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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位歷史學家的文學生涯
來源:文匯報 | 虞云國  2024年11月04日08:19

程應镠先生曾任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顧問、中國宋史研究會副會長兼秘書長,向來以史學名世。隨著歲月的磨洗,他的作家那一面影已鮮為人知。最近問世的《程應镠文學文存》,為他的這一身份留下了雪泥鴻爪。

程應镠出身于江西新建號稱“一門兩督撫”的官宦世家。七歲入家塾習學《詩經(jīng)》、“四書”與《左傳》,而后進讀《古文辭類纂》,自憶“一些經(jīng)史子集的知識,都是從這部書得來的”。十四歲,赴南昌改受新式教育,課余沉迷俄國小說、古典詩詞與《世說新語》《論衡》等古籍。高中階段熱衷“五四”以來的新文學作品,先迷上郁達夫的小說與散文,最終為沈從文所吸引,做一個像《邊城》作者那樣的作家,縈繞著他的夢思。

一、想得燕京讀書日

1935年秋,程應镠考入燕京大學,民族危亡已迫在眉睫,不久,“一二·九”運動爆發(fā)。由美國主辦的燕京大學,校園氛圍相對寬松,學生文學社團與藝文刊物蓬勃多元。他既憂心時局,又醉心文學,同時投身于學生運動與文壇活動。正如他在《略論燕園文壇》里說:“跟著偉大的一二·九運動,燕園作家堅強地踏上了民族抗戰(zhàn)的路。”

程應镠的文學創(chuàng)作始于1936年,作品不時登上燕園與平津的文學報刊。他先后用過徐芳、流金、沈思、旒珍、仲思、況自等筆名,流金用得最多,也最為人知。每個文學青年都做過詩人的夢,他也最先以新詩而知名燕園。

1936年初,程應镠加入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在參與救亡活動同時,也參加了北方左翼作家聯(lián)盟。燕園近五十名文藝青年成立“一二·九文藝社”,他作為負責人主持社刊《青年作家》。為爭取名作家加持,他作為代表往謁仰慕已久的沈從文,從此維持了終生的友誼。《青年作家》聘請沈從文、蕭乾、林徽因、陸志韋、陳夢家、聞一多、曹靖華、孫席珍、楊剛、齊同(高滔)、謝冰心、郭紹虞等三十人為特邀撰述人,沈從文為創(chuàng)刊號撰寫了《對于這新刊誕生的頌詞》。

這年春夏之際,程應镠與同學王名衡(筆名天藍)籌建“大學藝文社”,社員均為燕京大學等北平諸高校與浙江大學的學生。5月1日創(chuàng)刊《大學藝文》,僅出一卷二期即因經(jīng)費而終刊。

這年夏天,清華大學創(chuàng)建北方文學社,程應镠代表燕京大學“一二·九文藝社”與“大學藝文社”參加了成立大會。他在燕大訂交而后來知名的作家有宋奇(即宋淇)與天藍等。1937年2月,他邀集宋奇、夏得齊(即周游)與葛力在《燕京新聞》上創(chuàng)辦《四人行》專欄,每月一期,由四位加盟者輪值編輯。專欄共出四期,另出三期增刊,因抗戰(zhàn)爆發(fā)而中斷;他編了第二期與5月的散文增刊。

程應镠有《略論燕園文壇》,對燕園文學作鳥瞰性評論,最后疾呼:“把眼睛看一看。世界,人物,自己的前途,民族的命運,從事文學的人,絕不難找出自己所應走的路。我們需要真實的作品?!彼凇秾ψ骷议g新的運動的一種看法》里揭出自己的文學主張:“以真實的事作骨干,而寄以作者自己的理想,心匠獨運,成而為文,這類作品,我們似嫌太少,而我們所需要的卻是這一類?!?/p>

