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天》2024年第9期 | 陶麗群:他們的愛
她臉上的表情是松弛的,沒有生命即將結束時我想象中的痛苦表情。我甚至看見她眼角和額頭上(她有一個頗寬的光潔額頭)的細碎皺紋像是被一股神奇的魔力撫過一樣,條條舒展開來。我坐在她床頭,眼看她呼吸越來越費勁。并不是說呼吸需要多大力氣,而是她太虛弱了,呼吸于她而言變成了一種負擔。五十七歲的她頭發(fā)依然濃密,白發(fā)鮮少。臉色雖蠟黃,但皮膚極細膩,包括她手部的皮膚,沒有一顆老年斑,也沒有一般上了年紀的女人指關節(jié)乃至渾身的骨骼開始變粗的模樣。這證明,她一輩子都活在一種“對”的生活里,有一個愿意遷就并真心疼愛她的伴侶。想到這里,我內心泛起絲絲縷縷的怨恨。沒錯,是怨恨。
她盯著我,執(zhí)拗的目光讓我很不舒服,心里的怨恨更洶涌了。我知道她的意思,站在我旁邊的他——她的伴侶也知道。但我無法點頭,這對于我爸來說太殘忍了,我無法輕易答應,即便這是她的臨終遺愿。我聽見身旁的他吸了一聲鼻子。我知道他心中的感覺,很早的時候,很小的時候,我就品嘗到這種滋味了,辛酸、委屈、怨恨……且是拜他們所賜。如今,也請你們嘗嘗吧。她的左手動了一下,想要抬起來,又抬不起,再動,抬起來了,動作極緩慢。那只蠟黃干枯的手朝我摸索過來,她那雙越來越明亮的眼睛還在執(zhí)拗地盯著我。旁邊的他終于看不下去,捉起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她的手指干燥,有些涼。我像碰到幾根質感很硬的小鐵棍。我并沒握住那只強行放在我手上的手,而是那幾根又硬又涼的手指捏住了我。她的手指在我的手里動了動,同時發(fā)青的嘴唇也動了一下。
“小妖……”夢囈般地輕呼。我看見她那雙明亮的眼睛慢慢涌上一層濕潤,那濕潤慢慢變成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轉,然后順著她的眼角迅速滑落下來。我終于于心不忍,輕輕點點頭。
“我答應你!”我輕聲說。
她的臉似乎瞬間明亮起來,膚色幾乎是透明般的。她閉上雙眼,更多的淚水從她的眼角滑落,一個若隱若現的笑在她明朗的臉上浮出來。我感覺到她捏著我的幾根手指慢慢松了,這個過程極為緩慢,大概十分鐘后,終于完全松開我的手。她閉上的雙眼,再也沒睜開。
料理她的后事后,我就返回莫納鎮(zhèn)了,我爸在等我。從青山鎮(zhèn)到莫納鎮(zhèn),需要先從青山鎮(zhèn)坐班車到縣里,再從縣里轉車到莫納鎮(zhèn)。
他送我到車站。這位當了大半輩子小學校長的“男士”已經退休三年了。
“回去吧?!蔽艺f,對他既無好感也無惡感(以前有過)。我不喜歡別人看我們的目光。這些年,每年她的生日,我總是在我爸百般威逼下來陪她過生日。青山鎮(zhèn)街上的居民很快便知道了我是她和“前邊人”的孩子。在我六歲的時候(天知道,那時我還沒上學。那個年代沒有什么學前教育,七歲直接上小學)她拋棄了我和父親,跟了現在這位“男士”來到青山鎮(zhèn)。當然,我爸只是位農民,安分守己守著幾畝田地過日子。人往高處走,人的天性是自私的,我能責怪她嗎?
