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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邊疆文學》2024年第10期|范慶奇:夜間飛行
來源:《邊疆文學》2024年第10期 | 范慶奇  2024年11月15日08:19

范慶奇,1997年生于云南曲靖,創(chuàng)意寫作文學碩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發(fā)表在《清明》《北京文學》《西部》《草原》《四川文學》《青年作家》《飛天》《延河》《邊疆文學》等。

張也盯著已經(jīng)沒有飛船的電視愣神。他的思緒也跟著回暖,久遠的記憶被冰封住,巨大的火焰把厚厚的冰融化,讓原本無法忘記的往事一點點像蠶工抽絲那樣把它抽出來。

他從醫(yī)學院畢業(yè)后一直找不到工作。都說學醫(yī)不愁找不到一碗飯吃,可是這碗飯他是怎么也端不到手里。畢業(yè)半年多,每天奔波在成都大大小小的醫(yī)院,連街道衛(wèi)生院都去面試,人家一看他的畢業(yè)院校就委婉拒絕了。他知道自己讀的學校沒有什么競爭力,四川的醫(yī)學類院校有好幾所,他們學校是墊底的。他一直賴在成都不走,也是想碰碰運氣,興許哪家醫(yī)院就看上他了呢。

有幾天張也很喪,工作不找了,整天躺在床上玩手機。當時有個叫抖什么音的軟件很火,很多人能一刷十幾個小時,張也就是其中一個。其實他也覺得刷小視頻無聊,墮落,浪費時間,可是他不知道能干什么,該干什么,就是不看視頻內(nèi)容也會點開往上滑。躺了幾天后,張也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心里發(fā)慌,他給了自己一巴掌,很疼,也把自己打醒了。

他振作精神,重新開始找工作。忙到深夜,回到小區(qū)門口沒有直接進去,而是坐在樓下的椅子上,他感覺好累,望著黑洞洞的天,心里也是黑洞洞的。現(xiàn)在的工作太難找了,本科生畢業(yè)找不到滿意的工作就考研,研究生畢業(yè)找不到滿意的工作就讀博,加上這些年研究生擴招,本科生更難找工作了。前幾天張也看見某大學招聘科研助理,只買五險不買一金,一個月五千五,報名了幾百個研究生,還都是一流大學畢業(yè)的。

正在張也犯愁的時候,大學班主任給他打了個電話,開口就說,你還沒找到工作嗎?張也沒有說話,班主任繼續(xù)說,把簡歷給我一份。張也就把簡歷給了他,別的什么都沒說電話就掛了。他又繼續(xù)投入找工作的大軍中,每天往返于各地的招聘現(xiàn)場。他都快把這件事忘了,班主任給他發(fā)來個微信號讓他添加,說是醫(yī)院人事處的處長。

他加了微信,聊天后才知道是青山三院。他給班主任發(fā)消息。班主任說別挑了,現(xiàn)在工作難找,就連殯儀館都扎堆報名。那天晚上,張也睡不著,先不說醫(yī)院是精神病??漆t(yī)院,可他學的是針灸推拿,去了能干嘛?。?/p>

糾結(jié)了一晚上,把心一橫,去就去吧,先混碗飯吃要緊。

張也是劍門關(guān)鎮(zhèn)人,初中以前在鎮(zhèn)上讀,高中考到了縣里。讀高中的時候,他每次坐車從城里回家都會路過青山三院,巨大的紅色牌匾掛在最高的樓房上。三字有一橫是壞的,天黑了看去就會變成青山二院,第一筆和第二筆之間隔得遠,給人感覺是一個錯別字。

劍門關(guān)鎮(zhèn)離縣城不遠,劍閣7路轉(zhuǎn)2路就能到家,一小時一班,始發(fā)站是張也他們學校下邊的路口,終點站是劍門關(guān)景區(qū)。來回一趟十五公里多。公交車開得很慢,沿途有十幾個站,青山三院就是其中一個。

張也第一次對進城有印象是讀三年級的時候,他和爸爸進城吃酒席,路過青山三院時有個病人跑了出來。一群穿著白大褂的人圍著那個人追,最后把他堵在一棵大樹下。他們圍上去用繩子把他捆住,那個人發(fā)出殺豬一樣的嚎叫,雙手雙腳胡亂蹬著。

那時他就對這家被五棟建筑圍起來的醫(yī)院產(chǎn)生了好奇心,它和他見過的醫(yī)院不同,要說哪里不同,可能是氣氛。對,就是氣氛。每次路過青山三院,他都會朝窗外看。看什么,他也不知道,可能是想再出現(xiàn)一次三年級時遇到的場景吧!

張也在不甘中回到了劍閣縣,他曾經(jīng)關(guān)于大城市的幻想在那一刻湮滅了。他知道當他踏出那一步時,他想再次抽身離開的機會就渺茫了。從成都回到劍閣的路上,他心里很亂,這些年的思緒涌上心頭,無名間他想哭,覺得很無力。這條路他走過無數(shù)次,以前是從劍閣出去,現(xiàn)在是從外面回到劍閣,可能這一回就是一輩子。兩種不同的心境交織打架。在雜亂的思緒中他睡著了,他夢見離開劍閣,像他的同學那樣,每個月拿四五千塊錢也寧愿留在成都。

等他睡醒,車子已經(jīng)到了青山三院。他拎著兩包行李下車,眼神迷蒙,打眼看去,青山三院好像一塊石頭,沒有被時間的雨水滴出一個凹槽。他沒有直接進去,而是站在路邊抽了支煙,白色的煙霧繚繞在他的眼前。好像這一切還像一場夢,他是在一個夢里又夢見自己到青山三院,等他把這支煙抽完,夢就會醒。

他把煙屁股扔在樹叢里,提著包正打算往里走,突然大門口一陣騷亂。有個病人趁著中午吃飯散步的間隙想跑出來,一群人正在圍堵他。那個人還沒有越過大門,就被眼尖的門衛(wèi)發(fā)現(xiàn),一聲哨響,人被摁倒在地。張也站在門口看,等門衛(wèi)忙完,扭頭看見他,大喊,快離開,這里不讓停留。邊說邊起身打算開門驅(qū)趕。

張也放下包,抽支煙給門衛(wèi)。門衛(wèi)沒有接,張也說我是新來的工作人員。門衛(wèi)態(tài)度立馬軟和,笑著說,新來的啊,把煙接了過去。兩個人站在門口抽完煙,門衛(wèi)打電話叫人出來接張也。門衛(wèi)說,我們醫(yī)院特殊,管得嚴。張也說,理解。

此后的幾分鐘里他們沒有話說。幾分鐘后有個年齡不大,但略顯臃腫的女人出來。她開口說,你是新來的?張也點點頭。她說,跟我走吧。張也提著包跟上胖女人,朝醫(yī)院里面走。越往里面走,張也越驚訝。從外面看青山三院是五棟建筑,可走進來才發(fā)現(xiàn)其實醫(yī)院挺大的,除了高大的五棟外,還有四棟低矮的平房,看陽臺上晾曬的衣物,估計是職工樓。

三拐四繞到了一棟貼著白色條紋瓷磚的樓前,張也抬頭看見“顏開樓”幾個大字,心里嘀咕為啥要叫顏開樓,醫(yī)院不都是外科樓、內(nèi)科樓、影像大樓嗎?好似胖女人看得穿張也的想法,對他說,不用奇怪,我們是精神病院,叫顏開樓就是希望病人能夠喜笑顏開康復(fù)出院。

張也哦了一聲。胖女人敲了一道米白色的木門,里間喊,進來。胖女人眼神示意張也跟著,他就跟著進了房間。掃視過去,電腦前坐著一個頭發(fā)稀疏,身材瘦小的中年男人。胖女人說,丁院長,這是新來的員工。胖女人看了看張也,問,你叫什么來著?張也。

姓丁的院長打量著張也,說,你是學針灸推拿學的?張也點點頭,同時說嗯。丁院長接著問,那你應(yīng)該學過一些西醫(yī)的知識吧?就是護理工作也能干了嘛?張也根本沒有回答不會干的機會。簡單聊了之后胖女人領(lǐng)著張也出來,她說,我是顏開樓護理部的負責人,你叫我蘇姐,或者叫護士長都行。

蘇姐帶著張也到了四棟平房中靠西的那棟,她說,這是你的宿舍樓,吃飯在斜對面的一樓。張也從蘇姐手里接過鑰匙,打開了宿舍門。門剛打開,一股霉味鉆進鼻孔,他連打了幾個噴嚏。房間很小,地上滿是灰塵,樓頂?shù)乃膫€角還有蜘蛛網(wǎng)。蘇姐對張也說,你先收拾,明天正式上班。

等張也打掃完衛(wèi)生,鋪好床,他發(fā)現(xiàn)微信有好幾條未讀消息。進去一看,他被蘇姐拉進了兩個群,一個是青山三院大工作群,一個是顏開樓護理群。張也望著歡迎手勢,不知道怎么回復(fù)。

等張也想好怎么回復(fù),群里又有了新消息。歡迎消息被覆蓋,他索性沒有回復(fù)新同事的熱情。他靠在床上觀察蜘蛛網(wǎng),看著看著就睡著了。等他睡醒,夕陽剛好斜射進來,半張床在金色的光芒里。張也吃完飯在醫(yī)院里閑逛,夕陽已經(jīng)落下,四邊的天開始黑過來,他看見有棟樓下面有個小亭子,便朝著走去。

