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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學(xué)》2024年第11期|沈念:寤生(節(jié)選)
來源:《人民文學(xué)》2024年第11期 | 沈念  2024年11月25日07:02

沈念,湖南華容人,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碩士,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湖南文學(xué)》主編。著有中短篇小說集《燈火夜馳》《八分之一冰山》《歧園》、散文集《大湖消息》《世間以深為海》《長路與短句》等。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十月文學(xué)獎、小說選刊獎、華語青年作家獎、高曉聲文學(xué)獎、三毛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萬松浦文學(xué)獎等文學(xué)獎項。

木門被撞出了一個大洞,湖水涌進屋里。魚腥味彌漫。氣味好聞,甜絲絲的,一縷縷撕扯不斷。屋頂被水沖開了,露出了一方寧靜的星空。不遠處的湖面是另一個星空。男孩漂浮在水里,很多魚游進來了,坐上桌椅板凳,眨巴著眼睛,交頭接耳。它們的聲音很奇怪,像迷路的小雞吱吱叫。它們呼出的氣泡吹到男孩臉上,是冰涼的。男孩想說話,結(jié)果也只是往外冒泡。男孩嘴里有股淡淡的苦味。他又看見了紅臉魚。它游過來,溫柔的黑眼睛里滿是笑意。它劃動魚鰭,張張嘴示意男孩跟它走。男孩變成了一條小魚,跟著游向?qū)拸V的水域。突然,一個巨大的黑色旋渦出現(xiàn),紅臉魚瞬間被吸卷進去,男孩也急劇下墜,向著無底的深淵。他在失重的恐懼中大叫著醒來,渾身酸軟,一身虛汗。

“是不是又做噩夢了?”魏繡娘剛好進門,摸了摸男孩的頭,替他擦干額頭上的汗,安撫他。她的黑眼睛笑意盈盈,男孩想起了夢中的紅臉魚?!捌饋沓燥埌??!蔽豪C娘吻了一下他的頭發(fā)。她做的飯菜盛在青花大碗里,蓋了碗蓋,用手絹扎緊拎過來的。手絹上繡了幾朵紫云英。手邊上的東西,她都會親手繡上花鳥蟲獸。

“你吃飯了嗎?”男孩口干舌燥,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焦枯的飯粒。他沒什么食欲,感覺自己像湖里的魚一樣,靠水就能活。

“你別管我,趕緊吃飯。吃完我們?nèi)ソ稚瞎涔??!蔽豪C娘替男孩挑魚骨頭,囑咐他小心魚刺。

“蕪湖遠嗎?”男孩感覺自己像魚,嘴里冒著氣泡,“爸爸什么時候回來?”

“你養(yǎng)好病,爸爸就回來了?!蔽豪C娘輕輕摸了摸男孩的頭,心里嘆口氣。有人說這孩子火眼子低,體弱多病,是那種巫邪容易上身的人。為什么會這樣呢?她尋思著,扭頭看到了墻上的水印,那是一次次水淹過后的痕跡,她擔(dān)心男孩是不是被水淹怕了,所以總是生病、做噩夢。

“又夢見那條紅臉魚了吧?”魏繡娘問道。男孩說過,夢里那條魚像媽媽。

“嗯?!蹦泻⒒卮?。他走神了。要是自己不生病,他就能跟父親的船去任何地方,去看更大的湖。他不知道父親出去多少天了,只覺得已經(jīng)過了很久,久到像有一百年。他害怕父親再也不會回來——父親不回來,水再淹進家里怎么辦?

“有繡娘在,你別害怕,要是再有水來,就住到錦云繡館去?!蔽豪C娘好像聽到了男孩的心里話,抱了抱他。她的臉上沒有褶皺,很顯瘦削年輕,下巴側(cè)影像顆圓潤的露珠,有一個微凸的球面。

巴丘的漁民多聚居在老城區(qū)安家紅船廠。這地方原是個貨物碼頭,盡是些空倉庫和臨時搭建的房子,后來漁民越聚越多,漸漸形成了現(xiàn)在的規(guī)模。要過幾條老街,才是原住民的住宅區(qū)。紅船廠和魚巷子街河口,都地勢略低,受災(zāi)首當(dāng)其沖。所以汛期一來,居民心里都會發(fā)緊。眼看著水漲過了亂石坡,漲上了卸貨區(qū),淹沒了礦石煤堆,人們還在堅守著,心里祈禱洪水不要再漲。直到危險關(guān)頭,才不得不趕緊收拾家當(dāng),亂七八糟地堆摞在板車上,在洪水來臨前逃命。

