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李心麗，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省女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在《當(dāng)代》《中國作家》等刊物發(fā)表作品一百多萬字，有小說被《小說月報》《小說月報·大字版》選載。曾獲2013——2015趙樹理文學(xué)獎，黃河“雁門杯”優(yōu)秀小說獎，都市小說佳作獎。

姚小連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雙臂抱在胸前，看似閑而無事，實際上正在無聲地對抗著什么。房間里除了她，還有年邁的父母和兩只貓。

她靜觀著房間里的動靜。天氣預(yù)報說今天有雨，她事先告訴父親今天不能出門，但早飯后她看到父親朝著窗戶邊望了望，像對她說，又像自言自語，雨停了。姚小連說并沒停，只是下得小。聽她的語氣不太好，父親沒有吭聲，鉆進(jìn)自己的房間里去了。

母親在廚房里，這個時候，她喜歡坐在廚房的凳子上，一個人盤算一會。至于她盤算什么，姚小連并不清楚。但她深知母親盤算的都是一些讓人啼笑皆非的事情，這個九十二歲的老太太，不愛與鄰居的婦女扎堆說閑話，就喜歡自己悶在房間里，想來想去，想去想來，她并不太懂一些道理，她的道理都是自己想出來的。

姚小連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但眼睛沒閑著，妞妞不知什么時候從衛(wèi)生間出來了，臥在了貓撲架下。昨晚姚小連把它關(guān)在衛(wèi)生間里一晚，早晨她去鏟貓砂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它一晚上都沒有撒尿。前幾天它在沙發(fā)上尿過兩次，那味道非常大。姚小連把沙發(fā)套子洗了幾遍還噴了香水，但只要從外面回來，那股味道忽隱忽現(xiàn)地還往鼻子里鉆。姚小連采取兩種措施，要么把它關(guān)起來，要么就坐在沙發(fā)上守著。她發(fā)現(xiàn)妞妞那兩次在沙發(fā)上都是偷偷尿的，她這樣坐在沙發(fā)上，它就變警覺了，臥在離她不遠(yuǎn)的地方。

她坐在沙發(fā)上，起到了兩種震懾作用，妞妞不敢上沙發(fā)，父親不敢擅自出門。父母和兩只貓，現(xiàn)在仰仗著她生活，她就得制定這個家的生活規(guī)則和秩序。昨天姐姐打來了電話，說今天不僅下雨，還降溫，讓她看牢父親，不要讓他出門，一個九十四歲的老頭了，閑不住也得閑著，鍛煉什么鍛煉。她覺得也是，有兩次父親出去找不著回家的路，一個人在七號樓和八號樓之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姚小連以為他出了大門，等不著他回家，就騎電動車去了大門外，找遍了附近都沒有找到他，后來是一個鄰居看到了把他帶回來。

那次可把她們嚇了一大跳，以為他這是老年癡呆的前兆，但后來發(fā)現(xiàn)他只是短暫性的癡呆，后來又自行好了。但他每次外出她們都提著心，生怕他因為年邁而生出意外。他有一個嗜好，喜歡去附近的垃圾桶邊撿礦泉水瓶和廢棄的紙箱。有一段時期他的腳步遍布附近的各個地方，把撿到的東西用繩子捆了背回來，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他辛苦一年下來，賣不了多少錢，便出面干涉他。哥哥拿出五千元給他，說這錢等于是他一年撿廢品賣的錢，他不肯要，說他總得有個事干，以前他種地，現(xiàn)在種不了地了，就撿個破爛，不是錢的事。他們幾個強烈反對，他就改變了策略，廢品還撿，但不賣了，撿了送給院子里看門房的老頭兒。他們說你這是何苦呢，臟兮兮的，有那功夫，坐著曬會兒太陽或者看別人下象棋。他說一個大活人，總得活動活動，出去活動，順便撿一些破爛，有時候在垃圾桶里還能撿到一些有用的東西。