亭子里沒有人,并不長的走廊昏暗,木質(zhì)的座椅紅漆斑駁。竹子的陰影折射在地板上,有點陰森。從亭子往上走,有一片開辟出來的休閑健身區(qū),安放了劃船器、平步機、單位漫步機、騎馬椅、三人扭腰器、太極揉推器等器材。往上走就到了醫(yī)院的另一棟樓,有扇大鐵門鎖著,路邊種著一排謝了的菊花。張也靠近鐵門時突然有只貓竄出,他被嚇得跳起來。他不敢再漫步,往回折返,到了宿舍還直冒冷汗。

張也重新躺回床上,思考著明天工作的事。下午本想問什么時候簽合同,工資一個月是多少,年底有沒有績效,五險一金買多少。每次剛想開口,蘇姐就打斷了他的話。他甚至都沒有來得及問明天上班穿什么工作服。

他爬起來,翻出自己上學時學校發(fā)的白大褂,左胸前還繡著學校的名稱。他摸著白大褂,不甘的情緒瞬間涌上心頭。居然讓他做護士,那五年醫(yī)豈不是白學了嗎?張也把白大褂丟到椅子上,蒙著臉睡覺。越想越氣,越想越覺得虧得慌。

睡得迷蒙時,外面一陣騷亂,感覺好多腳在樓下小跑。他把被子往上拉,蓋得更多,試圖阻止聲音傳入耳朵??伤凸懒思毸槟_步持續(xù)的時間之久。他穿上衣服,拉開點窗簾往下看,只見保安和醫(yī)生護士都很著急,走路很快,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張也連窗簾都沒有拉上,就有人敲門,邊敲邊喊,小張,快起來,聲音一聲蓋過一聲。他打開門,蘇姐邊擦汗邊說,快穿上鞋,病人丟了。

病人丟了?張也很蒙,病人怎么會丟呢?他心里有怨氣,趕了一天的路,明天還得上班,連覺都不讓人睡。他跟著蘇姐下樓,木訥地站著,蘇姐說,快動起來啊,年輕人干活要積極主動。她順手指了指前面昏暗的地方,說,分開找。張也把手機燈光打開,眼前出現(xiàn)的白色光圈在黑夜里擠出一點微弱的亮。

他不敢朝樹叢里看,沿著路往前走,不時有人傳來,你那邊有嗎?找的時候仔細點,角角落落都不要放過。張也知道不是和他說話,繼續(xù)朝前走。路燈隔著很遠才有一棵,彼此間的距離根本看不見,幾棟樓的聲控燈熄滅被震響,幾秒鐘后又熄滅。張也本想回去,又怕蘇姐盯著他,抓住小辮子以后工作就難辦了。

他邊走邊思考雜亂的問題,等他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到了傍晚來過的亭子邊。手機燈光關(guān)掉,他坐在凳子上,讓他們?nèi)フ野伞W虏攀畮追昼娚磉吘途奂撕枚辔米?,他伸手去打大腿上的,脖子被咬了,等他伸手摸脖子,腿又被咬了。穿著短袖的脊背都被咬,秋天的蚊子怕是知道自己活不長,死前拼了命也要把血吸夠。

耐不住蚊子叮咬,張也站起來活動,讓蚊子沒有機會下嘴。聽見有人走過來,他就趕快把電筒打開,那人問,找到了嗎?張也說,正在找呢。他裝模作樣往前找,在亭子上邊的地方聽見一聲噴嚏。他起初以為自己聽錯了,繼續(xù)往上走,又是一聲噴嚏。

張也停下腳步,朝臺階旁邊找,看見有個類似于排水管道的涵洞。手機電筒湊上去,一雙黑眼睛和張也正好對視上。他往后一仰,整個人跌坐在地上。

等他緩過來,他知道這個人就是丟了的病人。他剛要張口喊,那人說,醫(yī)生不要,求求你了,不要讓他們知道我在這里。張也本來不想理他,可他祈求的眼神確實讓人無法拒絕。在白光的照射下,白皙清瘦的臉,配上清澈的眼神,張也竟然真的沒有喊人。

那人從狹小的空間鉆出來,懷里抱著一只花白色的貓。就是傍晚嚇張也一跳的那只。那人說他傍晚就躲在這了,貓從他懷里跑出去,看見張也在,他不敢出去追,貓后來又回他懷里了,剛剛也是貓尾巴甩在鼻子上才打的噴嚏。

張也打量著眼前的人,他怎么看都不像病人?。∧侨藙t是挑逗懷里的貓,沒有看張也。張也問他為什么要跑?那人說,我沒有跑,就是和他們躲貓貓。那人盤腿坐下,把貓舉過頭頂,貓瞇著眼睛,懶散的樣子很享受。

回頭去看那人鉆出來的地方,四面都是樹叢,長年累月的雜草填充了樹叢間的空隙,不細看根本不知道這里有個涵洞。張也問,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那人說,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我知道這好久了,他們誰都找不到這里。張也說,回去吧,省得他們找你。那人說,不回,回去就不好玩了,你也不要告訴他們我在這,到時候我給你好東西。他不知道該不該答應(yīng)這個人,和他坐了會兒后張也站起身走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答應(yīng)他,可能有些事不需要解釋的理由。又或者,那個人做了他某一個時刻的想法。

張也被蘇姐叫了出去,她喪著臉,像是要吃人一樣。蘇姐說,你昨天晚上去過亭子那邊嗎?張也知道不能撒謊,不然更容易露餡。他說,去了,天太黑差點摔倒了。蘇姐質(zhì)問他,昨天晚上在那邊沒有找到陳隱嗎?張也說,誰?就是丟了的病人,蘇姐語氣強硬地說。張也說,沒有。蘇姐顯然不相信,用懷疑的眼神看著張也,說,一個大活人怎么會看不見,難不成他會隱身嗎?張也苦笑,說,太暗了,什么都看不見。蘇姐沒有接話,走時說,請記住你是醫(yī)務(wù)工作人員,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你應(yīng)該知道。

事后張也聽說,掃地的清潔工去收亭子邊垃圾桶里的垃圾,看見陳隱躺在椅子上睡覺,懷里抱著一只貓。清潔工喊了一聲,陳隱突然坐直,貓鉆進樹叢,陳隱大喊大叫起來,把清潔工嚇得丟下垃圾車跑了。沒幾分鐘保安就把陳隱押回了病房。醫(yī)生問他昨天晚上躲在哪?他說不知道。醫(yī)生再問,他就不說話了。

顏開樓五樓傳出尖銳的叫喊聲,啊、喔、呀,一聲蓋過一聲,聽得人起雞皮疙瘩。還夾雜著,我的東西丟了,是誰把我的東西偷走了,你們管不管啊。

蘇姐小跑著沖上樓,一把推開陳隱的病房門,她說,你又怎么啦,一天不作怪你就手癢是吧?陳隱沒有理她,繼續(xù)在床上跳,把被子扯起來,丟出去又接住,然后又繼續(xù)丟,最后被子把他整個人蓋住。他從被子的一角把臉露出來,沖著蘇姐傻笑。蘇姐伸手拉陳隱的胳膊,可她站得矮,夠不著,等她站到床上,陳隱赤著腳跳到地上。

她哀求陳隱停下,不要瘋了。陳隱沒有停,在狹小的病房里和蘇姐像老鷹捉小雞,你追我趕。蘇姐追出一身汗,大吼一聲,你給我停下,不然別吃飯了。陳隱被嚇得站住。蘇姐說,回去,坐到床上去。陳隱說,我的床單不見了。蘇姐反問他,什么,你的床單又不見了?

陳隱說,肯定是惡魔偷走的,我看見了。蘇姐翻個白眼,朝陳隱胳膊上擰了一把。陳隱大喊疼。蘇姐說不疼你記不住。陳隱嘟著嘴,又開始大喊,我的床單我的床單。蘇姐一把捂住他的嘴,哀求他,小祖宗你別喊,再喊我要被領(lǐng)導罵了。陳隱說,床單,我要兩套。蘇姐說,行,只要你乖,我把惡魔趕走,重新給你拿床單。陳隱笑著跳起來,嘴里喊我又有新床單啦。蘇姐做個噓的手勢,陳隱立馬捂住嘴。

蘇姐邊下樓邊打電話,說,給五樓的陳隱拿兩套床單。電話那頭說,怎么又是他,這個月都丟三次床單啦,他真的不是故意搞破壞?蘇姐說,只要他不作怪,管他的,誰讓他是病人。準確來說,陳隱的床單已經(jīng)丟了四次。蘇姐想,陳隱是不是病情加重了,改天得讓醫(yī)生給他會診。

張也抱著床單沖上樓,推開病房,病人居然是陳隱。陳隱睜著和張也一樣大的眼睛,兩人幾乎同時說,居然是你???張也說,護士讓我送床單給你。說完,他意識到自己也是護士,尷尬地笑了。來了醫(yī)院后他很少笑,剛剛的笑怕是很僵硬。

陳隱接過床單,開始鋪床,可他似乎沒有什么生活經(jīng)驗,怎么都鋪不好。四個角是折起來的,張也看不過去就主動幫他。陳隱笑著說,謝謝,這是你第二次幫我。張也說,沒有事,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

說來也怪,張也對陳隱挺有好感的,他總覺得這個青年和他某些地方很像,要不是他們的身份不同興許還能成為朋友呢。上班第一天,蘇姐用很嚴肅的語氣說,小張啊,你要記住,你是護士,他們是病人,還是精神病病人。你最好和他們保持距離,不要走得太近。別看我們顏開樓住的是輕度精神病患者,不發(fā)病是正常人,發(fā)起病來什么都不知道,亂打亂罵。

張也記著蘇姐的話,他不討厭陳隱,但心里對他還是有點恐懼。誰知道他哪天就發(fā)病了呢,誰知道他發(fā)病了是咬人還是跳樓?張也出神了,陳隱從抽屜里拿出一盒牛奶給他,他愣了下,忙說,我不喝,轉(zhuǎn)身逃出了病房。身后陳隱說,你坐會兒再走嘛。

