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2024年第5期 | 張曦：殘酒春欲晚（節(jié)選）
小編說
張曦的短篇小說《殘酒春欲晚》首發(fā)于《鐘山》2024年第5期。春夜，上海，四位中年女性在西餐廳相聚，品嘗生活調(diào)制的各種滋味。她們在酒杯的輕碰聲中尋找著彼此的慰藉，分享著關(guān)于孩子教育的憂慮、婚姻中的裂痕，以及對個人夢想的執(zhí)著追求。允卿重燃了年輕時的舊情，蘭欣在信仰中尋找安寧，彭琳作為單親媽媽承受著壓力，朱晶晶則在家庭與事業(yè)間尋求平衡。她們的故事于杯中酒晃蕩、交織、相融，呈現(xiàn)出現(xiàn)代女性在中年危機中的復(fù)雜情感與真實心聲。
一
2022年的春天來得晚，5月底探了探頭，6月終于盛大登場，來得晚，走得還早，似乎剛來就結(jié)束了。但角角落落里，到處殘留著的都是春的氣息。半開著的衛(wèi)生間窄長的窗戶，透出植物染發(fā)劑清新的辣味，橄欖、白樺、何首烏……也像是傾倒了一瓶春天濃縮劑。雖是白天，橢圓形的鏡子上方亮著燈，一圈柔光正好打在鏡前的女主人臉上。彭琳戴著薄薄的一次性塑料手套，在鏡前熟練地用小刷子刷著發(fā)根。刷子蘸著白色的染發(fā)膏，刷過發(fā)根那一片灰白，帶來一種充滿想象的覆蓋——再過十分鐘，這些黏稠的白色膏體就會變成跟自然發(fā)色相近的棕黑色，她整個的面貌也會完全變樣。就在這時，女兒圓圓的小臉也進入了鏡前燈的光暈中，小燈泡一般自帶光暈：“媽媽，你終于染發(fā)啦？”
“是啊。關(guān)了這兩個月我都沒染，已經(jīng)不能見人啦。”彭琳拉起鬢邊的發(fā)絲，身子也向鏡前微微俯過去，一只手輕輕握住刷子，仔細(xì)來回刷著，一邊應(yīng)道。
彭琳每次都會買好幾只染發(fā)膏屯著，能用個小半年，唯獨春節(jié)后沒來得及，硬是熬過了兩個月，網(wǎng)上倒是早早下單了，但直到前幾天才送到。連童童都說了幾次，媽媽你好多白發(fā)??！女兒其實也不愿意看見媽媽老的，母女生命里跳動著相似的時間的和弦。此時童童就站在一邊，鏡中那一頭如云似霧的黑發(fā)一直披到了腰間，頭發(fā)從根部黑得如此徹底，看不到一絲頭皮，像有無數(shù)的小精靈從頭皮蹦出來，支著根根黑發(fā)，閃亮而有力。頭發(fā)并不很直，隨著身體的曲線有著自然的彎曲，這瀑布般的黑直到發(fā)梢才顯出了些許棕黃，就像深藍色的湖水邊緣也會變成淡淡的白色。
“對了，待會兒媽媽去跟朱阿姨她們吃飯，她叫你也一塊，她女兒天天也去，你們今年都要出國，正好可以聊聊……還好昨天沒偷懶去做了核酸，不然今天又不能出門了?！?/p>
“哦！……那好吧！在哪吃啊？”
“在什么老外街……長寧那一帶，西餐，說是你們小朋友會喜歡的?！?/p>
“其實我想吃火鍋……”童童隨口一說，彭琳道：“火鍋要等一陣了，現(xiàn)在還沒放開，今天這個西餐廳還是晶晶老公的熟人才讓訂的。”
“那就別說是我們小朋友愛吃……”童童嘟嘟囔囔地說，看了看母親的臉色，做了個怪相，對彭琳說：“老媽，你看我們的眼睛?！?/p>