只是我老實巴交的父親似乎一輩子都對她念念不忘,她上了五十歲后(我們那里的風俗,人一旦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便開始過生了),每年都讓我在農歷五月二十二這天,帶著越南甜膩得讓人牙根發(fā)酸的煉奶、山豬肉火腿等去往青山鎮(zhèn)陪她過生日。
“你去吧!”我爸先是將我痛罵一頓,然后轉為哀求,“就去一趟,吃上一頓飯,也不需要你多做什么!你不去,就沒誰給她過生日了。”
“怎么沒人給她過生?她過得比我們幸福多了!”我氣惱地說,但也只是氣惱。我能忍受我爸的痛罵,但我無法忍受他的哀求。就這樣,我每年便有了一趟心不甘情不愿的旅途。她和那位情投意合的小學校長不知何故,沒有一男半女,所以我爸才說沒人給她過生日。老人過生日,有子女在左右,那才叫過生日。我覺得他們無兒無女那是在遭報應。
他看著我上了班車,跟了上來,手提一袋臍橙。這是青山鎮(zhèn)的特產,皮薄肉厚,汁多味甜。我坐車會暈,聞一點水果的清香味就會減輕很多。每次我都會備一兩只水果,一路聞著來,一路又聞著回去。大概是她告訴他的,當然,也可能只是表示一種禮儀。但我無所謂。車上的人都在看著我們,他看我坐下后,把那袋臍橙給我,卻沒有立刻轉身下車,而是站在過道里眼巴巴地瞧著我。
“有事情給我打電話。”我淡淡地說。畢竟已經答應了她。我本以為她走后,我和青山鎮(zhèn)就此了斷來往,但她卻以臨終囑托這樣令人難以拒絕的方式,被迫我續(xù)了和青山鎮(zhèn)的緣分。她讓我每年春天,尤其是三月份來看望他,最好能陪他住幾日。他有很嚴重的哮喘,每年三月是青山鎮(zhèn)野花漫山遍野綻放的月份,他容易患過敏性鼻炎,一犯鼻炎哮喘便發(fā)作,很危險。
“我往家里那邊也快遞過去了,這幾個你在車上吃。”他最后說,依舊眼巴巴地看著我。
“謝謝?!蔽业卣f。他最后望了我一眼,然后轉身下車了。他似乎又想在我坐的車窗下站一站,但最后只是在車窗下放慢了腳步,然后就離去了。他高而瘦,身上有一種和我爸完全不一樣的氣質,我知道那都是他比我爸多讀了幾年書的緣故。但那又怎樣,在我眼里,他就是一個奪人所愛、害得人家家庭破碎的惡心男。
她的頭七我沒去青山鎮(zhèn)給她上香燒紙,我爸為此氣得直罵我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長了一副石頭一樣冷硬的心腸,以后他死了,也是指望不上我能有炷香火點給他的。
莫納鎮(zhèn)是個邊境鄉(xiāng)鎮(zhèn),和越南高平省河江縣朔河社接壤,莫納鎮(zhèn)中學的圍墻就坐落在邊境線上。這個鑲嵌在深山里的邊境小鎮(zhèn),由于有邊貿集市,生活水平比其他鄉(xiāng)鎮(zhèn)要好得多。尤其是青山鎮(zhèn),鎮(zhèn)上的居民至今還不知熱水器是什么東西。我在她家里陪她那段時間,晚上洗澡都是大鍋燒水,而莫納鎮(zhèn)人早就淘汰了燃氣熱水器,改用電熱水器了。越南人特別喜歡中國的衛(wèi)生巾、田七牙膏、桂林洗衣粉、魔芋粉絲、面粉之類的生活物品,每天都有穿拖鞋戴尖頂斗笠穿長衫的越南女人從莫納口岸進來,肩挑手提地將以上物品進口,拿到他們那邊售賣。而中國這邊則進口他們的藥材、煉奶、拖鞋、小腿般粗的純山豬肉火腿、醇香的黑咖啡等。在莫納鎮(zhèn)那條不足兩公里長、兩邊都種滿三角梅的街道上,常常穿梭著面容黝黑、身材苗條的越南女人,肩挑重擔,穿人字拖卻步履如飛。極少見越南男人出來做生意養(yǎng)家糊口。越南女人多少都會一些簡單的普通話,問她們?yōu)楹尾蛔尲依锬腥顺鰜碜錾猓齻冃α诵?,說她們能有男人嫁就不錯了,男人都是在家里看家?guī)Ш⒆拥?。她們說的是真話,其中緣由不便明說,因為大家都知道戰(zhàn)爭讓越南男人銳減,國內人口男女比例嚴重失調。