陳隱看著張也的背影,心里想,他是不是嫌棄我???把牛奶放回抽屜,他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打開一條縫往外看。確認沒有人,回到床邊,俯身從床板底下拿出丟了的四套床單。他撫摸著床單,像是撫摸什么重要的東西一樣。他把床單放回原處,站在床上跳了幾下,保證床板把床單壓得很牢固才放心地躺在床上。

顏開樓的病人病情輕,走廊盡頭安裝著監(jiān)控器,除了不能擅自離開病房,在病房里可以隨意走動,每天還有早中晚三個時間段可以外出散步。另外幾棟樓里的病人,三間病房配一個護士看著,一樓還安了道大鐵門,每天只有中午可以出去散步。

陳隱睡著了。在夢里他看見了藍鯨,怕是有一棟樓那么大。它龐大的身軀一動,海水就掀起巨大的海浪,有兩艘從它身旁駛過的輪船險些翻倒,陳隱還暗暗替他們捏一把汗。幸好,輪船巧妙地從左邊打了個方向,與藍鯨擦身躲過。藍鯨驕傲地噴著巨大的水柱游向遠處,陳隱分不清是藍鯨把海水染色了,還是海水把藍鯨藍色了。很快,藍鯨在茫茫大海中只剩一點白色的水花。他想到以前讀書看過的鯤鵬,書里說:“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标愲[心想,可能鯤鵬就是藍鯨,藍鯨就是鯤鵬。但是藍鯨會飛嗎?他本想靠近一點,看得更清晰些,可每當他要看清藍鯨的模樣,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

咚咚咚的鐘聲把陳隱從夢中拉回來。青山三院正中間有座鐘樓,看樣子很古老了,據(jù)說醫(yī)院修建前就存在,是以前教堂留下的。后來教堂被毀,前些年響應(yīng)政策號召,劍閣縣就在教堂原址上建了這家精神病院。鐘樓每天響四次,早上八點,中午十二點,下午六點,晚上十點,每次響六下,咚咚咚,咚咚咚。很有節(jié)奏,敲三下停兩秒,繼續(xù)敲三下。

吃中午飯的時間到了,病人站到門口,等候監(jiān)控里喊名字,依次下樓吃飯。陳隱住的是頂樓,輪到得最晚,他每次都是聽監(jiān)控里喊他的名字才出門。這時監(jiān)控里蘇姐準會說,陳隱,每次都是你最磨蹭,影響大家的吃飯時間。陳隱朝著監(jiān)控做個鬼臉,一溜煙跑下樓。

病人吃飯的食堂分成兩個,輕度病人在一號食堂,重度病人在二號食堂,兩個食堂中間隔著一塊草坪。陳隱取了碗,跟在兩個老人后面。打菜的時候阿姨的手抖個不停,一勺菜被抖了半勺,陳隱就說,嬢嬢,你是得帕金森了嗎?打菜阿姨斜眼剜陳隱,陳隱就自己拿筷子夾菜,阿姨大勺打來,他夾上的菜全被打回盆里。陳隱正要再次去夾,他前面的老人轉(zhuǎn)身說,哎呀,別和小伙子見識,我的菜分給他一些。

老人把陳隱的碗接過去,正要給他分菜,陳隱倔強地把碗拿了回來。老人說,孩子,你犯不著和她置氣,她也是給人家打工的,再說你和她置氣,以后她還不得給你打的菜更少嘍。老人拉著陳隱的胳膊,又把碗接了過去。打完飯,陳隱順理成章地和老人坐在一起。

他以前就發(fā)現(xiàn)老人喜歡坐在角落里吃飯。陳隱說,謝謝你大爹。老人笑著說,不客氣,不過你怕是得喊爺爺,我年紀比你爹爹輩大多了。陳隱隨即喊謝謝爺爺。老人笑著說,吃飯吧。陳隱說,她是你的妻子嗎?老人說,是啊,她比我還大兩歲呢,八十二嘍。

吃了飯陳隱和老人到院子里散步,陽光從樹葉間灑下,像是一片片金色的薄片。老人說,孩子,你姓什么?姓陳,叫陳隱,他撿起地上的一片葉子。陳隱反問,那你姓什么?老人把妻子扶到旁邊的椅子上坐著,姓孫,叫孫善才,你叫我孫爺爺就成,叫老孫也可以。

陳隱,喔一聲,蹲在地上撿葉子,把完整光滑的撿了捏在手里。然后站起來,朝著陽光一把灑出去。孫爺爺問他,要撒出去,那撿了干什么?

陳隱笑著說,想讓它們再飛一次。

孫善才沖到走廊上大喊,來人啊,快來人啊,我妻子昏過去了。沒幾分鐘就有醫(yī)生護士沖進病房,聽心率的、看眼珠的、掐人中的,醫(yī)生忙說上吸氧機,見沒有效果,喊著說,把除顫儀推過來。接連除顫幾下,老人輕微喘氣,接著大口呼氣,像是把淤積在胸口的氣一次性吐了出來。孫善才急忙拉著妻子的手,哭起來,說,你要是有事我也活不下去了。

醫(yī)生護士見病人穩(wěn)定后,說,老阿姨年齡大,最近暈倒的次數(shù)增加,間隔時間縮短了,有什么事要及時聯(lián)系護士。孫善才忙站起身,說,謝謝你們了醫(yī)生。醫(yī)生擺擺手,退出了病房。孫善才坐在妻子邊上,緊緊握著她蒼老干枯的手。因為干枯,血液流動緩慢,雙手總是冰涼的,他就常常把妻子的手捏在手里,時間久了就成了習慣。現(xiàn)在,他握得更緊,生怕一松手,妻子就會離開他,獨自飛上天去。

孫善才說,小琴,六十年了,這一生太慢,不知熬過多少個春秋才走到現(xiàn)在???妻子不說話,依偎在孫善才懷里。他撫摸著妻子的臉龐,褶皺的皮膚里堆積著他們相伴的每一天日子。好像過完的時間不是逝去,而是跑進了褶皺里躲著,等待哪一天奔涌而出。他接著說,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大雪嗎?那是我在劍閣縣見過的最大的一場雪,六十年了,仿佛還能感覺到雪花落在臉上的感覺,涼涼的,但是心里很暖。你站在小葉榕樹下等我,雪花落滿了你的頭發(fā),你像是戴著一頂白帽子。我給你打招呼,你把臉別到一邊,不理我,怪我來晚了。小琴啊,你是不知道那場雪把天空下黑了,把劍門關(guān)下白了,把我想見你的路下滿了,我急得亂跳,等不到公交車就一路跑著來。

這時妻子忽然開口,說,我記得那場雪,雪和著風把我們越吹越緊靠在一起。你把衣服脫下來,遮在我們頭頂。那天之后,我就認定跟你了。我媽媽說,女人的一生有兩個開始,一個是生命,從出生算起;一個是生活,從嫁人算起。往后無數(shù)次下雪的天氣,我都很懷念那場雪。后來看見的雪,再也沒有那次白了。

孫善才把妻子抱得更緊一些。

他們來青山三院快十年了,準確說是九年零十一個月十四天,差十六天整十年。當時妻子已經(jīng)病得很嚴重,整日在家里胡亂打砸。記得有一次孫善才在廚房炒菜,客廳里電話響,他出去接電話,妻子進了廚房,竟然把手伸在煤氣灶上烤,送到醫(yī)院已經(jīng)是嚴重燒傷。他心疼地抱著妻子,說,你咋就不知道疼呢?那可是火?。≌f著說著便淚流滿面。那之后家里就改用了電磁爐。旁邊的醫(yī)生護士也看得忍不住落淚,有個醫(yī)生建議他把妻子送到精神病院,不僅能夠做治療,還有專業(yè)的護士照顧。孫善才回家后想了想,覺得這件事可行。

孫善才把妻子送到離家最近的精神病院,他怕想妻子,離得近可以隨時去看。那天早上他做了早飯,陪妻子吃完,他說出去散步,妻子很高興,笑得像個孩子。他拉著妻子走到精神病院門口,遲遲沒有進去,站在黃桷樹下。直到他看見另一對老夫妻走進醫(yī)院,他才拉著妻子跟著進去。

接待的護士很熱情,一口一個爺爺,一口一個奶奶,比親孫女還親。她們忙過來牽著妻子的手,孫善才揮手擋住了,說,我牽著就行。孫善才和妻子被護士引進醫(yī)生辦公室,醫(yī)生說,什么時候得的病,多少年了?孫善才一時間竟然恍惚了,到底是兒子死在他們面前的時候,還是兒子被推進火化爐的時候。說不清了,他自己也迷糊。

他們的兒子叫孫正,死的那天他剛好從外地休假回來看望他們老兩口。一年沒有見了,孫善才開車帶著妻子,從劍門關(guān)景區(qū)一路趕到車站,電話里兒子說不用接,他們老兩口嘴上答應(yīng)好,私下還是去了。妻子說,給兒子一個驚喜。電話里兒子說趕路沒有吃飯,妻子就把飯菜做了裝在保溫飯盒里帶上。她心疼兒子呢。孫善才說,都二十六的大伙子了,不用那么嬌氣他。妻子反倒譏笑他,你不嬌氣,為啥五點鐘就起來。老兩口相視一笑,挽著手出門。

兒子發(fā)短信說車晚點,孫善才回復(fù)沒有事,妻子則是抱怨為啥晚點,真是磨人。老兩口眼睛盯著馬路對面的車站出口,人流量開始多起來,妻子說,兒子怎么這么慢???孫善才笑著說,再慢也就這幾分鐘了,不要急嘛。妻子狠扯孫善才的袖子一把,大聲說,快看,兒子出來了。妻子高舉著手,在人群中朝兒子大喊,兒子先是怔了幾秒,以為聽錯了,接著才看見媽媽朝他招手。兒子也激動地招手回應(yīng),紅燈停了,兒子拎著包跨出大步。

