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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膠東文學》2024年第8期|魯Q:疳積草
來源:《膠東文學》2024年第8期 | 魯Q  2024年11月20日08:19

1

裝魚的地籠滿了大半,一頭拴在旁邊的樹墩子上。天兒已經(jīng)打黑,還沒有要收工的意思。河溝里的楊存保,搖晃著身子挪向河沿。解下身后的電瓶箱,脫掉手上的膠皮套,楊存保拽起放在河沿上的地籠,掂量著。起碼得有五六十斤!大大小小少說得有上百條,小的得有一指長,大的得一斤多沉。

“沒白跑這三里多的地?!睏畲姹_种?。

三里地,對別人來說也就一袋煙的工夫,對楊存保來說,不容易。他前兩年去鎮(zhèn)里工地,摔傷了左腿,走路一直一瘸一拐的。電魚的器具是自己琢磨著做的,電瓶是花十六塊錢在鎮(zhèn)上的二手鋪子里買的,逆變器是跟村里的馬二哈子借的。自制的兩根抄桿,再用銅線纏緊抄網(wǎng),綁上探針,齊活兒!

干活兒的家什備妥,最關(guān)鍵的是找地兒。找河溝不容易,有魚的河溝更不容易,總得花上三分運氣。說是河溝,其實就是地面塌陷雨水沖刷造成的沖溝。

楊存保暗自驚嘆,這片嶺上的地力著實不小。河溝兩側(cè)的疳積草長得非常茂盛,不靠近仔細瞧,還真不好看見,真是絕佳的電魚地點。

忙活了快仨小時,確實有些累。楊存保從褲兜里掏出煙卷,點上,坐在河沿上抽起來,算是給自己解解乏。遠處的夜空,泛著一絲亮光,月亮還沒有完全出來,像個豁嘴兒。

又想起她們娘兒仨,楊存保的嘴兒快咧到耳朵根兒,露出一嘴煙熏火燎過的大黃牙。

楊存保一直覺得,電魚這事兒,比釣魚來得實在,不用打窩,不用下餌,不用找釣點,不用等起魚,是個穩(wěn)賺不賠的買賣。小的留著自己吃,大的拿到鎮(zhèn)上的集場子上,多少能賺一筆。

今天的漁獲里,細小直溜的竄條兒不少。這種魚小,裹上一層黏稠稠的面糊兒,往熱騰騰的油鍋里一滾,現(xiàn)炸現(xiàn)吃,滿嘴油酥酥的,噴香。張美蘭愛吃這口兒。

“娘兒仨又落個口福?!?/p>

豁嘴兒的月牙倒映在河溝的水面上,隨著一圈圈的波紋蕩漾,一片魚肚泛白。

“嘿,還有魚!”

楊存保有些興奮,也懶得再跑一趟。楊存保往遠處試探過,不算深。索性再往里走走,狠狠撈上一把。

楊存保深吸一口,掐滅煙頭兒,動作麻利地背上電箱子,拿起抄桿,又跳進齊腰身的河溝里。

2

剪刀靈巧地在彩紙面上游走,一翻折,一朵粉色小花就出現(xiàn)在張美蘭的手里。兒子大志要上學,用硬牛皮紙折成的書皮看上去有些單調(diào)。嶄新的課本上,掛滿一朵朵盛開的小花,像夜幕里眨著眼睛的星星。活潑可愛的小猴子,肚皮鼓鼓的小紅豬,胡子長長的山羊公公……總能讓兒子向他的伙伴們炫耀半天。收拾好剪紙的雜碎,張美蘭伸著脖子往外頭瞧。下午就收拾著家什出去,將近半夜也沒見回來的影兒。往常就算出去喝頓大酒,晚上十一點前也準保到家。張美蘭從剪碎的紅紙片里拿起一小片,沾口唾沫,貼在直跳的右眼皮上。