近來女兒沒事就挑剔自己的長相。彭琳看著鏡中的她：“怎么了？你的眼睛遺傳我，大眼睛雙眼皮，多好?！?/p>
“但你看，你的眼珠很大，就顯得和善；我的眼珠圓圓的，有點小，一不注意就會露三白，所以就有點兇。”女兒一邊說，一邊刻意擠擠眼，滴溜溜的黑水銀一轉(zhuǎn)，果然露出一大丸白水銀。
彭林撐不住笑了：“誰說的？我看你的眼睛好看，眼珠小一點，顯得機靈啊。眼珠大有什么好……你看牛啊馬啊，眼珠都大，就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一輩子吃苦受累。”
鏡里鏡外，四個母女，八只眼珠子，大的小的，都笑了。衛(wèi)生間窗臺上飛來一只黃頸黑斑鳥，清脆地叫著，兩只黑豆似小眼珠子朝她們看。封城兩個月，小區(qū)幾乎成了鳥兒們的天下，大片大片盤旋在樓宇間，黑壓壓的叫聲一片，膽也越來越大，隨時停在窗臺、陽臺上，好奇地朝里張望。童童說：“我的眼睛跟它有點像?！眱扇诵Φ么舐暳?，隔著一層紗窗的鳥兒大覺不妙，一扇翅膀飛走了。
她們的目光跟著鳥兒消失在一片濃密的香樟葉間，又回到鏡中：“我說，你還真像這鳥兒，翅膀硬了，頭也不回就飛走了?！?/p>
“老媽，”女兒有點不耐煩，“不是你要我走的嗎？現(xiàn)在簽證好了，機票也買好了，你又說這些干嗎！”
彭琳自覺失言，有點討好地說：“我這就是舍不得你嘛?！彼郎惤稽c，注視著鏡中的自己，伸手把鼻梁旁的兩條豎紋按了按，似乎可以把它按平整。又羨慕道：“你看你現(xiàn)在多好看啊，性子也變好了，還那么上進，這么好一孩子卻要拱手送出去，笑給別人看……老媽是舍不得啊?！?/p>
“臉太圓了，臉色還有點發(fā)灰，”女兒看著鏡子不客氣地自我批評，又不解地道：“我才不想笑給別人看?？涩F(xiàn)在出門老有人盯著看。煩死了?！?/p>
彭琳一時無語，看著鏡中并排站立在身邊的女兒，仿佛第一天正視……是的，在拿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以前，她一直忽略女兒的外貌，對于這年輕身體她唯一關(guān)心的只是健康。直到現(xiàn)在塵埃落定，上個月千辛萬苦去廣州辦好了留學(xué)簽證，心里這才舒展開來，才發(fā)現(xiàn)這孩子已經(jīng)悄然長成了一個妙齡少女……童童并不是什么美女，但彭琳就是覺得她哪兒都好看，看不厭，這里有一種生命根深蒂固的私心，一個少女不是母親最好的生命延續(xù)嗎？每個女人都應(yīng)該有一個自己的女孩吧！雖然自己年華漸逝，容顏漸老，可她卻亭亭玉立，每一個毛孔都在閃閃發(fā)光。她將落實自己這一生未曾實現(xiàn)的夢想，逃開所有可能的傷害，多美啊，你生命的一切可能和激情在她身上重新煥發(fā)……她忽然很想伸手抱抱她，但感受到女兒的排斥，手伸出去，落在她腰間的頭發(fā)，手指輕輕感受著頭發(fā)那冷膩、順滑的質(zhì)感：“這么長了。出國之前總要剪一下吧！國外的理發(fā)師很貴的?！?/p>
女兒一溜煙跑回自己房間去了，也不知為何，半年來就是不愿剪頭發(fā)，眼看有點壓身高了。彭琳也無可奈何。