她是在莫納鎮(zhèn)衛(wèi)生院生下我的,據說失血太多落下病根,身體一直很虛弱,餓不得也累不得,常常頭暈,看什么東西都在旋轉。小時候我常??匆娝P床不起,我們的房間在二樓,她說下樓梯頭暈,樓梯在眼里不斷移動,她無從落腳。我看見我奶奶端著加了越南煉奶的熱豆腐花上樓給她。精神好的時候她手不離水杯,那是一個天藍色大肚子保溫杯,里面是越南煉奶兌溫開水。她說頭暈的時候喝兩口便會感覺好一點。保溫杯是冬天才用,夏天是一個水果罐頭杯子,也是大肚子。透過玻璃看見里面淡淡奶白色、兌了煉奶的溫開水。在我的記憶中,她沒怎么笑過,當然,我也沒見過她難過的模樣,她對人一直是一種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奶奶包攬所有的家務活,她自磨水豆腐賣。每天下午四點后,開始有人來我們家稱上一斤半斤水豆腐當晚飯的菜。我常??匆娔棠淘趶d堂和廚房來回奔走。她是一位矮小而精瘦的老人,動作很靈敏。奶奶的豆腐攤子擺在我們家門口,每次得穿過廳堂,走過天井,然后進廚房做飯,又從廚房出來,穿過天井,進入大廳,來到家門口給人稱豆腐。我們家有三塊水田種水稻,廚房后有一塊菜地,還有一片面積大概有八畝的八角樹。坐落在深山里的莫納鎮(zhèn)每家在山上都有一片八角林,每年收水稻之后,就到了熬八角葉的時候。家家戶戶在自家的八角林里搭了棚子,將八角葉子摘下來熬油,熬出來的油叫茴香油,是制作香水最重要的一味藥。家里這點農活我爸一個人完全可以輕松應對,她嫁給我爸,按照莫納鎮(zhèn)女人的說法,是八字太好。我奶奶活著的時候,在鎮(zhèn)子上很有些好名聲,因為她會給兒媳婦端飯端水。而我老感覺奶奶對她其實有一種淡淡的冷漠,旁人不易覺察,只有一家人朝夕相處才能感覺得到。奶奶常常兇我爸,有時候急了還會忽然掉眼淚,其實我爸并未做錯什么,僅僅是不小心跌落了手里的筷子。后來我常想,奶奶責罵我爸,似乎并不是因為什么具體的事情,而是她內心里對我爸有一種又愛又恨的情感,這種情感積壓在她心里過于沉重,她需要找個緣由發(fā)泄出來。據說我爸和她結婚八年才生下我,而我長到六歲時,她選擇離開,和青山鎮(zhèn)那位小學校長在一起。我爸沒再娶,奶奶在我上初一時去世,我們父女倆一直相依為命到如今。我在外地讀了四年大學后,回到我們縣里當了名幼兒園老師。到我三十歲時,我爸總有意無意提醒我要成個家,我總用一句讓他聽后無語沉默的話懟他:結婚有什么好處?他當然知道我所指:他倒是結了,但幸福了嗎?
關于她,我并沒有太多美好的回憶。我們鎮(zhèn)子有一條從越南流過來的河流,當然也因鎮(zhèn)名而得名,叫莫納河。這河一年四季靜水深流,河面像鏡子般平靜,只有河里有什么東西時,你才能從不斷慢慢漂移的東西看得出河流在流動。這條看起來極為溫順的河流,其實脾氣并不好,每年都要帶走一兩個沿河村莊的小孩。夏季時,她常常帶我到河邊漿洗一家人的鋪蓋,冬天的被套夏季的涼被等。我爸通常會派我跟著,他擔心她會突然犯頭暈一頭栽進河里。其實在河邊有很多婦人在菜地里淋菜,河邊的碼頭上也有婦人洗衣服,哪能一個大活人掉到河里不被發(fā)現的。我不大喜歡待在河邊,對于一個在河邊長大的孩子來說,水早早就失去了對孩子本該有的誘惑力。我更喜歡往山上跑。每年夏季,山上的野果特別多,金黃的雞翅果、紫黑色的捻果、野生芭蕉,當然,對于女孩們來說,漫山遍野盛開的野花也是極具誘惑力的。我通常在碼頭邊上坐一小會兒,便開始呼朋引伴往山上跑。這個鎮(zhèn)子很奇怪,歷來女孩子多,男孩子鮮少。鎮(zhèn)子上的人說是因為風水不好。于是新婚夫婦們通常舉行婚禮過后,要離開鎮(zhèn)子一段時間,哪怕是到縣上租個小房間住也成,總之他們要離開,直到在異地受孕才回來。認為這樣就可以避免莫納鎮(zhèn)的極陰之氣。這辦法有成功也有失敗的,鎮(zhèn)子上出生的女孩子還是遠遠多于男孩子。通常五六胎女孩后,才來個男丁。夏季時,我們女孩子通常喜歡往山上跑,在山上能吃飽,也能玩得盡興,有時候累了,扎堆在一起,在某棵如巨扇般的野芭蕉下橫七豎八躺著睡覺。我?guī)缀鯖]玩得盡興過,剛溜到山上一陣子,我爸便拿著樹枝從天而降般杵到我跟前,手臂一揮樹枝便落到我身上。別以為他只是做做樣子,那是真打,隔著一層衣服我感覺到皮膚被抽得又辣又疼。我只好像兔子般竄下山,老老實實待在碼頭邊等她。她教我如何洗衣捶被,但我從來不屑于與她待在一起。