左等右等也不是事兒,張美蘭壯著膽子到外邊尋摸。村里人睡得普遍都早,街上黑漆漆的,連個人影兒也沒有,張美蘭一晚上提心吊膽。

楊存保的尸體是村東頭的鰥夫張老拐先發(fā)現(xiàn)的。

張老拐打了一輩子光棍,只有一頭牛做伴。一大早到北邊嶺上放牛,發(fā)現(xiàn)尸體浮囊得不成樣子,差點兒被嚇掉魂兒,連滾帶爬地跑回村里報信。公安來了不少,法醫(yī)很快得出結(jié)論:觸電溺水造成的意外死亡。

“早就跟他說過的,就是不聽。這下可好,把命都搭進去了。”公安剛走,馬二哈子就瞅準時機拿回了逆變器。

沙溝村是縣里殯葬改革的試點村。村里有專門的治喪小組。大大小小的事兒,有治喪小組一攬子管著,倒省去不少麻煩。楊存保的尸體,當天上午就拉到縣殯儀館火化,下午又緊接著被埋進嶺南的公墓林。

楊存保上邊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老楊家大大小小的事兒,兩個哥哥一商議就能定,上午火化,中午吃席,下午發(fā)喪。吃席的館子是二哥定的,發(fā)喪的事兒是大哥給張羅的。

村子就這么大,就那四五百口子人,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能論上親戚的,過來給個一百兩百講個禮,論不上親戚的,隨上個五塊十塊也不嫌,都是個禮。村里人這塊兒看得重。

記賬收份子的事兒,張美蘭沒跟著摻和,也輪不著她摻和。

劉仁寶是以前楊存保上工的把頭,有點兒情分。臨走前,劉仁寶偷摸把兩百塊錢塞到張美蘭手里。這不是個小數(shù)。

張美蘭推辭不想要,劉仁寶硬塞到她手里,還特別交代,大人孩子都得吃飯,先應個急。忙忙活活一整天,張美蘭甚至沒能好好坐下來哭一場,眾人散去之后,就剩下她自己。

里屋孩子已經(jīng)睡下,望著楊存保的遺像,張美蘭有淚無聲。日子本來就苦,往后這日子可怎么過?

張美蘭使勁咬著嘴唇,一會兒停,一會兒哭??迼畲姹#部拮约?。頭一個丈夫死的時候,自己倒沒這么哭過。

3

楊存保是頭婚,張美蘭是二婚,從鄰村嫁過來的。兩村相距有個四五十里地,倒也不算遠。

張美蘭頭一個丈夫,叫鄭有山,有點兒祖?zhèn)魇炙?,是村里的木工。砌個桌,修個凳,大大小小的活計,總能用到他。天天走街串巷,錢不少掙,日子過得倒也滋潤。

結(jié)婚不到三年,鄭有山就死了。病死的,哮喘,打小兒就有這個病。按理說,不該干木匠活兒。

只留下她和兒子鄭大志。

張美蘭沒有經(jīng)濟收入,鄭有山父母又去世得早,日子過得很難,只能再嫁。寡婦不好嫁,何況還帶個兒子。

楊存保前兩年出工落下殘疾,該做手術(shù),沒做。手術(shù)費三萬,實在沒那個錢,把頭劉仁寶給了兩千多塊錢,算是補貼,正好當結(jié)婚娶媳婦的彩禮錢。

本來就家窮,又攤上這么檔子事兒。楊存保父母到處托人說媒拉纖,卻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眼看著楊存保三十大幾還沒說上個媳婦,老兩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后來媒婆就說了張美蘭,雖是農(nóng)村地里長起來的,但張美蘭從小就長得白凈,簡單一拾掇,比新媳婦還好看。

頭一次見面,楊存保倒是挺滿意。母親的臉色卻不好看,畢竟還帶個“拖油瓶”。

也多虧媒婆那張嘴:“在別家生兒子,在你老楊家就不能?明年照樣生個大胖孫子?!?/p>

婚禮也簡單,倆人去民政局扯完結(jié)婚證,兩個鋪蓋往家里一搬,日子就算過到了一起。

婚房是楊存保十幾年前的老房子,兩間大瓦房。楊存保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張美蘭也沒閑著,一把剪刀,一摞彩紙,墻壁上,櫥窗上,新購置的衣柜上,甚至屋檐下的兩根立柱上,都貼上紅彤彤的窗花和喜字。

