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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4年第10期 | 江洋才讓:大走馬(節(jié)選)
來源:《長江文藝》2024年第10期 | 江洋才讓  2024年11月11日06:30

不說出風(fēng)的走向,并不是什么執(zhí)拗,只是不允許自己這么做罷了。風(fēng)是吹著坡格薩爾草原看熱鬧的人的后背刮過來的,那些來老桑扎西牧場看黃馬西拉的人一臉的不屑,目光中閃爍的東西明晃晃的有些招人煩。即便如此,又能怎樣?耳朵里早就充斥著看熱鬧的人貶損黃馬西拉的聲音。老桑扎西沒有接話,耳朵邊縈繞的聲音不但沒被風(fēng)吹散,還飄揚了好久,好像一面破損的旗子呼啦啦地響了半天。

別說了,我的黃馬聽得懂你們說什么,你們不給我留面子,可你們得考慮在馬的面前還得保持住人的形象。

說著,老桑扎西的白牙齒亮出來。他扳著手指又算了起來。這一根根的手指頭摁下去,還沒來什么感覺,就發(fā)現(xiàn)離比賽只有四天了。四天?這可不是一睜眼一閉眼的事情,而是天要黑四次,人要在夢里頭就著河水吃四次泥巴。泥巴?并非重點,重點是那四次,泥巴只是后綴,換上石塊草坷垃,同樣適用。也不一定,泥巴就是泥巴,在夢里吃四次泥巴絕對和吃四次石塊不同,吃石塊會把牙齒給崩掉,那一顆一顆的牙從嘴里掉入草地一定很可笑。

阿爸笑吟吟地說出自己的想法。老桑扎西也笑笑。其實,這四天在阿爸看來同前天大前天大大前天也沒什么兩樣。阿爸說,無非就是時間又往前走了走,時間嘛無非是山尖投在坡格薩爾草原上的影子照常移動。阿爸早就對最后幾天做了計劃。也不是什么計劃,阿爸只是不想臨比賽前讓黃馬西拉出事。阿爸說了,這最后的幾天,就不要拉著黃馬西拉瞎溜達了。到了這種時候務(wù)必做到三個預(yù)防,三個準備。三個預(yù)防嘛,第一就是不要讓黃馬西拉又踩進旱獺洞,把腿給搞折了。第二個,不要亂喂食,吃壞了馬肚子,連澄清黃馬西拉不是瘸馬的機會都沒有了。我們這次參賽不是奔著獎金和名頭去的,所以說,穩(wěn)著點,不急不躁。這第三個預(yù)防嘛,就是看緊點,多盯著點,不要讓黃馬西拉走丟了。走丟了,就不存在參賽不參賽的事,重點是我們買馬時花的那五千八百五十七元也就徹徹底底地打了水漂。明白嘛,你我費神耗力把黃馬西拉弄到我們家的馬棚,這工也就白出了。阿爸說著,背著手在馬棚有限的空間走了三四個來回。那三個準備又是什么?還沒等老桑扎西發(fā)問,阿爸不假思索地丟出答案:準備出發(fā),準備接受冷嘲熱諷,準備一洗黃馬西拉是瘸馬傳言之后的興奮。當然了,最重要的還是三個預(yù)防。有了三個預(yù)防才會有接下來的事。話音未散,老桑扎西忽然聽得一陣微小的噠噠噠噠的聲音在馬棚里飄起來。聽,尋,豎起耳朵,睜大眼睛。噠噠噠的聲音一開始好像是從馬棚覆著飼草的頂棚墜下來的,可后來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