砰,一聲悶響,兒子飛了起來。孫善才一個箭步翻過護欄,奔到兒子身邊。他抱著兒子,溫熱的血順著手心漏下來,把他的黑大衣浸濕了,把他的心燙死了。他想喊兒子的名字,小正,小正,可是喉嚨像是被什么卡住,喊不出,只有眼淚混合著鼻涕滴在兒子身上。

妻子癱坐在地上,等反應(yīng)過來,呼天搶地地邊哭邊奔向兒子。她跪倒在兒子身邊,哭喊著叫兒子醒過來,掏出包里的保溫飯盒,說,小正,你吃啊,你不是餓了嗎,媽媽給你做了最喜歡吃的飯菜,你怎么不張嘴呢兒子。她越哭越激動,最后直接趴在兒子身上,錘打他,讓他不要睡了。

救護車很快就到了。醫(yī)生聽了聽心臟搏動,悲哀地說,人已經(jīng)不行了,請節(jié)哀。老兩口拉住醫(yī)生,哀求他替兒子看看,他才二十六歲啊,去年剛研究生畢業(yè)找到不錯的工作。醫(yī)生掙脫孫善才的手,又說了句,請節(jié)哀。救護車一溜煙逃也似地跑了。

事后警察找到肇事司機,他已經(jīng)自殺了。警察說兇手是反社會型人格,就是想自殺前拉個人墊背,很不幸,你們的兒子恰巧碰到了。老兩口想不通,為什么偏偏是他們的兒子,為什么?。?/p>

警察不知道如何回復(fù),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妻子在兒子死后情緒低迷,整日坐在兒子的房間里哭,他想盡辦法讓妻子走出喪子之痛,可是沒有任何效果。他心里也疼,但不敢當著妻子的面哭,家里就剩兩個人了,總得有個人要故作堅強。

送兒子去火化那天,天格外晴,沒有一點云。妻子為此對著天罵了一句,我兒子死了,你都不哭,居然還笑,你算什么天,算什么朗朗乾坤。兒子推進火化爐那一刻,妻子瘋了似沖上去,抱住兒子,朝額頭上猛親。孫善才拉住妻子,把她抱緊在懷里,說,讓小正走吧。妻子哭聲震天,好像晴朗的天能被她哭出眼淚來。

把兒子安葬好,回去的路上,孫善才和妻子一路無語。到了家門口,妻子又說,我想去車站看看。孫善才攔了張車,兒子死后他就把車賣了。到了那天接兒子的地方,妻子突然說,老孫,要是那天我不朝兒子招手,他是不是就不會那么急沖過來?孫善才打斷妻子的話,厲聲說,你瞎想什么啊,警察都說了,那個殺人犯就是想拉人墊背。妻子哭著說,要是兒子晚邁出一步,興許死的就不是他。

孫善才強拽著妻子離開車站,到家里妻子變得更恍惚了,炒菜要么是糊的,要么是沒有放鹽,要么就是放了兩次甚至三次鹽。閑下來也是癡癡地望著兒子的照片,眼淚總是不自覺地流出來。孫善才安慰她,別哭了,傷身體。妻子說,我沒有哭啊??伤哪橆a上分明有淚珠。

孫善才把情況講完,醫(yī)生說,老人家是受到強烈刺激后產(chǎn)生的精神分裂癥,隨著年齡增大,記憶開始混亂,情況會更糟糕。辦理完住院手續(xù),孫善才趁妻子不注意溜出了辦公室。

他沒有離開,而是躲在妻子看不見的地方觀察她。妻子找孫善才,護士說出去買東西了,一會兒就回來。見妻子在護士的引導下住進了病房才離開醫(yī)院。他每天都去醫(yī)院,躲在暗處看著妻子,好幾次妻子發(fā)脾氣他都想出去安撫,最終還是作罷。他想讓妻子逐漸適應(yīng)沒有他的生活,起初兩天還行,妻子雖然會吵鬧,但還不至于待不下去。第三天凌晨,醫(yī)院就打電話給他,說是妻子吵鬧了一夜,怎么哄都不管用。

孫善才趕到醫(yī)院,妻子正坐在地上大哭。他的心揪著疼。妻子看見他,哭得更厲害,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姑娘,說,你不要我了,兒子也不要我了,你們都想把我丟了。他把妻子抱起來,說,我怎么會不要你呢?這不是來接你回家了嘛。

孫善才拉著妻子走出醫(yī)院。他想,就是再苦再難也要和妻子在一起。他們誰也離不開誰,這世上所有的夜晚啊,他們只能依靠著彼此度過了。

張也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會被調(diào)到五樓,也就是說,現(xiàn)在他是陳隱的主管護士。

他接到蘇姐的電話,還沒有等他開口,那邊就說,小張啊,來院長辦公室。他心里開始盤算,自己是哪里出錯了嗎?到了丁院長辦公室門口,他先整理了下衣服,長吁一口氣,敲了三下門,才說,院長在嗎?里面?zhèn)鞒鲂酆竦穆曇?,進來吧。

張也進門就看見蘇姐,她正一臉堆笑地和院長說話。他率先開口,他想好了,要是批評他那就辭職走人,反正他也不想在這干。他先問,院長,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嗎?院長疑惑地看著他,說,你為什么會這樣問,你干得很好嘛。張也說,那為什么叫我?院長抽動著嘴角,笑著說,干得好才更要叫你嘛。院長說完這句就不說話了,把時間讓給蘇姐。張也知道要給他派活了。

小張啊,你來咱們醫(yī)院三個月了,經(jīng)院領(lǐng)導討論,你通過了試用期,明天起正式轉(zhuǎn)正。你要好好干,不能懈怠,現(xiàn)在工作不好找,希望你能珍惜。當然啦,我們也看得見,你工作還是很認真的,由此可見你對這份工作還是重視的。張也心里罵了句,他媽的,老子才不想在這呢。蘇姐拍著張也肩膀說,病人和同事對你的評價不錯,你是年輕人,有的是機會。張也木然地點點頭。

蘇姐笑著說,別拘謹嘛,大家都是同事,就當我是你的姐姐。張也料定今天叫他來不會是單純夸他幾句,他就直說,蘇姐有事您說就行。蘇姐笑出了聲,聲音刺耳。醫(yī)院考慮到你雖然是新人,但能力強,以后有前途,打算把你調(diào)到五樓,專門負責那幾間病房,你看怎么樣?張也心里鄙夷,她說話的口氣給他選擇的機會了嗎?

張也說,都可以。倒不是張也的專業(yè)能力有多強,是他比別人更冷漠,沒有情感的工作,這樣的工作狀態(tài),自然就會減少很多麻煩。只是沒想到適得其反。

他到五樓接的第一個通知就是組織專家給陳隱會診。專家下午三點到病房,交代他讓陳隱做好準備。張也推開陳隱的病房,陳隱正往床底下放什么東西。他半個身子站在門外,問,你在干什么?陳隱沒有回答他,反而說,你為什么不敲門,你沒有禮貌。你這樣不對,你知道嗎?作為醫(yī)生不僅要護理病人,更要尊重病人,萬一我剛剛在換內(nèi)褲怎么辦?萬一今天你推門的是女病人怎么辦?你這樣我可以找蘇護士長投訴你。

張也被陳隱接連幾個反問給問倒了,本來想問的話也忘了。他說,你準備好,下午三點會有專家來給你會診,你不用緊張,就當是一次更細的查房就行。陳隱偏不,他立馬站在床上,昂著頭說,我沒病,才不要什么會診。說完,跳下床,趴在地上做了幾個俯臥撐。對張也說,看見了吧,你都不一定能起來這么幾個。

張也順著他,是,你比我厲害,但會診的事是領(lǐng)導安排的,你就當幫幫我,配合一下。陳隱得意地說,幫你也行,你也得幫我。你得陪我坐幾分鐘,解答我的一個問題。

陳隱神秘地說,你知道哪里能看見藍鯨嗎?張也重復(fù)了一遍,藍鯨?對,就是藍鯨,能吐出水把惡龍噴出的火焰澆滅的藍鯨,保護人類的藍鯨。張也被逗笑了,說,藍鯨我知道,它們生活在大海里,可是能戰(zhàn)勝惡龍的藍鯨怕是只有童話故事里存在。陳隱反駁他,瞎說,你別騙我了,藍鯨就是能戰(zhàn)勝惡龍。

下午會診的時候陳隱果然在床上躺著,很配合地完成了會診。出了病房,醫(yī)生說他的病更嚴重了,嘴里總是說戰(zhàn)勝惡龍的藍鯨,以前都不這樣的。蘇姐說,我也感覺嚴重了,說起來他也是可憐人啊。

會診醫(yī)生走后,張也找了個話頭,說,陳隱看著吊兒郎當?shù)?,咋沒見他父母來看他???蘇姐隨口說,他啊,沒有父母,就一個姐姐。張也逮著機會,那他姐姐怎么沒有來看他。蘇姐回過味,垮著臉說,病人的八卦最好不要問,干好本職工作就行。張也悻悻地點頭說好。