這不是什么美好的回憶。她還有一個奇怪的行為,讓我感覺也很不好,每年中秋夜賞月時,她從來不參與。吃過晚飯,我和奶奶早早就把賞月的供桌搬到樓頂,月餅、柚子、石榴、飲料、香燭也早早拿到樓頂擺到供桌上。月亮通常會很晚才出來,早也得要九點半以后。當那輪溫潤如玉的圓月當空照時,我爸便從樓下上到樓頂和我們一起賞月。當然,我們,其實只有我和奶奶。奶奶將香燭點燃,插在柚子皮上。供桌旁邊的地上放一盆半滿的清水,水里有剪刀和柚子葉。據說這盆水能祛除煩惱和污穢,帶給一個家庭潔凈與和睦。我記得我剛會奔跑的那年中秋,我從樓頂跑下二樓,拽著她上樓頂一起賞月,但她坐在床邊縫補衣物無動于衷。我拽了一會兒,哭了,跑上樓頂找奶奶。奶奶從凳子上嚯地站起來。
“媽!”我爸急忙站起來,叫了一聲。我奶奶像被電擊了般,直直站著,她一直站著,好一會兒才慢慢坐下,然后將我拉到懷里。這便是我們家的中秋之夜。直到她離開,我們一直這么過中秋夜。我始終沒問她為何不在這個團圓之夜和我們一起賞月,我和她之間的關系很微妙,從來不像鎮(zhèn)上其他母女那樣吵吵鬧鬧相愛相殺。我們很安靜,不相愛也不相殺。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我好像并不怎么在意她。對我的管教主要是奶奶和我爸,她只會溫言軟語和我說話,說著說著,忽然沉默下來,然后我看見有閃亮的淚水慢慢盈滿她的眼眶。
“真討厭!”這種時候,我便朝她嘟囔一聲,甩著手走開了。我感覺她一直想討好我。
她和我爸的關系則正好相反,是我爸一直在討好她。我爸每隔一段時間會弄一些山菇之類的山貨上縣城,賣給城里的飯店。他每次從縣里回來都會捎帶一些東西給她,一塊素淡的衣料或者軟糯的發(fā)糕。她將衣料接過去,拿到鎮(zhèn)上的裁縫鋪去剪裁一件衣衫,穿過一兩次后就沒見她再穿了。偶爾她也會上一趟縣城。莫納鎮(zhèn)每天有兩趟車開往縣城,早上和中午各一趟,返回則是中午和下午各一趟。沒什么急事需要趕回來的人一般會趕下午四點那趟車回鎮(zhèn)上,家里等著什么物件急用的,就趕中午那趟回來。明知道她不會趕中午的班車回來,我爸還是在午班車抵達鎮(zhèn)上的時間出門張望。當然,總是免不了一臉失望地轉回來。她每年去縣里的次數并不多,也就那么兩三次,買一些她自己需要的東西,當然還有我的衣物。
據說我爸和她當年是自由戀愛成家的,弄不明白中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兩個人把日子過成這種不冷不熱的搭伙日子。然后她離開了,沒任何征兆,至少在我看來是如此,可能因為我那時還小,不會觀言察色。我爸和她甚至都沒任何爭吵,但我記得一向煙酒不沾的我爸醉酒了幾次。他的朋友將醉醺醺的他架回來,奶奶和我在門口將他扶進來,讓他睡在一樓的沙發(fā)上。奶奶有時候會給他點一把艾草熏熏蚊子。醉過幾次后,有一天早上,她拎著一個巨大的包,紅腫著雙眼從樓上下來,我擎著一根一頭戳了一個玉米棒的筷子在吃玉米。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收拾了這么大一個包,會走路后我就一直跟著奶奶在樓下睡了。她看見我,愣了一下,然后紅腫的雙眼立刻泛起淚水,她死死盯住我。
“小妖!”她叫我一聲。
“噯?!蔽液龖?。
我爸常常扛這樣一個裝滿干山貨的大包上縣城,我覺得她也要帶什么東西上縣城去賣。我很快從她跟前跑開,并未意識到這是一場永久的離別。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出家門的,也不知道她是如何離去的。奶奶那天一直在廚房里忙活,未露面。我爸一大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當天晚上她沒回,第二天她也沒回,第三天,我感覺有點兒想她了,她每天早上都給我梳頭,扎兩條結實的辮子。她不在之后奶奶給我扎辮子,奶奶的手太粗了,總是扯疼我。最初那段時間,奶奶和我爸一直都沒對我說什么,我們家正常過日子,奶奶每天磨她的水豆腐賣,我爸繼續(xù)料理山上的八角林,好像家里少了她并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情。
