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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膠東文學》2024年第8期|侯德云:阿拉善左旗
來源:《膠東文學》2024年第8期 | 侯德云  2024年11月15日08:15

1

老四說,老五,出事了。老五說,什么事?老四說,三舅失蹤了。老五說,普城二姨那里問了?老四說,問了,二姨家小娜說,她給三舅結(jié)了工錢,還請他吃餃子,以為他回皮鎮(zhèn)了。老五說,別的親戚家也問了?老四說,都問了。老五說,多長時間了?老四說,從小娜請吃餃子那天算,有兩個月。老五說,知道了。老四那邊支支吾吾。老五說,過兩天我回去一趟。老四快速接話,好的,我轉(zhuǎn)告小蕓。老五說,轉(zhuǎn)告小蕓干什么?老四說,是小蕓求我給你打電話的。

小蕓是三舅的大女兒,求老四給老五打電話在情在理。

老五跟三舅的最后一面,是在老大的葬禮上。老五回想那場葬禮,細節(jié)成片成片模糊,比較清晰的是連續(xù)三天的壞天氣和三舅的言行。

雨不大,卻下得倔強,一絲絲地傾個不停,將遙遠天宇中的寒涼一絲絲地傾倒人間。老五撐一把藍雨傘,佇立在靈棚側(cè)面的土墩上,注視頂風冒雨的殯葬風俗。滿地泥濘,皮鞋半濕,腳底有沁骨的涼意,像他的心情。

在這初冬的風雨中,老五分明看見,老大的靈棚也瑟瑟發(fā)抖。

皮鎮(zhèn)南擴,半個卡屯盡成廢墟,靈棚就搭在老大家的廢墟上。靈棚前兀立一棟房屋,老五認得出是老龐的家。老龐在家行二,老五當面總叫他二哥,關(guān)系還算不錯。

老五聽老四說,老大在屯中最先揚言當釘子戶,可誰都沒料到,在區(qū)區(qū)兩千塊搬遷獎金面前,他表現(xiàn)積極,最先搬家,成為先進工作者。老龐卻是反面教材,沉默寡言,鐵骨錚錚,任誰唾沫飛濺,眼皮眨都不眨。

在老五眼里,老大跟老龐,無論做人還是做事,幾乎是一對永遠的反義詞。

老龐打開后門,讓喪事中的幫忙者幫閑者時不時到他家里避一避暖一暖。老五也時常進去避一避暖一暖。老五坐到炕沿上,聽老龐說閑話。老龐的閑話,沒一句涉及老大。

老大活著時,跟老龐不對付,常在酒后指桑罵槐;死了,卻要這般麻煩人家。果真地下有靈,不知他作何想。

次日下午,三舅現(xiàn)身,灰衣灰褲,舉一把黑傘,踏一雙黑色短筒雨靴,提兩刀黃表紙,進了靈棚。復又轉(zhuǎn)身,移到靈棚側(cè)后,直立不動,呆呆地,不知瞅什么。

老五移步過去,掏出香煙,遞一支,也給自己點上。三舅猛吸一口,沒話。三舅嘴拙,一天說不了幾句。

老五開口,三舅,誰告訴你的?三舅出聲,小蕓。老五說,這種鬼天氣,你干嗎要回來?三舅不吭。

老五和三舅并肩吸煙,面對滿天滿地的陰沉空茫。半盒香煙吸完,三舅有了動作,下巴一歪,肩膀一聳,用力夾住傘柄,解開胸前的兩枚扣子,伸手進去。四五口煙工夫,掏出幾張內(nèi)容。他將內(nèi)容一張一張數(shù)給老五看,確信看清了,才把內(nèi)容摁進老五手心,說,回頭給你大嫂。

三舅摁給老五的內(nèi)容,是半新半舊的五張紅紙鈔。屯中白事,一般關(guān)系送兩刀黃表紙即可,真要動錢,也是象征性表達,要么五十,要么一百。五百,相當多了。

老五把錢推給三舅,說,你是長輩,不用破費。老五沒用“您”。屯中人不習慣用“您”來稱呼長輩,無論男女,一律你來你去。

三舅喉頭一哽,說,這輩子,他是最后一次花我的錢啦。

老大跟三舅,兩家房屋并排,一個在西,一個在東,中間隔著七八戶人家,等于說是近鄰。是近鄰,更是親戚,可是不知為何,老大對三舅一向溫度偏低。老五搞不清緣由,問老四,老四愣半晌,說,大哥的臭脾氣,你不知道?