老桑扎西自言自語。哎呀呀,這又算是哪門子事情,好像在比賽之前不弄點動靜出來就不甘心。

噓,不要說話。老桑扎西閉嘴緘默,仔細聽,覺得這聲音好像是從黃馬西拉的馬背上飄起來的。

奇怪,馬背上噠噠噠噠作響算哪門子事?所以,老桑扎西將放在黃馬西拉脊背上的手挪下來,往兩邊瞅瞅,猛然間發(fā)現(xiàn)馬腿前的料食盆在輕微地抖顫。老桑扎西確實有了要破案的心情。料食盆是空的,不可能自己發(fā)出這詭異的聲音。眼睛看過去,手也摸過去,老桑扎西發(fā)現(xiàn)原來是黃馬西拉的四條腿在抖顫。馬腿碰到空空的料食盆,盆子不發(fā)出噠噠噠的響聲才奇怪。

離比賽只有四天了,還要提早一天去比賽場地,也就是說只有三天。三天,去縣城看獸醫(yī)也是一個來回,時間根本不夠用。老桑扎西一著急,腦門子上的汗順著額頭滑下來,懸在了鼻尖。這個時候,還得阿爸是主心骨。他覺得自己真的還不夠爺們,遇到事就慌,可阿爸一開口,才曉得阿爸和自己一個尿性,竟然也慫了。

阿爸說,還能怎樣,只能棄權(quán)。

老桑扎西沉吟,棄權(quán)?這不就讓咱坡格薩爾草原那些傳閑話的混蛋們得逞了嘛,說好的,只要參加比賽,無論得第幾,都是一次澄清。

老桑扎西鼻尖上懸著的汗滴下來,那我們怎么辦?

阿媽說,你這幾天牽著黃馬西拉瞎溜達,是不是去了朵鬧臟地,也許是受了臟地污穢的浸染,才導(dǎo)致馬兒生了病。

老桑扎西說,我可沒拉著黃馬西拉去朵鬧,要說去,也只是遠遠地看著朵鬧臟地冒黑氣,人和馬卻遠遠地站著。

阿媽一沉吟,一跺腳,一轉(zhuǎn)身,利索地取來松柏枝點燃了,火騰地冒上來,嚇了黃馬西拉一跳,黃馬西拉往后出溜,可顫抖的四腿還是不夠給力,所以,它沒溜出多遠就停了下來。

阿媽搖滅燃火的松柏枝,松柏枝冒著青白色的煙霧,就看到她將松柏枝上的煙霧在馬的肚皮下,四腿,馬頭,所能熏到的地方都熏了一遍。

阿媽喘著粗氣,就看明天它會不會緩過來,它,還有我們,都需要一個好運氣,老桑扎西你今晚就在馬棚里給我守著吧。

老桑扎西點點頭,知道今晚無論如何都不能睡過去。耳朵卻聽著料食盆時不時噠噠噠噠作響,沒多久噠噠作響的料食盆好像成了催眠曲,他強撐著不讓自己閉上眼,可眼皮好像吊著兩座雪山般沉重。老桑扎西醒來的時候,阿爸阿媽已經(jīng)在給黃馬西拉喂水了。阿爸一臉的肅穆,身子站在馬棚的中央,把自己搞得像是一根黑色的立柱。阿爸緊張的神色已經(jīng)在昭告黃馬西拉不但沒好,還有所加重。要不怎么說,沒有特別好的心理素質(zhì),心中所想會通過表情展現(xiàn)出來。在這方面,阿媽確實略勝阿爸一籌。換上老桑扎西,也不一定會比阿爸表現(xiàn)好。阿媽盯著水盆。黃馬西拉依然在抖顫。老桑扎西的目光從阿爸移向阿媽,而后又移向黃馬西拉。黃馬西拉的眼神渙散,盯著水盆。水盆里的水清澈得可以照見時常翻翻嘴皮的馬臉。這會兒不翻了,而是用唇碰碰水,抬起頭,眼神渙散到眼里頭一片迷茫。