燕園時期是程應镠文學生涯的發(fā)軔期。他懷揣著作家夢,嘗試各種文體,以故鄉(xiāng)舊事與個人感懷為中心,以散文與小說為主打。小說《秋收》《荷姑》《吃新》《掃墓》都取材于故鄉(xiāng)見聞,頗有沈從文鄉(xiāng)土小說的韻味;其中《玉石井的風波》傳奇而凄美,初具自己的特色。他感悟到文學應該關心民族的命運,也有類似《從北平到百靈廟》那樣報道察綏抗戰(zhàn)將士的成功之作。但燕園文學畢竟只是他的啼聲初試,可借其詩句“尚余春夢足清談”作為概括。

二、南北此心系烽火

1937年的盧溝橋炮聲,讓程應镠深切感受到自己的前途與民族的命運從此徹底改變。這年,他顛沛流離,在武漢大學借讀期間與趙榮聲、劉毓衡(即陳其五)創(chuàng)辦了名為《活報》的刊物,將文學活動與抗戰(zhàn)烽火自覺聯(lián)系起來。12月,他北上山西,進入八路軍115師343旅686團任宣傳員,負責編印戰(zhàn)地油印報,同時在漢口《大公報》副刊上發(fā)表關于八路軍的報道、散文與小說。1938年夏初,他前往延安,隨即奉命南赴武漢,辦理火線通訊社登記事宜。待命期間,他結識了臧克家。

南下流亡,山西抗敵,延安行歷,閭里聞見,程應镠的文學創(chuàng)作刻畫了國難當頭時的社會眾生相。他寫了《流亡之一頁》《陜行雜記》與敵后抗日、故鄉(xiāng)蒙難等系列作品,以《汾水的西岸》《夜行》《黑夜的游龍》《姑射山中的風雪》等報道最具社會影響。1938年3月13日,《大公報》記者陳紀瀅有《寄文藝戰(zhàn)友——流金》,對他的戰(zhàn)地報道大為推許:“姑射山中行軍的一段很雄壯,這也是你個人歷史創(chuàng)造的首頁,我盼望從這頁起,一頁比一頁好,不再寫姑射山,汾水,風陵渡!而重寫呂梁山,平型關!”

創(chuàng)辦火線通訊社受阻,程應镠間關赴滇,繼續(xù)入讀西南聯(lián)大。聯(lián)大學習之余,他與徐高阮、丁則良等創(chuàng)辦了壁報《大學論壇》,作為論政論學論文的公共陣地,成為聯(lián)大壁報的靚麗風景線。沈從文時正執(zhí)教于聯(lián)大,師生過從遠較燕大時頻密。程應镠課余堅持寫作,昆明、重慶、香港等報刊文藝副刊頻頻可見他的散文與小說。因沈從文推薦,他從1939年5月起為昆明《中央日報·平明》副刊撰稿,其《澄江小記》頗受鳳子的贊賞。與此同時,他受沈從文之命編輯《平明》副刊,組稿對象包括汪曾祺與袁可嘉等。1940年6月1日,畢業(yè)在即,他在《平明》上刊載《告別》,交代了投稿與編輯的經(jīng)過:

去年五月十八日,《平明》創(chuàng)刊后一期,我即為《平明》寫稿。十月底,幫忙鳳子先生編幾個特刊。十一月底鳳子先生去渝,至今年四月,我又幫孫毓棠先生看稿,四月以后,我始正式負編輯之責,至本月底,為時不過兩月。此外,《星期綜合》自二月創(chuàng)刊,是一直由我編著的??傆?,我和《平明》的關系,共一年又十三日,先后編過散文、翻譯、批評與介紹共三期,《星期綜合》十四期,《平明》兩月。

聯(lián)大時期,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與紀實報道依舊圍繞著抗戰(zhàn)主題。散文《鄉(xiāng)思》仍以故鄉(xiāng)為題材,刻畫了異鄉(xiāng)游子與故里老人遙隔數(shù)千里的互相思念,雙方異地的情景切換,行文清雋而凄美,情感細膩而真切,被選入《中國新文學大系》(1937—1945)《散文卷》?!兑剐小访鑼懓寺奋娨剐熊?,調(diào)動了他在山西親歷的素材,經(jīng)沈從文筆削,先刊于其主編的《今日評論》文藝欄,后英譯轉(zhuǎn)載于《大西洋雜志》傳播海外。