嫁給楊存保的這幾年,張美蘭一開始不踏實,怕楊存保對兒子鄭大志不好,畢竟不是自己的種兒。

可楊存保不在意,對大志好,甚至好得有些過分,倆人處得就像親爺兒倆似的。

村里孩子野,嘴巴里亂說,罵大志是野種,楊存保一瘸一拐地追到家門口討說法。

楊存保雖然沒有什么正經(jīng)工作,但有時候也倒騰點兒糧食,做點兒小買賣,家里的日子也算過得下去。張美蘭覺得自己沒有嫁錯人,不圖他多能掙錢,圖的是楊存保對她娘兒倆的心意。

媒婆的嘴像開光一般,張美蘭的肚子也爭氣,兩人結(jié)婚一年后,張美蘭就給楊存保生下一對龍鳳胎。

公婆的嘴兒咧到耳朵根兒,張美蘭坐月子,都是婆婆伺候的。這樣的待遇,就連兩個嫂子也沒享受過。

楊存保還是楊存保,也沒說偏向哪個,依然對大志很好,甚至更好。

張美蘭心滿意足,女人這一輩子,還圖什么?不就圖個實心實意嘛。一家五口的日子,雖不富裕,但總有歡聲笑語。

4

沙溝村北邊是成片成片的嶺,嶺上長滿成片成片的疳積草。每年開春,滿坡滿嶺,瘋似地長。疳積草的生命力強,對周邊的農(nóng)作物和野草都有很大影響。張美蘭有時覺得自己就像這疳積草,命如草。

但村里人都說張美蘭的命像石頭,甚至比石頭還硬,八字太硬,就是個克夫命。哪個男的娶她,都撈不著個好。

牛嶺村的張師傅早就說過:“她八字太硬,就是個克夫克子的命?!?/p>

“不僅克夫,還克子。早晚沒個好?!?/p>

楊存保死后不到一年,村里人的議論就像北嶺上的疳積草一樣,瘋長。說什么的都有,越說越難聽。

張美蘭想過死,她覺得自己的命苦,比黃連還苦。可轉(zhuǎn)頭看看身邊的三個孩子,又覺得必須得活下去。

一開始,張美蘭的公婆覺得沒什么,架不住別人說。嚼舌根兒的太多,假的也成了真的。

公婆和兩個嫂子過來,好半天張美蘭才聽懂她們的意思,要孩子過去跟公婆住。

明面上說得倒也好聽:“一個女人,帶著三個孩子,日子沒法過。接倆過去,能省下兩個人的口糧?!?/p>

“咱老楊家就這一個香火,不能冒這個風險?!贝笊┫乳_腔。

“有些話咱不能信,但防著點兒,總比出事強?!倍┮哺鴰颓弧?/p>

也不是見不著。村子本來就不大。公婆家在東邊,自己家在中間,三五百米的距離,想見就能見著。

張美蘭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到底沒拒絕。

5

楊存保意外身亡,為她留下的只有年幼的孩子和欠下的外債。一想到往后的日子,孤兒寡母,一身債務,她就寢食難安,唯有以淚洗面。

日子終究還得過,畢竟還有個兒子需要養(yǎng)活。

張美蘭想來想去,決定去找劉仁寶。

劉仁寶算是村里的能人,早些年在外邊給人跑大車,有些家當,后來回村招呼人組了個施工隊,自己當包工頭,時常去鎮(zhèn)里、到縣里攬點工地活兒,倒也干得有聲有色。

劉仁寶一臉難以置信:“娘兒們家的,哪有干這活兒的。”

張美蘭說:“家里沒男人,得吃飯。不干,活不下去。”

劉仁寶說:“不是我不講個人情。工地活兒出大力,不輕快,娘兒們家的怎么能干?能有那個身板?”