他們一直沒給我任何解釋。再長大一點,到了上中學時,我便從鎮(zhèn)上的人嘴里知道我已經失去了她。奇怪的是我并沒有多大的悲傷,也許,那時候我還未能理解什么叫悲傷。
她離開我們后,再也沒在莫納鎮(zhèn)出現過,我到縣里讀中學時,才重新見到她,她從我爸那里打聽到我在縣里讀書。有一天周末,她出現在學校門口,我一眼就認出了她。她的樣子沒怎么變,似乎胖了一點,頭發(fā)長了很多,扎成一條粗大的辮子垂在身后。站在她身邊的,便是青山鎮(zhèn)那位小學校長(不知當時他當了校長沒有)。那次見面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小學校長,他顯得非常緊張,一直悄悄地盯著我。但我一直沒看他,只是偶爾無意朝他望一眼,這時候他的臉便瞬間漲紅起來。
“小……”他想打個招呼,但沒能完整地說出口,看起來有些唯唯諾諾的,讓我立刻心生厭煩。在縣城讀書那些年,每隔一段時間,他們便這樣出現在我的學校門口,帶點兒吃的,給一些錢。都不是我所稀罕的東西,那時候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那個年紀的孩子,對什么都無所謂。放假時,整個假期我都待在莫納鎮(zhèn),奶奶在我讀初二時突發(fā)腦溢血去世了,家里其實只有我爸。鎮(zhèn)上有些女人看不下去了,張羅著要給我爸做媒,問我同不同意,我說我無所謂。那時候,真的對什么都無所謂。
在外地讀書回來后,在縣城里工作,第二年,我爸便逼迫我每年去青山鎮(zhèn)陪她過生日了,其實那時候她已經過了五十,有五十三了。從縣城去青山鎮(zhèn)比回莫納鎮(zhèn)要方便得多,假如趕不上班車,可以在縣城雇一輛摩托車送去,三十塊錢左右。因此我往往是在午睡起來后才去,到了那里,他們基本上已經做好了飯菜,也許還沒做好,也差不多了。我不愿花太多的時間跟他們待在一起,最好去了就吃飯,吃完就離開。我爸每年這天一大早便給我打電話,好話歹話說盡后便是哀求。他的做法我始終未能理解。
他們的住處在青山鎮(zhèn)小學,一套六十來平米的小居室,在一棟四層的住宅樓二樓。整棟樓的陽臺對著學校大門,因此我每次一進校門,他們立刻出現在樓下的操場邊上。往往是還沒到放學時間,有時正好碰上學生上課,整個校園靜悄悄的,有時則滿校園奔跑著學生。我穿越整個校園朝他們走過去,手里拎著蛋糕和水果。她每次都小跑上來拉住我的胳膊,一層霧般的淚水蒙上她的雙眼,而他則拘謹地站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盯住我看。
“小……”他好像從沒利索地叫出過我的名字。我朝他客氣地點點頭。
飯菜多半是已經做好的,小圓桌支在小小的客廳中間,兩瓶巨大的橙色果汁飲料立在桌上。無非就是雞鴨魚肉,一些鄉(xiāng)鎮(zhèn)山上的土特產。我不知道這飯菜是誰做的,在莫納鎮(zhèn)我從未見過她下廚房。從頭至尾,好像一直都是我在吃,他們只是象征性地拿著筷子,我喝湯,他們盯住我,問湯鹽巴是不是放多了。我吃菜,他們也盯住我,問菜是不是合口味。整個過程大家其實吃得并不自在,我的一舉一動都令他們緊張,我的目光從飯桌上挪開,轉到旁邊茶幾上,小學校長早就起身將紙筒遞給我了。這位小學校長很有意思,我老感覺他一直想極力靠近我,不知道為什么他會有這種想法。我三十歲那年,在吃她的生日飯時,她猶猶豫豫開口,小妖,你年紀不小了,該……考慮成個家了。
“成家?”我終于逮著了一個讓他們難堪的機會,給我爸出了一口氣。我笑瞇瞇地說,“然后像我爸那樣?”
