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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散文》2024年第11期|周缶工:鄉(xiāng)草二題
來源:《散文》2024年第11期 | 周缶工  2024年11月21日09:15

微笑的茴香

午后小憩,夢見進(jìn)入一片森林,那林中植物好生奇怪,郁郁蔥蔥,枝不像枝,葉不似葉,卻遮天蔽日。找不到出口,最后爬上其中一株,費(fèi)盡力氣攀到梢頭,發(fā)現(xiàn)頂端長滿淡黃的小花,生出嫩綠的果粒。摘取一顆放入口中,濃郁的香甜瞬間盈滿口腔,沁入脾肺。原來是茴香!夢中察覺自己在枝頭隨風(fēng)搖曳,大駭,無來由從高處掉落,就此驚醒。回想剛才那奇異的夢,床頭柜上正放著未喝完的茴香茶,唇齒間還殘留有沒吞下的茴香籽,不禁啞然失笑。

在我的故鄉(xiāng)瀏陽北鄉(xiāng),客人進(jìn)門,總會泡上一杯茴香茶,這是本地人的待客之道。因而不論鄉(xiāng)野獨(dú)居的人家,還是雞犬相聞的屋場,門前窗后的空閑地方,家家戶戶都會種上幾株茴香。茴香容易成活,隨便撒下幾粒籽,開春就會生出。其樣貌多變,剛出土?xí)r嫩得像草,綠油油毛茸茸;長高點(diǎn)后一株株亭亭凈植,似是文竹;成熟后主干拔節(jié),又有叢竹的形態(tài)。入冬,其地表部分被冰凍后枯死,土里的根系安然保存下來。待第二年開春,老根再次長出新苗,加上此前枝頭掉落的籽也自然發(fā)芽,茴香叢又蓊蓊郁郁地挺立在原處了。

小時候,每到特定的節(jié)氣,祖母總要在菜園種一大片茴香。它們長勢蓬勃,很快高過我的頭,高過菜園的籬笆,高過祖母的肩膀。我問這一蓬綠色的火是何物,祖母答:是茴香苗,將來會生出你從娭毑茶碗里拈起的茴香。我問怎么只見枝葉,何時開花結(jié)果。祖母笑言:很快,心急吃不了熱茴香茶。過些時日,我見那挺直碧綠的莖葉頂端,開出黃如新鵝的傘形花,而后,結(jié)出的果實(shí)也像朝天伸開的小傘,每一束都顆粒飽滿,馨香誘人。在此期間,蜜蜂總是繚繞枝頭,似有不尋常的迷戀。陽光明媚的日子,祖母搬來木凳,讓我爬上去,幫她用剪刀采茴香。

采茴香有講究,要連同細(xì)枝剪下整個小傘部分,老家人習(xí)慣叫“一爪”。我在空中摘個不停,祖母站立一旁用竹籃接住,最后將滿籃的茴香倒在篾盤里,不消一日就曬干了。原本青翠欲滴的顏色此時變得內(nèi)斂,稍稍發(fā)白,整個小傘也收攏起來了。這時,就可以將干茴香裝入茶葉筒中貯存,待客來時再取出泡茶。

泡茴香茶,先要在碗中放入幾片老家的煙茶葉,再加一爪茴香,用滾燙的水沏開。茶葉未幾沉入碗底,曬干的茴香則重又鮮活起來,恢復(fù)成長在枝頭上的顏色,一把碧玉妝成的小傘再度撐起。其實(shí),新摘的鮮茴香直接泡茶味道更好,但只能幾個月當(dāng)季享用,剪下曬干則可四時飲用??腿硕似鸩杷穱L,先用大拇指和食指將茴香拈出,放入口中細(xì)細(xì)品咂。此時近旁若有小孩,則對其招呼:來,吃茴香!小孩一把接過就送在嘴里,含著跑開。這是兒時的記憶,多年后,讀到“拈花微笑”的典故,我總會想起故鄉(xiāng)的女人家串門拉家常喝茶時拈著茴香的場景。想來,在她們喝下一碗碗茴香茶、打出無數(shù)哈哈的當(dāng)口,或也體悟到了某些真諦——粗茶淡飯最養(yǎng)人,但凡俗日常之中間或有茴香般稍顯辛辣的小小沖擊,才會更有滋味。

或許,當(dāng)年屋場里的小朋友愿意跟著大人去人家做客,其實(shí)就貪圖茶碗里那爪茴香。說來奇怪,老家那邊的小孩是一個心性,似乎莫不喜歡這特別的甜香味道。大人聚在一起喝茶,小家伙們在旁邊嬉戲,往往一個細(xì)伢子口含茴香過來,其他人也就爭搶著去找自家長輩索要。如今,過去圍坐喝茶的女人家都老了,當(dāng)年的很多小伙伴離鄉(xiāng)在外,偶爾打電話回來,總要提醒家人,別忘了給自己寄過去茴香。茴香,回鄉(xiāng),喝一口茴香茶,父母親人仿佛就在身旁。