1940年夏,因沈從文之介,程應镠編選了近作《一年集》,列入章靳以主編的“烽火叢書”,1942年由烽火社在重慶出版;其后又由巴金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編入“文季叢書”,1949年初在上海再版?!兑荒昙肥丈⑽氖?,著力書寫了這場戰(zhàn)爭給人們帶來的悲歡離合。姜德明在《流金的〈一年集〉》里說:“書為戰(zhàn)時流離之作,甚至是一氣呵成,讀來很有感染力。”他還指出:“《一年集》是一本抒情意味濃郁的書,也是一本文筆質(zhì)樸,充滿了抗戰(zhàn)氣息的散文集,盡管書內(nèi)沒有一篇是直接寫戰(zhàn)爭的?!逼渲袑懝枢l(xiāng)的篇什,“乍看這一組散文,不過是寫靜止的故鄉(xiāng)和親子之情,實際籠罩在人們心頭的仍是那場偉大的民族自衛(wèi)戰(zhàn)爭。這不是一般的傷離別情”。他的結論說:“在我們的抗戰(zhàn)文藝史中不應任它湮滅掉?!痹凇冻虘H的散文集》里,倪墨炎從文學角度評說:“作者的文字優(yōu)美而不艷麗,清秀而不平淡;不論寫景還是敘事,都富于抒情色彩?!彼€點明了程應镠散文個性的來歷:“沈從文始終是他敬重和追慕的老師,幾十年間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他的散文,總覺得和《湘行散記》《湘西》在血脈上有相通之處。要說他的散文的個性,恐怕也要從這里說起。”

聯(lián)大時期,程應镠依然耽讀舊體詩,對中國古典詩歌獨具體悟,發(fā)表了《門外談詩》。針對西洋將詩兩分為敘事與抒情的說法,他提出中國詩應該劃分為說理的、言情的與寫景的三類,力主說理詩同為中國詩最寶貴的部分。針對聚訟紛紜的唐宋詩分野,他認為,唐詩“充滿了音樂的快感”,宋詩則“給我們一種圖畫的鮮明”,唐宋詩區(qū)別“一個是身在其中,一個是身在其外;一個令人近乎沉醉,一個令人近乎清醒”。他強調(diào),詩的藝術,“一為言語的藝術,一為文字的藝術”,而“從《詩經(jīng)》以至唐詩,是從運用言語入詩到運用文字作詩的階段”。對這篇詩論,詩歌翻譯家許淵沖在《續(xù)憶逝水年華》里大為推重:“其中有不少獨到的見解。從中可以看出流金的綜合能力和分析能力,他也像唐人一樣對人生和世界能看其全了?!?/p>

抗戰(zhàn)前期是程應镠文學生涯的成熟期。南北烽火,勇赴國難,所見所聞,刻骨錐心,為文學寫作積儲了感人的素材;燕園時期覺悟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民族命運之關系,這時才有筆與火的實踐;重返西南聯(lián)大的復讀歲月,讓他既有反芻咀嚼這些經(jīng)歷與題材的余暇,也獲得了文學活動的人脈與平臺。這些正是他在紀實報道與小說、散文等領域?qū)懗鲎詈米髌返脑?,倘若用他的詩句作提煉的話,那就是“哀時俱作不平鳴”,這也契合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規(guī)律。

三、血寫文章論本原

1940年夏秋之際,剛從聯(lián)大畢業(yè)的程應镠就應原燕大同學、中共地下黨員趙榮聲的召約,前往河南正面戰(zhàn)場,在駐軍洛陽的第一戰(zhàn)區(qū)長官司令部任職。他對抗戰(zhàn)前線的國民黨軍隊深致不滿,一方面以舊詩抒寫家國之感,一方面寫小說、散文與時論投寄前線與后方的報刊。