老五無言以對,不知如何勸服三舅。

這時三舅又說,沖他對我的態(tài)度,真就不該給他錢。說罷抬腿,往東邊去。老五目隨他的背影,發(fā)現(xiàn)東邊還立著一棟房屋。

2

老五跟老四低語幾句,得知三舅家也沒搬遷。三舅不想當釘子,是他女婿大奎跟老龐有約,兩人舉過杯盟過誓。老四住三舅家隔壁,他的話,足以讓老五采信。

老五問老四,你咋不跟他們一起當釘子?

老四說,差不多就行了。

老五笑笑,兩千塊獎金,你也拿了?老四也笑笑,拿了。

說話間,老五做出決定,晚上去三舅家坐坐,喝兩杯。

老五去皮鎮(zhèn)買了二斤豬頭肉,兩袋五香花生米,一瓶罐頭,一瓶黃花魚罐頭,四瓶二鍋頭。豬頭肉是三舅的最愛,二鍋頭也是。

三舅的酒量半斤頂天,老五也是半斤,剩下的,老五是想留給三舅慢慢喝。

小蕓從正房出來,將老五引到西廂。三舅躺在炕頭上,不知睡沒睡,聽見動靜,起身,招呼老五上炕。老五將豬頭肉遞給小蕓,說,熥一下。又問,家里有菜沒?蘿卜,白菜,都行,土豆也行,炒兩盤。小蕓說,現(xiàn)在?老五掏出手機瞅瞅,才下午四點多,顯然沒到飯口,但還是沖小蕓點頭,說,現(xiàn)在。

小蕓轉(zhuǎn)身離去。老五一邊遞煙一邊問三舅,怎么住廂房?三舅沖上屋努嘴,說,這旮安靜。

老五聽老四說,小蕓攜夫帶子與三舅同住,月余,三舅就進了西廂,從此不入正房半步,每天都是小蕓送餐。轉(zhuǎn)年,三舅去普城給小娜打工。老四還說,吸引三舅的,不光是每月幾兩碎銀,還有一臺老舊的電視機。

兩盞茶工夫,酒肴端上炕桌。老五跟三舅面對面坐穩(wěn),開喝。

小蕓說大奎跟人搭伙跑運輸,當晚不回,要不能陪五哥喝點。老五嘴上說沒關(guān)系,心里卻樂得開花。要是大奎在場,他跟三舅怎么嘮啊。

老五到三舅家喝酒,這是第二次。頭一次是在十年前。彼時,父母健在,老五每年春節(jié)都回卡屯,照例在正月初二給三舅拜年,照例不在三舅家吃飯,嘮嘮閑嗑就回。老五是想多陪陪父母。

老五沒料到三舅會大發(fā)雷霆。

三舅說,老五,你是不是瞧不起三舅?三舅說,老五,你要是瞧不起三舅,以后別登這個門。三舅說,老五,你要是瞧得起三舅,趕緊脫鞋上炕。

老五脧了老婆一眼,立馬脫鞋上炕。

炕桌擺得滿當當,全是豬。豬臉,豬尾巴,豬肝,豬肺,豬大腸。無青菜,無魚蝦。三舅把豬頭肉切成一寸見方,油汪汪,顫巍巍。他搛起一塊塞進嘴巴,嚼幾口,油星從嘴角外溢。又嚼幾口,咽了。舌頭從嘴巴里探出,左一下,右一下,把嘴角的油星抹了抹,擎起酒杯,示意老五喝一口。

