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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疆文學》2024年第11期|唐榮堯:聽,那些畫在石頭上念誦昆侖
來源:《邊疆文學》2024年第11期 | 唐榮堯  2024年11月12日08:12

畫,以藝術形式被人類創(chuàng)制出來后,就有了各種形式的命名,而且其歸宿多是走進博物館或個人的收藏中,唯有那些刻在石頭上的、沒被強行搬進博物館定居的“巖畫”,在天地日月的注視中,敘說著它們描繪的、見證過的歲月。人類生活的幾個大洲上,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這些躺在石頭上的畫。

昆侖山,是神置放身體的床板,是安放神話與神器的廳堂,更是神最近距離觀賞巖畫的地方,那是神和人共享的一份藝術。

去昆侖山,有人想著是前往青藏高原的一次美麗路過,有人理解為是遇見西王母和周天子的邂逅之地,也有人會當作和溫潤的昆侖玉產地的一次相遇。很少有人知道,隱藏在昆侖山深處、高處的一塊塊刻有圖案的石頭,就是一面面朝天敞開的大畫板,絢爛美麗卻藏在地球的第三極腹地。走近昆侖山,就是接近那些被雪水和陽光洗凈的畫面,能夠和這些距離太陽最近的巖畫相遇,該是多么難得的一份藝術福利。

沒去昆侖山之前的很多人或許臆想著那是一座神話壘砌起來的山,想象著周穆王在溫泉般的瑤池邊,在鮮花、仙桃、美女、圣樂的陪伴下,和西王母對歌吟詩,樂而忘歸,那是眾山中浪漫的代表。現(xiàn)實中的昆侖山和天山、喜馬拉雅山、高黎貢山、阿爾泰山一樣,是一條帶有國際背景的山脈,迄今為止,因為地緣因素和地質地貌還沒人能夠完成一次完整的考察與丈量,即便是國內部分,昆侖山不僅橫貫新疆、西藏和青海三省區(qū)間,全長約2500公里,平均海拔5500到6000米的惡劣氣候條件和諸多無人區(qū)鑲嵌其間,決定人類對它的完整丈量不可能完成。即便是想縱越130到200公里的昆侖山,那其間諸多如埋在雪山之上、朝天亮出一把把白色匕首的冰川,就是豎起的一道道白色禁令,那冰冷而峻穆的冷光,足以讓任何貿然闖進者命喪其間。這給昆侖山的腹地造就了一片巨大的無人區(qū),人類在這片第三極上生活的證據(jù),就像飄在這里的氧氣一樣稀缺,那些古老先民們鑿刻在石頭上的畫,就是這稀缺證據(jù)中的一種,它們不是神話中的西王母的笑臉,也不是祖先望著層云疊嶂的想象,它們是先民手中的刀和昆侖山上的石面,相遇后的真實存在,是一朵朵定居在石頭上的云,是古人刻劃在石頭的心音,看這些云、聽這些音是有難度的。

神話是人類創(chuàng)造的,但承載神話的地方卻是大自然。盛產神話的昆侖山里,大量古人鑿畫在石頭上的巖畫,是人類獻給大自然的一種神話。

尋訪昆侖山,是幾千年來一些文人、學者或道教信徒、西王母的粉絲們熱衷的一種奢望,對昆侖山巖畫進行科學意義上的探險與求證,是一個有門檻的奢侈之夢。

每年夏天,那位家在新疆若羌縣南部、昆侖山北麓的哈薩克族牧民,就會趕著他的牛羊,向南穿過昆侖山,進入新疆和青海交界的可可西里無人區(qū)游牧,甚至會跟著那些腦海里沒有行政規(guī)劃意識的牛羊,慢悠悠地深入到青海省境內的昆侖河源區(qū)。那里除了從新疆若羌縣境內過來的哈薩克牧民和青海省格爾木市境內流牧的蒙古族、藏族牧民外,很少有外來人的足跡,野牦牛是那里規(guī)模最大的“原住民”,那條貼著昆侖河走向的溝被牧人們稱為“野牛溝”。

1987年初秋的一天,在海拔4000多米的野牛溝口,那位哈薩克族牧民突然看到有4個人跟在馱著行李的牦牛后面,從溝口緩緩進來,這引起牧民的緊張和不解:野牛溝里,除了像他這樣的牧民,是很少有人出入的!那四個人逐漸走近,走在前面的那位向導向牧民打聽:“聽說這條溝里有刻在石頭上的畫,請問您知道嗎?”