姚小連不能忍受他的一點，是他撿了外面的東西往家里帶。有一次她回自己家住了兩天，回來的時候看到衛(wèi)生間里多了兩只有蓋子的痰盂盆，以為是誰買回來的。于是收拾衛(wèi)生間的時候，她拿刷子把那兩只痰盂盆里里外外刷了一遍。看到她刷，父親以為她喜歡這兩只痰盂盆，得意地說，這兩只痰盂盆不錯吧，嶄新嶄新的。他的話讓她警覺起來，她問他哪里來的？沒想到他說是從垃圾桶里撿回來的，這讓她一下子有要嘔吐的感覺，立即拿了一只大塑料袋，把兩只痰盂盆裝進(jìn)去，下樓扔進(jìn)了垃圾桶。

為什么要扔了呢，父親看上去有些不甘，辯解說這是十成新的東西，沒有人用過，他才撿回來的。她生了很大的氣，連臉色都變了。家里不是有嗎，為什么要撿這種東西呢，你不知道這種東西有多臟呢。我不是說過許多次嗎，外面撿的東西不要往家里帶，聽到了嗎？父親訕訕的，轉(zhuǎn)身回臥室去了。

電話中與姐姐說起這件事，姐姐說現(xiàn)在還是好多了，以前在垃圾桶里撿到吃的東西，比如發(fā)芽的土豆，生了蟲子的小米，或者半袋不知原因被丟棄掉的面粉，他撿回來說可以吃。發(fā)芽的土豆他們把土豆芽拔掉吃了，長了蟲子的小米蟲子撿出來把小米吃了，面粉聞了聞沒有毛病，攤了煎餅也吃了，確實也沒有什么問題。她聽了非常惱火，問這是什么時候的事了，姐姐說前幾年，他們剛住到城里那會。

為什么你不跟我說呢？她問，這讓周圍鄰居聽到，簡直是笑話。咱家沒有吃的嗎？姐姐說父母不讓說。那現(xiàn)在家里還有沒有外面撿來的東西在用著呢？姐姐說那只父親坐的馬扎，是撿回來的；他用的那只銅杯子，有把手的那只，也是撿回來的；床底鋪的那張氈，也是撿回來的。姚小連聽到家里還有這么多來歷不明的東西，不由得就火了，你們這都是什么習(xí)慣呢。姐姐說，爸媽不讓我說，你也不用管他們，都這么大年紀(jì)了，隨他們的性子吧。

姐姐與她不同，姐姐性情綿善，勤儉節(jié)約，又生活在農(nóng)村，所以對父親撿了能用的東西回來聽之任之。她不同，不僅因為她在城里生活，而且她有潔癖，假如她也生活在農(nóng)村，像姐姐一樣是一個農(nóng)民，她也不能接受父親撿了垃圾桶里的東西帶回家里來。自從知道這件事后，她對所有的物品和用品做了一次排查，把許多碗碟杯子用開水進(jìn)行了消毒，還規(guī)定了一條，從今往后，任何撿的東西都不能往家里帶。母親看她怒氣沖沖的樣子，閃身進(jìn)了臥室，父親則坐在沙發(fā)一角，一言不發(fā)。

她退休前，照顧父母的主力是姐姐，她退休后，便把照顧父母的責(zé)任與姐姐分?jǐn)偭?。姐姐苦重，家里有十幾畝地要種，這兩年，農(nóng)忙的時候姐姐留在村里種地，農(nóng)閑的時候會來替換她幾天。

樂樂從廚房里出來了，走到妞妞跟前嗅了嗅，又走開了。之后它徑直朝姚小連走過來，跳到了茶幾上，之后又跳到了沙發(fā)上，又從沙發(fā)上跳到了窗臺上。它把四只爪子包到肚皮下面，臥在窗臺上，朝外面望。網(wǎng)線上有兩只麻雀，跳來跳去，樂樂站起來，使勁瞅著。妞妞也看到了這兩只跳躍的麻雀，也嗖的一下跑過來跳到了窗臺上。姚小連的警覺沒有消退，隔了一會兒，她把妞妞抱起來，放到了衛(wèi)生間，之后關(guān)上了門。