喝罷,三舅用筷頭指指盤中的肉塊,說,老五,吃這個,過癮啊。

老五愛吃海鮮和青菜,對肉類興趣不大,瞅著滿當當一桌,卻不知將筷子探到哪里。他從豬肺與豬肺的縫隙間,找到幾片白菜葉,嚼幾下,嚼出滿嘴豬肺味道。

老五用開花饅頭下酒,陪三舅嘮嗑。

老五沒想到三舅沾了酒會變成話癆。開場一刻鐘,他還能湊合著應付幾句,往下就不行了,一點插嘴縫隙都沒有。

老五交出話語權(quán),聽三舅一盆接一盆倒苦水。

從三舅口中,老五才真正了解到三舅母的死因。都說死于哮喘,可那只是表象,真相是被大舅母罵死的。大舅母,說三舅母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簡直廢品一個。有村婦用二百米決賽的速度,添油加醋,把話傳到三舅家。三舅母一聽就不行了,霎時喘得比風箱還響,整把吃藥都沒用,送至醫(yī)院,魂已歸西。

三舅用筷頭指指坐在桌角的小玫,對老五說,小玫下學了,幫小蕓做飯養(yǎng)豬。

老五停了咀嚼,含一口饅頭,瞅瞅小玫,心里頭酸得不行。

三舅抹抹眼,端起杯,說,喝酒。

老五一口干了杯中酒。

那頓飯吃了兩個多鐘頭。三舅喝大了,說,老五你慢慢喝,我躺躺。說罷撂了筷子,挨著炕桌躺下,喉嚨爆響。

老五告辭。小蕓和小玫下地送他。老五注意到小玫兩腮各貼了一塊白膠布,覺得怪異,問她,貼那東西干嗎?

小玫仰臉,抬手摸摸膠布,說,疼。

稍頓,小玫又說,五哥,疼。

老五問老四小玫的臉腮咋回事。老四說,賤毛病,沒媽的孩子少管教。

西廂里的那頓酒,老五和三舅兩人喝掉一瓶半二鍋頭。幾乎是上一次的翻版,三舅醉得不輕,挨著炕桌躺下,呼呼大睡,不再搭理老五。

三舅醉前把家里的陳芝麻爛谷子又跟老五倒騰了一遍,包括后老伴,包括小蕓和大奎的種種情狀。

老五當晚也睡在三舅家的西廂。酒醒,陡然意識到,三舅說了那么多,卻沒一句說到小玫。

3

老五想不到小玫會來瓦城找他。小玫沒有老五的電話號,座機手機都沒有。老五對她的出現(xiàn)極感驚詫。

快下班的時辰,老五的座機響了,聽兩句,聽出是瓜子臉。單位附近有個郵政營業(yè)部,老五常去取稿費,跟業(yè)務員混得很熟。印象深的是兩位年輕女性,一位瓜子臉,一位方格臉。

瓜子臉也聽出是老五,嗓音含著歡快,說,你快來,你妹妹在我這里。老五愣一下,妹妹?瓜子臉感覺到什么,說,那個女孩叫你五哥。老五“嗯”一聲,好的,就去。

瓜子臉在窗口后邊,用簽字筆指了指。老五扭頭望去,見營業(yè)廳西墻邊的條凳上,坐著一個陌生女子。齊耳短發(fā),淺咖色上衣,綠褲,黑色拉帶布鞋。左右肩膀斜掛兩串紅白之物,腳邊一只鼓鼓囊囊的粉色塑料袋。前趨幾步,看清了,斜掛的兩串,紅的是干辣椒,白的是大蒜,粉色塑料袋里是帶殼的花生。人和物,都透著古怪。

老五干咳一聲,對女子胸前呈“X”狀的辣椒和大蒜說,哪位找我?