阿爸和阿媽像往常一樣,又爭論上了。

阿爸說,黃馬西拉就像一輛破車,毛病咋就那么多。

阿媽說,瞧你說的,誰還沒有個頭疼腦熱的時候,換位思考一下,去年,你牙疼,還不是躺在草地上,一腦門子的汗就滴答滴答滴瀝在了草地上。

阿爸說,這可不是一回事。我說的是黃馬西拉一開始瘸現(xiàn)在又發(fā)抖,這之間也沒隔多長時間,真的太像一輛破車的狀況。

阿媽說,那你咋不說,一匹被坡格薩爾草原閑人們傳得沸沸揚揚的瘸馬怎么就好了,這不是皮實又是什么?你倒是說說,發(fā)抖這樣的小毛病,甚至小毛病都算不上,這怎么就能和一輛破車扯上關(guān)系。

阿爸說,那倒也是,可現(xiàn)在問題的癥結(jié)就在它依然抖個不停。

阿媽說,抖就抖唄,也許黃馬西拉是想嚇我們一下子,看看我們經(jīng)不經(jīng)嚇。

阿爸笑起來。

老桑扎西也笑起來。

阿媽剛開始沒笑,可過了一會兒,她也笑起來,等笑聲一停,無一例外地發(fā)現(xiàn)問題還懸在那兒,沒有解決。所以說,現(xiàn)在我們要考慮的是該怎么辦?辦法還是有的,我覺得吧,這要看我們有沒有那個膽量!

阿爸說,什么辦法,快說,不要搞得自己像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我說這話的意思是,現(xiàn)在不是耗時間的時候。

阿爸將雙手打開在空氣中使勁甩甩,而后聽到阿媽說,要不我把這包藏藥倒入水里讓黃馬西拉喝下去?也許,黃馬西拉突然就不抖了也說不定。

說著,阿媽將包在報紙中的藏藥末一股腦兒倒入清水里,足有一把的量,老桑扎西一愣,不知該說什么才好。阿爸大著嗓門說,你這個自作聰明的女人,怎么還沒等我們答復(fù),就把藥倒在水盆里,哎呀呀,不得了,黃馬西拉竟然開喝了,這要是把黃馬西拉藥倒了,責(zé)任你給我擔(dān)著。

老桑扎西耳聽著阿爸阿媽聲音又提高了幾個分貝。阿媽說,藏藥就是清火的。這清火的藥是藏醫(yī)阿加沒去世前給我開的,如果一副清火的藏藥能把黃馬西拉送走,那才真是像一輛破車不牢靠,所以說,你們就把心放在肚皮里,不要再嚇唬自己啦。

馬棚里突然就安靜了。安靜得好像剛才沒發(fā)生什么爭論一樣。阿爸阿媽看著黃馬西拉一點也沒有好轉(zhuǎn),搖搖頭,覺得照這個樣子發(fā)展下去,參加比賽的事自然要泡湯。其實,不參加比賽也沒什么,只是有些人不能接受而已。阿爸和阿媽好像是在說自己又在說老桑扎西。老桑扎西一個人蹲在馬棚里。黃馬西拉站在他面前耷拉著馬頭,好像做了什么錯事一樣。對了,問題的關(guān)鍵就在于黃馬西拉這個時候得好起來。好起來才會讓坡格薩爾草原上的一些混蛋閉上傳閑話的破嘴。說到底,這個念想還是比較重,可更重要的是怎么讓黃馬西拉好起來??磥?,阿媽的藏藥沒起什么作用。如果起作用,黃馬西拉也不至于抖得比剛才更厲害了。老桑扎西站起來,手一碰到黃馬西拉那一條條青稞穗一樣的馬鬃辮,腦子里突然像是有一個馬鈴鐺響了一下。這聲音很尖銳,叮當,一下子刺穿腦子里的迷霧,讓老桑扎西清醒了過來。他決定不管黃馬西拉好沒好,這個比賽都得去參加。兩個原因:一是賽馬場是賽馬老手的聚集地,對于一匹馬發(fā)抖的癥狀這些老手自然有的是治病的偏方。二是只要黃馬西拉有所好轉(zhuǎn),比賽自然是可以參加的。這豈不是一舉兩得。

老桑扎西問黃馬西拉,現(xiàn)在,我得問問你,你覺得我的判斷對不對?