該吃藥了，她去飲水機(jī)上接水，然后從抽屜里拿藥。在停經(jīng)三年后，她的例假又來了，半個月了還沒有回去。前兩天她把這事說給姐姐，姐姐說她以前也有過這種情況，讓她買了宮血停吃。她就是這個藥吃好的，并且告訴她附近不遠(yuǎn)處就有一個藥店。昨天她要出去買藥的時候，母親問她出去做什么，她說買藥，母親問藥方開好了嗎？她說我姐開的。母親不以為然地說，改連可膽大了，經(jīng)常自己給人開藥方，你也敢吃她開的藥。

母親一貫對姐姐不以為然，是因為在她的四個子女中，唯有姐姐沒有考上學(xué)校分配工作。她總覺得母親不經(jīng)意間就流露出對姐姐的不以為然，從這一點上她就對母親有很大的不滿。

她以前也吃過這個藥。姚小連對母親說。

我今天也不舒服，母親說，頭痛又犯了。姚小連說那我打電話問問大夫，給你買點藥。母親說不用問，你給我找一顆去痛片，我吃一片去痛片就好了。姚小連說不能老吃去痛片，去痛片刺激胃。那我就不吃了。姚小連最近才發(fā)現(xiàn)，母親只認(rèn)去痛片，只相信去痛片的功效。

吃完藥，姚小連去廚房，蒸了兩只香蕉和兩只桔子，然后分到兩只盤子里，讓父母吃。母親脾胃不好，但又不能缺了營養(yǎng)，這兩年都是把水果蒸熟了吃。

看到今天姚小連針對父親，總是用眼睛朝父親房間瞅，母親好像松了一口氣，有那種她還表現(xiàn)良好的優(yōu)越感。吃完水果，母親坐到沙發(fā)上，有了要與她聊聊的興致。

姚小連看到母親穿了那件紫色的羊毛衫，外面套著一件棗紅色的單布衫，褲子是過年新買的灰色呢子褲，鞋子是夏天穿的一雙紫色的北京老布鞋。父母多年在農(nóng)村生活，穿不慣拖鞋，加之母親的腳很怕冷，所以從來不穿拖鞋。

這幾件衣服是母親包袱里最好最新的衣服了，她上下打量著母親，奇怪她為什么要把出門的衣服都穿上。今天下雨，出不了門，昨天她就對他們說過了。況且只要抬起頭，就能看到外面的陰雨天氣。

這雙鞋是單鞋，你穿著不嫌冷嗎？她問母親。今天氣溫確實有點低，家里涼嗖嗖的。

不冷。本來還有一雙單鞋，你嫂子給我買的，我都還沒有穿，你姐拿去給了她女兒勇勇了。

母親一副告狀的口氣，讓姚小連以為這事是真的。勇勇一個年輕人，能看上這樣的顏色和款式嗎？她問母親。母親說你想想勇勇在家?guī)Ш⒆?，又不賺著錢，她女婿游手好閑的，你姐的幾個女兒，沒有一個嫁得稱心的。你姐夫常年在外打工有什么用，攢的錢還不夠給她的幾個女婿填窟窿。

不是對姐姐姐夫不滿，是對幾個外孫女找的女婿不滿。姐姐姐夫常年辛苦賺錢，那錢都攢到狼窩里了，這是母親的觀念。要想搬弄一會兒是非，姐姐家的幾個女婿就是母親搬弄的對象，從很早以前她就對他們抱有偏見。

正好這時候嫂子打來了電話，告訴姚小連這邊房子的物業(yè)和衛(wèi)生費她交了，煤氣費和電費也交了，讓姚小連不用操心。

這房子是姚小連哥嫂花錢買的，買了讓父母下山住，當(dāng)初她也想添一份，但嫂子說不用，讓父母住著，百年之后這房子就由他們處理。買好房子，又裝修好，父母就從山上搬下來住進(jìn)了城里的單元房里。她和姐姐商量，哥哥出了錢，弟弟成家不久，照顧父母的責(zé)任她們姐妹倆分擔(dān)。