牧民和向導簡單對談后,很快了解到,向導是從昆侖山下找來的的當?shù)孛晒抛迥撩?,另外三個人從穿著打扮與臉上沒被高原陽光曬黑等細節(jié)判斷,他們絕對不是牧民,也不是那些在夏季來盜獵的不法分子。

蒙古族向導告訴哈薩克牧民,那三位是青海省考古所的年輕研究員湯惠生、張文華和孫寶旗。一聽這三人要找那些散布在野牛溝兩邊山梁上的石頭畫,擁有獵槍的牧民替他們擔憂起來:再往野牛溝里走,就是那些體型龐大、性情古怪而暴烈的野牦牛的地盤,只要它們活著,天上的鷹和地上的狼都拿它們無可奈何,何況,山溝里不乏狼與熊出沒。

牧人會以望天、觀地、看云、盯草、找刻在石頭上畫等,打發(fā)寂寥的放牧時光,他們對那些刻在石頭上的畫并不陌生,這是他們歷代在大山中放牧時打發(fā)時間的一種主要方式,他們是藏在山石上那些刻畫的制造者也是閱讀者、欣賞者,他們的后人也是發(fā)現(xiàn)這些巖畫的最佳捕手。在無聊的放牧日子里,想念一頭跟隨自己多年但前不久去世的牛了,牧人就一筆一劃地鑿刻出一頭牛,好像這樣就能挽留住那頭牛的生命,是那頭牛的另一種方式延續(xù),反正日子充足得像從天空瀉下來的陽光,刻完一頭牛后,那就刻第二頭牛,這也是野牛溝里那些石頭上的畫中超過60%的內容是牛的原因之一吧??吹焦笈:湍戈笈T诓莸厣辖慌涞膱鼍傲?,或許就想起了和心愛的女人一起歡愛的情景,就拿起刀子在石頭上刻畫那種私密的場景,尤其是將男性的性器、女性的乳房與陰部極盡擴張的放大。沒有人要求他們在鑿刻過程要遵循這個規(guī)律、服從那個規(guī)定的,他們將觀察和想象結合得非常完美,恨不得刻畫出一柄柄世界上最堅硬、碩大且挺拔的男人性器,賦予它們能穿過山間的石頭和歲月之墻的力量。在這些創(chuàng)作者的刀下,石頭發(fā)出歡快的呻吟,完成的畫面上,女性的胸部豐碩得能盛得下群山,也能放得下他們那幻想著吮吸出黃金蜜汁的嘴唇。除了牛羊題材和男女性愛的畫面,銜著白云在天上巡查的鷹,奔竄于青草間的兔子,捕食牛羊的虎和狼,都緩緩地走進了他們的刀下,成了刻在石頭上的紋身與記憶,也給眼前的這三位從西寧出發(fā)前來昆侖山里找“石畫”的人,留下了研究的資源。

距離湯惠生和哈薩克牧民相遇34年后,我出現(xiàn)在野牛溝。指引我前往昆侖山的“向導”,是湯惠生所著的《經歷原始:青海游牧地區(qū)文物調查隨筆》一書。那本書里,有他在青海南部、西部調查巖畫的多篇文章。2004年夏天,我看完那本書后,內心萌生“什么時候能夠去看看那些巖畫”的愿望,像一場高原上一場隆重法事前升起的煨桑,在我的內心里裊裊生成。

我和湯惠生的第一次相遇是在銀川舉辦的一場國際巖畫研討會上,最后一次是2021年10月18日在成都召開的一個學術會議上,談起《經歷原始:青海游牧地區(qū)文物調查隨筆》記述的情景,他依然歷歷在目。1987年初秋,湯惠生和同事張文華、孫寶旗組成的巖畫考察小組,前往位于格爾木市郭勒木得鄉(xiāng)的野牛溝進行巖畫調查。那時,他們從格爾木出發(fā)前往野牛溝里的四道溝,來回騎馬需要8天時間。

那時的郭勒木得鄉(xiāng)已經改為鎮(zhèn)了,昔日從格爾木前往西藏的簡易公路已經變成了寬敞、平坦的京藏公路了,從格爾木出發(fā),大半天時間就能抵達四道溝。曾經,屬于哈薩克人牧區(qū)的四道溝,像一個古老的戰(zhàn)場在硝煙散盡后徒留殘垣斷壁,只是留下了哈薩墳、哈薩溝等地名,再也沒了哈薩克族牧民的生活印跡,變成了郭勒木得鎮(zhèn)轄內蒙古族牧民的牧場。