在老家,茴香還別有用途,大大小小的齋房都拿茴香籽來制作茴餅。茴餅經(jīng)烘烤而成,主要原料是面粉、精油、冰糖、芝麻、金橘等,中間的餡心摻入一定比例的茴香籽。餅形一面微凸,火色油亮,吃起來外酥內(nèi)軟,甜香可口,為孩童們所喜。小時候每每一個茴餅到手,總要反復(fù)端詳把玩,吞著口水,良久舍不得下嘴。餅體大小堪堪盈握,正面有食用色素描出的一個大紅圓圈,圈內(nèi)寫著某某齋的名號,間或還繪著一顆五角星。

除了用作零食,故鄉(xiāng)辦廚的人還常用茴餅來做清蒸肉丸,這是宴席上不可或缺的一道保留菜品。將鮮肉和茴餅剁碎,加入適當(dāng)比例的水和調(diào)料拌勻,手工搓成牛眼大小的丸子,在瓷碗里均勻碼放,再移入蒸籠;上灶蒸至肉香四溢時端出,取另一只碗倒扣其上,翻轉(zhuǎn)換裝后底層朝天,將肉丸堆積成一個半球形,觀之顏色鮮潤,顆粒分明。

清蒸肉丸的制作過程有些繁瑣,味道卻絕佳,食來肉中帶汁,落口即融,可謂老少咸宜。老家規(guī)矩,一碗分量約莫十六粒,一張八仙桌坐滿,剛好每人可以取食兩次。茴餅和清蒸肉丸,都靠茴香出彩,那讓舌頭酥麻的勁道,能打通每一個味蕾。頗為怪異的是,做清蒸肉丸卻不可直接選用茴香籽,只能加入茴餅,或許是因?yàn)檐钕阕阎挥性陲炛邪l(fā)酵后,才能萌生那獨(dú)有的風(fēng)味。

茴香一直在鄉(xiāng)間頑強(qiáng)地生長,不占空間,不費(fèi)養(yǎng)分。風(fēng)俗隨時代變遷,但故鄉(xiāng)喝茴香茶的習(xí)慣改不了,席面上那碗清蒸肉丸也始終都在。就像茴香那多年生的根系,早已植入本土老百姓的生命中。外鄉(xiāng)人過來做客,或許吃不慣茴香那濃烈的味道,而當(dāng)?shù)厝丝倳槠疖钕?,像把小傘一樣擎起,嘴角笑出花來。城里來客將茴香栽入盆中,?dāng)作盆景帶回,老家人對此頗不以為然。他們認(rèn)為,只有扎根園間地頭,放肆開花,隨意結(jié)果,才是茴香最好的歸宿。

紫蘇荏苒

古時,荏苒是紫蘇的別稱,用其生長榮枯來喻指時光流逝。“紫蘇”和“荏苒”二詞重疊一起,好像頗為費(fèi)解。但細(xì)想紫蘇系草本植物,夏日生長茂盛時在陽光直射下葉片會收縮,荏苒亦可形容草葉柔弱的樣子,如此運(yùn)用似又恰如其分。

說不清紫蘇算家養(yǎng)還是野生。說是家養(yǎng),它根本不要種植,無須留種,一到春天,田塍上,屋檐下,菜地里,刺蓬旁,或成片或單株,似乎無處不在。若說是純?nèi)灰吧藗兛匆娪挚倳鲃訛槠涑菔┓?,甚至移植到菜園里。不過,身份不明朗并不影響其地位,物盡其用,紫蘇早已成為民間不可或缺的天然香料。

和一般草本不同,紫蘇的枝莖呈四棱形,方方正正,顯示著自有追求的個性。紫蘇開出的塔狀花,是更明艷的紫色,乍看有點(diǎn)像薰衣草。紫蘇和薰衣草,皆是落入凡間的仙草,散發(fā)著自成一派的氣息,它們的香味,都只能用自己本身的名字來形容,被稱為紫蘇味和薰衣草香。

紫蘇和野花野草生長在一起,卻有著高潔的心性,鄉(xiāng)下不論大人小孩,遠(yuǎn)遠(yuǎn)就能將其辨認(rèn)出來。它總能高出一頭,有著不一樣的顏色和芬芳。紫蘇有紫色和綠色兩種,我更喜歡紫色的品種,因?yàn)槊逼鋵?shí)。主稈、分枝、葉片同樣顏色,分外顯眼,其他野草無從混淆。尤其單株成長的,一襲紫袍在風(fēng)中抖擻,有點(diǎn)遺世獨(dú)立的感覺。紫蘇靜靜生在那兒,不占太多地方,也不招蜂引蝶,將其邊緣如鋸齒的葉片摘下,揉搓或切碎,才會發(fā)出讓人著迷的香味,直沁脾肺。這特質(zhì),像得體本分又熱情大方的鄰家女子。

