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作家》2024年第9期|王嘯峰:家宴(節(jié)選)
來源:《作家》2024年第9期 | 王嘯峰  2024年11月12日08:02

趙青松冷油下鍋氽花生米?;ㄉ资撬c王昶的媒介。他一直在找“媒介”去給社長說這層關(guān)系,社長大面知道,但必須有點破的“媒介”。平日里跟他熱絡(luò)的同事不少,翻翻通訊錄,沒一個合適。迫在眉睫,先看這頓飯的結(jié)果再說,最差也要贏得王昶默許,他才好挺身而出自己跟社長說。

稍一動腦筋,油鍋過熱,焦味飄出來。驚得趙青松趕緊濾油、噴高粱酒、灑細(xì)鹽和胡椒粉。焦味被壓住了,等花生米涼了再嘗味道。他又把笊籬顛幾下,心跳慢下來。

“謝蘭來了??!”謝梅大聲說。

“哇!二姐氣質(zhì)真好!”吳芹發(fā)出的是尖尖的,帶戲劇成分的聲音。

“領(lǐng)導(dǎo)沒一起來?”謝梅問道。

現(xiàn)在家里,王昶名字需要避諱。

“今天一早就出去開會,昨天晚上跟他提起過,他沒說不來?!敝x蘭模棱兩可地說。

趙青松腦子冷下來,判斷王昶不會來。手上動作變粗糙了。蝦仁要過一遍油,然后清炒。趙青松省了第一道工序。清蒸鱖魚上鍋蒸也忘看時間??оH獍咽巢暮涂о瑝K一同扔下去,椰漿香味飄出來的時候,居然贏得客廳里兩個孩子的歡呼。其他蔬菜和湯,趙青松基本上哼著曲子完成。壓力沒有減輕,甚至更緊迫地壓到了下一個環(huán)節(jié)。他轉(zhuǎn)頭看謝梅,仍是一副期盼的樣子。她該知道謝蘭的話在王昶面前幾乎起不了作用。

謝梅走進(jìn)廚房,嘀咕一句“油太大”,把玻璃移門拉上?!巴蹶撇粊恚覀冞@頓飯不就泡湯了?”

趙青松把油煙機(jī)開關(guān)調(diào)大一檔。“謝蘭怎么答復(fù)你要求的?”

“她還不全推在王昶身上?”

趙青松捏了一顆花生米,搓去紅皮,放入嘴里,細(xì)細(xì)嚼了又嚼,直到一股香味從口鼻涌出?!澳阕屩x蘭給王昶發(fā)個信息,說他落了個東西在A4車上,我要交給他?!?/p>

“嗯?什么東西?你給謝蘭就行啊?!?/p>

“你不懂??烊フf吧。”

趙青松開始擺盤,每個盤子邊上都用黃瓜、胡蘿卜切絲、切片點綴。他又認(rèn)真起來。嘴里是花生的香甜,心里卻是酸澀,怎么事情都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兩個孩子正圍著謝蘭轉(zhuǎn)。

“小小兩只船,沒槳又沒帆,白天帶它到處走,黑夜停在床跟前?!?/p>

小男孩還在眨眼睛想,小女孩不屑地說:“二姑姑,哦,謝老師,你能不能出一個有難度的謎語???”

小男孩大聲叫道:“鞋!是鞋子!”

謝蘭表揚他:“小奎真聰明?!鞭D(zhuǎn)頭對小女孩說:“小北,你嫌這個謎語簡單,姑姑給你出個有難度的:半個月亮,打一個字?!?/p>

小北脫口而出:“胖!”

謝蘭笑了,繼續(xù)說:“老師難度提高啦!說:有人不是我,有馬飛跑過,有水能養(yǎng)魚,有土莊稼活。也打一個字?!?/p>

這次小北卡了殼。眼光不停掃爸媽,謝竹峰手機(jī)不停,吳芹用手勢鼓勵女兒開動腦筋。謝梅走過來,跟謝蘭說了兩句話。

“什么東西???”謝蘭一邊發(fā)信息,一邊問?!叭绻麃聿涣?,我……”

“是‘也’字!他、馳、池、地的偏旁去掉,都是也!”