蘇姐走后,張也回到值班室,剛好李護士在寫查房記錄。張也湊上去,見她還有很多沒寫完,就主動拿了一摞幫忙寫。李護士笑著說,謝謝啦,改天請你吃飯。寫了一會兒,張也重重地嘆了口氣。李護士問,小張你怎么了?張也繼續(xù)嘆氣,嘆了幾口才說,我管的病人陳隱啊,太能折騰人了,把我害得被領(lǐng)導罵好幾回了。李護士把臉湊到張也耳朵邊,你以為她把你調(diào)到五樓是好心?別天真了我的弟弟,還不是因為五樓住的全是整棟樓最能鬧騰的病號,難管著呢。就說那對老夫妻吧,一天能折騰人幾回,不是被子臟了要換,就是肚子疼腦袋昏,再不就是哭著喊著見兒子,你要是去慢了能把你罵哭。再就是和你差不多大的陳隱,更是古靈精怪,腦子里想的都是奇奇怪怪的事,逃跑好幾次了。咱們醫(yī)院的護士寧愿去管重癥患者也不愿管五樓,你被她逮著算你運氣不好。

張也滿臉愁容,嘆著氣說,這個陳隱確實讓人頭大,也不見什么人來看他。李護士又把臉湊到張也耳朵邊,你不知道他父母出車禍去世了嗎?張也搖搖頭,示意李護士繼續(xù)說,我也是聽他們講的,陳隱和家里吵架,他父母出去找他出意外死了。張也說,怎么死的?李護士說她也不清楚,反正陳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精神出問題的。張也說,挺慘的,那他沒有什么親人了嗎?有個姐姐,住院的錢就是他姐姐給,不過他姐姐就每年交住院費的時候來一趟。李護士話沒說完就被蘇姐叫走了。留下張也在辦公室發(fā)愣,沒想到陳隱是個可憐人啊。

那之后張也更加關(guān)注陳隱了,每次到他查房都會多一些客氣,有時候兜里有幾顆糖還會掏給陳隱,用他的話說,反正我也不喜歡吃。陳隱可能也感覺到張也對他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對他沒有那么大的敵意了,在他看來張也和別的醫(yī)生不一樣,他不會什么都要陳隱聽他的。陳隱偶爾還會把醫(yī)院發(fā)的營養(yǎng)牛奶留著給張也,他話也不說,硬往張也懷里塞。張也難得地對著陳隱笑,他說,不用,醫(yī)院有給醫(yī)護工作人員發(fā)的。陳隱還是不松手,說,這是我給你的,和醫(yī)院的不一樣。張也拗不過他,捏著一盒牛奶出了病房。

他想,陳隱也許不錯,就是時間久了人就變得孤僻了。

有次深夜查房,張也敲陳隱的病房,沒有應(yīng)。他就推門進去,剛好看見一只貓從窗戶跳出去。張也看清了,就是第一次見面陳隱懷里抱著的那只花白貓。他趴到窗口看,貓已經(jīng)不見了。他說,病房里不讓養(yǎng)貓你不知道嗎?陳隱說,我沒有養(yǎng),是它自己來的。不可能,這只貓肯定是你養(yǎng)的,張也憤憤地說。接著威脅陳隱,不把事情講清楚就上報醫(yī)院,把醫(yī)院里的流浪貓全部趕出去。

陳隱急得像要哭出來,不能趕出去,它們沒有地方住。陳隱這才說,那只貓是他在垃圾桶邊上看見的,當時喂了點東西,從那之后貓每到固定時間就去等著,時間一久貓不怕陳隱了,敢跳到他身上。他常常從食堂偷帶東西出來喂貓,有時悄悄把貓帶回病房,現(xiàn)在貓對陳隱的病房熟悉了,不用帶它就會自己來。陳隱和貓建立了暗號,只要一吹口哨貓就會順著后墻的水管爬進房間。有人來就跳到窗外,順著管道跑回樹叢。張也對他的話懷疑,貓怎么能這么聽話呢?陳隱就朝著窗外吹口哨,貓很快就出現(xiàn)在窗外,看見張也在遲遲沒有跳進來。陳隱示意貓往下跳,貓才敢跳進來。

陳隱把貓抱在懷里,張也竟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這只貓神了,居然通曉人性。陳隱很得意懷里的貓,他說有時候貓比人還好,需要它陪著的時候就出現(xiàn),不需要陪著的時候它就走。說著說著,陳隱竟開始傷感起來,他說這只小野貓就像他,都沒有人要。

張也為了緩解尷尬,說了句哪有的事,那是你姐姐太忙了,沒有時間來。

誰料陳隱情緒突然激動,暴躁地站起來,嘴里大聲說著,她才不忙,她就是怪我害死了爸爸媽媽,她恨死我了,是我讓她和我變成了孤兒。是我讓她沒有讀完大學就輟學嫁人,是我把原本美滿幸福的家庭變得支離破碎,一切的錯都是我??墒悄阒绬??我那天就是賭氣,都沒有跑遠,就在我家旁邊的小花園里坐著,我爸媽的喊聲都聽見了。我想著等他們多找一會兒再出來,然后他們會對我更關(guān)心一點,可是我沒有想到會出車禍。該死的人是我,如果我死了我爸媽還能和我姐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可是我爸媽死了我們家就散了。我姐先接到我爸媽出事的消息,等我趕到的時候我爸媽被抬到了殯儀館,我姐看見我就給了我一巴掌,聲音很響,我感覺那一巴掌的響聲蓋過了世上所有的聲音。我求著我姐多打我?guī)紫?,我該死,可她再也不看我?/p>

陳隱已經(jīng)淚流滿面,他啞著聲音說,我和我姐去看路邊的監(jiān)控,看見我爸媽被大貨車撞了很遠,狠狠砸在地上,我都能看見血從他們身下流出來。我姐瘋了似地哭起來,我沒有哭,我覺得自己連哭的臉都沒有。我姐哭到傷心處,指著我的鼻子,大罵,都是你害的,啪啪給我兩巴掌。我始終低著頭,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怕她眼睛里的悲傷把我壓得無法喘氣。那之后,我就陷入無盡的自責中,腦海里總是不斷重復(fù)我爸媽被撞飛的場景,腦子里總有一個聲音在提醒我,爸媽是我害死的,而且這個聲音越來越大,我整夜整夜不敢睡覺,在夢里那個聲音更大,好像追著我跑一樣,怎么也躲不掉。我姐忙著上班,就是回家她也不理我,把吃的給我,然后關(guān)上自己的門,直到第二天又開門上班。

我在家里躲著,誰也不見,書也不讀了,慢慢發(fā)展成幾天不說一句話,然后暴躁起來亂砸東西。我姐漸漸受不了我,她怒吼著對我說,要不是媽媽死前的最后一句話是讓我照顧你,我才不會管你這個害人精,你早該去死了!我那天突然就克制不住情緒,和我姐扭打在一起,一時情急用花瓶敲在她的頭上。我看見血流出來,又嚇得瑟瑟發(fā)抖,躲在角落里不敢出聲。我姐從醫(yī)院回來,她難得平靜地對我說,明天我們?nèi)ヌ酸t(yī)院吧。就這樣我被診斷出患有精神病,我知道我姐不想看見我,她對我的恨意是不會變的。我坦然地接受安排,住進了精神科,后面轉(zhuǎn)來青山三院。

張也說,那你的幻想和幻聽也是那個時候得的嗎?陳隱搖頭,到底是什么時候開始我也忘記了。張也拍拍他的肩膀,說,會好起來的。下樓時鐘聲剛好響,夜間十點整。

那次夜聊后陳隱安分了許久,可就在張也放松的時候,陳隱又出事了。

和往常一樣,中午的鐘聲響起,陳隱到食堂吃飯。這次是陳隱排在前面,孫善才老兩口跟在他后面。陳隱回過頭,孫善才說,材料都準備足了,再不動手怕是夜長夢多,恐生是非。陳隱說,我考慮到了,越往后拖越容易暴露。孫善才擦了擦碗底的水漬,說,得想辦法碰個面。陳隱敲著碗,對著打菜的人說,我想辦法。打菜的人看著他一臉蒙。

吃了飯陳隱沒有和孫善才老兩口在一起,獨自到墻邊。他助跑了兩次,嘗試跳上懸掛在墻上的大水箱上。三次都沒有跳上去,他從角落搬來一摞磚墊起來。有他的半腰那么高。他朝人群中喊,你們想看飛翔表演嗎?

人群朝他聚集過去,他依舊說,你們想看飛翔表演嗎?圍攏的人看著他笑嘻嘻,有人說,你怎么會飛呢?我們都不會飛,要是會飛早就離開這里了。這時有人附和,就是,我們都不會飛。陳隱把頭一昂,說,我就是會飛,不信你們看著。

陳隱爬上水箱,因為第一次嘗試飛翔,他不敢起身太快,閉上眼,搖晃著站直,等他在黑暗中找到了平衡的感覺才緩慢睜開眼睛。地上的人圍成半圓仰頭看著他,他們都渴望陳隱飛起來,好像陳隱飛也就是他們飛??墒顷愲[沒有急于飛翔,而是在找感覺,他在感受風的輕重,感受頭頂?shù)陌自屏鬟^,他在把力量聚集在腳上,就像獵豹捕食羚羊那樣,嗖一下飛出去。底下的人起哄,說他不會飛,讓他別在上面丟人現(xiàn)眼。陳隱沒有管,繼續(xù)在感受,他需要達到一種與風相融合的狀態(tài),他不能急。

不知是誰把陳隱表演飛翔的事情報告給了張也,他正以小跑的速度從辦公室趕來。他心里罵了陳隱無數(shù)遍,只希望他不要死掉或是殘廢,不然他就要被害慘了。張也隔著一段距離就喊陳隱下來,不許跳,可他的喊聲被漸漸煩躁的圍觀者的嘈雜聲淹沒。他眼睜睜看著陳隱從水箱上飛下來,準確說是摔下來,他都沒有把一句話說完陳隱已經(jīng)躺在了地上。他推開人群擠進去,陳隱仰躺著,閉著眼睛。張也嚇壞了,心想這么高不會摔死吧。他搖晃陳隱,他才睜開眼睛,張也問他,你為什么閉著眼睛,我以為你摔死了。陳隱說,感受飛翔的余味,可惜太短暫,都沒有來得及感受就結(jié)束了。