老桑扎西又說,如果你同意,就喝一口料食盆里的水,料盆里的水起漣漪,此事就算板上釘釘。

老桑扎西一直等,好久,才等到黃馬西拉抿了一口水,水盆里頭起漣漪又停住。

他松了一口氣,就想到這件事還要征得阿爸阿媽的同意。

阿爸說,你怎么會這么自私,你給我聽著,你的自私嚇到我了。

阿媽說,這不像是我兒子的所為,從你阿爸在坡格薩爾草原給黃馬起西拉這名字的那一天起,它就是我們家的一員,你怎么能有如此的想法。

阿爸說,你給我趁早斷了這念頭,只要西拉在發(fā)抖就不允許你帶著它去賽馬場。

阿媽說,現(xiàn)在,黃馬西拉最需要的是休息,你讓它好好休息,自然會好起來。

阿爸說,我不需要你來照料黃馬西拉,你給我放牛去,照料黃馬西拉的事由我接手。

阿媽說,好兒子,乖,聽你阿爸的話,阿媽覺得在這件事上還是你阿爸說得對。

當然,老桑扎西沒有去征求阿爸阿媽的意見,這番話只不過是他在腦海里預(yù)演了一番。所以,老桑扎西有條不紊地做起了準備。他取了一張塑料布放到背包里。當然了,還需換上一件羊羔皮的藏袍。羔皮藏袍到了夜里還能當被子,最要緊的是帶些錢,藏在枕頭芯子里的錢足夠花好幾天的。不用說,他還會把自己的木碗揣到羔皮袍子里,在坡格薩爾草原上一個出門人必須帶上自己的碗這便是規(guī)矩。天還未亮,老桑扎西牽著黃馬西拉馬籠頭上的牽繩就出來了。比賽不允許上馬鞍,所以他只給黃馬西拉披了一條毛毯,這條毛毯的用處就大了,給黃馬西拉防寒不說,還可以給自己當褥子。也可以用來搭個簡易帳篷,不管怎樣,一個牧人必須在如何更好地使用物件上動腦筋,畢竟材料有限,即使沒有現(xiàn)成的物件也擋不住要好好地生活。老桑扎西牽著黃馬西拉的牽繩,好像要扯出一段綿綿不絕的心事。老桑扎西想象著阿爸阿媽起床后,看到空空的馬棚,然后又看著土房房外屋那張空床上皺皺巴巴的被子,墻上貼著的那幾張老外足球運動員矯健身姿的海報,面面相覷,嘴巴里的牙,白雪山峰一般橫在雙唇間。海報上的足球運動員是誰,老桑扎西不認得,這些海報之所以上墻,是覺得這些人很健康,一股子雄性荷爾蒙的味道似乎撲鼻而來,可這些阿爸阿媽自然是一點也洞悉不得。

阿爸一定會說,這是什么狀況?

阿媽會說,這可能意味著黃馬西拉有所好轉(zhuǎn),所以,兒子急不可耐地上路了。

阿爸會說,黃馬西拉好轉(zhuǎn)了,我們又不會攔他,他偷偷摸摸的搞什么搞嘛?

阿媽會說,兒子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我們應(yīng)該往好里想,相信兒子。

老桑扎西想到這里哈哈笑了起來。笑聲很古怪,攪得黃馬西拉突然停下來,身子一陣接著一陣的抖顫。眼睛里已不是坡格薩爾草原即將掉下天幕的慘白月亮,而是地平線上那彎彎曲曲山脈的曲線像波浪般肆意地跳躍。老桑扎西對黃馬西拉說,西拉,如果你走不動了,就停下來,如果餓了,可以隨便在哪個水草豐美的草地吃個飽。他看著黃馬西拉蔫頭耷腦,即使脖頸上的馬鬃辮被風(fēng)吹得晃動,也顯不出半點的生機。也許又是自己錯了,自己總是在錯誤中一次次地淪陷。沒辦法,只能等著黃馬西拉自己動起來。不能逼,這違背初衷。