“小北真厲害!”謝蘭摸出兩塊巧克力獎勵姐弟倆。信息聲響,她看一眼說:“王昶還在開會,讓我們先吃?!?/p>

謝梅臉紅了,眼睛恢復(fù)了光亮。隔著廚房玻璃門,趙青松投去微笑,謝梅微微點頭。

趙青松揭開蒸鍋蓋,用筷子戳一下鱖魚背,拿起時沒有魚肉黏連,趕緊把火關(guān)了。不過,他沒有端魚出鍋。

時針指向十二點,關(guān)鍵人物還沒到。

趙青松把一只只盤子交到謝梅、謝蘭手上,她們負(fù)責(zé)布置餐桌。長方形餐桌一頭空著,另一頭坐兩個孩子。趙青松和謝竹峰坐一邊,三個女人擠在一邊。

暫時,趙青松坐下來。給謝竹峰倒了一杯啤酒。謝竹峰拿起就喝,然后筷子在面前的干切牛肉里挑挑揀揀。

謝梅咳嗽一聲。眼睛盯住謝竹峰不放。謝蘭伸手打散謝梅眼神?!安坏龋坏?,他說不知道會議什么時候結(jié)束,讓我們先吃?!?/p>

謝竹峰嘀咕一聲:“休息天都要開到十二點后。”

趙青松不愿意坐在謝竹峰邊上,吃飯咂巴嘴的人,把其他人的胃口都倒了。

“對了,謝梅,你幫我找一個老頭子的東西?!敝x竹峰從來不叫姐姐。

謝蘭放棄了房子,卻時刻對家產(chǎn)保持警惕?!澳阌殖鍪裁椿^?”

“小奎秋天要上小學(xué),找個東西給他戴上吧?!敝x竹峰喝了啤酒,嘴唇顯得更加光滑濕潤。

趙青松瞟一眼吳芹,她正給兩個孩子夾鹵雞爪。

“你在說什么?沒東西!”謝梅回答干脆。

“咦,那些東西怎么說沒就沒了呢?”謝竹峰夾了一筷子鹽焗雞絲。

趙青松最成功的烹調(diào)案例就是這道菜。他記得王昶有一次吃到鹽焗雞時,嘀咕了一句:“要是雞塊變雞絲就更入味了?!?/p>

趙青松有的是時間改良菜品。他把雞燙熟,拎起,往冰水里放。幾次三番,上手硬撕,在雞肉絲和雞皮上撒鹽和花椒,噴上花雕,放冰箱兩個小時。

謝竹峰總是贊嘆趙青松手藝,謝梅說這是典型的不燒菜人心態(tài)。趙青松心里也不舒服,沒有王昶肯定,再好的菜也白燒。

果然,謝竹峰被美味雞絲吸引?!斑@雞絲簡直絕味了!”

謝梅姐妹都沒吭聲。

吳芹對小奎說:“雞爪都夾不住。什么東西到你手上都要丟。你真是丟人!”

謝蘭對謝竹峰說:“爸爸也就是一個普通玉雕匠,不是什么工藝大師,他把心血都花在模仿別人作品上,他的東西,意義大于價值。”

吳芹放下筷子?!耙饬x嘛,說有才有。價值嘛,老爺子自己都夸過那些東西不止一次!”

趙青松不說話。謝家的事情,他不想問。岳父躺在床上時,謝梅不停地問這問那。他看見老人把臉轉(zhuǎn)向窗戶。那些“東西”到底有沒有?他覺得是個懸念。

“行!”謝梅站起身?!敖裉烊叶荚?。我們一起把爸爸留下來的東西查看一遍,分了算?!敝x蘭拉一下姐姐袖管,被謝梅甩了。

屋里只聽得見謝竹峰吧唧嘴的聲音。

紫檀小盒被拿上餐桌,比飯碗還小一圈。趙青松趕緊把冬瓜扁尖排骨湯往邊上移一點。謝梅索性將盒子往最中間一頓。

“大姐,你這是在開玩笑啊。”盒子沒打開,吳芹笑了。

趙青松也覺得謝梅有點過分。

謝蘭打開盒子,也不說話,用手往里指指。

“趙青松!你還藏了什么?”

謝梅這一聲,叫得趙青松措手不及。

“我,我,沒……”

“沒什么?有人信你嗎?”