張也把陳隱扶起來,旁邊的人嚇得四散開,只剩孫善才拉著妻子站在旁邊。張也本想叫他幫忙,看看他臉上的皺紋,半張的嘴又合上了。孫善才知道張也的想法,走過去幫他把陳隱扶回病房。孫善才說,這個小伙子怕是腳受傷了,你看他一瘸一拐的。張也說,腳受傷了還好,怕的是把他本來就得精神病的腦子摔壞了。

到了病房,張也趕快給蘇姐打電話,電話里他就被罵了一通。醫(yī)生檢查后,診斷為扭傷,讓陳隱好好躺著休息,最好找個人隨時照顧著。陳隱笑了起來,張也吼他,腿都摔廢了你還笑,還有臉開心。陳隱還是自顧自地笑,他是真的開心。

張也被蘇姐叫到辦公室狠狠罵了一頓,說他玩忽職守,要是陳隱是跑到更高的地方跳下來怎么辦摔死了怎么辦?張也說,那是他自己要跳的,誰會想到他居然覺得自己會飛啊。蘇姐吼著說,他是精神病啊,覺得自己是神仙都不奇怪,他有病,你也有病嗎?張也被懟得不敢說話,低著頭,心里已經(jīng)罵了幾十遍陳隱。他恨死陳隱了。

蘇姐讓張也時刻關(guān)注陳隱,特別是他腳受傷了,飯就幫他帶到宿舍。張也嘴上說好,心里一萬個不愿意。

張也看著被夜色籠罩的青山三院,心里莫名難過,說不清是為自己,還是為生活在這里的精神病患者。他有時覺得這里的精神病患者才是清醒正常的人,不由得他想到一句話,不記得是哪個哲人說的了:“人,是被拋入的設(shè)計?!边@樣來看,他們被規(guī)則設(shè)計,繼而又去設(shè)計住在這里的精神病患者。張也沒有接觸精神病患者前,一直認為他們暴力易怒,對事物的看法偏激,可當他接觸后發(fā)現(xiàn),他們眼睛里有澄澈的光,笑起來像孩子一樣純凈。

從他站的位置向外看去,高高的鐵絲網(wǎng)把這方小天地和外面隔絕,好像在里面待久了,便不想去外面了。前幾天他爸給他打電話,讓他回去一趟,他本想找借口搪塞,但電話那頭的男人不容他拒絕,還沒有等他回復(fù)就把電話掛了。他對著已經(jīng)掛了的電話,罵了句操。

往宿舍走的路上,草叢中跳出一只貓,張也看清就是陳隱養(yǎng)的那只,朝五樓看,陳隱正在窗口看他,還給了他一個難以捉摸的微笑。他沒有理他,心里憋著氣。他把頭偏向一邊,剛好斜著看到醫(yī)院巨大的牌子,從斜方看,三字最上面的一橫被遮擋,只隱約看得見最下面的一橫,三院變成了一院。

他嘴里默念青山三院,青山二院,青山一院,發(fā)現(xiàn)此時的心態(tài)和剛來時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他已經(jīng)認可了這個工作,甚至覺得這里就是他的家,而真正的家可以忘卻,或者是每年象征性回去一兩次。就比如被他爸逼著回去這一次。

張也回家前還得把陳隱的事處理好,說白了就是找個人照看著陳隱,給他打飯,當然也順便看著他,省得從五樓飛下去。

本來照張也想,上次陳隱飛下來摔傷,怕是自己得被開除,那可是重大的醫(yī)療事故。可醫(yī)院就把他叫去罵了一頓,連工資都沒有扣。后面他才聽李護士說,陳隱摔傷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上次他還從二樓飛下去,脛骨都骨折了,李護士湊近說,主管護士就是蘇姐。

醫(yī)院讓李護士暫時把張也負責的病房兼管著,通知是這樣說,可李護士自己的病房都管不過來,怎么可能盡心管張也的。他很為陳隱的事頭疼,都有點想打電話回家,告訴他爸不能回去了。在他發(fā)愁的時候,突然想到了孫善才,對啊,就是這個熱情的小老頭。陳隱和孫善才關(guān)系挺好的,時常一起吃飯,不知道的還以為那是爺孫呢。陳隱摔傷不就是他幫忙扶起來的嘛,孫善才病情也比較穩(wěn)定,屬于可以直接出院了,但醫(yī)院考慮到他在外面沒有親人,加之妻子也在,就讓他一直住著。

張也敲門,里面喊請進,半探著身子,孫善才正在給妻子揉腿,妻子手里抱著枕頭。張也笑著說,打擾您了。孫善才回以微笑,張醫(yī)生客氣了,不打擾。張也瞬間對孫善才的信任感增加,不為別的,就為他叫了他張醫(yī)生。在青山三院,別人都叫他小張或是張護士,第一次聽人叫他張醫(yī)生,這對學醫(yī)出身,卻做起了護士的他來說簡直比發(fā)工資還讓人高興。張也笑著說,孫老師和陳隱關(guān)系怎么樣?孫善才說,他啊,可調(diào)皮了,要是我有孫子可能就和他差不多大了。想麻煩您打飯的時候幫他帶個飯,也幫我看著他一點,省得他又想飛了,張也往前走了一步說。孫善才停頓一下,接著繼續(xù)給妻子揉腿,說,不麻煩。張也沒想到孫善才答應(yīng)得這么快,心想等有機會再感謝他一下。

張也直接坐車到劍門關(guān)景區(qū)北大門,那里是一個大廣場,來劍門關(guān)旅游的人再多也能裝得下。他徑直走過停留在廣場拍照的人群,朝著景區(qū)側(cè)面的保安亭走去。劍門關(guān)他太熟悉了,初中和高中都是在這里度過的,游客眼中的美景在他這里不過是日??匆姷囊蛔鶚?,一座石頭多一些陡峭一些的山。但對于外地人而言,劍門關(guān)的環(huán)境倒是很貼合李白《蜀道難》里“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的場景,沒有來過的人很值得來看看。

張也和他爸差不多是同時看見彼此的。他爸斜靠在廣場邊的欄桿上。他盯著他爸走過去,他爸盯著他走過來。父子倆沒有招手的手勢,也沒有一句問候,他爸把他帶進保安亭,從微波爐里取出飯菜遞給他。張也說,我吃了你吃什么?他爸說,熱著等你的。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時候到?張也吃著飯問。他爸則掏出一支煙,點燃,深吸一口,說,我就是知道。

張也低頭吃飯,他爸看著窗外。等他吃完,他爸說,明天回趟老家,給你媽壘墳,我找人看了,后天的日子相合。

雖說他爸在劍門關(guān)景區(qū)待了十幾年,在張也的記憶中卻從來沒有游玩過,用他的話說就是,沒得啥子玩的。入夜的劍門關(guān)出奇地冷,張也走出保安亭,冷風從四面吹來,他不禁縮了縮身體。他裹緊衣服坐在登劍門關(guān)的臺階上,白天游客扎堆,而晚上除了昏黃的路燈和孤絕的月亮,已經(jīng)沒有人了。

張也記得小時候看鬼片,又怕又愛看,看完又不敢睡覺。他記得媽說過,劍門關(guān)打過很多仗,死的人多,陰氣就重,山風呼呼響著從峽口吹出來。那會兒他媽還沒有去世,一家三口擠在離劍門關(guān)景區(qū)不遠的簡易房里,他爸那時還不是保安,他媽賣點地方特產(chǎn),日子雖不富裕,但很開心。他不敢睡覺他媽就坐到他身邊看著他,等他睡著了他媽才回去睡覺。到他初一那年,他媽死了,他就再也不看鬼片了。他爸干起了保安,搬到保安亭住,他也跟著擠在保安亭的床上,一直擠到讀大學。

張也跟著他爸坐上不知是哪個親戚的車,他爸叫著司機的名字,給他散煙,兩個人聊著現(xiàn)在的狀況,對過去的感慨,對未來的無措。張也打著瞌睡,對他們的話題并不感興趣,等他醒來已經(jīng)到家。

他爸帶著他把他媽已經(jīng)塌陷的墳堆重新壘高,他爸和他全程沒有說話,他沉默著把土塊挖來放在他爸腳下,他爸沉默著把土塊壘到妻子身上。等他媽的墳壘好,他爸叫他過去,跪著,從包里掏出很厚的紙錢,對他說,燒給你媽吧,讓她在那邊能過上好日子。

紙錢一碰到火苗就燒起來,很快就變成灰燼,一陣一陣的火焰把張也的臉烤得很燙。他加快手速搓開紙錢,他爸說,燒紙錢要三張,不然亡人收不到。他在給他媽燒紙錢的同時,腦海里閃回很多往事,但又無法復(fù)述出來。就像陷入很深的漩渦,巨大的絞力將他連貫的記憶攪碎,讓他再也無法拼貼起來。

張也哭了,他看見媽媽在火焰中朝他笑,可那張笑臉卻定格在他的懷里。他爸說,告訴你媽媽,你現(xiàn)在在哪工作了。張也心里一驚,他爸這兩天沒有問他,本以為工作的事就這樣糊弄過去了,沒承想是在這等著。

漸漸熄滅的火焰,風一吹,灰燼中還有微紅的余燼。張也說,媽媽,我在一個醫(yī)院做醫(yī)生,挺好的。他始終沒有告訴他爸媽他在精神病院做護士,他不敢說。

從劍門關(guān)景區(qū)離開時,張也他爸叫住他,說,我給你轉(zhuǎn)了三千塊錢,你收下用,還有就是你在青山三院工作的事我知道,你好好工作就行,不要惹麻煩。張也說,可是我媽……張也還沒有說完話,他爸就說,你媽是你媽,照顧好自己就行。