那年,從格爾木出發(fā)4天后,湯惠生和同事、向導才進入野牛溝,那是昆侖山中的河水最飽滿的季節(jié),冰雪融化讓河源地像一個個近乎被擠爆的、剛生完孩子的少婦乳房,往外噴射著乳汁般的河水,暴漲的河水淹沒了牧人和牛羊在河邊踩出的小道,添加了這個季節(jié)進入野牛溝者的難度。逆著昆侖河而上,我一邊徒步而行,一邊仔細對照湯惠生在書中記述的、他當年涉水過河的幾處地方,那兒都已經修建了橋梁,估計也是為了方便牧民趕著牛羊越過昆侖河,按照一年算下來,這幾座小橋應該是世界上最閑的橋。當年,他們騎馬走過的河邊灘地上,早已修好了一條通往瑤池景點的旅游公路,路邊不時也出現(xiàn)文旅部門豎著的景點提醒性質的水泥牌。那時,湯惠生和同事騎馬進入野牛溝,過河時,馬背上的食品袋與睡袋被水打濕,食品袋里裝的方便面與餅干全部摻在一起成了面團,他們只好吃哈薩克族牧民用獵槍打的兔子肉。抵達四道溝的下午,一場驟降的大雪改變了這里的景象,一夜間,白茫茫的雪像是變魔術般地蓋住了山川,他們要找尋的巖畫猶如玩捉迷藏游戲似地藏在了雪下面。他們只好等太陽出來,覆蓋在地面上、巖石上的雪融化后,那位哈薩克牧民才憑著記憶帶著他們找到南坡那些刻有圖案的巖石群,30余幅動物巖畫才亮出面容:野牛、駱駝、馬、鷹、熊等動物,也有放牧、出行、狩獵、舞蹈等場景。湯惠生和同事根據(jù)微腐蝕方法測定,這些巖畫是公元前1000年左右的作品,也就說,它們在這里已經沉默了3000年左右的時光。在湯惠生的眼里,這些巖畫中最彌足珍貴的一幅巖畫是上面有眾人手拉手舞蹈的場面,這與青海省東部的大通和宗日發(fā)現(xiàn)的著名的馬家窯彩陶盆上的舞蹈場面非常相似。這讓湯惠生通過巖畫將新石器時代農業(yè)文化和青銅時代游牧文化之間繼承或淵源關系聯(lián)想在了一起。

我沒有湯惠生先生那樣幸運地和野牛溝的巖畫有那么早的邂逅。我第一次抵達昆侖山下時,是20世紀最后的一年秋天了,20世紀80年代末期涌起的淘金潮,把來自內地的一批又一批淘金大軍推到這里,開始在源出昆侖山脈的一條條河溝邊瘋狂淘金,留給生態(tài)本就脆弱的高原上一個個傷疤。他們不是這片高地凈土的主人,不會像巖畫的創(chuàng)作者那樣熱愛這里并留下美好的印記。高原上沒有我們理解的那些道路,只是動物遷徙時在青草與荒山間踩出的一條條淺淺的印跡,能提供給動物與牧人足夠的記憶、提醒。淘金大軍來后,皮卡車、拖拉機、摩托車在突突突的馬達聲中,排氣筒里冒出的黑煙熏壞了青草的肺,吵醒了沉睡的高原。淘金潮伴生的是獵殺高原動物的熱潮,各種車輛在一道梁到七道梁間的原始草場上壓出的路,像一個剛學會理發(fā)的人,在別人那一頭叢密的黑發(fā)間亂剪出一條不規(guī)則的線條,醒目而丑陋,那一條條寬窄不一、車轍深淺不一的山路上,或通往山背后的高原湖畔,或通向高山草甸深處,駛過山路的各種車輛上,曾馱載過多少高原生態(tài)的殺手,他們讓野牛溝河水也失去了清澈容顏,因為淘金洗砂和往河中傾倒、排泄各種生活垃圾而變得渾濁起來。

聽當?shù)啬撩裰v,淘金大軍和盜獵大軍沒來之前,在一道梁便可見到的羚羊、黃羊、狼、野牛等動物,現(xiàn)在到了七道梁都很難見到這些動物的蹤影,它們帶著驚恐的心理逃離了本該屬于它們的家鄉(xiāng),它們的體內埋下了恐懼的種子,最初的逃離者一定用它們的語言告誡后人:這里的水和草不再能養(yǎng)活我們,來這里的人拿的那種叫槍的東西,從槍管里飛出的子彈,跑得比我們快,它能奪走我們的生命。這種告誡,一定是在動物們中間暗暗傳遞,動物們的撤離,讓那些刻在石頭上的動物們,永遠地失去了它們在這里曾生活過的有力佐證。

我最后一次進入野牛溝,是2021年的五一期間,看到了另一種對高原草場的傷害正在像場場積雪一樣累積著:從野牛溝到瑤池公路三期工程已全線通車,這條旅游公路全長110公里,就像一把尖刀劃過昆侖河谷,沿途其實沒有多少游客,偶爾一輛掛著外地牌照的越野車呼嘯而過,排氣筒里飛出的陣陣黑煙,落在路邊的青草上,就是撒下了一層毒藥,汽車發(fā)出刺耳的轟鳴聲和下車拍照的游客控制不住興奮的尖叫聲,成了這片土地上的主聲調。那些車輛,在寂寥的昆侖河谷里,就像大海里行駛的快艇一樣,對當?shù)氐奈穆媒洕l(fā)展,究竟能有多大的促進作用呢?任何一輛汽車和游人都是這里的過客,一毫克的廢氣,落在如此高海拔的青草上,就是一場黑色的夢魘;一分貝的噪音,飄在如此寂靜的高原上,就是一群紅色的殺手,生態(tài)不僅是指動植物的數(shù)量平衡,也應包括聲音、氣體帶來的空間破壞。