老五跟人說話,會習慣性干咳一聲。當頭頭兒當出來的毛病。會場上咳一聲,常有驚堂木之效。

女子抬頭,“唰”一下,瞳仁放光,顫顫地叫一聲,五哥。

老五眉頭擰了幾擰,好歹辨出一點眉目,問,是小玫?

小玫又顫顫地叫一聲,五哥。

老五脫口而出,小玫你怎么弄成這樣子?

小玫無語。

老五轉(zhuǎn)身,沖窗口里的瓜子臉擺手。瓜子臉也沖老五擺手。

老五回過頭說,走吧。

小玫提起粉色塑料袋,跟在老五身后。老五心說,還怪懂事的,知道給五哥帶份伴手禮。

路上老五跟老婆淑芹通話,說皮鎮(zhèn)三舅家的小表妹來了,他順路買菜,讓她早點回家。

在菜市場,老五問小玫想吃點啥,小玫搖頭,問一句搖一下,搖得老五心堵。

進家,換了拖鞋,老五一邊招呼小玫到客廳里坐,一邊把魚蝦青蔬送進廚房。旋即去客廳燒水,備好茶壺茶盞,打算跟小玫嘮嘮。他一路上都在合計,小玫找他,應該是有事。

小玫怯怯地坐在沙發(fā)一角。老五遞茶給

她,還是搖頭。老五自顧自喝了一盞紅茶,身子仰在沙發(fā)靠背上,問,小玫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小玫瞥一眼老五,又趕緊收回目光,低頭,盯住茶幾一角,說,派出所。

嗯?老五欠欠身,說,派出所?

嗯。小玫說,我一個個派出所打聽。

原來是這樣。

小玫去的郵政營業(yè)部,跟一家派出所緊挨著。派出所的牌子掛在門洞外,辦公室在門洞里邊。郵政營業(yè)部設在門洞外的一側(cè),綠底黃字,不很顯眼,明擺著小玫是走錯了門。也是因緣巧合,讓她糊里糊涂把老五給找著了。

老五又問,小玫你是不是沒吃午飯?

小玫還是低著頭,說,五哥,我不餓。

這時門響。老五指指小玫,對淑芹說,小玫來了。淑芹站在門廳端詳小玫幾眼,說,噢,小玫來了。

小玫顫顫地叫一聲,五嫂。

老五說,小玫沒吃午飯,趕緊做飯吧。

老五不想再跟小玫聊什么。幾個字幾個字往外蹦,沒一句流利話,有什么可聊的?他索性打開電視,給眼睛找個去處。其間他想給老四打電話,問問三舅家出了什么情況,轉(zhuǎn)瞬又斷了念頭。算了,不給老四添懊糟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飯菜上桌,將近晚上七點。淑芹大概是想露一手,飯菜的復雜度比平素翻了一番不止,就差米飯沒過油,其余能過油的都讓她過了一下。蝦是油炸,魚是油炸,肉是過油肉,連青蔬都是紅燒。老五在心里頭撇嘴,可又不好明說。

老五打開櫥柜,把喝剩的半瓶洋河大曲提溜出來。他讓小玫給弄緊張了,想放松一下。

碗筷擺好,老五抓起酒瓶,問小玫,你喝點?

小玫坐在老五對面,抬頭,說,疼。稍頓又說,五哥,疼。

嗯?老五放下酒瓶,問,哪里疼?