漁民們幾乎都搬過家,但男孩家是個例外。他家的房子地勢高,下的基腳是麻石,水過來的話,也會是最后淹到。主要是家里沒什么值錢的東西,淹水也不會有什么損失。而漲洪水的夏季,正是父親跑船最忙的時候,水把他帶到天南海北,為了有一天能夠帶兒子離開經(jīng)常被水欺負的地方。父親曾經(jīng)想過帶男孩上船,只可惜他體弱多病,經(jīng)不住水上的勞頓艱苦,因而每次出門,要托鄰居照料,后來魏繡娘主動攬下這件事。

男孩倒不怕水。他覺得自己是一條魚,所有的魚也都是他的朋友。他有時候躺在床上幻想著,看著水漫進來,桌椅板凳、鍋碗瓢盆都被水托起來了。魚在水里游動。它們都聽他的。只要他往想要的東西一指,魚就用嘴巴托著,將它們遞到他的手中。

男孩總是想父親。父親要他多曬太陽,曬去身體里的污穢。男孩看著外面的日頭,明亮耀眼,他想這會兒出去走走,父親一定會夸獎他。于是吃完魏繡娘溫在灶頭的豆?jié){油條,抹抹嘴就出門了。他擺動尾巴游在街河里。兩邊的房子像水中倒影,生出扭曲的波紋,街上的樹像水草般搖擺。男孩身上開始變得濕漉漉的。水滑過他的皮膚,臉上的水流到嘴里,他嘗到了咸腥的味道。他向廟前街游去。出紅船廠大石門左轉(zhuǎn),過南岳坡,往右百來米,是臨馬路的一排店鋪。

街上的人也像魚,太陽下無聲地游著。冒著水泡。

有兩條魚在街邊學(xué)抽煙。一條魚吸著沒過濾嘴的銀象煙,往半空吐煙圈,另一條則用手指頭彈擊著山巒色的煙圈。

“嗨,寤生子,干什么去?”手指彈煙圈的那條魚對男孩嚷道。

“別理這病秧子?!蓖聼熑Φ聂~輕蔑地說。

“他爹還沒回,只怕也因為這寤生子倒霉了。”

兩條魚發(fā)出幸災(zāi)樂禍的怪笑聲。

男孩默默地游過去。太陽白花花的,曬得腦門疼。

“什么是寤生子?為什么會倒霉?”男孩滿腦子疑惑。抬頭看到糧油店,想到書呆子營業(yè)員,他愛讀書,一定知道很多。

男孩平時總喜歡去糧油店看書呆子的絕活。可惜不常能看到,因為生意清淡,顧客稀少,書呆子多半戴著那副啤酒瓶底似的眼鏡,在讀他那本厚厚的書,似乎永遠也讀不完它。稱米買油的人,都要湊近腦袋看尺上的刻度,書呆子遠遠一望就看清了。男孩覺得他的眼鏡很神奇。

糧油店有兩層。樓上是儲米倉,有一根鋁皮制作的溜槽管道連接著樓下的出米口,溜槽管下方有一臺磅秤。米袋子套上出米口,書呆子將繩子往下一拉,溜槽活動板打開,米就嘩嘩流進米袋子。每次過磅秤,計量不多不少。男孩最喜歡看書呆子給顧客打油。那是一個手動油泵。立著的油泵架在油池上,和男孩差不多高,一根油管插進油池中,油泵上有一個計量標尺和出油嘴。油壺瓶對準出油嘴,書呆子握住搖柄,隨著手搖的節(jié)奏,油流進油壺瓶。他控制得很準。每次停下來,計量正好。有些人老遠跑過來,就是想看看這糧油店神人的絕活。

“我爸爸要回來了嗎?”男孩想書呆子計量這么準,應(yīng)該也能計算出父親回家的時間。

書呆子早就聽到了街上的流言,見男孩眉頭緊鎖,一改平時的嚴肅與孤傲,彎下腰對他說:“你爸爸路上有事耽誤了,他很快就會回來的?!?/p>

男孩聞到店內(nèi)新榨的菜籽油香氣。棉籽油有股怪味,男孩總是沒胃口。父親說過,這一趟回來就買菜籽油,貴一點也不怕。但他還不回來。每個人都說父親很快就回來了,男孩已經(jīng)聽厭了這句話。