寫有“野馬灘巖畫”的紅色白字路牌,像一位盛情的門迎,邀請我往公路北邊的那片草地走去。五月初的高原,從河邊往山腳下,地上的枯草像是鋪了一道寬闊的黃色地毯,說是野馬灘,已經看不到一匹野馬了。這些敏感、警覺的高原精靈,早在大量淘金者和盜獵者來到這里時,就已帶著驚恐撤離了它們的祖先固守的家園,向昆侖河源頭地區(qū)及兩岸群山背后而去,讓羚羊和野驢變成了這條大毯上的主角。我踩著腳下的荒草慢慢行走,不時看到不遠處的羚羊抬起頭來,它們一定驚奇穿著紅色沖鋒衣的我,像是一堆滾動的火,闖入了它們的領地。剛出現(xiàn)在昆侖河北岸的野馬灘巖畫點,就聽見一道摩托車的轟鳴打破山谷的寧靜。抬起頭朝發(fā)出轟鳴的方位望去,只見一團綠色騎著一團紅色飛卷而來。那團紅綠相間的云狀物停在我眼前時,這才看清是一位穿著軍大衣的年輕人駕駛著一輛紅色摩托車,車子還沒完全停穩(wěn),年輕人就一邊熄火,一邊急忙將右腿一抬,從摩托車右邊的腳踏板上劃出一道近乎180度的弧線,雙腳并齊停穩(wěn)的同時,眼睛卻一直盯著我,一句帶有嚴厲口氣的話從他的口中飛來:“跑這里干什么來的?”這樣的語氣中透露著他的惱怒。

把摩托車停穩(wěn)后,他沖到我眼前,繼續(xù)用嚴厲的口氣責問我是干什么的?跑這里來做什么?他仔細而嚴苛盤查,讓我也心生不快:這么大的青藏高原,你又是干什么的?外地游客到這里來,難道就得接受這樣的待遇?

我們之間簡短的一段對話后,誤會像太陽出來后很快融化的薄雪一樣消除后,我們開始向對方表達敬意:得知我萬里之遠來這里,是為了修訂之前創(chuàng)作的《青海之書》中關于昆侖山巖畫內容的,他臉上繃緊的肌肉放松了,隨著帶歉意的笑而露出了遠處山頂上積雪般的牙齒。他的經歷也贏得我的敬重:他叫金寶山,家就在河對岸低洼處的一片草場上,作為全鄉(xiāng)第一個考到北京的大學生,在中國人民大學讀法學專業(yè),畢業(yè)后被分配到格爾木市公安機關。在京求學讓他知道了巖畫的意義和價值,既為野牛溝里分布有這種古老的文化遺產而自豪,也為那些孤獨蹲在一塊塊石面上的巖畫沒人看管而擔憂,在格爾木工作期間,他每次回野牛溝的老家時,總要去看看那些離家近的巖畫,生怕這些東西也遭遇當年盜獵分子槍殺羚羊的命運。這種對巖畫的放不下,像一層又一層雪積累著,終于讓他以放棄公職、回家守護巖畫這種方式形成了他內心的雪崩。他也是全鄉(xiāng)第一個放棄公職回到老家,重新回歸牧民身份的人:一邊放牧,一邊義務看護巖畫。夏天,他騎著摩托車,趕著牛羊到昆侖河河北岸高山上的夏牧場,羊在山坡上吃草,他的眼睛像是架在山梁上的雷達,警惕地巡視著那些巖畫點。一旦發(fā)現(xiàn)有人走近巖畫,他就像一名發(fā)現(xiàn)異樣情況的偵察兵,迅速端起自己買的那架望遠鏡,一旦確定是陌生人接近巖畫點,便立即騎上停在身邊的摩托車,猶如一只主人的牧場受到外來動物侵擾的藏獒,奮力朝入侵者奔去——他就是這樣身穿綠色軍大衣、騎著摩托車來到我身邊的。

位于昆侖河北岸的“野馬灘巖畫點”,其實是一座小山包,遠遠看上去像是一頭朝北邊群山叩拜的小獅子,被一道近乎2米高的綠色鐵絲網完整地保護了起來,就像牧民防止狼進群傷害牛羊而用牦牛糞壘起的一道羊圈,這道鐵絲網就是那頭趴在地上的“石獅子”的安全網,也為我這樣不遠萬里來這里考察、書寫巖畫的人,增添了難度。金寶山直接將我?guī)У侥穷^“石獅子”右臀部位,指著那上面的一組巖畫:“呶,真要找的話會費你不少時間呢,巖畫全在那塊石頭上!” 巖畫距離鐵絲網不是很遠,雖然分布在山包的東側,在這下午時分有些逆光,我將頭盡力貼近鐵絲網,還在那一塊約3平方米的巖石上面,逐一看到那些敲打而成的圖案。隔著鐵絲網,我像一位清點歸牧牛羊的牧民,數(shù)著臥在大石頭上的巖畫,總共有41幅,主要以駱駝、羊、鹿、牦牛等為主,有的巖畫上還有類似文字的符號。和我這些年為了考察中國的巖畫分布到達的北方地區(qū)巖畫內容基本相似,無論是新疆阿爾泰山、內蒙古陰山,還是甘肅祁連山、寧夏賀蘭山境內分布的巖畫,它們的內容似乎都是驚人的一致,都是游牧在北方大地上的那些生靈們生活圖景,是那時人類的審美與表達有著驚人的一致性嗎?