說完正事，她就把鞋子的事問了嫂子，沒想到嫂子說我沒有給她買呀，衣服倒還能買了，鞋子我給她買不了，她的腳那么小。嫂子說是不是她想讓我給買鞋子呢，那你們出去了幫她看一雙，錢我出。

你說咱媽為啥這樣說呢？她感到有些奇怪。嫂子說你沒發(fā)現(xiàn)嗎，咱媽有時候無中生有，去年咱姐把貓打了一下，她就偷偷告訴我咱姐把她的八寶粥拿走了，給了勇勇了，正好八寶粥是我給她放柜子里了，知道怎么回事，要跟別人說，還以為是真的。姚小連說咱媽很奇怪，數(shù)咱姐照應(yīng)他們多，跑來跑去的，很辛苦，她可一點也不體諒，還給她捏造一些是非。

你也不要見怪她，人老了，想法也奇怪了。嫂子說，這段時間你辛苦了。

母親有點耳聾，姚小連和嫂子打電話的時候，她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這個間隙，妞妞趁機(jī)跑出來了。她拿著梳子想給妞妞梳毛，可是妞妞跳到貓撲架上了。

誰打的電話？母親問。

我嫂子打來的，我嫂子說她沒有給你買鞋，你怎么說鞋我姐拿去給了勇勇了，人家勇勇能看上你穿的鞋嗎？

謊言被揭穿了，母親有些不好意思，說，咱娘倆說話，想說什么說什么，你為啥要問你嫂子呢。這話讓姚小連很生氣，她說幸虧我問嫂子了，要不我還真以為我姐把你的鞋拿走了，你為什么要無中生有呢？我嫂子問你是不是想讓她給你買鞋呢？母親說，不用買，我的鞋子還多呢，以后一雙也不要買了，到死都穿不完。

對于母親無中生有而且經(jīng)常針對姐姐這件事，姚小連琢磨了好半天，聯(lián)想到以前她和奶奶、大娘她們鬧不和，才想起那時她們只是聽了她的一面之詞。那時候小，也沒有想著去問問情況，只要聽到母親說了奶奶和大娘的不是，她們馬上就出去要為她出氣，致使奶奶和大娘對她們一家都有意見?？上КF(xiàn)在奶奶和大娘都已經(jīng)去世了，要找她們對質(zhì)一下都不可能了。

中午姚小連做了面條叫父親吃飯，發(fā)現(xiàn)父親在床上躺著。她推了推他，他說不舒服，中午不吃飯。姚小連有些生氣，以為沒有讓他出去鍛煉他這是罷飯呢。姚小連說到飯點了，不想吃少吃點。他很堅決，說他不吃。以前有幾次他說他吃不下飯，說他得了老癥，在床上躺了七八天，水米不進(jìn)。大家都以為他挺不過去了，但沒想到幾天之后，他又奇跡般地好了起來，不僅能吃能喝，飯量也很好。

父親不吃飯，姚小連覺得他這是鬧意見。母親聽說父親不吃飯，說他沒有出去鍛煉，沒有消耗，不餓。姚小連就和母親先吃，但總覺得有些不安，不頭痛不腦熱的，不吃飯，有些不正常。

飯后姚小連拿了體溫表，給父親量了一下體溫，正常。姚小連問他哪兒不舒服，他說沒有精神，也沒有食欲。姚小連說也不是不讓你出去，等天晴了地上不滑了就可以，你年紀(jì)大了，雨天出去危險。父親說我知道。姚小連說那你起來先吃點飯，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飯自然精神不好。

不管姚小連怎么勸，父親就是不為所動。姚小連說不想吃飯的話我熱杯牛奶，或者熱一杯豆奶。父親搖了搖頭。姚小連沒有辦法，心想你愿意餓著你就餓著吧。

一不留神的工夫，妞妞又尿到了沙發(fā)上，幸虧上面有隔尿墊。姚小連的一股怒火從胸中竄了出來。尿到沙發(fā)上之后，妞妞躲到了陽臺的茶幾上，她過去打了它幾下，并呵斥它不聽她的話，以后就不給它吃貓條。妞妞看上去一副無辜的樣子，愣愣地看著她?；剡^頭的時候，姚小連發(fā)現(xiàn)母親在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向里望著，她經(jīng)常這樣偷窺，看她是否虐待她的兩只貓。