“爸爸會倒霉嗎?”男孩問。

“別聽那些二流子胡說八道,都是些沒爹媽管教的東西?!睍糇颖鹉泻⒎诺焦衽_上,“你爸爸是巴丘最厲害的水手,什么風(fēng)浪沒見過?為了你,他也會不顧一切地趕回來?!?/p>

男孩覺得書呆子說得對,父親是巴丘最厲害的,也許明天就回來了。

魏繡娘的湘繡館名叫“錦云繡館”。據(jù)說她是長沙東鄉(xiāng)袁家沖的袁魏氏后人,而這位袁魏氏是湘繡的鼻祖,自幼天資聰穎,酷愛刺繡。她繡花能聞香,繡鳥能聽聲,繡人能傳神,繡魚宛若魚在游。早年她在東鄉(xiāng)沙坪、西鄉(xiāng)溁灣授徒,刺繡得以傳播,漸成湘地的專門行業(yè)??蓜e小看了“錦云繡館”這塊招牌,來頭不小,是袁魏氏后人在長沙八角亭開設(shè)的百年老店。作為湘繡傳人,魏繡娘的刺繡也是奇絕稀有的。

魏繡娘繡花很認真,專注起來,就算是外面打雷也不能讓她分神。但男孩的腳步聲剛傳到門口,她就聽到了。她放下針線,笑眼彎彎地迎接他。

魏繡娘能到巴丘,得虧有男孩的父親相助。她在湘陰青山島等了好些天,想搭便船,但都被拒絕了,因為水上跑的人有忌諱,認為帶陌生的女人上船不吉利。但父親不信這些,看到魏繡娘焦急無助,心生惻隱,又聽說是要去巴丘謀生計,便說服了船老板,還把自己船上的床位讓給了她。一路上他給她聊巴丘,連帶安頓、租鋪面的事也幫了她。兩人的關(guān)系從相熟到相近,父親和男孩遇到什么困難,魏繡娘也是義不容辭。也有人說魏繡娘對這個義氣的漁夫動了感情,因為她對男孩就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好,這暴露了女人心里的秘密。

魏繡娘把男孩帶進了刺繡間,這小房間是圣地,她一般是不讓人進來的。但男孩不同,她允許男孩待在身邊,看著她刺繡。魏繡娘有一雙天生靈巧的手,在空中穿梭,像魚一樣游來游去。但她隔一陣就會放下針線,拿起手絹擦拭眼角。男孩想起別人說的,有的繡花人用眼過度,后來眼睛瞎了。他可不想魏繡娘變成瞎子。

男孩慢慢看清了刺繡的樣子,他感到驚訝,因為魏繡娘繡的,竟然是他夢中的那條紅臉魚。他只告訴過她一次,她就記下來了,還繡得那么像。

男孩眨巴眼,再看魚,又覺得像一張人臉,眼睛活靈活現(xiàn),像魏繡娘。

魏繡娘遞給男孩幾粒糖果,邊繡邊和男孩說話。男孩吃著糖果,輕輕依著魏繡娘,看她飛針走線。她將鱗衣和鰭棘撐開,一頭粗疏,一頭細密。一根線用完,仔細藏起線腳。紅臉魚仿佛活在水里,連鱗片都呈現(xiàn)出水滑的質(zhì)感。

“繡娘姨,繡魚是不是有不同方法?”男孩問。和魏繡娘在一起,他總有話說。

“你是一個聰明崽?!蔽豪C娘捋順手上的線,滿眼慈愛,“這個繡法叫鬅毛針?!?/p>

“什么是鬅毛針呢?”

魏繡娘解釋不清,就拿起勾線鉛筆,在圖稿紙上一筆一畫地寫出來。

男孩覺得這個“鬅”字長得有趣,有一種毛發(fā)的蓬松感。

“那這是你的獨門絕技嘍?”男孩高興起來,又指著紅臉魚眼皮下懸掛的珠狀物,問道,“這是一滴眼淚嗎?”