到達賽場足足走了八個小時。其間還下起了一場大雨。雨點子噼里啪啦就是一通亂砸,眼看著黃馬西拉的馬鬃辮滴了水。蓋在身上的那條毛毯濕漉漉地緊貼著它的身子,把它的體態(tài)勾勒了出來。這個時候,老桑扎西就有些懷念黃馬西拉的那間馬棚。時間靜靜流淌,馬棚里的馬糞味些微地浮泛。老桑扎西記得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在馬棚里打瞌睡,可睡在自己的床上卻睜著眼睛等天亮。他想到,此時,料食盆里的水因著覆草頂棚中雨水滲漏,盆子里的水激起一圈圈的漣漪。漣漪從那個料食盆不斷擴大,最后竟然在老桑扎西的腦子里擴散。

老桑扎西猛然想起,裝在背包里的塑料布。瞧自己這記性,阿媽不是說過,記性不好的人其實不是記性不好,而是根本就沒想著要記住事。如果一個人不想著自己身處的環(huán)境,左耳邊即使有月亮他也會記著那是燈泡。當然,記憶方面出問題的病人老人例外。要不怎會有人說,在坡格薩爾草原上連石頭都有記憶,石頭會因著環(huán)境將身邊的一些物件記下來,比如說,你會看到印著魚的石頭,還比如說,濕潤的草地會記著雨水的水量。老桑扎西感到臉在發(fā)燙,即使雨水緊貼著面頰往下流,可阿媽說起的那些話對于他來說是個刺激。老桑扎西取下背包,將塑料布拿在手里,風(fēng)這時開始呼號起來。風(fēng)真的很像坡格薩爾草原的那些不怎么樣的人。風(fēng)似乎在喊,盡管大雨滂沱,也洗不凈黃馬西拉一身的屎色。老桑扎西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對風(fēng)有著如此的看法。風(fēng)依然再喊,洗洗洗,把它的一層皮洗下來。風(fēng)呼地來一個回旋,繞著黃馬西拉,而后裹攜著雨水從老桑扎西的襯衣領(lǐng)中灌下去,而后,它呼地搶走了塑料布,塑料布被它揉成一團,像個紙團一樣從左到右地扔過來扔過去,最后,猛然在老桑扎西的前方一把扯開,刷拉,整個塑料布打開,又收縮,最后一下子被它帶走。老桑扎西愣在那兒,黃馬西拉也沒料到風(fēng)會有如此的玩法,耳朵顫一顫,就聽得風(fēng)突然就不響了。雨也變小了些,但還在下。繼而,耳朵里傳來馬蹄踏在草地上嗵嗵嗵的聲音。

老桑扎西當然也聽到了。他也看到兩個騎手騎著馬已經(jīng)來到自己的面前。一個身上披著自己剛被風(fēng)搶走的塑料布。一個穿著一件軍綠色的雨衣。披著他塑料布的那位騎著一匹高大的紅馬。另一個騎著一匹體型適中的白額黑馬。從他倆所騎的馬不上馬鞍的情況來分析,他倆也是來參加比賽的。老桑扎西當然認得他倆,都是坡格薩爾草原的牧民,抬頭不見低頭見,在一個太陽下曬過就一定會在一個月亮下聽過曠野的寂靜。老桑扎西滿是善意地露出白牙齒,亮一個微笑,就聽得騎紅馬的那位叫起來。