1941年3月前后,程應镠為第一戰(zhàn)區(qū)干訓團開設文學講座,講俄國文學,著重討論屠格涅夫小說中的女主人公。約略同時,他刊發(fā)了《論目前文學五事》與《展開北戰(zhàn)場的文藝運動》。前文討論了新文學與抗日戰(zhàn)爭及民族精神的關系。后文立足抗戰(zhàn)的地域性差異,強調(diào)現(xiàn)實題材的真實關鍵在于:“有愛憎,便有真實。題材之真實與否,便看有沒有真實的愛憎。”

1941年5月起,程應镠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京兒與小慶》,部分章節(jié)交《北戰(zhàn)場》先期揭載,成為幸存的部分。他致友人短箋說:“此小說已述及未述之事與人物,與余均有深厚愛情”,并自許“作書者之真摯情感或可掩文字之未及”。

1942年10月,他移職第一戰(zhàn)區(qū)政治部秘書,組織《北京人》劇團,主持排練與演出曹禺的《北京人》,歲末年初在洛陽連演二十天。次年2月,他在《陣中日報》刊出了《〈北京人〉的悲劇精神》,可視為他的《北京人》導演手記。他比較《北京人》與《雷雨》《日出》《原野》后指出:“曹禺先生的作品,都是悲劇,而只《北京人》里的人物,充滿著悲劇的精神”,并與眾不同地認定:“《北京人》在這一意義上,就超過了作者其他三個作品?!薄侗本┤恕返臒嵫菡衼砹塑娭蟹磩臃肿拥臄骋?,當準備排演《蛻變》時,就造謠說他是共產(chǎn)黨。眼見陷害將至,他被迫重返西南。

1943年8月,程應镠輾轉(zhuǎn)貴陽,擔任清華中學國文教師。他一邊為大后方的報章副刊續(xù)寫散文與時論,同時倡導成立了清華文學會,確定“愛與創(chuàng)造”為會訓,籌劃了文學系列講座,親作關于屈原的學術講演,其他人講詩人歌德、童話與雜文等專題。次年9月,他移居昆明,仍寄望于清華文學會的發(fā)展,捐資千元作為會費。

寓居昆明期間,程應镠任教于云南大學,接續(xù)與沈從文的交往,與聞一多、吳晗的關系也趨于密切。他與聞一多論詩,借閱其《楚辭校補》手稿。聞一多告誡他要讀《說文》:“不論治史,或是研究古代文學,都要一字一字地認真讀一遍?!背虘H寫的《“一二·九”回憶》等都交由聞一多刊于云南民盟刊物《民主周刊》。他在昆明時期,小說銳減而時評激增。散文除紀實性的《北方五篇》取材于河南軍旅,在《心聲》《新生》《我說》等系列散文中議論性與思考性明顯加強,鼓吹政治民主與思想自由成為主導性傾向。這與抗戰(zhàn)后期大后方民主浪潮的高漲固然有關,但聞一多的作用也不應忽視。

1945年,沈從文主編《觀察報》副刊《新希望》,日常編務委托給程應镠,直至抗戰(zhàn)勝利。他邀約鐘開萊、丁則良、王遜、馮至等師友為撰稿人。聞一多認為這一副刊脫離政治,不太贊成他參與編務。他在政治上偏向聞一多,在文學上追隨沈從文,一度試圖調(diào)和他倆的關系。1946年7月,聞一多慘遭暗殺,他前往吊唁,傳聞自己也上了黑名單,便倉皇離滇,返鄉(xiāng)避難。

1947年2月,程應镠抵滬,執(zhí)教海上高校,結識了孫大雨與戴望舒,與詩人臧克家、散文家碧野也有交往。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完全中輟,紀事或抒情的散文也急遽減少,更多改用雜文、時論等體裁,激烈抨擊與辛辣諷刺國民黨的和平陰謀與專制統(tǒng)治,呼吁民主與法治,表明“和人民共在”的政治立場?!稁兔εc扯淡》《癡人說夢》《論持久和平》《停戰(zhàn)乎?和平乎?》,僅從篇名就不難領略其匕首與投槍的戰(zhàn)斗風格。1949年5月末,《展望》特刊上的《歡迎人民解放軍》成為其時論的終篇。