小玫抬手,指指臉頰,指指胸脯,說,都疼。

老五思忖片刻,說,趕緊吃飯,飯后去醫(yī)院。說罷將酒杯滿上。

小玫扭頭瞅淑芹,顫顫地叫,五嫂,疼。

老五的手停在半途,酒杯離嘴唇不到一厘米。淑芹把筷子拍到餐桌上,拍出清脆一響,不知是生老五的氣還是生小玫的氣。

淑芹說,別吃了,去醫(yī)院。

老五端酒杯的手落了下來,落得急躁,杯中酒濺出不少。

到門廳,小玫彎腰,把放在墻邊的辣椒和大蒜往肩上掛。老五喝她一聲,去醫(yī)院,拿它干嗎?小玫愣怔一瞬,不情愿地松手。

步行十幾分鐘,有一家私立醫(yī)院。淑芹在醫(yī)院里有熟人,建議先去那里看看,不行再去中心醫(yī)院。老五無異議,小玫也無異議。

掛了急診。淑芹跟值班大夫提了熟人的名字,大夫滿臉掛笑,說,放心,我會仔細檢查。老五心說,淑芹的熟人看來在醫(yī)院里地位不低。

老五在醫(yī)院走廊煞白的燈光里踅了不知多少來回,大夫的檢查還沒結(jié)束。老五想到,小玫來瓦城,莫非是為了看?。吭趺慈艘膊惶崆爸獣宦?,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老五踅得不耐煩,推門出去,立在門外的水泥臺階上吸煙。淑芹一直坐在走廊里的條椅上,不知心里琢磨什么。

忽聽身后門響,老五扭頭,從淑芹臉上

尋答案。淑芹小聲說,能檢查的項目都檢查了,沒毛病。

老五眉毛跳了一下,沒毛???

嗯。淑芹伸出右手食指,指指自己的腦袋,說,大夫的意思,可能是這里邊有蹊蹺。

老五頓悟,小玫這是老毛病發(fā)作。老毛病發(fā)作好理解,可是非得大老遠跑到他面前發(fā)作,這應該怎么解釋?

淑芹追問,咋辦?

老五想了一瞬,說,你去跟大夫講,讓他開藥,開那種吃不吃都行的藥,多開點。

三人回到家,已將近晚上十點。老五倒水給小玫吃藥。小玫吃了四粒消食片,想想,又吃了四粒。老五問她,還疼?小玫不點頭不搖頭。老五說,把菜熱一下吧。淑芹“哎”一聲。小玫說,五哥,困。老五眼睛瞪大一輪,你不吃飯?小玫說,五哥,我不餓。老五指指女兒的房間,說,去睡吧。老五的女兒讀小學,平常都是住她姥姥家。小玫進了房間,倏爾推門出來,拿了客廳茶幾上的消食片。倏爾又出來,去門廳,把辣椒、大蒜和粉色塑料袋,也都拿進房間。

老五悶悶喝酒,思忖再三,對淑芹說,明早打個電話,跟三舅通報一聲,回頭你把小玫送到汽車站,讓她回去。

老五次日早早醒來,走出家門,給老四打電話。

老四家里有座機。老四的座機,也是三舅對外聯(lián)絡的主要通道。

老四像是剛睡醒。老五免了客套,開口說,小玫昨天來我家了,問她什么事也不說,你去喊三舅接電話。

兩分鐘不到,三舅抓起話筒。老五剛說個開頭,三舅火了,不是沖老五,是沖小玫。

三舅說,老五,你讓那個小癟犢子趕快滾蛋,千萬別留她,聽見沒?

老五吃一驚,插話說,消消氣三舅,你消消氣,我讓她走。

三舅那邊有了哭腔,老五,我這一年,我這一年讓她給禍禍的,我我……

下邊是老四的聲音,老五,讓小玫回來吧,她三天兩頭出走,把三舅禍禍毀了。

老五到早點攤買了油餅豆?jié){,進家,先跟淑芹咬耳朵,又隔著門喊小玫吃早餐。小玫窸窣一陣,出來了。老五透過門縫看見,女兒房間里落了一地花生殼。

吃罷早餐,老五對小玫說,你爸知道你在我家,要你趕緊回去,你五嫂這就送你去車站。

小玫臉色一悚,起身回房間,把辣椒和大蒜披掛整齊,提了半袋花生,去門廳穿鞋。老五用眼神催促淑芹,趕緊地,別讓小玫跑了。

老五瞅著小玫的背影,準確地說是瞅著那一掛辣椒一掛大蒜,在心里頭自嘲,還以為是給你帶的禮物呢,自作多情啦你。

4

卡屯傳來消息,小玫去了內(nèi)蒙古。

老四說,內(nèi)蒙古來電話,說小玫在他們那旮,叫家屬去領(lǐng)人。

老四說,三舅掛了電話,一陣號啕,說不去,哪也不去,堅決不去。

老四說,三舅說完又是一陣號啕。

老五問老四,小玫在內(nèi)蒙古什么地方?