趙青松站起來朝廚房走。他預(yù)想的高潮提前到來,這也是最近審讀年輕作者們來稿的共同特點。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直接,他固守的那些理念和套路漸漸被看不見的時間湮沒?,F(xiàn)實中最容易選擇的就是逃避。他躲到?jīng)]人角落。他想起村上春樹在《海邊的卡夫卡》里的一句話:“我靜靜地躺在那里,就像沉在海底的潛水艇,周圍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和靜謐,只有自己的心跳聲和呼吸聲陪伴著我,直到風(fēng)暴過去?!笔堑?,絕大多數(shù)時候,趙青松采用的都是這個方法。除了極少數(shù)不可避免接觸的人,他不理會、不溝通、不聯(lián)系其他人,偶爾一個電話來,也會讓他神經(jīng)緊張。陌生號碼他絕對不接。上班沒有任何表情,食堂也不去,連水都喝得很少。難得一次小便,也瞅準(zhǔn)廁所沒人才進(jìn)去。不速之客闖入,他尷尬得無法繼續(xù),草草收兵后膀胱難受。每個眼神都像刀子,狠狠扎進(jìn)他心臟,讓他無法呼吸。只是這樣的過程很短。趙青松往往剛躲到深水區(qū),悶了一兩天,又恢復(fù)常態(tài)。他是個男人啊。他反省,怎么也會周期性的發(fā)作呢?每次事后,再回頭評估扎進(jìn)深海的原因,似乎是一種本能。是的,就是他個性。所以他只能成為趙青松,一個文學(xué)雜志社編輯部副主任。平日里,他也不怎么說話。要么在看稿子,要么在看書。與人交往言必稱“老師”。如果別人不好意思,那他就更謙虛,唯恐自己給人帶來不適。這個房子里最安全的就是廚房了。謝梅任編輯的那張報紙前年???,她回家?guī)椭瑢W(xué)編教輔。把趙青松從頭管到腳。

趙青松在廚房里調(diào)糖醋汁。與蝦仁同時放進(jìn)冰箱的還有漿好的肉片。糖醋里脊肉誰都喜歡。他本想等王昶來現(xiàn)炸現(xiàn)吃,沒辦法,現(xiàn)在只能提前。他豎起耳朵聽餐桌邊的那場戲。

“話說開也好。我沒占這套房子一份,應(yīng)該我吃虧?傳統(tǒng)傳給兒子、孫子,法律上子女都有份。這誰不知道?這個家就是表面平靜而已。謝梅,如果不是為你兒子,你怎么想到請客吃飯。謝竹峰,你不要事事無所謂,還像傻瓜一樣沖在前?!?/p>

趙青松還在慶幸謝蘭沒提自己,客廳就響起一片吵鬧聲。姐弟、姐妹、姐姐弟媳之間互訐。幾分鐘后,一個女高音異軍突起,高亢哭腔把玻璃隔斷震得嗡嗡作響。趙青松手一抖,番茄汁濺到手背上,活像一道割開的傷口。他輕手輕腳地貼近玻璃,抬起手,將鮮紅汁液吸到嘴里。

吳芹的哭很有章法。平緩輸出哭聲時,只要有人勸,或者碰一下,她就泵高音量,隨后陷入“欺負(fù)論”怪圈循環(huán)。她高明之處不設(shè)置具體攻擊對象,統(tǒng)稱“你們”。

“你們也算知識分子家庭,難道知識專門用來欺負(fù)小城平民?你們出身都高貴,高貴是用來看不起老百姓的?你們有錢有地位,就是專挑沒錢沒勢的打擊?”

說也奇怪,這些話反復(fù)說了之后,兩個姐姐似乎平靜了不少。不過,趙青松感覺謝梅快挺不住了。果然,謝梅猛烈揮手說:“好了好了!你不要吵了。老頭子也不是想法簡單的人,沒人能左右他想法。他其實寫……”

趙青松拉開移門,端著剛出鍋的糖醋里脊高聲喊道:“來嘍!趙記古法里脊肉!”

小北、小奎立刻舉高筷子尖叫。他們的母親注意力被分散了,哭腔無法持續(xù),回過神再找謝梅時,謝梅去了衛(wèi)生間。

趙青松努力營造小事滑過去的感覺。連珠炮似的問兩個孩子味道如何,同時給謝竹峰夾了兩塊。謝竹峰一上口脫口而出說好吃。兩個女人比較難弄。趙青松一一擊破。給謝蘭夾了一塊?!安恢篮喜缓项I(lǐng)導(dǎo)口味,嗯?”