紫蘇是地道的中國本土物種,栽種歷史已有兩千多年。漢代枚乘的《七發(fā)》中記載,吳客向楚太子描述所謂“鮮鯉之鲙,秋黃之蘇”,系飲食之美的極致。鲙是魚片,蘇即紫蘇,意為將秋天的紫蘇葉搭配生切鯉魚片食用。大約在平安時代,此法傳到日本,后來形成了系統(tǒng)的魚生刺身文化。古代還以紫蘇葉為原料制作紫蘇茶,喚作“紫蘇熟水”?!笆焖敝家娪谒纬纤文┠杲ㄖ萑岁愒n《事林廣記》中曾記:“仁宗敕翰林定熟水,以紫蘇為上,沉香次之,麥門冬又次之?!?/p>

紫蘇是上佳的作料,做魚時無論蒸煮,都能藉以提味去腥。仿佛將紫蘇放入,就發(fā)生了化學(xué)變化,能將魚之鮮美發(fā)揮到極致。兩者可謂天作之合——沒有魚,紫蘇發(fā)揮不了功效;缺少紫蘇,魚的味道也會相遜很遠(yuǎn)。在故鄉(xiāng)的屋場,若吃魚不放紫蘇,會被嘲笑浪費(fèi)食材,不懂烹飪。在鄉(xiāng)人心目中,紫蘇和魚“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形成絕配。后來見到日式料理,用紫蘇葉制作天婦羅,或者包裹刺身,覺得此種食法雖源自中國古代,卻并未能發(fā)揮紫蘇的妙處,有點(diǎn)暴殄天物。此外,個人認(rèn)為,紫蘇和黃瓜搭配也相得益彰,涼拌和干煎都能生出至味。

小時候家里煮魚,父親燒火,母親掌勺,魚下鍋在湯里翻滾,此時若還沒備好紫蘇,母親就會在灶頭扯開嗓子喊:周缸,去尋紫蘇來!我三步兩步跑到地頭,不一會兒即摘來,洗凈放上砧板。母親用菜刀三五下切碎,投入鍋中,一股鮮香味馬上氤氳開來。無須久煮,紫蘇放入后即刻將魚起鍋,香味更加濃郁,周遭鄰居都會知道當(dāng)天家里吃魚。那餐飯也絕對會多添一碗,因?yàn)轸~,更因?yàn)樽咸K。

除了被用作香料,紫蘇還會被小孩做成旁的吃食。新鮮紫蘇葉洗凈后放入碗中揉碎,加適量食鹽輕拌,放置一會兒,可以作為零嘴。當(dāng)年小伙伴們自己動手,變著法子找吃的東西,鹽拌紫蘇雖不扛餓,沒什么營養(yǎng),但味道可口,足以解饞。食用后滿口異香,牙齒上留下紫蘇碎片,過很久還有那別致的氣息。但也不可多吃,否則須喝很多水解渴。老家一帶有素食菜,叫紫蘇梅子姜,用紫蘇葉、楊梅果和姜絲混合制成,取紫蘇的醇香、楊梅的酸甜、姜的辛辣,味道彼此和而不同,清新脆爽,食之開胃消食,口舌生津。這吃食在過去不可多得,雖則紫蘇和姜到處都有,但小孩子找不到楊梅,也不懂制作。

種在園中的紫蘇枝干發(fā)達(dá),葉片碩大,格外茂盛,像一棵小樹。夏日時節(jié),菜園里生機(jī)勃勃,一派綠意盎然,紫蘇在風(fēng)中搖曳著紫色的枝葉,簌簌作響,陽光投其影于地,移步換景之間,真有光陰悄逝的感覺。當(dāng)年,幼小的我在園中流連,當(dāng)然不知“時光荏苒”這個說法,更不會想到許多年后,自己會寫下這篇關(guān)于紫蘇的文章。

原本以為紫蘇只有鮮葉才氣味馥郁,能被用作香料。未承想,母親將老家園中吃不完的紫蘇葉摘下,曬干水分保存,冬日用來煮魚也味道絕佳。那香味好像多了一絲隱忍、一種矜持,能品嘗出老成圓熟的分寸感。

紫蘇還是一味好藥材,清代《本草崇原》中描述紫蘇:“氣味辛微溫,無毒。主下氣殺谷,除飲食,辟口臭,去邪毒,辟惡氣。久服通神明,輕身耐老?!苯?jīng)冬枯萎的紫蘇枝丫,掛在墻上風(fēng)干,母親拿來熬汁,治好了困擾我許久的傷寒咳嗽。老家人又說,用老紫蘇莖葉煮水洗澡,能夠祛風(fēng)止癢。最后剩下的紫蘇枝干,放入灶中當(dāng)柴火,焚燒起來也有不一樣的清芬。

到處生長隨遇而安,自帶芳香不求聞達(dá),從古籍中走出的香草,平常又與眾不同。紫蘇,我愿謂之園中處士。

【周缶工,本名周光華,1977年出生,湖南瀏陽北盛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長沙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近年創(chuàng)作以“屋場”系列為主,寫過專欄,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文藝報》《散文》《隨筆》《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芙蓉》《湘江文藝》《湖南文學(xué)》《廣州文藝》《西部》《邊疆文學(xué)》《火花》《綠洲》等報刊,入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年度散文選、中國作協(xié)年度隨筆精選等多個年度選本?!?/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