整個四十年代,是程應镠文學生涯的延續(xù)期,其中又分河南、西南與上海三個時期。河南時期,他身處正面戰(zhàn)場,苦悶于難有作為,小說突破了故鄉(xiāng)題材的局限,紀實仍取自前線見聞,但都貫穿著憂心家國的主題,可用其詩句“憂國情懷總未休”來論定。西南時期與上海時期雖然跨越抗戰(zhàn)與內(nèi)戰(zhàn),作品卻呈露出共同的主旨,即抗議當局鎮(zhèn)壓民主運動,希望迎來一個全新的世界?!岸窢幬淖旨诧L雷”是對這兩個時期文學生涯的自我鑒定。

四、敢話平生說故吾

鼎革以后,除偶作懷人憶舊的散文外,未見程應镠創(chuàng)作或刊布過純文學作品,這與他主動轉(zhuǎn)向?qū)W者的角色大有關系。然而,其現(xiàn)存舊體詩創(chuàng)作最早作年是1935年,最晚是1988年,前后逾半個世紀,大多數(shù)年份都有作品。他題贈詩友說:“老去崢嶸尚有詩”,不啻夫子自道:舊體詩詞才是伴隨其一生的文學體裁。

程應镠曾追憶齠齡以來的學詩經(jīng)過:發(fā)蒙就學對對子,從小就歡喜中國詩;十幾歲在一位堂叔祖指導下讀《劍南詩稿》,很多七言律詩都背得出來;在燕園時對陶潛、杜甫發(fā)生興趣。對他深有影響的詩人還有屈原、阮籍、李白與黃庭堅等。從二十歲起,他就耽于舊體詩創(chuàng)作,興之所發(fā),情之所感,見諸吟哦,發(fā)為詩詞,已構成其生活的一部分。他的舊詩總體上學宋詩,風格清麗雋永;諸體中最擅七律,對偶熨帖,好用疊字,工穩(wěn)中見流動。

程應镠很珍視自己的舊體詩,很少刊出,一般都抄示師友。據(jù)1977年徐中玉來函說:“兄詩清切有味,娓娓動人。十余年來,屢蒙抄寄,雖經(jīng)巨變,篋底幸略有存者?!笨勺C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乃至巨變期間,他仍將詩作抄贈摯友。私下傳抄與友朋唱酬正是舊體詩流播的習見方式。

程應镠的舊體詩創(chuàng)作,有兩個時期尤其值得關注。第一個時期是上世紀四十年代中前期,不僅數(shù)量可觀,藝術水準也臻于上乘。其中尤以七律最多佳作,句法詩風頗似陸放翁的平易清雋,家國情懷更近杜工部的悲壯沉郁,《出蜀有感》《西京病后聞歌》《北邙》《三年》《歲末懷舊游兼呈高阮悌芬》《書憤》《到漢口吊一多師并念滇中師友》《寄高阮宗瀛上?!返龋伎爸S誦而足以傳世。古風也有不俗之作,《寄弟渝州》在去國懷鄉(xiāng)之際思親憶弟,結合經(jīng)行的山川形勝與難忘的軍旅生涯,有感于時事乖舛而浩氣郁勃,長歌不絕,一瀉幽憤。全詩流宕轉(zhuǎn)圜而一氣呵成,風格類似李太白;表達的壯志難酬與忠憤憂世,感慨追步杜少陵。

第二個時期是1976年以后的晚年。飽經(jīng)滄桑,閱盡人世,漸入人生的晚景,但隨著改革開放,他老驥伏櫪,壯心未已,在遲暮之年迸發(fā)出璀璨之光,舊體詩詞也進入詞章老成、健筆縱橫的境界。其中《聞一多先生殉國三十周年》《莫干山歸來贈徐中玉》《友人問疾詩以答之》《示兒》《劉春退居二線》《七十書感》《答問近狀》《雪后初晴》等,都是詩中上品。反思往事時,既有對早年“移山事業(yè)成諸夏”與“白頭爭說少年游”的豪情與慰藉,也有對壯歲“艱難歲月天難問”與“七十無成劇可哀”的感憤與遺恨。面對當下時,既有“十年動亂思初治”與“夢中猶喜問前程”的喜悅與祝禱,也有“好書可得時時讀”與“文章又見流傳日”的珍惜與快慰,更有“報國誰知白首心”與“欲為神州贊禹謨”的雄心與奮發(fā)。矚望將來時,既有“半世艱辛念太平”與“昇平歌舞幾人醒”的期盼與警覺,又有“憂余七十猶心悸,夢里仍驚下坂車”的擔憂與心悸??傮w說來,雖有感嘆,但樂觀昂揚,“寂寞秋花晚照明”,“日色穿窗照眼明”,貌似即景抒情,實為寫景述志。