張美蘭說:“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吃不了的苦。男的能干,我也能干?!?/p>

好說歹說,劉仁寶就是不同意。

張美蘭只好說:“活兒照干,工錢給一半就行。”

劉仁寶猶豫。大活兒不能干,干點小工的活兒應該沒問題,何況工錢還能少一半。

劉仁寶心里略一盤算,松了口。

其他工友不干了,說:“她在這兒,我們就得走?!?/p>

“是啊,不是信不著,主要是我們的活兒,天天走上走下的,誰心里不犯膈應?!?/p>

張美蘭知道他們的意思。

劉仁寶有些犯難。

張美蘭“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實在是沒活頭。但凡有條別路,不會到這里來給你們添堵。各位老少爺們兒,真要是出問題,我給你們賠命。”

張美蘭眼窩含淚,說得斬釘截鐵。

眾人沉默。

劉仁寶說:“一堆老爺們兒,還怕鎮(zhèn)不住她?再說,跟咱天天打交道的是鋼筋,是水泥,是硬石板。她八字再硬,能硬過這?”

先干三個月,當試用期。一開始,沒人愿意帶著她干,話里話外的還有嫌棄。

張美蘭幾乎不說話,從和水泥干起,一樣一樣干。別人休息,她也不閑著,學著擺弄家什。能吃苦,肯干活兒,會琢磨。雖然拿的工資少,但干的活兒卻一點兒也不少。

人心終歸都是肉長的,何況,試用期工地上沒出一點兒事兒。

老話說,男女搭配,干活兒不累。一幫子男人干活兒確實也沒啥意思,有這么個女的,反倒能添一些樂子。

慢慢地,開始有人跟張美蘭開玩笑。

劉仁寶私下里對人說,這娘們兒心里有股子勁兒。就這樣,一干就是十幾年。

6

日子終歸是會變好。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應該是從鄭大志考上大學開始的。

重點本科,村子里的頭一份。

鄭大志從小就懂事,特別聽話。男孩子一旦經(jīng)事兒,成長的速度驚人,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學習上的事兒就沒落下過。

他知道張美蘭不容易。

錄取通知書來的時候,張美蘭一屁股蹲坐在地上,鼻涕眼淚糊一臉。張美蘭給鄭有山和楊存保上香,鄭大志給鄭有山和楊存??念^。

高興歸高興,最大的難題立馬又跟著來,學費還沒湊齊,差兩千多。

晚上,劉仁寶拿來三千塊錢,張美蘭想拒絕。

劉仁寶說:“算是借的,以后再還?!?/p>

張美蘭說:“拿工錢抵吧??偳分?,沒個盼頭兒。”

劉仁寶說:“行!”

鄭大志走的那晚,張美蘭一夜沒睡。送走鄭大志,家里只剩下張美蘭和正桌上兩個供奉的牌位。

這些年,張美蘭過得不容易,兒子閨女養(yǎng)在公婆家,公婆的身體越來越差,張美蘭隔三岔五過去看看。

村子里的那點風言風語,也早就沒人再

提。張美蘭的經(jīng)歷,老兩口看在眼里。白凈的皮膚變得黝黑,手上的繭子也硬得像松樹上的老皮,身體厚實得像個男人。以前的張美蘭喜歡照鏡子,現(xiàn)在卻幾天也不照一回鏡子。

公婆讓兩個孩子回到張美蘭的身邊,還勸她再往前走一步。鄭大志也勸,孤零零十

幾年,還是得再找個伴兒。

張美蘭想到了劉仁寶。

7

劉仁寶的老婆,原來在鎮(zhèn)里經(jīng)營著一家兒童服裝店,早上去晚上回。劉仁寶早年開大車,經(jīng)常不著家,有時在外面一待就是兩個月。老婆偷偷跟一個來縣城做生意的浙江人跑了,留下個五歲的閨女。

劉仁寶也沒生多少怨氣,說起來還夸她仗義,家里的錢一分沒有拿。后來,劉仁寶就回村組了個施工隊。

這幾年,劉仁寶沒少往張美蘭家里跑。不論遇到什么事兒,總會幫襯一把。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劉仁寶的心思。