母親看人的眼神里有明顯的不悅，她不知道姚小連為啥要打貓，她經(jīng)常說它又不會說話，又不懂事，你打它干啥呢，有時候甚至說你回去吧，不用在這兒待了，你愛干凈，這兒到處是毛。姚小連知道她的心思，她呵斥貓，讓母親覺得是在呵斥自己。

一雙老人，兩只貓，一天里，姚小連就圍著他們轉(zhuǎn)。一日三餐之外，要給貓煮雞脯肉，煮雞蛋，要用吸塵器吸床和地板，然后要拖一次地。天氣晴朗的時候，她會去院子里曬曬太陽，連接她退休生活的是父母的老年，她還沒來得及去體會一下她的退休生活，就一頭扎進(jìn)了這樣的生活現(xiàn)實里。

晚上父親依然不吃飯，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姚小連又給他量了一次體溫，正常。他的臉色看上去還好。萬般無奈之下，她給姐姐打電話，姐姐分析父親是在賭氣，但又覺得不應(yīng)該是這樣。他對自己活這么久經(jīng)常表現(xiàn)得很無奈。前幾次不吃不喝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大限到了，但沒想到大限并沒到。后來他對他們講，如果他不吃不喝了，就是他要離開了，讓他們不要勉強他。

今天吃不下說不定明天就吃下了，姐姐說，你也不要緊張，以前好幾次都這樣，他說他啥事也不干，消化不了。今天天氣不好，他沒有出去，消化不了也正常。柜子里有山楂化滯丸，如果他愿意，你給他吃一顆。姚小連說那么固執(zhí)一個人，肯定不吃，連水還不喝呢。

老一次小一次，現(xiàn)在他就像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你耐心點，不要生氣。姐姐說，等這段時間忙完了，我去住一段時間，你也回去歇歇。

以為第二天會是晴天，沒想到依然下雨，天空灰蒙蒙的。姚小連幾次給父親送水，父親都說不渴，還固執(zhí)地說他不吃不喝的時候是他身體不需要，如果需要的話他會說，讓姚小連也不用給他做飯。

姚小連非常不安，父親那副很淡定的神情讓她非常不淡定。母親說是不是讓大夫來看看，或者給你哥打電話，帶他去醫(yī)院看看。但父親不同意，說不去醫(yī)院，也不用請大夫。

他躺在床上，進(jìn)入了辟谷的狀態(tài)。妞妞和樂樂幾次跳到他床上，臥在離他不遠(yuǎn)的地方。如果說父親還有什么留戀的，那么姚小連覺得父親對貓有割舍不了的情感。在鄉(xiāng)下的時候，他們就養(yǎng)著貓，不光是要讓貓逮老鼠，她看出父母很喜歡貓。到了城里之后，她覺得單元房沒有養(yǎng)貓的條件了，極力反對他們養(yǎng)貓?？匆娫鹤永镉辛骼素垼赣H就拿了食物和水出去喂，前年冬天他看到妞妞又冷又餓，臨時把它帶回了家，可是帶回來就送不出去了。弟弟就在寵物店里給它買回了貓砂盆，貓砂，貓糧，后來又買回來了貓撲架，又帶它去打了疫苗，做了絕育手術(shù)，生怕它出去被別人拐走，連門都不讓它出了。妞妞來到他們家，倒也安適自在經(jīng)常臥在父母身邊，那畫面讓人覺得很溫馨。

去年冬天父親因帶狀皰疹住院，這是他活了九十多歲第一次住院，那次他非常痛苦。他也以為自己挺不過去了，交待了所有的后事。沒想到后來好了，當(dāng)他再次在院子里曬太陽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樂樂在垃圾箱旁邊翻找垃圾，餓得瘦骨伶仃。他就沖它喵喵叫了幾聲，沒想到它竟然朝他跑了過來，他邊喵喵地叫，邊往家里走，它就跟在他后面回了家。