老四說,沒記住,叫個什么什么旗。轉(zhuǎn)瞬問道,老五,旗是啥東西?

從此斷了小玫的消息。內(nèi)蒙古的什么什么旗,再沒來過電話。

小玫失聯(lián)后的頭一個春節(jié),老五在老四家做了一回客。那時卡屯已傳出動遷消息。有消息,沒動作,可是人人都懷揣莫名的興奮。

老四生拉硬扯留老五吃飯。老五輕易不在老四家吃飯,他從骨子里打怵四嫂的刀片嘴。見老四打了雞血一般,也只好委屈一下自己。

飯菜上桌,老五對老四說,你去喊一聲三舅。老四說,你去喊唄。老五說,你是主人,我去喊算怎么回事?四嫂端菜進來,插話說,老五,我看最好別喊。不是四嫂摳門,三舅那人你還不知道嗎,逢酒必醉,話多得像機槍掃射,我的耳膜都讓他給打漏了。老五瞅一眼老四,老四不吭。老五說,我就是隨便一說,不喊了,高低不喊了。

三舅的家事是那日飯桌上的主題。先是老四說,后是四嫂說。四嫂一開口,老四即刻閉嘴。先說小玫如何跟后媽干仗,又說小玫嫁人后的雞毛蒜皮,最后說到小蕓兩口子如何把三舅擠兌到西廂。

小玫不跟后媽說話,從后媽進門那天就不說,一直不說。不光不說,連瞅都不瞅??伤款D飯都跟后媽干仗,用筷子當武器。后媽搛菜,她也搛,偏偏搛同一塊豆腐同一片白菜同一條蘿卜。后媽的筷子縮回去,她也縮回去。后媽再搛,她又搛,還是同一塊豆腐同一片白菜同一條蘿卜。三舅瞅她一眼,她木著臉。三舅再瞅一眼,她還是木著臉。

三舅是皮鎮(zhèn)化工廠的曬鹽工,不知是因為太能吃,還是因為一棒子打不出一個屁,直到三十多歲,才好歹娶了三舅母。結(jié)婚沒滿月,三舅母就對鄰居講,要不是我有病,才不會嫁給那頭驢。

三舅的家庭生活,老五小時候介入過兩次。頭一次是三舅結(jié)婚當晚,老五在三舅的洞房里講了一段民間傳說。老五那年六歲,剛學會講故事。老五講完,三舅母抓了一把水果糖給他。收了糖,老四背著老五回家。很多年后老五才回過味來,不是三舅三舅母愛聽他講故事,是婚俗,用小男孩壓炕。一把糖,等于是壓炕錢。第二次是老五目睹三舅用小盆喝疙瘩湯。盆是鋁制品,生鋁。那天三舅家的晚飯是滿滿一盆疙瘩湯,一大碗燉白菜。三舅母和小蕓先吃。小蕓三四歲,小玫還沒出生。三舅坐在炕沿上吸煙。在嗆人的煙霧里,三舅母吃了兩碗,喂了小蕓一碗,疙瘩湯剩下五分之四。三舅端起盆,把盆沿摁到嘴唇上,緩緩轉(zhuǎn)動。呼嚕嚕,咽一口。再轉(zhuǎn)。呼嚕嚕,又咽一口。轉(zhuǎn)三四圈,停下,把大碗里剩下的燉白菜全都倒進盆,用筷子攪攪,攪完繼續(xù)轉(zhuǎn)圈,呼嚕嚕,呼嚕嚕,一直轉(zhuǎn)到盆底朝天。三舅把盆放下,舔舔嘴唇,意猶未盡。老五看得目瞪口呆。