孫善才站在窗邊看著張也走出醫(yī)院,他不緊不慢地拉開門,走進對面陳隱的房間。

陳隱說,走了?孫善才說,剛出大門。陳隱從床底下取出床單和木架,攤開放在地上,又從床的另一邊取出一個布包,里面有鑿子、小刀、螺絲、小錘子、鐵絲等零碎的東西。孫善才表現(xiàn)出吃驚的樣子,你哪里來的這些啊?陳隱頭都不抬,你以為我每次逃跑出去是鬧著玩?。繉O善才反問,可是你都沒有逃出去???陳隱這時直起身,笑著說,這青山三院還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孫善才明白了,這些東西都是陳隱從醫(yī)院的角角落落收集起來的。

陳隱從包里取出一大張紙,攤開,有A3那么大,上面畫滿了奇怪的圖形。陳隱說,孫爺爺,來,我教你看圖。我是按照安裝順序畫好的,你現(xiàn)在用工具按照圖形把零件做出來,我負責把翅膀縫好。

孫善才掂量著手里的工具,又拿起地上的木條,說,零件倒是做得出來,可是做出來能飛嗎?陳隱說,當然啦。他情緒激動,沒有人能質(zhì)疑他為之準備了快兩年的東西,也可以說這個東西是他這兩年的支撐。為了讓孫善才堅定地相信他,他說,你知道木鳶?孫善才搖搖頭,陳隱有點得意,似乎在說,你看,你活了這么久還沒有我知道得多。他接著說,唐代筆記小說《酉陽雜俎》里寫過,中國的載人木鳶最早出現(xiàn)在春秋時期。他感慨地說,老祖宗真牛啊,幾千年前就知道怎么飛上天了。孫善才說,那是以前的事,誰知道是真是假。陳隱說,怎么會假,人家《酉陽雜俎》的作者可是宰相的兒子,從小博覽群書,見識多了去了;再說,書里寫著有個叫魯班的甘肅人就會制作。怕孫善才不信,陳隱居然把文章背了出來:“魯班者,肅州敦煌人,莫詳年代,巧侔造化。于涼州造浮圖,作木鳶,每擊楔三下,乘之以歸。無何,其妻有妊,父母詰之,妻具說其故。父后伺得鳶,擊楔十余下,乘之遂至吳會。吳人以為妖,遂殺之。般又為木鳶乘之,遂獲父尸?!睂O善才沒想到陳隱看著嘻嘻哈哈,還能背出這么晦澀難懂的文言,他對陳隱能制作木鳶的信任度瞬間提升不少。

孫善才制作零件的速度很慢。妻子不時在旁邊搗亂,要么扯著他的手,要么讓他給她梳頭發(fā),一天下來零件才能做出兩三個。陳隱看著做好的幾個零件感嘆,太慢了,這速度簡直就是蝸牛爬樹。他們就商量晚上也得加緊干活,不然等張也回來就難辦了。孫善才把妻子哄睡著,從她的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出來,悄悄進入陳隱的房間。他們不敢開燈,透過窗外的一點月光摸黑削零件。劍門關(guān)雖說有點偏,但環(huán)境好啊,晚上月亮特別亮,在成都很少看見這么大這么明的月亮,有時還能看見空中閃著綠光的螢火蟲。

月光透過窗子射在屋里,陳隱和孫善才微弱的影子交疊成一團,他們忙著手里的活計直到半夜,等他們再次抬頭,發(fā)現(xiàn)月亮已經(jīng)換了一個方位照著他們。窗外風吹樹葉,沙沙作響,孫善才說,怕是要下雨了,你聽,這風嘶吼得讓人心寒。忽然,一聲炸雷劈下,猛烈的聲音震得人心里發(fā)慌。小雨如斷了的絲線落下,沒幾分鐘就是如注的大雨。他們停下手里的動作,靜看雨水落下。陳隱忽然問,你說,雨已經(jīng)在天上了,為什么還要落下來呢?孫善才說,可能是下來看看,然后又飛回天上。

等他們回過神,孫善才說,壞了,我妻子怕是被雷嚇醒了。等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只見妻子蜷縮在床腳,身體抖動著,像是被誰用手晃著身體一樣。孫善才急忙把她扶上床,輕聲安慰著,不怕,不怕,手從上往下?lián)犴樦亲印j愲[還在忙著雕琢木鳶降落時劃行的輪子,這個需要成塊的大木材,當時可讓陳隱好找,是從伙房偷來的大木頭一點點裁小的。用大點的刀把大木頭削出圓形輪廓,再用小刀一點點削光滑。

就在陳隱沉浸其中的時候,貓驚叫一聲,他立馬把木屑掃到床底下,爬上床,用被子把自己和工具裹起來。剛剛貓叫的時候,陳隱聽見了李護士“啊”的一聲尖叫,還聽見她說,哪里來的死貓,等哪天讓保安隊把你們?nèi)稼s出去。門吱地響了一聲,陳隱頭在被子里,但他知道李護士進門了,只需三步就能走到他的床前。他捏緊被角,要是李護士拉被子,他一定會和她進行一場力量的拔河。所幸李護士只說,這么大人了,還蒙著頭睡覺。說完便關(guān)上門走了,陳隱當時想,要是張也可能就會幫他把頭從被子里扯出來了。

起初都是孫善才把木屑裝在口袋里帶到樓下,抖在花壇的樹叢下。隨著工作量增加,孫善才再也無法把木屑帶完,陳隱也拖著傷腳偷運木屑,他們像兩個淘金工偷金子那樣小心,把木屑一點點地從醫(yī)護人員的眼皮底下運出病房。

他們掩護著彼此把木屑從口袋里一把一把掏出來,均勻地撒進樹叢里,結(jié)束后才去打飯,然后找個角落分享計謀得逞后的喜悅。那時他倆已經(jīng)沒有年齡差了,更像是兩個朋友。

陳隱從沒有想過要找搭檔,更何況是個老爺爺,還拖累著一個病得很嚴重的老奶奶。一開始陳隱對孫善才很抵觸,總覺得他會告發(fā)自己。不久前的一天中午,陳隱在樓下曬太陽,孫善才從他旁邊走過,給他遞來一個微笑,那笑他看不出名堂,但總覺得內(nèi)有深意,搞得他心里惴惴的。沒幾天孫善才從他身邊過,還是給他遞來一個微笑,不過這個笑很明顯帶著鬼祟意味,他問他是不是有事,孫善才沒有回復(fù),笑得更鬼祟,好像他能把陳隱看透一樣。陳隱那幾天心里堵得慌,實在熬不住了,就在一天中午吃完飯曬太陽的空擋走到孫善才身邊,問,你到底有什么事?帶我們一起走,孫善才笑著說。這次笑沒有鬼祟的意味,很坦白。

陳隱說,什么走,走什么?我不知道,你怕是老糊涂了。孫善才笑著說,你知道,我也知道,我不急,等你的答復(fù)。陳隱就像泥鰍一樣滑著回到病房,他感覺雙腿沒有力量支撐他了。幾天后,陳隱還是同意了孫善才的要求。孫善才說,我就知道你會答應(yīng)。陳隱問他,你怎么知道我的事?孫善才笑著說,我也策劃著和你一樣的事,我妻子想去看我兒子,她怕是活不久了,這是她的心愿,我得滿足她啊!

加了夜班后陳隱他們總算在張也回來前把零件全部做好,現(xiàn)在就差一個機會飛上天去。張也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問同事,陳隱沒有作怪吧?得到同事的肯定回答,他微笑著說,那就好,那就好。

張也查房時,推開門,剛好看見孫善才在給陳隱拿鞋子,說,看來這幾天你們的友誼升溫很快嘛。陳隱和孫善才朝他笑笑,并未回答。張也走到陳隱身旁,用手按了按他的腳踝,示意他活動一下。陳隱一動就呲著嘴喊疼。張也納悶,按理說扭傷這么些天早該好轉(zhuǎn)了啊。

孫善才見張也疑心,忙說,他啊,前兩天不聽話硬是要下去曬太陽,下臺階的時候又崴腳了。張也嘖的一聲,表示他的鄙夷,說,盡給人惹事。本來張也是打算讓孫善才以后不用來照看陳隱了,可他還沒有好,免不了還得讓他照看。

等張也退出病房,陳隱和孫善才望著對方奸笑。他們的計策天衣無縫。事情忙完的間隙,他們會聊聊天,聊得精神病之前的事,聊飛出去后的暢想。孫善才問,怎么會想到做木鳶飛出去?陳隱讓孫善才閉上眼睛,幾秒鐘后。他說可以睜開了,孫善才便看見陳隱手中有一本名為《公輸子開物》的書,封皮已經(jīng)破損,上面正好畫著一只精美的大鳥。陳隱指著鳥說,這就是木鳶,帶我們飛上天的木鳶。

陳隱說他從小就喜歡動手制作各種玩具,家里也沒有人做過,但他就是喜歡。他爸支持他,他媽覺得做手工沒有出息,兩口子為此常常吵架。陳隱嘆氣說,現(xiàn)在沒有機會看他們斗嘴了,話說完,眼淚落了下來,他怕孫善才看見,便一直低著頭。孫善才察覺到他的悲傷,故意轉(zhuǎn)移話題,你不是說有人給你寫信嘛,給我看看都寫了啥,是不是你以前喜歡的女孩子寫的?陳隱說,想得美,那是我的秘密。