快看,這就是那匹被大家多次聊起的屎色的黃馬。

老桑扎西一愣,沒想到自己的善意竟然被別人惡意相對。況且,他手里拿著的還是自己的塑料布。

老桑扎西來了氣,你披著的塑料布是我的,它剛被風(fēng)刮走不久。

紅馬騎手說,塑料布又沒寫著你的名字,你以為全中國就只你一個有塑料布。

老桑扎西知道這個時候,跟他理論完全是點著羊油燈讓瞎子觀察火苗的顏色。所以,一塊塑料布被撿去就撿去吧,這沒什么可爭的。

可是紅馬騎手繼續(xù)輸出他的惡意,說,你的黃馬不但難看,而且是一匹臭名遠揚的瘸馬。

老桑扎西說,我的馬不是瘸馬,請注意你的言辭,并且希望你在一匹馬的面前記著要保持住人的形象。

紅馬騎手說,瘸馬就是瘸馬,說破大天,做了偽裝也是瘸馬。

老桑扎西說,真沒想到這場風(fēng)也沒撕了你的嘴。

紅馬騎手說,你給我好好記著,并把我的人話翻譯給你的黃馬聽,你的馬即使腿不瘸可它的心瘸。

老桑扎西突然覺得自己有一種要把他扯下馬,當足球踢的沖動。他記得自家墻上的那張海報上:一個黃頭發(fā)男人齜牙咧嘴地將足球挑在腳尖,好像要把它踢向外太空,如果能辦到老桑扎西也會這么干。

還好,黑馬騎手發(fā)話了。黑馬騎手從馬上伸出手握在老桑扎西的左手腕上。老桑扎西手腕一熱,那股怒氣不知怎么就消下去了,他看看黃馬西拉。西拉蔫頭耷腦的,身上的毛毯滑落在草地上,可不知怎么在這場大雨里它竟然不抖了。耳聽著黑馬騎手在他的耳邊說,老桑扎西,你是不知道,主辦方搭了一些帳篷,如果不快去,撈不著住帳篷,你想晚上睡在露天數(shù)冷星星嗎?

老桑扎西到達比賽場的時候,那里確實停著好多車,扎著好多的帳篷。有的確實是主辦方搭的。主辦方不就是自己小學(xué)同學(xué)吉嘎的未婚夫土登森格嘛。傳言說比賽是土登森格贊助的,其實土登森格就是主辦方的老板。剛才他碰到吉嘎了,吉嘎還是那么漂亮,身上的那股羊羔味兒似乎一點也沒消退。老桑扎西最喜歡聞這個味道,小時候,在班里他總是排在吉嘎的身后,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用鼻子吸吸,吸吸,而后,暢快地大笑起來。吉嘎也知道他在干什么,就轉(zhuǎn)過身學(xué)著他的樣子用鼻子吸吸,然后大聲說,老桑扎西你放屁了,我要告老師。

老桑扎西看著眼前的吉嘎,不知該說些什么,他只好沒話找話,唉,來晚了,沒有帳篷住了。我轉(zhuǎn)了一圈,把頭都轉(zhuǎn)暈了,也沒人請我進到被占去的帳篷住下。吉嘎說,要不你今晚和我倆住一個帳篷吧。老桑扎西側(cè)頭便看見土登森格一臉的不高興,也許是吃醋了,也許是嫌棄自己會打攪帳篷里的二人世界,都是成年人,誰還不懂這個。老桑扎西搖搖頭,抬著頭看看天。天已經(jīng)放晴,太陽掛在天空中使勁地散射著熱焰。老桑扎西聽到自己說,不了,你看看,天晴了,該下的雨也下了。今晚,一定是一個星空璀璨之夜。他牽著黃馬西拉來到一棵大楊樹下,覺得今晚在這里休息,一定會睡得很好。重要的是,這棵楊樹在賽馬場地勢較高的地段,楊樹邊上的草長勢喜人,餓不著黃馬西拉,而且有一條小溪在不遠處潺潺地流淌,飲馬也方便。

毛毯被曬得冒熱氣。身上的袍子也是。黃馬西拉已經(jīng)有一陣子沒再抖了。他看著比賽場外圍的帳篷間好多人走來走去,吵吵鬧鬧,時不時還有弦樂,歌聲傳過來,好像沒有賽馬這回事。老桑扎西覺得有些恍惚,搞不明白這個下午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個夢。他搖搖頭,揉揉眼睛,眼睛一睜開,便看到吉嘎站在自己的面前。頭頂?shù)臉淙~嘩啦啦啦被風(fēng)吹動。

老桑扎西還沒說話,就聽到吉嘎說,老同學(xué),我看黃馬西拉的狀態(tài)不太好,它是不是病了?