張美蘭也看在眼里,心里透亮。

村里的閑話沒少傳。張美蘭的公婆也都知道,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知道她張美蘭這些年不容易。

劉仁寶一直想戳破這層窗戶紙,總沒找到合適的機會。直到一天夜里,劉仁寶把面送到張美蘭家里的時候,天兒已經(jīng)不早。

“打黑了,吃飯再走吧?!?/p>

“也行?!眲⑷蕦毚饝玫雇ν纯?。

張美蘭起身,麻利地炒上幾個菜,一盤拌黃瓜,一盤花生米。劉仁寶看著張美蘭忙活的身影,有些觸動。

“想喝點兒酒?!?/p>

“那就喝點兒?!睆埫捞m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又扭頭進屋,拿出一瓶老白干。

飯吃得有些別扭,劉仁寶有些微醉。

借著醉意,劉仁寶一把抓住張美蘭的手。

張美蘭沒有動彈,任憑他握著,劉仁寶的心情有些激動,想進一步。

“這么多年,你該知道我的心思。”

“你什么心思,我怎么知道?”

“不如咱倆一塊兒過吧。”劉仁寶嘴唇都在哆嗦。

張美蘭說:“你沒聽過村子里的閑言碎語?”

劉仁寶說:“聽過。”

張美蘭說:“那你不怕?”

劉仁寶說:“不怕,也不信?!?/p>

劉仁寶話說得真誠。話可以騙人,眼神不會騙人。

張美蘭眼窩子一熱,心里生出幾分感動。不為別的,就為這句話。

張美蘭眼圈泛紅,強忍著沒讓淚落下來。

她把手從劉仁寶的手里抽出來,一口喝光杯中的白酒,搖搖頭。

好一會兒,張美蘭才悠悠地說:“你不怕,可是我怕。十幾年,耳朵根子里邊沒有清凈過。好人也能憋瘋!”

劉仁寶有些不解:“嘴長在他們身上,隨他們說去就是,還能咋樣?”

張美蘭嘆口氣:“以你的條件,再尋摸個比我好的,怎么也不是難事。人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

劉仁寶卻很堅決:“就相中你。咋辦?”

張美蘭看他一眼,轉(zhuǎn)過身去收拾著碗筷,良久才說道:“能咋辦?沒戲!”

飯沒有再吃下去。劉仁寶也沒有心情再

吃下去。一條腿還在門里邊,劉仁寶又回過頭來,眼巴巴地看著張美蘭。

張美蘭卻說:“明天不去你那兒干了?!眲⑷蕦毑灰詾橐獾亍芭丁绷艘宦暋?/p>

張美蘭說:“以后也不在你那兒干了”。劉仁寶呆立在那兒,重重地“哦”了一聲。

從那晚之后,張美蘭果真就再沒去過工地。

8

張美蘭成了遠近聞名的紅人。怎么出名的呢?因為鄭大志拍攝的一段視頻,一段張美蘭剪紙的視頻。

寂靜而空冷的鄉(xiāng)村夜晚,空中飄散的點點白雪,加上窗口露出的絲絲微光,映襯著紅色鮮艷的窗花剪影。強烈的巨大反差,獨特的低沉嗓音,再配上一段抒情的舒緩音樂,在斑駁光影的交融下,醞釀、烘托出一種凄美又蘊含希望的濃厚氛圍。

張美蘭剪紙的視頻在多個平臺迅速擴散、流傳。

鄭大志告訴張美蘭,她現(xiàn)在是擁有三百多萬粉絲的“網(wǎng)紅”。

張美蘭問:“啥是‘網(wǎng)紅’?”

鄭大志說:“就是網(wǎng)絡上的紅人,跟明星一樣。有很多人喜歡?!?/p>

張美蘭又問:“因為啥喜歡?”