他們果然頓時僵住了,小學校長漲紅了臉,她微張的嘴唇顫抖起來,然后她站起來,轉身進了廚房。良久她還未出來,我放下筷子,說,這飯還吃嗎?不吃我就回去了啊。小學校長急忙說:“吃的吃的,別急,慢慢吃!”他起身進了廚房,一會兒兩人出來,我的目光挑釁似地盯住她。我以為她會羞愧自己的所作所為,跑進廚房哭了??雌饋硭]有哭,雙眼干巴巴的,只是臉上有一種深重的哀苦表情。
基本上陪她過生日就是這般模樣。
她走后,這是我第二次來青山鎮(zhèn)。遵她的囑托,在多雨的三月份來。這是三月份的第二個星期,我請了假。我把她的臨終囑托告訴我爸,他什么也沒說。去年我也是三月份來。她是在前年她的生日月,也就是五月走的。第一次,也就是去年來時,猛地一見他,我吃了一驚。他仿佛衰老了十歲都不止,頭發(fā)大半變成灰白色,人很消瘦,臉上兩個高顴骨掛著一層蠟黃的皮,兩個嘴角向下耷拉著。他站在車窗下張望,臉上帶著令我難以置信的盼望神情,像是在等待自己的孩子。我一下車他便上前接過我的小行李箱。往回走的路上他一直在說話,房間早就備好,鋪蓋是新的,全洗曬過了。他一直走在我右手邊,在前面帶路,和我錯開兩步路。我發(fā)現他竟然有些駝背了。路過一個商店時,他停下來。
“小……拖鞋還沒買,你穿……多大的?”他轉過身問我。
我暗暗責怪自己太馬虎,竟然沒想到要帶拖鞋來。我看了他一眼,徑直走進商店,望了貨架,讓老板給我拿了一雙三十七碼的淡藍色拖鞋,我還沒試穿,他早已將一張五十元面額的紙幣遞給了老板。
我和他的相處很尷尬。整個白天,他的關注點就是我的吃喝,一日三餐一絲不茍地做,通常是兩菜一湯。他吃得很少,幾乎不吃,坐在飯桌邊上純粹是為了陪我吃飯。十幾年來每年一趟的青山鎮(zhèn)之行已經讓我對他沒有太多的不適感,似乎還有些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畢竟,他是個不光彩的角色。我吃飯喝湯,自如得如在莫納鎮(zhèn)。他半夜常常咳嗽,一陣一陣地咳。我起來敲敲他的房門,咳嗽聲立刻戛然而止。
“沒事,沒事,你睡吧?!睆乃姆块T內傳來他略帶驚惶的聲音。我猶豫地站著,我知道他身邊常備可以吸入的氟尼縮松,但還是感到很恐懼。確實是恐懼多于擔心,假如突發(fā)情況我不知該如何處理。那時我才知道她的臨終囑托簡直是在惡意刁難我,讓我陷入了隨時面對死亡的處境。她難道沒想過我會感到恐懼?況且他在鎮(zhèn)子上還有一個侄子,完全沒有必要讓我每年折騰一趟。這么想著,對她的怨恨又多了一層,盡管她已不在人世。我離開了他的房門。
青山鎮(zhèn)也是一個大山深處的小鎮(zhèn),但是石山多,而莫納鎮(zhèn)則是土山多,所以能種植很多經濟作物,這也是莫納鎮(zhèn)人比青山鎮(zhèn)人生活好的原因之一。白天,我通常會在鎮(zhèn)子周邊的村莊轉。鎮(zhèn)子周邊有很多高大的木棉花,三月份,乍暖還寒,木棉樹光禿禿的枝干上開滿如火般的木棉花,在煙雨朦朧中倒別有一番景致。白天我不喜歡待在家里,無論我做什么,總感覺到他追隨我的目光。我每次惡作劇般猛地朝他看,總看見他快速而慌亂地將目光從我身上移開。我猜想,我身上一定有什么地方和已離世的她相似,他不是在看我,而是在尋找我身上的她。我心里忽然跳出一個想法:她當初毅然決然離開莫納鎮(zhèn),一定是已經和他好上的,真是一對……我想到一個惡毒的成語。去年在青山鎮(zhèn)待了四天就回縣城了,我請了一個星期的假,但實在沒法待下去,他黏糊糊的討好般的目光令我厭惡。其實他大可不必這樣,我希望他能有點自知之明,主動提出以后不必每年跑這一趟,但他始終沒提出。
他還是在臨時車站等我,老遠就看見他瘦高的個子,他好像變得越來越瘦,一件并不大的灰色夾克空蕩蕩掛在身上,里面淡藍色襯衫風紀扣扣得緊緊的,很寬松地箍住瘦長的脖子。他眼鏡也不戴了,臉色看起來有一種虛白。車停下時,他朝前快速走兩步,靠近車窗,微微仰頭,臉上帶著我無法理解的急切表情。我慢吞吞下車,他立刻接過我的小行李箱子。我聞到他身上有一種令我頭暈的風濕止痛膏的氣味。
“明年我可能不來了?!蔽液鋈幻摽诙鰧λf。
他怔了一下,偏過頭看我。
“我打算辭職,到外面去走走。”我說,謊言來得如此自然而然。其實是不想再來青山鎮(zhèn)了,我覺得這樣的行為毫無意義。她沒資格要求我做這樣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她不在了,我和他其實也就沒必要再來往了。
“你爸他……同意嗎?”他看起來似乎難以理解我的決定。他真不應該提我爸,假如他朝我望一眼,一定能看見我臉上的決絕和狠勁。
“同意?!蔽铱焖俚卣f。
他沒再說什么。
看得出來房間被精心打掃過,窗戶和窗框看不見任何灰塵。鋪蓋還是去年的,散發(fā)出晾曬后的陽光氣息。從我住的房間窗戶望出去,可以看見圍著鎮(zhèn)子的群山,山腳下有零散的村舍。我不知道之前她是不是一直居住在這套小房子里,假如是,那么我現在所見的,也當是她早就熟悉的風情的。我和我爸在莫納鎮(zhèn)的房子,從窗戶望出去,是莫納鎮(zhèn)的莫納河,河流那邊也是群山,山腳下也有村舍。她在青山鎮(zhèn)遙望窗外的景致時,是否會想到莫納鎮(zhèn)?想到被她拋棄的丈夫和孩子?
