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桃子喜歡到處走，大多數(shù)時間往鄉(xiāng)下去，然后這里走走，那里看看，這時候桃子都二十六了，她應(yīng)該結(jié)婚生子，但桃子還單著。桃子的母親為她的婚姻急得很，她總說桃子，你總往外走，到底要去外面找什么呢，你怎么就不找個你喜歡的人回來呢？桃子說，我什么也不找，我只喜歡去外面玩。母親說，你是小孩呀，還玩。桃子不大頂撞母親，但依然我行我素，有時間照樣出去。有時候沒什么時間，走不了很遠(yuǎn)，她也要到附近轉(zhuǎn)轉(zhuǎn)。

這一天桃子又出去了，沒走太遠(yuǎn)，只是去一個叫桃樹嶺的地方。桃山中學(xué)就在桃樹嶺上，桃子在這所中學(xué)讀了兩年多初中。桃樹嶺名副其實，嶺上栽滿了桃樹。這時候從遠(yuǎn)處往桃樹嶺看，青青綠綠的桃樹和長天一色了。春天來了，桃花開了，紅艷艷的桃花開得漫山遍野，像是天上燃燒的云霞。那時候桃子很喜歡這個地方，每次到學(xué)校來或者說來到桃樹嶺，她都會在桃樹嶺上走來走去，有時候也會癡癡地看著桃花，一看許久。桃子家在山上村，他們村里還有柚子、橘子、李子在這里讀書，他們看見桃子在賞花，便會念起“人面桃花相映紅”來。桃子就說我哪有桃花好看。柚子、橘子、李子便說，你比桃花還好看。桃子聽了，臉紅起來，真如桃花一樣。過些日子，桃花開過，桃樹嶺的紅霞便消散了。這時候青青綠綠的桃樹又和長天一色，桃子走在桃樹林里，她把自己融在長天一色里。慢慢地，桃子結(jié)出來了，桃子又有了期盼，那就是盼望桃子成熟。桃子熟了紅了，桃樹嶺又有云霞燃燒起來。這時候桃樹嶺上到處都是人，都是摘桃子的人。而嶺下，則有好多車子，他們是來買桃子的。桃子問過一個人，說怎么有這么多人來買桃子呀。那人告訴桃子，說這桃子是水蜜桃，好吃。桃子當(dāng)然吃過，她和柚子、橘子、李子有空時就到桃林里來，幫人摘桃子，邊摘邊吃。真的好吃，咬一口滿嘴津甜。吃著桃子時，桃子就在心里想，以后也在自己山上村栽這樣的水蜜桃，讓大家發(fā)家致富。有一天，桃子居然把她的想法告訴了柚子、橘子和李子。桃子說以后長大了，也在我們山上村栽桃樹。桃子說把山上村山山嶺嶺栽滿桃樹，讓青青綠綠的桃樹和長天一色。桃子接著說等到桃花開時，便有紅霞在山山嶺嶺燃燒。柚子、橘子、李子便笑桃子，一起說：“是不是因為你叫桃子，你就想栽桃樹？”

桃子說：“不是，是因為栽桃樹可以讓大家發(fā)家致富?！?/p>

李子說：“我也想發(fā)家致富，但不是栽樹，是去外面打工?！?/p>

“你呢，以后想做什么？”桃子這時候看著柚子。

柚子說：“我去城里?！?/p>

桃子又問橘子：“你以后想做什么？”

橘子說：“我也要去城里?！?/p>

“你可以嫁到城里去?！崩钭咏幼臁?/p>

“城里人哪里會要我們鄉(xiāng)下人?！遍僮踊亓艘痪?。

“努力讀書，就可以留在城里?！碧易诱f。

現(xiàn)在，這些話還在耳邊，但桃子已經(jīng)有好多年沒看到他們了。

桃子很想見到他們。

于是桃子往山上村去，桃子就是在山上村長大的，她在村里讀小學(xué)，在桃山中學(xué)讀初中，在縣城讀高中，在城市讀大學(xué)。桃子讀的是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她想著畢業(yè)后返回農(nóng)村，用她所學(xué)的知識為家鄉(xiāng)做貢獻(xiàn)。但大學(xué)畢業(yè)后，桃子改變主意了，她沒有返回農(nóng)村，而是留在城里工作了。真像桃子說的那樣，努力讀書，就可以留在城里，桃子做到了。再后來桃子把父母也接到城里了，這以后，桃子就沒怎么回來了。但好多好多次，當(dāng)桃子來到桃樹嶺后，她就會往山上村去，就像現(xiàn)在一樣，她就走在通往山上村的山路上。