老桑扎西說,病剛好,就看明天早上恢復(fù)得如何,本來我們本著重在參與的想法,根本沒考慮去爭取那筆獎金。

吉嘎說,你不知道嗎,土登森格把冠軍的獎金提高到了十一萬,如果能拿到冠軍那可是不小的一筆錢。

老桑扎西愣了愣,他知道拿到冠軍該有多難。不想這些了,重要的是他要借著這場比賽澄清黃馬西拉不是瘸馬,阿爸和自己也不是失智買了一匹瘸馬回家。

吉嘎想說什么,欲言又止。她笑嘻嘻地從袍子里取出一個蘋果,遞給老桑扎西,說,老同學(xué)祝你明天交好運,一切都順順利利的。

老桑扎西拿著蘋果看了又看。突然,一個脖子上掛著藍色牌子的組委會工作人員走過來。老桑扎西迅速將蘋果收起來,眼睛里充滿的疑問閃了閃又藏起來。

他聽到那個工作人員說,你是老桑扎西嗎?

老桑扎西回答,當然是,雖然同名的很多,但我相信參加此次賽馬的老桑扎西就我一個。

工作人員說,那你為什么不去我們的帳篷辦公點登記?

老桑扎西說,沒人通知我,我以為明天直接去賽馬就成。

工作人員說,看來,你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比賽活動。我來通知你,你被分到初賽A組了,也就是明天的第一場就是你的比賽。

老桑扎西看看黃馬西拉,感覺很興奮,眼睛里放光,可黃馬西拉眼神雖然不是那么的渙散,卻沒有往日的光彩。

工作人員說,這是你的參賽號,明天,你把這個號別到自己的袍子上。

老桑扎西充滿期待地打開那塊布,一個數(shù)字猛扎扎地映入眼簾,讓他極度地不爽,81號。這個號碼太讓人難堪了,要知道在坡格薩爾草原人人都忌諱這個數(shù)字,如果明天戴著這個號比賽,還不叫人笑掉了大牙。

老桑扎西情緒激動地說,為什么你們不去掉這個號碼,要知道這個號碼多么的不吉利。

工作人員說,誰叫你沒來抽號碼,現(xiàn)在只剩這個號了。

老桑扎西說,能不能給我換個號?

工作人員說,我們老總土登森格說,號碼不能換,要么棄賽,要么就用這個號參賽,沒有選擇的余地。

老桑扎西忽然明白,土登森格可能是吃醋了。當他看到吉嘎對自己的熱情,還有眼睛里流露出的那股子說不明道不清的勁頭,老桑扎西曉得一個男人在瞬間活成小家子氣一下子啥也不是了。

老桑扎西看著那個號碼,說道,81就81,難不成一個人活到80歲,為了這個數(shù)字,就不活了?

老桑扎西覺得這個想法給自己解了圍。他在提供茶水的地方用自己的木碗喝夠奶茶。然后,又跑去買了兩碗面片吃。老桑扎西覺得能量已經(jīng)攢足了。重要的是黃馬西拉是不是明天比今天要好些。如此,坡格薩爾草原嚼舌頭的那些人自然會為他們的話感到臉紅……他把寫有81號的號碼布用別針別到了袍子的后面。老桑扎西穿上袍子,繼而從背包里取出馬轡頭套在黃馬西拉的頭上。黃馬西拉用舌頭舔著勒鐵那甜絲絲的味兒,眼睛里似乎藏著什么!老桑扎西看不透黃馬西拉了,所以,他無法洞悉黃馬西拉今天是不是比昨天好。他跨上馬,往場地走,黃馬西拉好像根本就沒有比賽的概念,它慢騰騰地挪動,還是那副蔫頭耷腦的模樣。比賽場的外圍,一些人自然就看到了老桑扎西后背上的號碼,就哄笑起來,不吉利的81號,配上屎色的瘸馬那真是絕配。