看完野馬灘的巖畫點,我和金寶山席地而坐,向他了解昆侖河谷的生態(tài)、歷史、牧民生活。得知他喜歡喝酒,出于對他守護巖畫的一份敬重,我從后備廂里拿出之前準備好的,打算到一些埡口、文化遺址敬獻的白酒送給他。

辭別金寶山和他看護的“野馬灘巖畫點”,按照金寶山指的方向,我朝昆侖河南岸而去,那里有數(shù)量更多、內容更豐富的巖畫點。

在一座連著一座、一座長得像另一座的干黃山脈中,找一座藏著巖畫的山梁,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幸好有金寶山給指出的大致路線,讓我跨過昆侖河上的那座簡易的水泥橋不久,就看到圍在一處山腳下的綠色鐵絲網,猶如給那條黃色的山梁圍上了一道綠色的裙邊。在滿眼枯黃的高原五月之初,那道醒目的綠色成了一種強有力的信號,走到山腳下,“野牛溝巖畫點”字樣的水泥碑明確無誤地告訴我:目的地到了。

水泥碑像是一位盡職的哨兵,守衛(wèi)著身后那一條爬滿巖畫的山梁!在昆侖河之側、昆侖山腹地,在海拔超過4000米的這道山梁上,能看到巖畫該是多么的不易。踩在一條條石頭縫隙間,我小心地尋找安放腳的合適位子,然后像一頭獵豹似地在一塊塊石面上尋找?guī)r畫,盡管每一個動作都緩慢如老人,高海拔還是讓我氣喘吁吁,但每看到一幅巖畫帶來的激動又是下一腳邁動的動力,我簡直就是闖入了一座巖畫的倉庫,看一幅我記一次數(shù),數(shù)著,數(shù)著,嘴里輕聲念叨的數(shù)字快接近“200”時,腳下突然一滑,一聲“哎呦”中竟然忘了數(shù)著的巖畫排序。除了常規(guī)的牛、馬、狼、羊、駝等動物和人騎在馬上的圖案外,給我印象很深的有這樣幾張:高大的雙峰駝;犄角比較形象且夸張的牦牛;性器比較夸張地近乎垂到地上讓人猛一看是一頭五足牦牛,最令我感到驚奇的是一幅一匹馬的后面,站立著一個從比例上看非常高大的女性,馬的身子才到她的腰部,這是一位穿著連衣裙的女性,右手握著一只鳥兒,那鳥兒的身材比例比女性的臉稍微小些,讓我立即想象到它是一只巨大的、類似高原禿鷲一樣的巨鳥,它代表著女性掌握著一種神秘力量?還是想放飛一種什么?女性的左手臂下垂但和腰部保持著一定距離,這樣和右手合成了一種協(xié)調;女性的臉部比例也有些夸張,上面清晰地刻著嘴和眉毛,但形象地展示了她的相貌;最為夸張且醒目的,是女性頭頂?shù)目坍?,猛一看是非洲女性般的膨發(fā),卻又讓人聯(lián)想到那是一頂桂冠,無論是頭發(fā),還是桂冠,其在整個巖畫畫面中占的比例,近乎女性身邊站的那匹馬的大小。要我評選這個長滿巖畫的山梁中的最佳巖畫,或者從巖畫角度出發(fā)的鎮(zhèn)山之寶,無論從構圖的夸張與形象及帶來的美感,還是鑿刻的清晰與集合的元素及表達的意境,眼前的這幅巖畫是當之無愧的“昆侖巖畫之王”。