一走上這條山路，桃子就回到了以前。

以前，桃子在桃山中學(xué)讀書時，每個禮拜都會走在這條路上，星期天下午從山上村走到學(xué)校去，星期六下午又從學(xué)校走回山上村。柚子、橘子、李子和她結(jié)伴而行。這些人中，李子最早離開了，李子成績太差了，用他的話說，他讀書就是坐飛機(jī)，一點都聽不進(jìn)去。后來，李子就輟學(xué)了，然后，李子跟他父親一起，去外面打工賺錢了。李子不在，柚子、橘子還在，他們還是一起去學(xué)校，又一起從學(xué)校回來。路上有說有笑，山里鳥多，嘰嘰喳喳。而桃子、橘子的說笑聲，也像山路上嘰嘰喳喳的鳥聲。

但后來，這一切都變了。

一個叫麥子的人，是桃子隔壁班的，他喜歡桃子，他不動聲色地跟上來，然后跟著他們一起走。柚子、橘子開始不介意，后來就發(fā)現(xiàn)麥子只要一見到桃子，就眉飛色舞。而桃子跟麥子也是有說有笑。發(fā)現(xiàn)這些后，柚子和橘子就不再和桃子一起回家了，他們兩個結(jié)伴而行。而桃子，自然就和麥子結(jié)伴了?；蛘哒f桃子在回家的路上，身邊跟著的，只有麥子。麥子住在山下村，距離桃子他們山上村兩三里。通常，麥子先到家，但麥子不會回家，他會一路送桃子到山上村，到村口，才一個人返回去。

后來的一次意外，使桃子很快離開了桃山中學(xué)，那時候，桃子在讀初三。

那天是星期六，桃子和麥子一起回家。這天動身比較晚，等他們走到山下村時，天差不多黑了。因為天黑了，麥子沒送桃子回山上村，而是把桃子帶回了自己的家。

這晚，桃子住在麥子家。

桃子的母親一直在等桃子回家。六點鐘，桃子沒回來。七點鐘，桃子也沒回來。八點了，桃子還沒回來。桃子母親就坐不住了，去找桃子的同學(xué)橘子，見到橘子，她問：“桃子還沒回來，你見到桃子了嗎？”

橘子說：“我看見她和山下村的麥子一起回來呀?！?/p>

桃子的母親說：“她沒回來?！?/p>

橘子說：“再去問問柚子?！?/p>

兩個人便去柚子家，見了柚子，桃子的母親說：“柚子，你看見我家桃子嗎？”

柚子說：“她和山下村的麥子一起回來了呀?！?/p>

桃子的母親說：“沒回來?！?/p>

柚子說：“如果沒回來，那桃子肯定在麥子家里。”

桃子的母親隨后在柚子、橘子的陪伴下去了山下村，果然，在麥子家里，他們見到了桃子。

其實那晚桃子和麥子的妹妹睡在一起，但別人不這么理解，他們覺得桃子和麥子住在一起。一個初中女生，就和男生住一起，這當(dāng)然是見不得人的事。這事迅速傳開了，見到桃子，有人交頭接耳，有人指指點點。桃子知道人家在說她，為此，她臉上便紅一塊白一塊，抬不起頭。