樂樂一點都不怕人，吃飽喝足之后，隨意在房間四處走動，四處走動不算，還嗖一下就跳到床上了。有時候父親睡覺，它就臥在父親枕頭邊。有人說，在貓眼里，人是體型龐大的貓，是它的同類。父親也不嫌它臟，任由它躺在他身旁，他睡覺，它也睡覺。

父母已經(jīng)疼愛不了自己的孩子了，但他們還有能力疼愛貓，看到貓用爪子撓門，母親就給它開一條縫，放它們出去放風(fēng)。雖然是單元房，但它們能找到回來的路。為了擔(dān)心它們回來進(jìn)不了門，母親經(jīng)常留一條門縫。姐姐說這又不是村里，這是城里，城里人口居住密集，住在一樓，鄰居經(jīng)常從門口經(jīng)過，每天開著一條門縫，讓別人以為這是要窺視誰呢?；蛘呷绻奶焱浟岁P(guān)門，不僅招流浪貓，還要招來小偷。

父親覺得現(xiàn)在治安好多了，沒有小偷，又說他們九十多歲的一雙老人，沒有什么家當(dāng)，不怕小偷進(jìn)來。總之說來說去就是為了給貓方便。貓在家里待兩天，母親拿毛巾給它擦擦，全身干凈了，出去一趟回來，幾只爪子又臟了，而且不能保證它帶不回來病菌。

姐姐不想讓父母經(jīng)常留一條門縫，于是他們之間為此經(jīng)常發(fā)生沖突，有時候是冷戰(zhàn)。她覺得這做法很不合適，在城里養(yǎng)貓都是養(yǎng)寵物貓，在家里養(yǎng)。在村里就得散養(yǎng)，父母在村里養(yǎng)貓的時候是散養(yǎng)，習(xí)慣了這種方式。

自從姚小連來之后，就不允許貓出去，她說貓到處亂跑，誰知道它出去干什么，萬一帶回來病菌就麻煩了。

父母眼里，姚小連定的這些規(guī)矩就是麻煩，貓本來是跑來跑去的動物，你非要把它關(guān)在家里，有違貓的習(xí)性。姚小連看出，父母的立場經(jīng)常與貓在一起，好像他們是同類，而姚小連則是統(tǒng)治者，母親看到姚小連呵斥貓的時候，雖然屏聲靜氣，但她用冷漠的眼神表達(dá)著她強烈的不滿。

沒必要跟他們那么較真啊，哥哥說，你順著他們一點，他們想讓貓出去就讓出去，想把門留一條縫就留一條縫。姚小連說這個我可不能依他們，出去亂跑，身上都是臟的，回來嗖一下就跳到床上了，我可受不了這樣。

多年沒有與父母長時間一起生活了，以為退休后生活會很和諧，沒想到有許多不好調(diào)和的矛盾。姚小連盡量克制著自己的不耐煩，她不能忍受他們諸多的習(xí)慣，只能退一步再退一步。父母的一日三餐，貓的吃喝拉撒，讓她一整天異常忙碌，但他們并不領(lǐng)情，稍有不如意，就說你回去吧，不用管我們。

姐姐這土大夫開的藥并不管用，吃了快一周還不見效，姚小連就去醫(yī)院看大夫，大夫說是節(jié)育環(huán)的原因，既然年齡大了，又到了更年期，節(jié)育環(huán)該取出來了。于是就開了單子，姚小連交費，然后手術(shù)。這手術(shù)臺類似她生孩子的產(chǎn)床，當(dāng)她再一次躺在這樣的地方，仿佛有一種在什么地方故地重游的感覺。

這故地重游隔了三十年的時間，令姚小連一下子就來到了自己的老年。但有父母在，她并不覺得自己已經(jīng)老了。姐姐在她手術(shù)那天趕來了，把照顧她和父母的責(zé)任承擔(dān)了起來。