當那幅模糊的車輪狀巖畫出現(xiàn)在我眼前時,我的內心猶如一面小湖里掉進一塊大隕石。在長期漫游于中國巖畫區(qū)的考察中,在陰山和賀蘭山發(fā)現(xiàn)車輛形象,就足以讓我感到震驚;在通天河流域的巖畫群里,發(fā)現(xiàn)車輛的巖畫內容時,內心里已經涌起一層層驚奇的浪花:通天河流域的車輛巖畫從車輛的拉載形式上看,基本分為三種。第一種是牛駕車輛,第二種是馬駕車輛,第三種是無挽畜車輛。其中,牛駕車輛的挽畜為役力較強的犏牛。馬駕車輛一般為單轅雙輪車,有位于車轅左右的服馬,也有位于服馬兩側的驂馬。這類巖畫主要分布在曲麻萊、稱多兩縣。位于昆侖河上游的野牛溝,巖畫中竟然也出現(xiàn)了車的圖形,不僅說明這些巖畫的創(chuàng)作主體是中國境內青銅時代的族群,而且還為這些古人是本土的還是外來者埋下了謎面。按照今天的思維來理解,車輛形狀出現(xiàn)在巖畫里,確實有些匪夷所思——甭說它們在幾千年的高原上沒路可行,就是幾十年前的昆侖河邊,也沒有可供這種簡易的雙輪大車行駛的路呀。美國匹茲堡大學的華裔歷史學家許倬云在他的《萬古江河》一書中曾提出:“公元前2000年,西亞、南亞、東歐、北非的族群移動十分頻繁,這些族群的移動都伴隨著戰(zhàn)車的傳播,而戰(zhàn)車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傳入中國的?!睕]有文獻資料為他的這種提法作為例證,但巖畫或許能提供一些線索:沿著一條自歐洲到亞洲的巖畫之路,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也是一條車的蔓延之路,而巖畫中的車輛畫面進入中國的北方大地后,就出現(xiàn)在了昆侖山——天山——祁連山——賀蘭山——陰山這條線上,如果深居昆侖山中的巖畫創(chuàng)作主體是沿著歐洲到亞洲的巖畫之路而來的,那么青海大地上的古人類中就有了一群神秘的“外賓”。

在天山和祁連山這樣一個連接西域、中亞的大通道上,出現(xiàn)巖畫中的車的形象不難理解,然而,從昆侖山的野牛溝到通天河流域的巖畫帶上出現(xiàn)的車的形象,確實不可思議。它和昆侖山的神話一樣更能激起人的想象。無論是昆侖山里的野牛溝,還是通天河流經的曲麻萊縣和稱多縣的濱河巖畫點,當?shù)刂两褚矝]有提供車輛可行的道路,這些石頭上的“車輛”簡直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這些躺在石頭上的車,其實是躺在云彩之上的,是真正的高車。一個消失在歷史深處的古老族群“高車”很快從我的腦海里蹦了出來,隨之是已故的青海著名詩人昌耀的那首《高車》:“從地平線漸次隆起者/是青海的高車。//從北斗行宮之側悄然軋過者/ 是青海的高車。//而從歲月間搖撼著遠去者 /人還是青海的高車呀。// 高車的青海于我是威武的巨人。/青海的高車于我是巨人之軼詩?!痹娙搜?,把高車從冰涼的石頭上喚回煙火人間視野,把高車從古老的史籍中拽回詩歌的領地。

在20世紀50年代的青藏公路修通之前,人類抵達野牛溝或穿越通天河流域基本依靠步行或依賴牦牛馱載物品,沒有可供車輛行走的道路。那么,這些車輛形象的出現(xiàn),該作何解釋呢?昆侖山和通天河流域的車輛巖畫形象,說明生活在這里的民眾在幾千年前已經擁有了成熟的造車技能呢?還是從外地傳來了這樣一個奇特的“物件”?昆侖山的這些巖畫車輛圖,足以讓學者們費解不已,可惜,巖畫學者并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

那個帶領湯惠生前往野牛溝的哈薩克族牧民的身份和他后來撤回到新疆老家的故事提醒了我,讓我從這樣一個角度來解釋通天河與野牛溝的巖畫車輛:3000多年前,青藏高原在地殼運動中仍處于抬升階段,但海拔沒有今天這樣高,可能是游牧于新疆的哈薩克族牧民,“引進”了新疆巖畫中的車輛。出現(xiàn)在昆侖山和通天河流域的車的巖畫,是碾過云彩沒能挽留住的時間肌膚,將車轍刻印在了石頭上,是俯視地平線的記憶容器,是時間托付牧人和石頭鍛造的記憶巨人。

巖畫學者認為,野牛溝巖畫系用鐵制工具打鑿而成,這些4000多年前的古老藝術品的完成,需要多少鐵制工具?然而,在一個連人跡都很難抵達的地方,鐵器是從哪里傳來的?周圍幾百公里都是無人區(qū),甭說煉鐵遺址,連鐵礦也沒有,何來鐵器?創(chuàng)造這些神奇之物的人,是古老的吐蕃人?是消失了的高車族?還是一個更為神秘的游牧部族?

野牛溝里的巖畫約略有200個個體形象。從內容上可分為牛、鹿、駱駝、狼、豹、鷹、狩獵、出行等。牛的形象在巖畫中占很大的比例。除了少數(shù)處于被狩獵狀態(tài)外,大多為單獨的、靜態(tài)的牛。不難推測出,這里的動物中數(shù)量最大的應該是牛。