桃子的母親怕影響桃子的學(xué)習(xí)，這之后不久，她為桃子轉(zhuǎn)了學(xué)。

很多年后，桃子把這事告訴了一個作家，作家寫出了一篇很感人的文章。桃子看過這篇文章，她覺得結(jié)尾寫得特別好。現(xiàn)在，桃子還能背出來：

桃子轉(zhuǎn)學(xué)了，離開了桃樹嶺，但在麥子心里，桃子沒走，他覺得他還能見到桃子。他在桃樹嶺上開滿桃花的日子里，總覺得桃子就在桃樹嶺上，那一朵一朵盛開的艷艷的桃花，就是桃子綽約的身影。

以往，桃子來到桃樹嶺，總會想到這個美好的結(jié)尾。但這次，桃子走在桃樹嶺通往山上村的路上，她產(chǎn)生了一種異樣的想法，桃子想要是那天晚上不在麥子家里住，母親不給自己轉(zhuǎn)學(xué)，自己會和麥子好下去嗎？如果好下去，會結(jié)婚嗎？如果結(jié)了婚，會過得比現(xiàn)在好嗎？

桃子當(dāng)然不知道會是什么結(jié)果，她孤獨地走在桃樹嶺通往山上村的山路上?，F(xiàn)在，她眼里是完全不同的景致。桃樹嶺一帶到處都是桃樹，一到春天，花一開，紅了漫山遍野。而山上村這一帶，卻很少看見桃樹，山上村和它的名字也貼切，那就是山上村真的就坐落在半山腰上。

山路上沒有桃花，山也就黯然失色了。

桃子的另一個故事，發(fā)生在他們山上村。

桃子轉(zhuǎn)到縣城去讀書了，在這里讀了半年，考取了高中。高中三年，桃子的成績一直都很好，她順利考取了大學(xué)。但期間不幸的是，桃子讀高三這年，父親得了重病，先是在F城治，后來去N城治，花了許多錢，人還是走了。父親一走，一個家?guī)缀蹙退?，家里的錢都給父親治病花了，再拿不出給桃子讀書的錢。同時，那年比桃子小十歲的弟弟也要上學(xué)了。弟弟那時候總是背著桃子用過的舊書包，在屋里走來走去，樂陶陶的樣子。桃子看得出來，小小的孩子心里，也有一個希望了，就是讀書。桃子是姐姐，她怎么也得讓弟弟的希望變成現(xiàn)實。

開學(xué)了，弟弟如愿背著書包一跳一跳地跑去上學(xué)，桃子卻沒走。桃子門口走過一個一個背著書包上學(xué)的孩子，桃子不敢看他們，桃子看見他們就難過。桃子后來拿了一把柴刀、一根扁擔(dān)上山砍柴去了?，F(xiàn)在，桃子有書讀卻讀不起，她很難過，一個人躲在山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桃子那年十八歲，十八歲的女孩還是多夢的季節(jié)，桃子哭了一陣子，坐在樹下做起夢來。桃子夢見自己去讀大學(xué)了，母親幫她擔(dān)著行李送她出山，桃子就像一只出籠的鳥兒，在母親面前又跑又跳，快樂無比……

桃子的夢終止于一個人的喊聲。

這人就是李子，李子初中只讀了一個學(xué)期，就輟學(xué)跟著他父親打工去了，而且賺到了錢。這時候李子看見桃子在樹下睡著了，就喊她：“桃子，你怎么在山上睡著了？”

桃子在李子的喊聲中醒了，但桃子醒了沒看李子，她還沉浸在夢里。桃子眼前就是一條出山的路，她在夢里就是從這條路走出山的。桃子久久地看著那條路，心里無比難受。

李子見桃子沒睬他，又問：“你怎么在山上睡著了？”

桃子回過神來，問李子：“你怎么在這里？”

李子說：“昨天回來的，到山上來轉(zhuǎn)一下?！?/p>

桃子還在想自己有書不能讀，心里難過，眼淚又流了出來。李子見了，就問：“你怎么了？”

桃子說：“有書不能讀，心里難過?！?/p>

李子說：“我也聽說你考取了大學(xué)，你不去讀嗎？”

桃子點頭。

李子說：“為什么不去讀呢？”

桃子說：“你說為什么，沒有錢唄。”