父親水米不進(jìn)，哥哥找來了一個大夫，望聞問切之后，給父親開了兩劑中藥，說并沒有什么大礙，只是年齡大了，各種機(jī)能退化，需求少，消耗少。父親則在哥哥面前告狀，說自從姚小連來了之后，他和貓的出行受了很大的限制，刮風(fēng)不讓出去，下雨不讓出去?；钪?，不能就這樣被困在房子里，活著就該有些事做。

姚小連無語了。她本來是來照顧父母的，她愿意包攬一切的家務(wù)，做飯、洗衣、包括喂貓。但父親是一個很奇怪的人，他堅持自己的衣服要自己洗，以此昭示他還是一個能自食其力的人。他不允許洗衣機(jī)洗他的衣服，說洗衣機(jī)太費衣服，還費電，主要是他得有事做。姚小連說站窗臺邊看看外面，逗逗貓，他說那也不能一直站窗臺邊一直逗貓吧。姚小連想了一下，理解了父親那般無所事事的心情。

大夫的兩劑藥有起死回生的功效，父親不吃不喝幾天之后，重新活了過來。他的生活又恢復(fù)了以前的秩序，早飯后外出，趕到中午回家，午飯后午休，之后去院子里走走，天黑的時候回家，吃晚飯，然后看會兒電視。他飯量很小，吃飯的時候貓會圍在他跟前，他喜歡把他碗里的面條或米飯分一些給貓，有時候甚至用筷子挑起來直接喂貓。姚小連也只能任由他喂，她給自己另備了一套碗筷。他們這樣的習(xí)慣，她恨不得給自己備專門的一口鍋。

當(dāng)著母親的面，姚小連問姐姐為什么拿母親的鞋給了勇勇了。姐姐看了她一眼，又看了母親一眼，說咱媽的鞋多得穿不了，放久了就過時了。勇勇不會白穿，會給她買一雙新的。母親馬上接話說不用買，她的鞋很多，穿不過來。姐姐說多了好，一雙一雙輪著穿。

姐姐沒有揭穿母親的謊話讓母親心安理得，姚小連本來想當(dāng)面對質(zhì)，讓母親反省一下自己的這種行為，但姐姐很巧妙地避開了。母親有過瞬間的不安，但聽了姐姐的話后釋然了。

你怎么了，當(dāng)著母親的面這樣說，你讓她多難堪啊？晚上她們倆出去倒垃圾的時候姐姐說。咱媽都九十多歲了，她沒文化，背后我們可以議論一下，但當(dāng)她的面就不必這樣較真了。姚小連說我受不了她這樣說你，也不理解她對你的態(tài)度，想看看她怎么說，我現(xiàn)在才突然覺得她有時候會無中生有，說不定以前有許多事她都這樣。

姐姐說隨她吧，都這么大年齡了，無中生有也好，搬弄是非也好，都是咱媽，沒必要上綱上線，況且她搬弄來搬弄去也就在這個家里，無中生有也影響不了什么，你不要和她較真。

我看到她這樣就受不了，姚小連說，她到底怎么想的，我非常奇怪，都怪咱們以前沒有糾正她，任由她胡思亂想。她現(xiàn)在很不信任我，我發(fā)現(xiàn)她經(jīng)常偷偷地看我，假如她說哪兒不舒服，我要給她買個藥，她都懷疑這藥會害了她，不要我去買，還經(jīng)常偷偷拿眼睛看我有沒有虐待她的貓，好像我不是她的女兒，我是這個家里的統(tǒng)治者。有時候，她還慫恿我回家，說我走了這么久，不回去照應(yīng)一下嗎？說她能把家里照應(yīng)好。你說她是不是盼我回家，想恢復(fù)他們自己的生活。

姐姐說，他們的生活中離不開人了，得有人照顧。我在的時候也是這樣，她經(jīng)常問我什么時候回家，好像嫌棄我一樣。我說不回去，要住在這里吃你的喝你的，你還別說，以前的窮日子過怕了，她很擔(dān)心家里沒有糧食，放了很久的東西都不舍得給人。