下午時分,我午睡起來,打開房門,看見他正在泡茶喝??蛷d里縈繞著暖暖的紅茶的清香氣息。見我出來,他站起來,驚慌地看我一眼。
他原來坐在沙發(fā)上,面前是一個小長方形茶色玻璃茶幾,茶幾對面放一把藍色塑料圓凳子。這樣的擺設,看來好像是在等我喝茶。
“喝一點茶!”果然,他說,臉上帶著一種哀求般的神情。我點點頭,進衛(wèi)生間洗了一把臉,然后坐在他對面。我們中間隔著茶幾。我想,反正以后不想再來了,應該問問他是什么時候和她認識的。雖說已經無濟于事,她人已經不在了,但我還是想知道,想證實自己的想法。
他從公道杯里給我倒了杯茶,又起身進廚房端來一碟堅果。他倒是會享受,不知道她活著時,他們是不是常這樣對坐而飲。我想起了我爸,那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常年奔波于山上護理八角林子,要不就是進山尋山貨。內心里無法言說的疼痛涌起來。我覺得我做的決定是對的,以后不會再來了,他沒資格享受我的任何關照,我為他動一根手指頭都不應該。
我等他開口。
“喝茶!”他說。他不戴眼鏡,眼袋特別明顯,好像長年累月失眠。他又將堅果碟子朝我這邊推了推。沒事可做了,他便十指相扣,兩只手臂擱在兩只膝蓋上。
“我和你媽媽,商量好了?!彼掏痰剌p聲說,同時飛快地看我一眼,發(fā)現我在盯著他,他的目光便垂落在茶幾上?!斑@房子,以后留給你!”
我沒想到他會說這個。我?guī)缀跏敲摽诙霭憔芙^。
“我不要!”我說,“你有侄子,可以留給他?!?/p>
“這是我們商量好的,”他說。
“那是你們的事,”我說,“你們不能強迫我,我并不想從你們這兒得到什么,我爸也不會答應。你們這么做,考慮過我爸的感受嗎?”
“小……妖,這是我和你媽的一點心意!房子早年是半產權,后來學校房改,已經是全產權了。我們,在外頭沒有任何欠款,你不必擔心?!彼f。意思是他覺得我拒絕,是擔心繼承房產后,萬一他們有外債,外債也要一并繼承。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反正我不能要。”
“我們沒有別的孩子,我也一直把你當……”他沒說出口,應該是不好意思說出口。他怎敢把我也當作他的孩子這樣的話說出口。
“當年,你和她,早就認識了吧?我是指她還沒離開莫納鎮(zhèn)之前?!蔽医K于將憋在心底的疑問說了出來。
他迅速抬起頭看我一眼,又垂下頭。
“我沒別的意思,如今我還能把你們怎么樣,我就是想知道而已?!蔽已b作輕描淡寫地說。假如他承認是,說不定等下我就包一輛摩托車返程,反正在他面前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他好久沒說話,不知是在沉思還是默認。
“那么是在離開莫納鎮(zhèn)之前就認識了?”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他終于輕輕點點頭。盡管早就預料到了,我還是覺得身上的熱血一下子涌上頭臉,同時伴隨巨大的羞恥感。我努力克制心中的怒火,把茶杯輕輕放到茶幾上。我擔心自己會忍不住將茶水潑向他。
“挺好!”良久,我才拼出了一句。我站起來,進了房間并將房門關上,站在窗戶邊望著外面,三月的青山鎮(zhèn)已經開始綠色蔓延了。我以為我會流淚,但我只覺得雙眼火辣辣的,并沒流淚。我一直在窗戶邊站到暮色來臨,帶著涼意的晚風從窗戶灌進來,我才如夢驚醒。我一直沉浸在她離開莫納鎮(zhèn)之后,我們家的生活。對于我來說,母愛的缺失當然會給我?guī)砭薮笥绊?,但,那些日子都過去了。不,還沒有過去,一直到現在,我一直生活在母愛的缺失中,這并不是指她已經不在了,即使她還在,我也一直是缺失的,難道不是嗎?