李子說：“我這些年和我爸在外面打工，賺到一些錢，要不，你去找我爸，讓他借錢給你讀書?！?/p>

桃子眼里忽然閃出一絲光亮。

回家后，桃子真的和母親去找李子的父親借錢，李子父親沒借，但李子父親說桃子以后如果肯嫁給李子，他就可以出錢給桃子讀書。這是個非常精明的男人，他想自己那個沒一點文化的兒子，如果娶了桃子這樣的大學(xué)生，下半輩子是不愁了。桃子和母親考慮了兩天，同意了。李子的父親便在村里擺了酒，村里的人都來喝酒。李子的父親在酒席上大聲說：“桃子是我們村第一個女大學(xué)生，桃子為我們村爭了光。”

李子的父親又說：“桃子這幾年的學(xué)費生活費我都會出，讓她沒有后顧之憂?！?/p>

誰都明白背后的原因，有人說：“早點喝你家的喜酒哈。”

李子的父親說：“謝謝！”

兩天后，桃子就動身了。那個夢，桃子讓它實現(xiàn)了。不同的是，送桃子出山的不僅僅是桃子的母親，還有李子和他父親。李子一言不發(fā)地走在桃子的旁邊，桃子忽然覺得他是自己身上的一雙沉重的翅膀。

桃子在大學(xué)讀了四年，四年的費用都是李子家出的。李子的父親常去看她，也常說讀完了書，就回去跟李子結(jié)婚。桃子每次都點頭，但大學(xué)畢業(yè)后，桃子卻沒跟李子結(jié)婚。桃子覺得倘若自己沒有讀過大學(xué)，或許會跟李子結(jié)婚，但現(xiàn)在怎么可能呢？李子初中只讀了半年，桃子覺得自己的丈夫絕對不可能是這樣一個連初中都沒讀完的人。

桃子不跟李子結(jié)婚，很多人便罵她，說她利用人家，說她忘恩負(fù)義，還說她過河拆橋。桃子也解釋過，說她工作了，會把錢還給李子，一分一厘都不會少。但桃子的辯解很蒼白很無力，沒人會相信她。桃子回家看母親，每次出現(xiàn)在村里，就有人交頭接耳，有人指指點點，桃子知道人家在說她。為此，她臉上便紅一塊白一塊，頭都不敢抬。后來，桃子忍受不了那樣的白眼和閑言碎語，便把母親和弟弟接到城里去了。雖然桃子離開了山上村，但李子的父親也會來找她，桃子很怕面對他，為此，很多時候，桃子聽母親說李子的父親來了，便躲著不回家，在外面到處玩。這樣多躲了幾次或者說在外面多玩了幾次，就養(yǎng)成了喜歡往外走的習(xí)慣，喜歡到處去，她覺得在外面比在家里好。

這事，桃子也告訴了那個作家，作家又寫了出來。桃子看過這篇文章，她仍然覺得結(jié)尾寫得特別好，這個結(jié)尾，桃子也能背出來：

桃子后來常常做一個夢，桃子夢見一座山壓著她，那座山就是桃子以前經(jīng)?？巢竦牡胤?。桃子離開了那座山，而且離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但有時桃子又覺得那山其實離她很近很近。比如在夢里，山就壓著她。

現(xiàn)在，桃子離她的山上村很近了，那座山，就在眼前，桃子仍覺得那山壓著她，讓她喘不過氣來。桃子這時候想，要是自己嫁給了李子，現(xiàn)在會怎么樣呢？

桃子仍不知道。

再往前，桃子就看見山上村了。說是山上村，其實是在半山腰上。云彩飄來，村子便若隱若現(xiàn)，像神話里的村莊。云散了，村子便清晰地呈現(xiàn)在眼前。桃子不敢走了，站下來，癡癡地看著半山腰的村莊。發(fā)呆時，一個女人走了來，近了，桃子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女人居然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女人這時也發(fā)現(xiàn)了桃子，女人也做出驚訝的樣子。然后，兩個人互相看著，看了一會兒，桃子開口了，說：“怪事，我怎么在這里看見了我自己？”

女人說：“我也想說，我怎么在這里看見我自己了？”

桃子說：“你是我嗎？”