姚小連與姐姐一聊，有些釋然了。但一種無以言說的悲哀讓她覺得老去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她無法轉(zhuǎn)換成像姐姐那樣的角色。她雖然盡量體貼著父母，但她還是對他們嚴(yán)加看管。不過，她也維持不了她想要的那種秩序，一雙老人，兩只貓，有時仍然按照他們的喜好生活。她不允許貓上床，但貓經(jīng)常在父親的床上，她不允許父親帶貓出去，但父親經(jīng)常會帶它們出去遛一圈。

起初怕父親走丟，后來又擔(dān)心貓跟著出去走丟。果然，有一天，父親一個人回來了，問他貓呢，他說他看了會下棋，讓它們自己玩會，等過了一會就不見了。姚小連要出去找，父親還說不用，說它們玩累了自己就回來了。以前村里養(yǎng)貓的時候，貓經(jīng)常幾天幾天不著家。姚小連說這又不是村里。父親說不礙事，天氣暖了，它們自己跑跑就回來了。晚上父親不讓關(guān)門，給貓留著。姚小連只能開著門，等到晚上十一點要關(guān)門的時候，父親還不讓關(guān)，說他在沙發(fā)上睡，估計小偷也不敢進(jìn)來。一整個晚上，姚小連提著一顆心，第二天趕緊動員了鄰居出去找貓，到天黑時才在垃圾桶旁邊找到它們，兩只貓全身臟兮兮的。

我快要崩潰了。姚小連給姐姐打電話，訴說兩只貓的樣子，那么臟，還不安分，一回家就跳上了沙發(fā)，像兩個流浪漢一樣。姚小連拿一根棍子嚇唬它們，父親又不樂意，母親則把臥室的門拉開一條縫，讓兩只貓進(jìn)去避難，這讓姚小連更生氣。她說進(jìn)了臥室它們就會馬上跳上床，全身的細(xì)菌都會落到床上。她只能把它們驅(qū)進(jìn)衛(wèi)生間，可是它們不停地?fù)闲l(wèi)生間的門。母親又踮著她的小腳去給貓送吃的，她的反應(yīng)哪里能和貓比，碗還沒放進(jìn)去，貓就趁機(jī)跑出來了。再要把它們關(guān)進(jìn)去，姚小連又得費半天勁。

聽了姚小連的描述，姐姐哈哈大笑。姚小連說兩個加起來一百八十多歲了，自己連自己都顧不過來，還要管兩只貓，這不是無事生非是什么。我現(xiàn)在快成半只貓了，身上的毛到處都是，要出門，先得清理半天。

你用滾子滾一滾，滾一滾就干凈了。姐姐說，社區(qū)有一個活動中心，經(jīng)常舉辦一些活動，你抽空也可以去那兒參加一下，活動還不少呢，清明期間還組織過插花，捏面饃等活動。你不要眼睛只盯著他們，給他們適度的自由，也給自己適度的自由。

這種生活催發(fā)了姚小連更年期的癥狀，本來她是一個心態(tài)平和的人，但現(xiàn)在不由得要為小事焦慮，生怕她一不留神，妞妞尿到沙發(fā)上，生怕一不留神，父親開一條門縫讓它們跑出去。照顧一雙老人和兩只貓，讓姚小連原本以為是容易的事，現(xiàn)在卻感覺困難重重。

她哪里敢給他們適度的自由，給自己適度的自由，再自由下去，這個家里的秩序就要大亂了。她無法把她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她下意識的緊盯著他們，她發(fā)現(xiàn)表情總是在無聲中起著一種作用。

路過社區(qū)活動中心的時候，她聽到里面正在講茶藝課，看了一下，是她們工會舉辦活動時請的那位老師，她正在給社區(qū)居民講七碗茶歌，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fā)輕汗憑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輕，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xí)習(xí)輕風(fēng)生。姚小連向里面望了望，參加活動的人并沒有誰穿著中式衣服，也沒有誰化了淡妝。她在這樣的心境下，覺得七碗茶歌不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事，而是遙遠(yuǎn)的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