野牛溝和通天河流域的巖畫發(fā)現(xiàn),無疑宣告了這里是中國北方大地上海拔最高的巖畫區(qū),也成了解讀青海大地上史前人類在這里生活的一個重要渠道,是昆侖山的另一種神話書寫方式與藝術創(chuàng)造方式。神話的特色在于其虛無縹緲,而巖畫卻將昆侖山的另一種神話以圖像方式展現(xiàn)。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那些長久隱居于此的巖畫,像它們的身世一樣也漸漸變得模糊了。站在背負著野牛溝巖畫的那座山梁上,我感到腳下傳來成千上萬的、在石頭上休息了數(shù)千年的動物們的呼吸,感到腳下的山崗不是一座看起來很普通的和周圍山梁一樣的石頭堆,而是200多幅巖畫構成的藝術寶庫——一個記錄了昆侖山古先民的記憶寶庫。那些巖畫的鑿刻者,或許是和我在本文開篇中說的哈薩克族牧民一樣,是時光之眼中的過客,但他們卻以石為媒介,給后人留下了他們生活的印跡,留下了一份后人追憶他們的念想,一份精神文化上的遺產。隨著太陽往遠處的昆侖山深處下沉,遠處的昆侖河逐漸改變了膚色,從黃昏時的金燦燦變成銀色粼粼,從泛著銀光變得黯淡了下去。像一位在緊促變場間抓緊更換戲裝的演員,在漫天星光下,又亮出另一種顏色來,它映襯著裝滿巖畫的這片山崗和周圍的群山的幽暗。我在暮色中扎好帳篷,開始懷抱這一天地的夜色,聆聽那些從巖畫上爬出來的聲音,那才是這片土地沒有受現(xiàn)代文明折磨之前的真實呼吸,巖畫創(chuàng)作者早已不在,作為巖畫創(chuàng)作者模特兒的那些動物也早已不在,但它們的后代像山坡上的青草一茬又一茬生生死死于此,像不遠處的昆侖河的后浪不斷推送著前浪奔向遠方,它們是昆侖河的莊稼與風景,記憶與財富。巖畫的動物仿佛從夜色中起身,再次觀察它們曾經生活過的土地有什么變化,聆聽它的后代發(fā)出的聲音有什么不同。夜色漸濃,昆侖河的夜流在寂靜的高原上蕩漾,像一股細細的風在吹拂,這是高原打開另一副嗓音的時候,從牛的胃里傳出草被反芻的聲音,從河床邊傳來流水離開這里的憂郁,從山崗上傳來狼要出外覓食的呼喚聲,從山頂上傳來白天的落雪在冰川上被凍結的聲音,從地表下不遠傳來草的籽粒積蓄力量想奔出地面的喘息聲,從牧場上傳來野牦牛勾引家牦牛的發(fā)情聲,每一道聲音都是那些躺在石頭上沉睡千年的動物的一次復活,這種復活也僅僅在夜晚上演、黎明收回,它們是騷動在昆侖山胸膛里的歌詞與孵化,是為各自生活所彈奏的頌歌,這些頌歌集成了高原獨有的夜晚大合唱,也是那些躺在石面上的動物在世時的聲音舞臺,千百年來,變的是什么,不變的又是什么?今夜,眠在萬物以另一種方式沸騰的高原,聆聽那些石頭的動物與人類的聲音再現(xiàn),深深感知高原的生活與經歷需要證據(jù),巖畫說:我就是昆侖山,昆侖河,青藏腹地中的人與動物、石頭一起生活的證據(jù),是聲音的凝固,是生育的封藏,是留戀人世的生靈們通過石頭的再次復活!

告別野牛溝,我沿著湯惠生當年在西部青海的巖畫足跡,貼著昆侖山腳而行。

昆侖山像一個孕育了巖畫的母親,它的巖畫兒女長大后要出門遠行,它們在昆侖山下友好的告別,掩起不再相遇的悲傷,開始在青藏高原東部邊緣的漫游,不帶行李和盤纏,不帶山的預言與水的糾纏,帶著青稞的心和青草的注目,其中的一路沿著通天河向東,在江水的濤聲里留下足跡,那是江水映照中,懸掛在崖壁間的一封封信,等待著像我這樣遠路而來的拆讀者;另一路則順著昆侖山的北支布爾汗布達山的走向,奔向青海南山、祁連山方向,末梢處和從天山延伸向祁連山的巖畫之路融合,這一路上的巖畫點,像是一座古老錢莊里叮當作響的零錢,珍貴而發(fā)亮,構成了中國北方一片遼闊的巖畫王國。這兩條線路,就像是從昆侖山腹地長出的一對巖畫的翅膀,讓昆侖山成了一座“載著紋身飛翔的山”。位于天峻縣江河鄉(xiāng)盧山東坡上的盧山巖畫,是這個巖畫王國里的一個小部落,但好似昆侖山巖畫往東延伸途中的一處重要驛站,里面長期駐守著20多組巖畫,最大的一組有20平方米左右,上面刻鑿著200余個巖畫形象。

神話時代和人類信史時期的空白,是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定義的史前人類時期,現(xiàn)代人的直接祖先智人是填補這個歷史空白期的主角,他們留在大地上的古人類生活痕跡成了今天我們解讀彼時人類生活的重要渠道。在考古界甚至有這樣的說法,正因為智人創(chuàng)造的巖畫文化,才被認為是完全意義上的人類,在這本書里,如果說美麗的昆侖山神話是我解讀青海這部偉大史詩的首頁,我愿意將解讀青海大地上散布的巖畫,來當作閱讀一部大美青海歷史的扉頁。