對程應镠晚期詩作,作為終生的學友與詩侶,熊德基的評斷值得重視。他致函稱贊說“近年詩越來越好,真是詩到晚年工”;激賞《友人問疾詩以答之》“含蘊深刻”,而“中間兩聯(lián)都極好極好!‘得失久諳關世運,榮枯每懼損天真’,非我們這個時代的人是不可能有此名句的!”

程應镠繼承了傳統(tǒng)學者兼文人的流風余韻,以舊體詩抒發(fā)幽獨的性情,書寫生活的感興,記錄親身的遭際,反映時勢的變動,維系真摯的友誼,遙寄思念的親情。陳寅恪認為:“中國詩與外國詩不同之處,是它多具備時、地、人等特點,有很大的史料價值,可以用來研究歷史并補歷史書籍之缺?!边@一論斷也適用程應镠的詩詞。他的詩詞在思想內(nèi)容上具有雙層價值。一是個人史的價值。他通過詩詞真實記述了自己思想、生活和心路歷程,讀其詩想見其為人,可藉以了解其一生的坎坷曲折與喜怒哀樂;二是時代史的價值。即如其在《自錄詩草后記》里所說,“其中頗有與時事有關者,即友朋答贈的篇什,也可見交游”,某種程度上也是他走過時代的投影與折光。

1949年以后,程應镠把重心從文學轉(zhuǎn)向?qū)W術,但此前的熏陶潛移默化地滲入他的研究。首先,在他的斷代史研究中,文學成為重要的內(nèi)容。他治魏晉南北朝史有《玄學與詩》,對兩者互動與滲透自有獨見;在宋史領域有《論林逋》與《書王荊公〈明妃曲〉后》,從歷史人物的詩歌切入,揭示其幽微的內(nèi)心世界,與舊體詩詞的創(chuàng)作實踐也有割不斷的關聯(lián)。其次,文學創(chuàng)作中形成的敘事風格直接影響了他的歷史寫作。他的《南北朝史話》,從剪裁安排來看,靈活多變地使用了順敘、倒敘、插敘和錯出、互見、呼應等方法,這與他從事過小說寫作顯然有關。他的《范仲淹新傳》堪稱詩人寫史的典范之作,筆端常帶感情,行文雋麗凝練,既有歷史的理性與深刻,又有文學的激情與技巧,融史學論著的嚴謹與傳記文學的優(yōu)美于一爐。熊德基評價為“用文學筆墨,寫生平交游”;周一良推贊他“文字清新活潑,引人入勝。尤其穿插大量詩句,而敘友朋關系,烘托傳主,更覺形象豐滿”;這些也都得益于他的散文與舊體詩創(chuàng)作。最后,他的文學生涯貫穿了報國憂民的淑世情懷,這種情懷照樣浸潤在他的《范仲淹新傳》與《司馬光新傳》中,他自稱“對這些人,我總有點偏愛”,與文學生涯的寄托一脈相承。當然,這不能純粹歸于文學生涯的感召,還與他一以貫之的精神崇仰有關。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大潮里,程應镠的文學活動不過是一朵浪花;然而,任何浩蕩巨流不都是一朵朵浪花匯成的嗎?惟其如此,結集他的文學作品,回顧他的文學生涯,對立體還原他的多姿人生,對深入認識他的文化勞績,乃至對全面研究現(xiàn)代文學史與知識分子史,都是富有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