女人說：“我是你嗎？”

桃子說：“是，你就是我，我們一模一樣。”

女人說：“真的，我們一模一樣?！?/p>

桃子說：“你叫什么？”

女人反問：“你叫什么？”

桃子說：“我叫桃子。”

女人說：“我也叫桃子。”

桃子更吃驚了，說：“這如果是晚上，我一定會嚇得魂飛魄散，你真是我呀，可是怎么會有兩個我呢？”

說完，桃子還是很害怕，桃子忽然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盡管是大白天，陽光燦爛，但路上卻沒有一個人。桃子以前體驗過，即使在大白天，一大片空地上如果空無一人，也是很嚇人的。現(xiàn)在就是這情景，遠(yuǎn)遠(yuǎn)近近沒有一個人，有一個人在身邊，但她卻有著與自己一樣的面孔。

好在桃子和女人說著話，兩個人說著話，桃子不那么害怕了。

她們又說起話來。

女人說：“你好像一直在看著我?！?/p>

桃子說：“我還在奇怪，我怎么會在這兒看見我自己？”

女人說：“我也覺得奇怪，我怎么會在這里看見我自己，你真的是我嗎？我在桃山中學(xué)讀過書，你在那兒讀過書嗎？還有，我讀初三時就被一個男生喜歡上了，你那時有人喜歡你嗎？如果有，那我們真的是一個人?！?/p>

聽女人這樣說，桃子驚得目瞪口呆，她覺得是在夢里。

女人繼續(xù)說：“初三那年有我最快樂的一段日子，那年我十五歲，在桃山中學(xué)讀初中。你知道桃樹嶺嗎？山上栽滿了桃樹，青青綠綠的桃樹和長天一色，燦爛開放的桃花，像是天上燃燒的云霞。那時候我很喜歡這個地方，每次到學(xué)?；蛘邅淼教覙鋷X，都會在桃林里跑來跑去，有時候也癡癡地看著桃花，看許久。我班上有幾個同學(xué)，他們叫柚子、橘子、李子，他們看見我賞花，便會說‘人面桃花相映紅’。我就說我哪有桃花好看。他們便說我比桃花還美。我臉一紅，這時候連我自己都感覺得到，我真的如桃花一樣好看。過些日子，桃花開過，桃花嶺的紅霞便消散了，青青綠綠的桃樹又和長天一色了。慢慢地，桃子結(jié)出來了，我又有了期盼，那就是盼望桃子成熟。桃子熟了紅了，桃樹嶺又有紅霞燃燒起來。這時候桃樹嶺上到處都是人，都是摘桃子的人。而嶺下，則有好多車子，他們是來買桃子的。我問過一個人，說，怎么有這么多人來買桃子呀？那人告訴我，說這桃子是水蜜桃，好吃。我當(dāng)然吃過，我和柚子、橘子、李子有空時就到桃林里來，幫人摘桃子，邊摘邊吃。真的好吃，咬一口滿嘴津甜。吃著桃子時，我就在心里想，以后也在自己的山上村栽這樣的水蜜桃，讓大家發(fā)家致富?！?/p>

桃子插嘴：“你的想法怎么跟我一樣哦？”

女人說：“你不說我們是一個人嗎？”

桃子說：“哦，我們是一個人?！?/p>

女人繼續(xù)說：“我的家就在前面的山上村，距桃樹嶺十多里。每個星期六，我都要回家。十多里剛好是半個下午的路程。我放了學(xué)，四點鐘往家趕，一路翻山越嶺，到家時天就黑了。起先，我總和柚子、橘子一起走。后來，邊上多了個男生，他叫麥子。我十五歲那年已情竇初開了，我不僅喜歡桃花嶺上燦爛的桃花，也有些喜歡麥子了。有麥子相伴回家的日子，我變成了一只快樂的小鳥。麥子也喜歡我，不然，他不會每個星期都等我回家?？墒沁@快樂的時間太短了，初中畢業(yè)后，我去縣城讀高中，麥子沒考取高中，去讀了職校，我們就再沒走在一起了?！?/p>