四嫂說,小玫跟后媽之間的戰(zhàn)場,很快從飯桌移到別處。一天,后媽從東屋出來,一腳踹翻一盆臟水;一天,后媽從東屋出來,看見又有一盆臟水放在門口;一天,后媽想包餃子,卻找不到搟面杖;一天,后媽吃大蔥蘸醬,發(fā)現(xiàn)醬里摻了沙子;一天,后媽起夜上廁所,在屋門外踩了一腳狗屎。

沒幾天,后媽遠遁。

此后,小玫越發(fā)古怪,常常一大早出門,到天黑不回家。兩腮天天貼膠布,后改為創(chuàng)可貼。四嫂看不順眼,說她幾句,之后她一見四嫂就遠遠避開。

三舅怕出事,托人給小玫找婆家。一度密集相親,密得讓人眼花。

小玫婚后兩個月,丈夫外出打工。小玫一個人守著獨門獨院。

丈夫跟小玫通話,誰知小玫只顧得嘔吐。丈夫愣怔半晌,陡然醒腔,說,我的天,你是不是懷孕啦?

小玫的公公婆婆樂顛顛地做了分工。婆婆負責給小玫端飯倒水,溫情以待。公公擼起袖子,將院中雜草薅得干干凈凈,菜畦也收拾得有模有樣。

小玫的臉腮又一次有了存在感。剛結(jié)婚那陣,丈夫日夜糾纏,一時忘掉疼痛,而今疼痛回歸,膠布和創(chuàng)可貼竟然失效。她開始吃藥。白藥片,黃膠囊,黑蜜丸,輪流買來吃。吃了倆月,效果出來了,臉腮不疼,改成肚子疼。半夜送到急診,天亮時傳出消息,肚子里的東西沒保住。婆婆頓時癲狂,打通兒子電話,讓他趕緊回家,趕緊。

小玫拖著病歪歪的身子,回到三舅身邊。

四嫂說,身體稍稍復原,小玫就頻頻離家出走。

小玫離家出走不是步行,是坐車。不是牛車馬車,不是摩托,也不是大客小客,是打的。無一例外,都是長途。

老五插話,小玫哪來的那么多錢?

四嫂說,她哪有錢啊,買藥都是挑便宜的買。

老五納悶,沒錢咋坐出租車啊。

四嫂說,遇見傻鳥了唄,也不看看小玫的穿戴,就敢把她拉到大連。她要錢沒錢,要命一條,動不動說,大哥我跟你走,去哪都成。

四嫂說,要是能碰上個美女,那不得把司機樂死,可是像小玫這樣的,誰要啊。

四嫂說,司機沒轍,到了,十個有八個罵罵咧咧,把她送進派出所。

將近一年,三舅忙著到各處去領(lǐng)人。先是一次次去大連,后改變方位,去鞍山,去遼陽,去沈陽,去朝陽,還去過一次齊齊哈爾。三舅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去過這么多地方。從齊齊哈爾回來,他指著小玫的鼻子說,再往哪走就不要你了,就當是剁巴剁巴喂了狗。

講到小玫的失聯(lián),老五忍不住說,四哥你再想想,到底是內(nèi)蒙古的什么旗。

四嫂接話,我知道呀,叫阿拉善左旗。

四嫂接著說,地名很怪,我把它寫在掛歷上,天天瞅,瞅了半近半個月。

老五到網(wǎng)上搜索阿拉善左旗,嚇一跳。這是一處非常遙遠的所在,位于賀蘭山西麓,與蒙古國接壤,國境線一百八十多公里,是二十幾個少數(shù)民族的雜居之地。地廣,人稀,才十四萬人口。