鄭大志說:“因為你的剪紙?!?/p>

鄭大志拿出手機,把視頻放給張美蘭看。視頻有著1000多萬的播放量和400多萬的點贊量。

張美蘭看得很認真。那些剪紙,在視頻中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粗粠瑤焖匍W回的畫面,一個個生動的形象躍然于視頻之中。

看著還在增長的播放量,鄭大志笑得很開心。張美蘭看見兒子笑得開心,她也很開心。有人喜歡,總歸是好事兒。

鄭大志說:“現(xiàn)在鄉(xiāng)野氣息、鄉(xiāng)土元素的民間手工活兒,越是原始的、土氣的,越是原汁原味的,越能招人喜歡?!?/p>

張美蘭聽得新鮮,卻仍然弄不懂,早就過時的玩意兒,今天轉(zhuǎn)個圈兒,怎么又成了時尚的東西。

小時候,張美蘭沒上過幾天學,也不認識幾個大字,唯一的樂趣是常常翻閱母親留下來的一些帶有刺繡圖案的帽子樣兒和鞋樣兒。張美蘭六七歲的時候就能拿起剪刀在廢紙上學著刺繡的圖案剪畫,這一剪,就再也沒停過手。

楊存保死后的十幾年,張美蘭一直活得像個男人,她甚至有時候會忘記自己是個女人。只有拿起剪刀的那一刻,她才能勉強記起自己心底的那份柔軟,真真切切地記起自己仍然是個女人,一個干著男人活兒的女人。

剪紙成了張美蘭的精神寄托。難過,要剪上兩刀;高興,也要剪上兩刀;上工累了,更要剪上兩刀。張美蘭的剪紙信手拈來,常常是看到什么、想到什么,隨手拿起剪刀就剪,都不用打草稿。比如鞋花、帽花、肚兜花、枕皮花以及各種服飾花樣,還有窗花、喜花、盆花、燈花等等,在她一把剪刀下,千姿百態(tài),栩栩如生。

9

山窩窩里飛出金鳳凰。

默默無聞的小鄉(xiāng)村,一個“百萬級流量”的大“網(wǎng)紅”,這事足以震驚十里八村。一個接近文盲的農(nóng)婦,一門歷史傳承的手藝,看似毫不相干的兩種元素相互交織,聚合裂變,借助傳播迅速的時代媒體,以一種決絕的姿態(tài),演變成了一股現(xiàn)象級別的時尚效應。能量急劇擴散,像是核裂變。

縣里的、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前前后后好幾撥兒前來參觀,各路的媒體記者像嗅到美味的蛋糕,從顛簸的土路上蜂擁而至。地處偏遠的小鄉(xiāng)村在聚鎂燈光的照耀下,前所未有的熱鬧。

張美蘭的名氣越來越大,不僅要去市里,還要去省城,現(xiàn)場表演剪紙的手藝。

一開始,不想去,主要還是不敢去。架不住鄭大志勸。

“媽,你咋就不明白呢。這是一門古老的手藝,國家現(xiàn)在重視手藝人的傳承。就像您跟我妹妹一樣,如果我妹妹不學,這手藝是不是就從您這兒斷了?”

“這倒是?!?/p>

“這就對了。所以,您現(xiàn)在做的這些,就是要把這門手藝表演給更多人看,讓更多人來傳承這個事兒。這可是件好事兒?!?/p>

“好事兒?”

“好事兒!”

“行,好事兒咱就得做?!?/p>

可是一到現(xiàn)場,還是慌。人太多,烏泱烏泱的。一慌,腦子就亂,手就哆嗦。不管那些吧,反正就是剪紙。一拿起剪刀,張美蘭就像換了個人,再也沒有心思顧及其他,周圍一切都開始變得安靜。

張美蘭的剪紙技藝越來越精湛,花樣也寬泛。她不再滿足于傳統(tǒng)的剪花樣,而是開始用剪刀記錄身邊的生活,打谷、耕地、養(yǎng)雞、養(yǎng)鴨、造房子、姑娘出嫁等等,一個個鮮活的農(nóng)村勞動場景和生活畫面,都被她用剪刀記錄下來。一幅幅空間布置自由放達、畫面充滿動感的創(chuàng)意作品,帶著生活的純樸,帶著泥土的芳香,展示在世人面前。