“是的?!蔽豪C娘答道,忽然有些傷感。

“魚為什么會哭?”男孩問。

魏繡娘停住刺繡,眼里蒙上了一層晶瑩的亮光。

“那湖水都是它們的眼淚?”男孩又冒出一句。

“魚兒哭,是因為……她想念自己的孩子了?!蔽豪C娘頓了一頓,決定和男孩說一說自己的故事,“繡娘曾經(jīng)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小男孩,但是,繡娘沒保護好他,他出生的時候,遇到了麻煩……他都沒看過這個世界一眼。”

男孩不敢呼吸。

那滴眼淚仿佛要從繡面滴落下來了。

男孩伸手抱緊了魏繡娘。

“什么是寤生子?”男孩忽然想起問這個問題。

魏繡娘吃了一驚,不知道男孩從哪里聽來的說法。在巴丘,寤生子有倒霉、不吉利、討人嫌棄的意味,尤其是當(dāng)母親因這個逆生的孩子丟了命。魏繡娘不知道該怎么解釋,怕說出來會傷到男孩。他愛著他從沒見過面的母親,也渴望著母親,如果知道是自己的出生給母親造成的災(zāi)難,他會怎么想?

男孩眼巴巴地看著魏繡娘。

“這么說吧,”魏繡娘猶豫片刻,還是覺得應(yīng)該和男孩說實話,畢竟他已經(jīng)七歲了,“假設(shè)有一條小魚,魚媽媽生它時很痛、很艱難,但魚媽媽還是不顧一切地生下了小魚……可是,魚媽媽不幸去世了,小魚游來游去,快樂地長大了?!蔽豪C娘眼淚滴落,“唉,如果能夠重來一次,我寧愿活下來的是小魚……”

“我有點想知道媽媽長什么樣?!蹦泻⑸焓帜ǖ粑豪C娘臉上的眼淚,很久才說出這句話。

“也許就是繡娘這個樣子,”魏繡娘含淚笑道,“因為繡娘像媽媽一樣愛你?!?/p>

因為男孩,魏繡娘的長肩帶挎包里總是放著一本書,她有空就給男孩讀,講書中好聽的故事。她甚至學(xué)了些《詩經(jīng)》里的篇章,給男孩講更久遠的事。碰上暴風(fēng)雨天氣,電線桿斷塌,照明回到煤油燈時代,也不能阻止魏繡娘給男孩讀書。她會點亮老油燈繼續(xù)讀。油燈表面蒙著一層油,玻璃座子總被魏繡娘擦拭得锃亮。燈芯用完了,她就找?guī)赘钏傻穆槊€搓成一股,剪齊線頭,穿過燈套的小口,套在燈座上擰緊。玻璃燈罩熏黑了,光稍弱下來,她就用細絨抹布擦亮它。

這天晚上,油燈的光在房間里輕柔漾動,像粼粼水波,墻上有些隱約的投影。男孩和魏繡娘的影子也映在墻上。男孩覺得自己和魏繡娘都成了水中的魚。他們兩人在燈下讀書的影子,像一對母子魚。

“母子魚。”男孩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詞,心里很快樂。

忽然間,屋外狂風(fēng)大作,風(fēng)將廚房的門摔得哐哐響,像是有巨大的浪頭在推搡著房屋。墻上的影子也擺蕩得十分厲害。

今天白天的巴丘也不寧靜,人們一直議論死人的事:老漁民高老頭竟然翻了船。高老頭是巴丘有名的好水性,連他都出了事,這有點玄乎。據(jù)說高老頭夜間行船,過君山壕壩時翻了,老婆也在船上,兩口子都丟了命。正值魚大量洄游的季節(jié),有魚販子昧著良心捕魚,在狹窄的壩口布下天羅地網(wǎng)。人們推測高老頭過壩時,篙子插進網(wǎng)中被纏住了,人被風(fēng)浪打下水,船身側(cè)翻扣下去。被打撈起來時,兩口子掛在網(wǎng)上,赤身露體。有人說,船是大魚群掀翻的,魚還把兩人的衣服撕得干干凈凈。

高老頭是男孩父親的至交,每打到兩三斤重的鯉魚,他就會特意帶給父親做魚骨酒。父親做魚骨酒頗為在行。剖魚掏凈內(nèi)臟,放在木架上,先用大鍋猛火蒸上半個小時,去肉留骨架,焙干搗碎,再用七十度的頭酒點燃煮烤,待酒溫升高,片刻后吹滅,酒連同骨末一同服用,專治骨病。水邊上的男人,精氣都讓水流帶走了,容易骨質(zhì)疏松、長骨刺、腰椎間盤突出,尤其需要魚骨酒。男孩父親做的魚骨酒只送街坊,他從不拿這個賣錢,人們都念叨他和高老頭的好。

“父親還不回來,會不會也掉進水里,被魚咬死了?”男孩害怕,緊緊偎著魏繡娘。他聽說水中盡是胸鰭有細鋸齒的刀鲇、鈍錐形的鰻鱺、后鰓有扁棘的鱖魚……腦海里這些魚長得兇惡詭怪,一點都不像他夢到的魚。