桃子又插話：“不對呀，初三那年桃子在麥子家住了一晚，引起軒然大波，桃子轉(zhuǎn)學(xué)，才離開麥子的呀?！?/p>

女人說：“我沒在麥子家里住過呀，也沒引起什么軒然大波呀，我們是讀完初三才分開的。”

桃子說：“你真的沒在麥子家住過？你們讀完初三就分開了，沒有繼續(xù)下去？”

女人說：“是呀。”

桃子說：“這樣呀?！?/p>

女人繼續(xù)說著：“我在縣城讀了三年高中，考取了大學(xué)，但這年我父親病故了，家里為我父親看病花了很多錢，再拿不出錢來給我讀書。況且，那年小我十歲的弟弟也要上學(xué)，為了我弟弟，我只得放棄上大學(xué)。但后來峰回路轉(zhuǎn)，有一個人愿意出錢資助我讀書，這是好事，但天上不會無緣無故掉餡餅。那個人也是有條件的，那就是我讀完了大學(xué)，必須嫁給他那個初中只讀了半年的兒子。”

桃子這時插了一句：“那個人的兒子叫什么？”

女人說：“李子?！?/p>

桃子說：“李子？”

女人說：“是呀，李子。”

桃子說：“你真的是我？”

女人說：“是呀，我就是你?！?/p>

桃子這時魂都嚇掉了，現(xiàn)在她可以斷定，這個白天，這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她碰到了一件古怪的事，眼前這個女人，就是自己，是另一個自己。

桃子害怕得不敢看她。

女人還在說著：“為了讀大學(xué)，我答應(yīng)了嫁給李子，人家也如期資助了我讀書。但畢業(yè)后，我有些后悔了，實在不想嫁給李子，這個李子真的沒文化，我一個大學(xué)生，怎么能跟這樣一個人結(jié)婚呢？但我又不能反悔，我用了他們很多錢，我如果反悔，別人就會說我利用人家，說我忘恩負(fù)義，說我過河拆橋。這樣的話，我做不起人，不僅如此，我母親也做不起人。為此，我讀完大學(xué)后，還是和李子結(jié)了婚?！?/p>

桃子又叫起來：“你和李子結(jié)了婚？”

女人說：“是呀。”

桃子說：“那你過得怎么樣？”

女人沒回答桃子，繼續(xù)說起來：“剛結(jié)婚的時候，因為文化的差異，我和李子很多觀點都不一樣。這樣，我就想出去打工，也就是想逃離李子，但后來我改變主意了。這主意的改變緣于一次我回到我讀書的桃樹嶺。這兒漫山遍野都是桃樹，結(jié)的水蜜桃特別好吃，這天我忽然想起我讀初三那年，有過一個理想，就是在我們山上村栽桃樹，把我們山上村變成另一個桃樹嶺，讓大家發(fā)家致富。這個想法跟李子也有差異，他在外面打了好多年工，不愿待在鄉(xiāng)下，他讓我跟他一起去外面打工，我不同意，堅決留在鄉(xiāng)下。因為觀念不同，我們后來離婚了?！?/p>

桃子又插了一句：“你跟李子離婚了？”

女人說：“是呀。”

桃子說：“可不可以這樣說，如果當(dāng)初我回山上村跟李子結(jié)婚，結(jié)局就是離婚?！?/p>

女人說：“是呀，文化層次不一樣，觀念不一樣，離婚是必然的結(jié)果。”

桃子長舒了一口氣。

女人繼續(xù)說：“我后來真的在我們山上村栽起桃樹來。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努力，現(xiàn)在，我們山上村山山嶺嶺都是桃樹，我們山上村變成另一個桃樹嶺了。”

女人說著，伸手一指，跟桃子說：“前面就是山上村，桃花正開著，你看到了嗎？”

桃子順著女人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見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山嶺上，桃花燦爛地開著，像天上燃燒的云霞。桃子不敢相信這是山上村，便問：“這是山上村嗎？”

女人說：“是呀。”