她創(chuàng)作的《趕春》《打麥場》《大四喜》等近百件作品在省城進行展出,以疳積草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作品《疳積草》在全國比賽中獲得金獎。

張美蘭說:“我的剪紙手藝,有人學,才是傳承。”

鄭大志說:“這么理解也對,有人學算是傳承,但通過網(wǎng)絡記憶的方式進行保存,也算是另一種傳承。”

鄭大志跟她說:“時代不一樣了。”張美蘭感慨:“時代真的不一樣了。”

10

張美蘭的名氣越來越大,但她依然保持著從前的生活習慣,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剪紙對于她,已經(jīng)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張美蘭覺得很慶幸,老一輩覺得平常的手藝,到現(xiàn)在卻變成稀罕玩意兒。這幾年,張美蘭的日子過得不錯。反倒是劉仁寶,活得有些艱難。劉仁寶的娘年前走了,孩子只能他一個人帶。三天干,兩天歇,手底下的人也走了好幾個。接點兒散活兒,經(jīng)濟上不富裕,勉強度日。這些,張美蘭都看在眼里。

某個晚上,張美蘭去找劉仁寶。劉仁寶有些吃驚。

沒太多話,倆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張美蘭說:“還不開工?”

劉仁寶說:“人沒剩幾個。怨我,攬不著活兒。丫頭又太小,遠了不能去?!?/p>

張美蘭說:“總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p>

劉仁寶沒有回答,確切地說,是不知道

該怎么回答。家里現(xiàn)在的情況就這樣,他有心無力。嘆口氣,煙又點上一根。

張美蘭說:“跟你說個趣事?!?/p>

劉仁寶問:“啥事?”

“前些天,縣里來了專家,說咱北嶺上的疳積草,曬干打磨了,可是味很好的中藥。他們管它叫什么‘獨腳金’,一斤得值好幾百塊錢?!?/p>

劉仁寶問:“啥藥能值這么貴?”

張美蘭說:“就是這么貴。不然咋能叫金呢?”

劉仁寶苦笑,這年頭,真是怪。狗不理的疳積草成了好藥材,人不理的張美蘭也成了大名人。

劉仁寶說:“也是你的功勞。專家不來,它還是草?!?/p>

張美蘭說:“是它自己本來就是個寶。”

劉仁寶訕訕地說:“你倆倒是挺像?!?/p>

仍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煙一根接一根地抽。劉仁寶心頭里有些話想說,卻不知道從何說起,終究沒有說,倒是張美蘭先開了口。

“打黑了,在你家吃個飯再走?!睆埫捞m說得直接,也沒給劉仁寶拒絕的機會。

劉仁寶起身,想去做飯,張美蘭搶先一步進了廚房。不一會兒,幾道小菜又端上了桌。

張美蘭問:“想喝點兒酒不?”

“行!”劉仁寶從桌子底下找到一瓶白酒。

劉仁寶的手,想靠過來,卻又縮回去。張美蘭的手伸過去,握住劉仁寶的手。

劉仁寶渾身一顫,手下意識地往回縮,張美蘭反而握得更緊。

劉仁寶轉(zhuǎn)過頭,愣愣地看著張美蘭。

張美蘭問:“你之前說的話,還算數(shù)嗎?”

劉仁寶問:“啥話?”

“你知道啥話?!?/p>

“你不是不同意?”

“是那工夫不同意?!?/p>

“現(xiàn)在怎么同意?是可憐我?”“不是!”

“是想幫襯我?”

“也不是!”

“是還前些年的情?”

“還不是!”

“想不出為啥了!”

“非得要個理由?”

“嗯!”

張美蘭想了一會兒,才緩緩地說:“找不到對我好的人了,以前是,現(xiàn)在也是?!?/p>

劉仁寶苦笑了一下:“你不嫌棄我?”

張美蘭沒有笑,認真地說:“是你自己嫌棄你自己?!?/p>

劉仁寶嘆口氣,一口將杯中的酒喝完,又點上一支煙。張美蘭嘆了口氣,起身向屋外走去,身后傳來一句:“算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