“呸呸呸?!蔽豪C娘輕輕啐了幾口,以化解男孩不吉利的說法。她不許男孩胡思亂想。她給男孩講他的父親有多勇敢,遇過多少險灘激流,沒有他不能戰(zhàn)勝的。魚不算什么,再厲害的魚,也不是他的對手。

其實,魏繡娘比男孩更擔(dān)心。她去外面打聽過,在碼頭等待過,拜過神、打過卦,能想的法子都想了。

風(fēng)暴更加猛烈。風(fēng)弄出的各種巨響使夜晚變得猙獰,仿佛一群怪物在四周怒吼,屋頂好像都要被掀開了。男孩覺得自己就在水上,和父親在同一艘船中抵抗這瘋狂的搖擺與顛簸。

男孩想起了那些人說的“倒霉鬼”。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他從懼怕自己給父親帶來麻煩,變成了一種沒法擺脫的自責(zé)。

風(fēng)浪一聲接一聲緊,一聲比一聲響。魏繡娘緊緊地攬著男孩,握住他的手。兩人互相依靠著,靜等風(fēng)暴過去。他們握在一起的手,漸漸被汗水濕透。

男孩坐在屋前陰涼處,看鳥兒在天空飛翔。他把它們想象成魚。沒有人找他玩。那些人要么在學(xué)校讀書,要么在紅船廠南門石溝里捉魚。他經(jīng)常帶飯菜給那些魚,它們是他喂大的。那些孩子很壞,他們用一個竹簸箕盛著米飯引誘魚,只要它們游過來,就迅速提起簸箕擄獲它們。男孩喂魚,只是為了看它們自在游動的樣子。男孩羨慕它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也會有不逐食的魚,孤獨地游著,好像在尋找媽媽。

男孩覺得自己就是那條魚。

現(xiàn)在,男孩游出了紅船廠,他要游過街河口,去見那座石寶塔。他知道,人們有什么心事都會去寶塔前跪著訴說,人們也會去那里祈求實現(xiàn)某種心愿,只要內(nèi)心足夠虔誠,神仙老爺都會答應(yīng)。男孩子想懇求神仙老爺保佑父親平安回來。

石寶塔很老,像一個風(fēng)塵仆仆的流浪者,衣衫襤褸,站在一片低矮的老宅中。

那里有不少人。男孩等著他們離開,他要一個人靜靜地拜。他有很多話要對父親說。希望神仙把他的話帶給父親。

男孩知道寶塔的厲害。塔下壓著飛天蜈蚣。那蜈蚣有一千只腳,發(fā)怒時,就長出一對巨翅,嘴上的顎肢抓住人頭,吸他的血,把尸體丟到湖里喂魚。男孩雖然有點害怕,但寶塔是專治害人精的。男孩不是壞人。他勇敢地挺直了腰。

紅船廠的人多是搬運卸貨工,這里盛產(chǎn)有名的酒鬼。他們喝酒的理由很簡單,消除疲勞,恢復(fù)體力。一年四季,只要不下雨,他們就會在各自房前屋后擺出小方桌,有時候一聲吆喝,幾家人的桌子就拼在了一塊。男人端出家里的酒,女人擦凈手,互相夾菜,笑罵專揀別人家飯菜吃的孩子??傆行┠樚藕诘冒l(fā)紅的男人,把自己喝得東倒西歪,喝醉了也不肯回家,躺在階基旁打鼾。

湖上的夜晚,有光,也有聲。

如果大魚騰躍,銀色的魚鰭照亮水面,黑夜像撕開了一道口子。

魚喜歡到那片淺水區(qū)的碎石屑上產(chǎn)卵,因為石屑縫里長了青草。

男孩聽見水邊傳來嘩嘩的聲響。他知道是魚在產(chǎn)卵。當(dāng)魚卵無法順利產(chǎn)出時,魚媽媽就會持續(xù)不斷弄出這樣的聲音。

男孩想到了魚媽媽和小魚的故事。

魚媽媽一定很痛,男孩想。他心里開始擔(dān)憂。他很想去水邊,看看自己能做點什么。

“魚媽媽會死嗎?”

“小魚會活下來嗎?”

他聆聽著水里的聲響,胡思亂想,直到一切歸于平靜,才放心睡去。

…… ……

(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xué)》2024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