這個“嗯”恰到好處,謙虛中帶硬骨。謝蘭嘗了一下,淡淡地說:“還行。”

“小奎,給媽媽夾塊最大的!”趙青松鼓勵的目光親切堅定。

“我不吃?!?/p>

“吃一塊吧?!毙】炖镞€有肉。

“我吃不下?!?/p>

“就這么一塊!”小奎把手掌比作里脊肉。趙青松先笑出聲。

吳芹恨恨地咬下兒子夾起的那塊肉。坐下,喝口水。

褲兜里的手機(jī)微微震動兩下。趙青松放下筷子,掏出手機(jī)看??赐晷畔⒑?,他舀了一碗湯,吹氣、吃冬瓜,還有幾個海米。他沒盛排骨。喝完最后一口湯,抽出兩張餐巾紙擦擦嘴,說了聲:“我去拿個快遞?!弊叱隽朔孔?。

等電梯的時候,他再把信息讀了一遍。王昶寫道:“我不上來了,五分鐘后到你小區(qū)西門口。你把東西帶下來給我。不要告訴他們!”

趙青松笑笑,把信息刪除。

小區(qū)里開滿梔子花,濃香撲鼻。趙青松伸展著雙臂大步朝西門走去。太陽光刺眼,大家都躲著走,像心事無法曝曬。他突然止步,朝反方向走,繞了一個大圈,經(jīng)東門,過只進(jìn)車的南門,再從西門出去??纯磿r間,多花了十分鐘。

王昶在水果店門口來回踱步,不停抽煙??匆娳w青松,身子往店里靠,眼神立刻掃向趙青松身后。隨后招手。

趙青松忙作小跑狀,來到領(lǐng)導(dǎo)身邊。

“你,您吃了嗎?”

“會議自助餐簡單吃了點?!?/p>

“上去吃點吧,我蒸了鱖魚,氽了紅衣花……”

“行了行了。快給我東西。我還要趕回去開會呢?!蓖蹶埔豢跉庹f完,不自覺地喘了幾口氣。

焦躁發(fā)臭的煙氣噴到趙青松臉上。趙青松心里篤定了。他雙手一拍,驚叫道:“哎呀!被他們一打岔,東西我忘帶了?!?/p>

王昶揮手扔掉煙頭,手指迅速直指趙青松,突然,又軟軟地放下?!澳阊?!你呀!”

“沒事,就幾分鐘,我讓謝梅拿下來,就在書桌抽屜里。”

“謝梅知道?”

“哦,哦,不知道,我可以告訴她,讓她找了拿下來?!?/p>

“算了算了,你明天拿到單位里。這兩天我要過來調(diào)研?!闭f完,王昶打電話讓司機(jī)把車開過來。

車子停得老遠(yuǎn)。等車子來的當(dāng)口,王昶又點了根煙。煙氣和水果店棄用的干冰煙混雜在一起,聞著有股令人興奮的濕潤感。趙青松想起山里家鄉(xiāng)那些老人紫銅水煙冒出的煙氣。隔著煙霧,他說了句:“我的事情,您多關(guān)心吶!”

王昶愣了愣。正好車子開到馬路邊。他邊走邊說:“我知道了。明天不要忘帶!”停步,他轉(zhuǎn)身回來。以嚴(yán)肅語氣低聲說:“不要對他們說我來過?!?/p>

趙青松看著這個高個穿白色長袖襯衫的人,穿行在休息日穿著懶散的人群里的樣子,深深嘆口氣。“大家都不容易呢?!蓖贤侠呋丶业倪^程中,他再次改變路線,折回水果店買了只西瓜、一斤多點荔枝。兩個紅色馬夾袋的分量吃在手上,他的想法又改變了?!懊總€人大概都認(rèn)為自己是世上最不容易的那個人吧。”

小北捧了大西瓜,小奎拎了荔枝,顯出能做事的樣子。

謝梅問:“快遞呢?”

“哎!弄錯了,還沒到呢。我就買了水果上來。”

謝蘭舉起手機(jī)宣告:“他下午接著開會,不來了?!?/p>

趙青松用夾子夾出蒸魚盤子,墊著抹布,端上桌?!拔襾硎埌伞!彼⒘怂耐朊罪垺H齻€女人都不吃主食。

西瓜和荔枝上桌后,吳芹突然問小奎:“今天藍(lán)莓吃了沒?”

小奎搖搖頭。吳芹把手機(jī)交給小北。“帶弟弟到水果店買幾盒大顆生態(tài)藍(lán)莓來。”

關(guān)門聲剛響起,吳芹就說了話。“既然領(lǐng)導(dǎo)不來,那么我只能實話實說了。”

……

節(jié)選,原載《作家》2024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