集《桐花時節(jié)最憶君》、長篇紀實《同在一片藍天下》(合著),作品散見《文學界》《劍南文學》等刊物?!?/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