人們找到這么個樂子,自然不會放棄。有人帶頭喊起來,81號騎手,騎著他屎色的瘸馬來丟丑了,那匹瘸馬不是腿瘸,而是心瘸。

老桑扎西不明白,這些人是怎么看出黃馬西拉心瘸的。他無奈地搖搖頭,將懷里吉嘎給他的蘋果掏出來。老桑扎西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然后,把嘴里的蘋果吐出來,塞到黃馬西拉的嘴里。跑道的邊上,看客們鉚著勁,盯著每一匹馬,當然了,所有的騎手和馬匹都沒有別著81號號碼布的老桑扎西和黃馬西拉那么顯眼。

廣播里突然喊起話來,各位騎手,跑馬賽一萬米A組初賽就要開始了,各就各位,聽號令槍,注意控制好自己的馬匹,不要沖撞其他騎手。叭,老桑扎西聽到一聲脆響,緊接著,鼻孔里便灌滿了一股子硝煙味兒。身邊的馬匹一個個從自己的兩側(cè)向前沖去,他明白要在跑馬賽里取得名次不容易。他抬起頭,便看到云朵飄在額頭之上。低下頭看到自己的黃馬西拉依然沒動。老桑扎西雙腿輕輕夾了一下馬肚,黃馬西拉依然不為所動,只是抬起馬頭,看著所有的馬匹已到達終點,而自己卻沒有動一下。

哈哈哈,看吶,黃馬西拉果然配得上不吉利的81號選手。

所有馬都到達終點了,只有它沒挪窩。

老桑扎西感到臉上有點燙,額頭不知在什么時候浮上一層汗珠。他聽到廣播里喊著進入A組決賽騎手的號碼和馬匹的名字。老桑扎西覺得該想開了,這沒什么的,不就是黃馬西拉不愿跑嘛。不跑就不跑,這就叫個性,應(yīng)該說坡格薩爾草原上最具個性的馬就是我老桑扎西的黃馬西拉。老桑扎西這么想著,就看到不斷有初賽B組的選手站到起點,選手們看著他,臉上的笑意分明透露出少許的輕蔑。

老桑扎西拉拉馬韁繩打算讓黃馬西拉退出賽道。他嘴里說著,不怪你,我的黃馬西拉,別人怎么看你我無法阻止,可你在我眼里就是一匹好馬。

老桑扎西突然覺得自己的身子往后仰,一股沖力,讓他看著身邊的B組騎手及馬匹從兩側(cè)消失。

他知道黃馬西拉跑起來了??墒?,老桑扎西感覺不到馬匹跑動所帶來的顛簸。奇怪,明明黃馬西拉以一個很快的速度跑起來,可騎在馬上卻平穩(wěn)得猶如坐在一部轎車里。

老桑扎西有點明白了。他拉拉馬韁繩,試圖控制黃馬西拉慢下來。A組比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現(xiàn)在要那么快干什么嘛。

耳朵邊突然爆裂出很多人的呼喊,走馬,大走馬,一匹無與倫比的大走馬。

大走馬,真是好馬,好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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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4年第10期)

【作者簡介:江洋才讓,藏族,小說散見《人民文學(xué)》《十月》《長江文藝》《鐘山》《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新華文摘》《長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刊物,并入選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中國當代文學(xué)經(jīng)典必讀》2015、2016短篇小說卷?!吨袊敶膶W(xué)選本》等年度選本。短篇小說《一個和四個》已改編成同名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