天色暗下來了,窗外的世界一點點沉入模糊的光線中。我聽見輕輕的敲門聲,于是打開燈,過去開門。是他叫我吃飯。
“我明早回去。”我說。
他看起來很平靜,像是在他的意料之中,輕輕點了點頭。只有我吃飯,他說在我睡覺時吃過了。在我吃飯時,他拿著一把傘出門了,我這才知道外面下起了蒙蒙細雨。三月份,早春,下雨很正常。吃過飯收拾了碗筷,簡單洗漱一番我又回到房間。他們有一臺掛壁電視機,很少開,而我?guī)缀鯊牟豢措娨?,于是整個屋里又變得靜悄悄的。小學沒有晚自習,整個校園在乍暖還寒的夜色里,顯得更安靜了。我不知道他平時一個人是怎么過的,但很快,我便從這種似乎帶著憐憫般的憂慮里羞愧地驚醒過來:他怎么過,與我何干?我爸不也是長年累月一個人過的嗎?
他大概十點半才回來。我聽見他在衛(wèi)生間的洗漱聲,然后是進房間的關門聲。屋內徹底安靜下來了,我的睡意遲遲不來。半開的窗戶傳來夜雨簌簌地下落聲,雨變得大了。帶著濕氣的空氣有些毛刺刺的冷,不過被子很柔軟舒適。我忽然很想給我爸打個電話,看了一眼手機,發(fā)現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半了,這個時候看見我的電話會嚇著他的。遂作罷。我一直無法入睡,老是有一種要發(fā)生什么事情的心驚肉跳的感覺……大概十二點半,正當我開始有些困意時,我聽見隔壁房間一聲沉悶的、類似重物落到地上的聲音,然后是一聲杯子從高處落到地上摔碎的聲音。我那點姍姍來遲的困意立刻煙消云散。我仔細傾聽著隔壁房間的聲音,仿佛有什么聲音傳來,類似呻吟聲,但不確定。我急忙從床上坐起來,伸手想按床頭邊上的開關,但,僅僅只是一剎那的,一個念頭忽然從黑暗中竄出來,像一把利劍一樣擊中了我。是的,是的,或許是……我僵直著身子坐在黑暗中一動不動。不管是什么,是的,不管是什么,我什么都沒聽見,我睡著了。我咬著嘴唇默默地想。同時,一種強烈的怨恨和委屈的情緒將我慢慢吞噬了。我重新躺下來,將被子拉過頭頂,在被子里咬著嘴唇,怨恨和委屈,也許還有對死亡的恐懼很快變成了淚水。
三天后我才回到了縣城,我和他的侄子料理了他的后事,將他埋葬在她旁邊。沒有人對他的驟然離世感到疑問,他本來就是一個時刻和死亡相隨相伴的人。我并未在縣城做任何停留,在縣城車站直接轉車回莫納鎮(zhèn)了。我非常想見我爸。一種似乎被這個世界所拋棄的強烈的孤獨感淹沒了我。我沒告訴我爸他已經離開了,我覺得沒必要。我是在傍晚時分回到莫納鎮(zhèn)的,臨時停車站需要經過我家門口,我在門口便下車了。司機按了一聲喇叭,我爸便從屋里小跑出來,手臂上戴著兩只藍色袖套。我一見到他,淚水便盈滿了眼眶。我爸接過我手里的行李箱將我接進家里。
“爸!”我捉住他的手臂,像捉住一片天地。熟悉的家和氣息,讓我的孤獨感煙消云散。我爸像往常一樣,在廚房里忙碌著給我做飯。他在廚房后的菜園里摘了一碗小個的本地西紅柿給我當水果吃。他知道我喜歡吃這個。做飯時,我便坐在廚房里陪他,心里有一種篤定的踏實感。
“爸!”我叫了他一聲。
“嗯?”我爸正在切春筍,回頭看了我一眼。
“以后我不想去那邊了?!蔽艺f,他知道我在說什么。
“要去的!”他幾乎脫口而出。
“不去!”我倔強地說,“這算什么,她已經不在了。我和他沒有半毛錢關系,我去干嗎!”
我爸轉過頭,繼續(xù)切春筍。良久,他停下正在切的春筍,頭也不回,慢慢地說:“其實早就想告訴你的。你媽他們,好心,怕我晚年沒人養(yǎng)老,將你留給了我!”
“把我留下不是應該嘛,你是爸?!蔽乙е崽鸬奈骷t柿說。
“那邊,才是你爸你媽,”他低聲說,“我沒法有孩子?!?/p>
【作者簡介:陶麗群,壯族。作品散見《人民文學》《十月》《民族文學》等,多次被轉載并進入年度排行榜。曾獲廣西文藝銅鼓獎,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等多種文學獎項?!?/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