桃子說：“這里也變成桃樹嶺了?！?/p>

女人說：“我們村里的桃子銷量非常好，現(xiàn)在村里還辦起了加工廠，村里熱鬧得很，好多在外面打工的人都回來了。”

桃子說：“真的嗎？”

女人說：“當(dāng)然是真的?！?/p>

桃子說：“你很能干?！?/p>

女人說：“是你很能干。”

桃子說：“我很能干？”

女人說：“是呀，你不是說我就是你嗎？”

桃子忽然笑了。

桃子笑著時，又往遠(yuǎn)處也就是他們山上村看，但這回，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山嶺上，并沒看到桃花燦爛地開著，那天上燃燒的紅霞，也不見了。桃子眼里，仍是一片荒山。

桃子揉了揉眼睛，再看，她眼里仍然是一片荒山。

桃子便跟女人說：“剛剛還看到山山嶺嶺的桃樹，怎么沒有了？”

女人沒應(yīng)聲。

桃子便去看女人，但奇怪，桃子眼前沒有人。

那個也叫桃子的女人不見了，女人剛才明明在跟前，忽然就不見了，難道女人根本沒有出現(xiàn)過，剛才只是自己的幻覺？

桃子覺得不可思議。

女人不見了，空空曠曠的一條山路上只剩她一個人。

桃子有些害怕了。

幸好這時對面走來了一個老人。

老人慢慢走近了，桃子認(rèn)得他，是他們山上村的人，老人也認(rèn)出了桃子，老人說：“是桃子嗎？”

桃子說：“是我?！?/p>

老人說：“你好多年都沒回來了?！?/p>

桃子想到剛才的幻覺，便問老人說：“我們村是不是還有一個人，也叫桃子？”

老人說：“沒有呀?！?/p>

桃子說：“真沒有？”

老人說：“村里叫桃子的只有你呀?！?/p>

桃子就明白了，剛才見到的那個也叫桃子的女人，確實是幻覺，是自己心里的另一個桃子跑了出來。想明白這些，桃子忽然想知道柚子、橘子、李子他們的狀況了，于是桃子問老人：“柚子還在村里嗎？”

老人說：“在外面打工?！?/p>

桃子又問：“橘子呢，她在做什么？

老人說：“嫁到城里去了。”

“李子呢？”桃子還是問了出來。

老人說：“李子在城里買了房子，他現(xiàn)在是城里人了，在城里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p>

桃子說：“那村里沒什么人了?！?/p>

老人說：“是沒什么人，因為沒人，現(xiàn)在山也荒了，田也荒了。

老人說著，走進(jìn)了一條上山的小路，老人要去砍柴。

那條通往山上村的路上，又只有桃子一個人了。

桃子停了下來，沒往前走。

另一個桃子，好像又從她心里走了出來，她說：“走呀?！?/p>

桃子沒走，她說：“村里都沒什么人了，我還有回去的必要嗎？”

聲音又起：“可是，村里有荒山荒地，你當(dāng)初選擇讀農(nóng)業(yè)大學(xué)，不就是要栽桃樹，要讓大家發(fā)家致富嗎？”

桃子猶豫起來。

后來桃子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那就是回山上村栽桃樹，這是她年輕時的理想，也是她心里另一個桃子想做的事。她要把山上村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山嶺栽滿桃樹，把山上村變成另一個桃樹嶺。同時，她還要在村里辦加工廠，讓外面打工的人，都回來。

這天，桃子回到了村里，有人看見她，老遠(yuǎn)便喊起來：“桃子，你回來了?！?/p>

桃子應(yīng)一聲：“回來了?！?/p>

若干年后，那個曾經(jīng)寫過桃子的作家，去山上村采風(fēng)，他又寫了文章，其中有一段是這樣的：

山上村在半山腰上。云彩飄來，村子便若隱若現(xiàn)，像神話里的村莊。村子前后左右或者說那兒的山山嶺嶺都是桃樹，遠(yuǎn)遠(yuǎn)看去，那青青綠綠的桃樹和長天一色，而燦爛開放的桃花，像是天上燃燒的云霞……

【作者簡介：劉國芳，男，江西臨川人，1997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小小說集22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