孫善才“喲”了一聲,在我面前你還毛都沒有長齊呢,還秘密,老子還不稀罕聽了。被孫善才一激,陳隱說漏嘴了,說,是筆友,人家過生日,寫信想要我參加。孫善才說,你怕是喜歡她吧,不然咋會這么上心。陳隱手一甩,說,不讓你管。

私下里他們偷偷摸摸完成了木鳶零件打磨的收尾工作,現(xiàn)在愁的是綁在木鳶身上的帶子,說白了,就像滑翔傘的安全帶一樣。孫善才說,帶子沒有,繩子倒是有。陳隱問,哪里?晾衣服的繩子啊,孫善才說,可是晾衣區(qū)在醫(yī)生辦公室外面,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陳隱眼睛來回轉(zhuǎn),說,有了,等晚上,我假裝腿疼,你去喊醫(yī)生,然后趁機去割繩子,說著從床底下拿出一把小刀。

計劃是想好了,按理說不難執(zhí)行,可孫善才心里很慌,老實一輩子,唯一動過殺人的念頭就是對撞死他兒子的壞人?,F(xiàn)如今他老朽了,連著心里的刀也老朽了,白白在心里藏了這么多年。陳隱看出他的膽怯,寬慰他,割繩子很簡單,四刀割下兩根繩子就夠了,他會拖住醫(yī)生,給他爭取足夠的時間。

夜晚如約而來,孫善才掐著點跑到樓下,值班的護士聽聞沖上樓,關(guān)切地詢問陳隱摔到哪里了?陳隱捂著腿喊疼,護士碰到哪哪就疼,搞得護士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他就一個勁在地上打滾。護士扶他,他就和護士對抗力量,怎么都扶不起來,僵持十來分鐘,他看見孫善才站在門外,知道得手了。護士再扶,他很配合地睡到了床上,護士正要打電話給醫(yī)生,他說,呀,不疼了,一點也不疼了,電話就不用打了吧。護士帶著疑惑問,真的不用了?陳隱說,不疼了,真的不用了。

東西都備齊了,就差一個機會,一個適合飛上天的機會。

飛上天前陳隱還有話要對張也說,他憋在心里好久了。陳隱和孫善才夫婦吃完飯坐在凳子上曬太陽,他才看見張也的半個身子,就跂著看,確定他已經(jīng)吃完飯。他對孫善才說,我有點事就先走了。孫善才心想,曬個太陽能有啥事啊。

在一棵小葉榕下陳隱找到同樣在曬太陽的張也,他慵懶地仰躺在草皮上,上半身被小葉榕遮住,下半身在太陽的照耀下。這棵小葉榕移栽到青山三院好幾年了,總是半死不活的,就像得了精神病的他們一樣,失去了生氣,只有幾掛樹枝還有零星幾片綠葉。

陳隱站在張也前面,張也感覺溫暖的太陽不見了才直起身,發(fā)現(xiàn)是陳隱,他先是驚愕,接著問,有什么事嗎?陳隱坐在張也旁邊,說,張醫(yī)生,我有話想對你說。張也看著陳隱,什么事你說吧。陳隱說,你知道我姐吧?不知道,沒有見過,張也說。

陳隱說,沒有事,我是你管的病人,她來了你就知道了。你不知道吧,我姐恨我根本上不是因為我害死我爸媽,是因為害死我爸媽最大的責任在她。要不是她把我花費幾個月時間做的木鳶打壞了,我就不會和她吵架,就不會離家出走。她平時再怎么嬌慣,我都忍了,可是那只木鳶是我最喜歡的手工,是要參加一個重要比賽的。出事后我姐把責任推給我,我也不怪她,這么多年她不來看我,我也不怪她,我知道,她不敢面對我,不敢直視自己的過錯。現(xiàn)在我想通了,我不怪她,我也希望她不要怪我,更不要怪自己。我們都沒有錯。

說完話,陳隱長吁一口氣,說,張醫(yī)生,下次我姐來麻煩你把這些話轉(zhuǎn)達給她。張也點點頭,笑著說,我會的。陳隱走時,回頭對張也說,張醫(yī)生對不起,常常給你添麻煩。張也總感覺陳隱和往常不一樣,但說不上來,只能看著他消失在房子背后。

張也再一次見到陳隱是在醫(yī)院的樓頂。他是被保安喊醒的,保安說,張護士,你完蛋了,陳隱跑了。陳隱跑了幾個字就像炸彈,把張也迷糊的神志瞬間炸醒,他又跑了,為什么???他跟在保安后面跑向陳隱住的那棟樓,路上保安說了讓他更崩潰的事,陳隱不僅跑了,還把孫善才夫婦也帶著跑了。天啊,張也感覺自己隨時會暈倒。

跑到五樓通往樓頂天臺的樓梯間,張也先是柔聲勸說,讓陳隱不要犯傻,趕快下來。陳隱沒有回復(fù)。情況緊急,已經(jīng)沒有人在乎陳隱是怎么上的樓頂,也沒有人關(guān)心是怎么發(fā)現(xiàn)他在樓頂?shù)牧?,這也成了張也后來一直琢磨的事。

張也和保安試著推門,發(fā)現(xiàn)門推不開。張也一邊勸說,一邊等待幫助。沒幾分鐘蘇姐就帶著幾個警察來了,一見面,蘇姐就給張也一個大白眼,瞪得他直冒冷汗。蘇姐憑借肥胖的身軀擠上前,提了提下滑的褲子,先是耐心勸說,見軟得不行,她威脅陳隱趕快下來,不然讓他姐姐來接他回去。陳隱還是沒有回應(yīng),他們哪里知道陳隱正忙著組裝木鳶。

孫善才對陳隱說,我們出不去了,你走吧。陳隱還在忙,他說,孫爺爺我很快就能組裝好了,你們也能出去。孫善才說,我們的兒子死了幾十年了,你小琴奶奶嘴里的兒子是她幻想的。陳隱震驚得手里的零件都掉在了地上,說,那你們還說去看兒子。孫善才笑著說,不是我,是你小琴奶奶自從得病我就騙她說兒子在外地工作,忙得很,沒有時間回來,只要她聽話就帶她去見兒子,要是不騙她啊,她可能活不到現(xiàn)在。陳隱說那就更該去墳前見見了。孫善才擺擺手,說,我以前也是這樣想的,現(xiàn)在看來,不出去也許才最好吧,出去了看不見兒子對小琴的打擊更大,我寧可她活在虛構(gòu)的盼望里。

警察建議強行開門,蘇姐覺得可以,他們邊勸說吸引陳隱,邊找來電鋸,說話的間隙已經(jīng)把快速滾動的鋸片從縫隙里伸了進去,咔嚓一聲,火星伴隨著鐵鏈落到地面的聲音,門開了。一群人沖進天臺,只見陳隱和孫善才夫婦腳下堆著各種零件,眾人腦子里想到的是這些都是哪里來的?還不等他們回過神,陳隱已經(jīng)組裝完一架木鳶。但他們不知道那是木鳶,也不知道它能飛上天。

一眾人和陳隱他們形成了對峙的態(tài)勢,蘇姐還在勸說陳隱,孫善才從懷里掏出一封信給陳隱,說,燒在我兒子的墳前,讓他多到夢里看看他媽。這時警察一躍沖過來想拉陳隱,被孫善才擋住,陳隱迅速戴上木鳶,站到樓邊上。

眾人仰著脖子看高處的陳隱,眼神里滿是錯雜的神情,似乎擔心陳隱飛下去,又期待他飛下去??申愲[沒有立即起飛,他在感受風的力度,張也嚇得把手伸向空中,好像他一伸手就能把陳隱從邊緣拉回來。陳隱回頭朝孫善才和張也微笑,按下左手邊的一個按鈕,他就跳了出去,在空中劃出了一個很短的弧線。終于,陳隱飛了出去,他們張大嘴巴,幾乎同時喊出,不要??!這喊聲不是挽留,倒像是助威。

陳隱飛起來了,像一只鳥。樓頂?shù)娜巳罕犞@恐的眼睛,生怕陳隱只是被慣性帶飛,可能馬上就會重重摔下,變成一攤?cè)饽?。更讓他們驚恐的是陳隱手邊還有一只花白色的貓,那只貓正轉(zhuǎn)頭盯著他們,把他們盯得心里發(fā)怵。他們無法理解天空中的陳隱。

陳隱此刻正沐浴在自由的風中,仿佛已經(jīng)看見遠方的海面閃著粼粼波光,他將要乘著月色,向大海的深處飛去。他即將看見藍鯨躍出水面,巨大的沖擊力使得海水從中間蕩開,形成白花花的波浪。

短暫的一瞬,張也想到了一句富有哲理的話:任何在白天不能做到心靈和肉體自由的人,到了夜晚都想借著夜色飛翔一次。他好像有點懂陳隱了。張也看著空中的陳隱,不由得想到得抑郁癥自殺的母親,她當時要是也能飛向空中該有多好啊。

張也是主動辭職的,他沒有等來陳隱的姐姐,把他的話轉(zhuǎn)達出去。給陳隱整理床鋪的時候,他在枕頭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信封,沒有寄件人,里面的信紙只有兩個英語單詞——blue whale,也就是藍鯨。

交接完工作,離開醫(yī)院時,張也路過那棵小葉榕,樹上僅有的幾片綠葉掉光了,他想許是樹死了吧。張也承認,看見陳隱跳下去那一刻,他不想阻止他了,甚至也想跟著跳下去。

他不明白其中有什么詭異的邏輯,他也不想知道。只是他至今懷念那一刻的想法,他羨慕陳隱,真的羨慕。他還想,如果陳隱是從劍門關(guān)上面飛下去,飛得是不是可以更高更遠。想到這,張也有點想家了,想守著劍門關(guān)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