古人的生存智慧有很多表現(xiàn)形式,巖畫就是其中一個:游牧者在山與水之間尋找一個巧妙的距離或平衡,通天河邊的巖畫就反映著游牧者處理山水關系的高超技巧,盧山巖畫同樣如此,它既在高山草場上,又保持和青海湖80公里左右的距離。巖畫區(qū)周圍水源充足,牧草肥美。在江河鄉(xiāng),我向當?shù)啬撩翊蚵牨R山巖畫時,幾個牧民哈哈笑起來:“那有什么好看,是男人和女人亂搞的?!边@不由讓我想起1986年6月初,湯惠生來到這里打聽巖畫時,當?shù)啬撩裣蛩枋鲆环沟膸r畫時的話:“兩支鹿角連在一起,加上角上的枝杈,跟女人×一樣!”樸實而精準的描述,和那些巖畫真實反映當時游牧生活一樣,這片土地保持著一種從祖先那里一直傳承下來的真。

牧民們說的流氓畫出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男女交配圖。高原和草原上,生命的延續(xù)很重要,古人將這種有關生殖和交配的愿望刻印在石頭上,這些圖案在祁連山、賀蘭山和陰山已經很常見了。更重要的是,這里出現(xiàn)的車輪圖案,像是昆侖山巖畫延續(xù)的一份證詞。難道數(shù)千年前,從昆侖山腹地的昆侖河一帶到這里,曾經真有過一條能供高大車輛行駛的古道?如果有,這些車是誰又是如何制造的?供車行駛的古道怎么沒留下一絲痕跡?難道這些石頭上車輛,都是飛在半空中的?

青海草原地區(qū)既無車,亦沒有可供車行駛的路,更沒有鍛造或駕馭車的技術和市場,巖畫中出現(xiàn)的車究竟是干什么用的?

湯惠生從盧山巖畫中的一幅“蹲踞式人形”和虎的形象,推測到盧山巖畫乃至青海地區(qū)巖畫是由匈奴人從北方草原地區(qū)帶到這里的。但我卻納悶:昆侖山和通天河流域可從沒出現(xiàn)過匈奴人呀。何況,據(jù)后來的巖畫學者們研究,野牛溝巖畫距今已經3200多年,天峻縣江河鄉(xiāng)的盧山和天棚鄉(xiāng)發(fā)現(xiàn)了兩處巖畫,距今約2000多年和2300多年。到目前為止,青海境內共發(fā)現(xiàn)巖畫地點15處,主要分布于海北、海南、海西和玉樹地區(qū),也就是說,昆侖山的巖畫至少在青海境內是一個巨大的源頭,如江河之流沿源頭向外流去一樣,盧山和天棚的巖畫點,就是青海巖畫的中下游了。

昆侖山東麓、青海高原西部出現(xiàn)的巖畫中,和中國其他地方不同的一個特色在于其獨特的題材:牦牛、馬、犬、羊、鹿、駱駝等動物出現(xiàn),表明這些先民已經成功地馴服了這些高原上的精靈,尤其是盧山巖畫中騎馬人的形象則表明生活在這里的古人類已經騎馬出獵,和野牛溝里那些不見騎獵的巖畫相比,證明馬的生活區(qū)域主要集中在柴達木盆地中東部,也從側面說明盧山巖畫要比野牛溝巖畫晚,或許更能說明青海的古人類是從昆侖山為原點四處遷徙的,昆侖人是青海當之無愧的最早先民。

我仿佛沿著一條巖畫之河,繼續(xù)順流而下,位于祁連山西麓、青海湖北岸的剛察縣哈龍溝,就是這條低調但澎湃的巖畫之河上的碼頭。1970年代末,哈龍溝里的一組巖畫被發(fā)現(xiàn)的消息刊登在《青海社會科學》上,這是巖畫在青海被正式發(fā)現(xiàn)并向外推介的標志被刊登。1980年代初的一天,長期寂然的哈龍溝里出現(xiàn)了原青??脊抨牭奶K生秀、許新國和劉小何等3人的身影,他們對哈龍溝巖畫從考古學角度重新加以考察,并與青海省都蘭縣巴哈莫力溝發(fā)現(xiàn)的一處新的巖畫地點一起加以報道,發(fā)表在《文物》雜志上,這標志著從昆侖山腹地出發(fā)的巖畫之河,蜿蜒數(shù)千里,穿過柴達木盆地抵達祁連山西麓,在中國的巖畫版圖上,犁出了一道壯闊的莊稼。

從野牛溝到巴哈莫力溝再到哈龍溝,從昆侖河到香日德河再到布哈河,游牧的先民,用刀和石合成的鞋底,在遼闊的高原上留下的印跡,也是我順著昆侖山的走向之一,尋找一幅幅掛在地球高處的石畫的路途——以昆侖山腹地的野牛溝為起點,以祁連山西麓的哈龍溝為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