很長時間老五都在想,小玫去賀蘭山干嗎?她是怎么去的?一路打的?想了又想,想不通。

有件事老五倒是想得通,為啥小玫失聯(lián)不久小蕓就火燒火燎奔回娘家。老五猜測,一定是大奎的主意。大奎眼斜。老話說,眼斜則心不正。

5

老五回卡屯那天,老四早早到村口迎他。不迎不行,卡屯面孔大變,當年的動遷戶都已回遷進樓,誰家住哪,老五一概不知。自父母相繼過世,老五回老家的次數(shù)越發(fā)稀少,老四跟他說話,大多是在電話里。

老五對三舅的好感,源自親人去世的時段。父親去世,三舅來守夜,沒話,一支接一支地吸煙。辦紅白喜事的人家,香煙是必備品,少了不行。到后半夜,三舅仍沒有離開的意思,老五催他,回家睡吧。他不聲不響。連催三次,都不聲不響。挨到天將放亮,起身,拍拍屁股,走了,跟誰都不打招呼。轉(zhuǎn)天入夜,又至。第三天出殯,自始至終都在場。

老五的父親,年輕時從山東掖縣逃難過來,在卡屯無親無友。母親這邊的親戚是全家的重要人脈,重中之重,是母親的兩個弟弟。母親原本有三個弟弟,早年在海上折了一個,剩下兩個,一個是老五的大舅,一個是三舅。

老五父親去世,大舅也來吊唁,提兩刀黃表紙,靈棚前站立五分鐘,之后再沒露面。老五神經(jīng)敏感,從中讀懂了大舅的高冷和三舅的敦厚。

老五母親去世,三舅還是每天都來守夜,大舅依舊靈棚前站立五分鐘,這讓老五對三舅的好感迅速翻番。

老四在村口迎住老五,兩人徑直去了小蕓家。

小蕓家的茶幾上擺著香煙和水果。老五換了拖鞋,坐到沙發(fā)上,打開煙盒,抽出一支,點上,用眼神示意小蕓,說吧。

小蕓沒吱聲,坐在她身邊的大奎說話了。大奎把岳父失蹤前后的種種瑣碎,跟老五細說一通,比老四說得更細。

老五再次將目光移到小蕓臉上,意思是還有沒有補充。小蕓不語。

老五問大奎和小蕓,下一步,你們打算怎么辦?

小蕓說,報警了已經(jīng),可是一點兒消息都沒有,我們就是想問問五哥該咋辦。

老五說,小娜的食品廠效益不是挺好的嗎,怎么黃了?

小蕓說,我問小娜大姐了,她說廠子被征地了。

老五理理思路,又問,你爸吃餃子那天,跟小娜說過什么沒有?

小蕓低頭,抿抿嘴唇,復又抬頭,說,小娜大姐說吃完餃子以后,親眼看見我爸去了火車站。

老五一愣,將口中煙霧噴出一道直線,問小蕓,普城汽車站和火車站在一起嗎?

老五在普城工作過兩年,他這是明知故問。

小蕓搖頭,說,一個南,一個北,離得挺遠。

老五繼續(xù)發(fā)問,從普城回皮鎮(zhèn),該坐火車還是汽車?

大奎扭頭瞅小蕓,說對啊對啊,你爸去火車站干嗎?

老四眼珠子瞪得溜圓。屋中一時煞靜。

老五默了半晌,轉(zhuǎn)移話題,還是問小蕓,這個家,你爸來過?

小蕓點頭,來過,過年時來過。

老五將屋子環(huán)視一周,說,你爸晚上睡哪兒?。?/p>

小蕓怔一下,小聲回話,兩間臥室,孩子一間,我和大奎一間,我爸睡沙發(fā)。

老五將手探進煙灰缸,狠狠掐滅煙頭,像是對老四說,也像是自言自語,三舅不是失蹤,是回他自己家了。

老四吃一驚,回他自己家了?

老五一字一頓,對,回他自己家了。

老四問老五,三舅有新家了呀,在哪兒呢?

老五嘆口氣,誰知道,也許,也許在阿拉善左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