染完，洗完，吹干，好不容易弄好頭發(fā)，彭琳看了一下百度地圖，打的過去要二十多分鐘。得抓緊點了。她換上一件紅色真絲連衣裙。打開干發(fā)帽，稍做梳理，眼前的頭發(fā)已經(jīng)從發(fā)根呈現(xiàn)出自然的棕黑色，顯得發(fā)量也增加了不少，蓬松而精神。她一邊涂著口紅，一邊喊隔壁房間里的女兒：“童童，換衣服，我們準(zhǔn)備出發(fā)啦！”
童童沒兩分鐘就跑了過來，穿了件白T恤，牛仔褲，看看彭琳，說：“你穿這個裙子？這顏色太艷了吧？有點大媽相哦！”
彭琳道：“多久沒出門了，就想穿艷一點呢，不是很精神嗎？”
“可是，你妝也沒化，就一個大紅唇，看上去有點怪。”
“你們‘00后’怎么這么講究……我畫了眉，還涂了口紅，怎么叫沒化妝?！?/p>
“我們要不然化全妝，要不就素顏，不然好奇怪。”
她看了看女兒，回敬道：“要不你換一件衣服？這個白T太隨意了，上次朱阿姨送你那件裙子很好看，你好歹穿一回？”
女兒嘟噥著出個門好麻煩，倒也換了。這孩子！似乎就在這半年不那么叛逆，甚至有些體貼起來。多年母女成姐妹，可惜，能享受的也就這幾個月了。她脫掉紅裙子，換上一件橄欖綠的襯衫式連衣裙，系上條細(xì)腰帶，又擦掉了過于鮮艷的口紅。女兒的眼光不錯，這款式和顏色顯然更年輕，有氣質(zhì)。又過了二十分鐘，母女倆總算打扮停當(dāng)，丟下半床的衣服，看看叫的車已經(jīng)開過來了，便匆匆忙忙戴好口罩，下樓等車。
二
解封后的上海仍在復(fù)蘇中，路上車流不多。出租車開得飛快。太陽已經(jīng)落到了樓宇線下，天色忽然變得異常明亮。在玻璃大廈的反光里看到彩色的云絲，它們從毫無存在感的灰白突然變成燃燒一般的金紅色，但只幾分鐘，便失去了顏色，整個天空也都沉寂了。車子下了高架，進入一條窄窄的小路，七彎八拐后，“老外街”赫然在目。門口的保安草草檢查了兩人的核酸陰性證明，又滿臉堆笑著給她們指路。
這是一片餐飲集聚地。各國餐食，酒吧，從東南亞到歐洲到墨西哥，琳瑯滿目，基本全部都開了。正值六月，春意未消，梅雨未至，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人們都涌在室外坐著，喝著，矮矮的桌椅，一條條閃亮的燈飾，和著餐廳裝飾的異國情調(diào)，彌散的各國音樂小調(diào)，一多半的白人面孔，幾乎沒人戴口罩，敞著的臉上都是愉快享受之情。彭琳貪婪地看著一張張生動的臉龐，也從耳朵后摘下了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口罩，她感到內(nèi)心有一種熱情膨脹開，連步履也輕快了幾分，幾乎要小小地雀躍起來。
西餐廳藏在一個角落里，整面墻爬滿植物，彩燈蜿蜒其中閃閃爍爍，一條花臺、幾棵桂花樹圍出不大的院落，花臺的球形灌木綴滿白色、藍色、紫色的大朵花團，在薄薄的暮色里圓潤而安靜地開放著，如同幽夢里指路的燈籠。堂食尚未放開，院子里的方桌邊坐了些人。彭琳掃了一眼沒看見熟面孔，走上臺階，試著推了推虛掩的木門，厚重的實木門無聲無息兀自開了，她們猶豫著步入室內(nèi)。里面沒有開燈，顯得暗黑空曠，像久無人居的古堡。驚疑之際，吧臺后幽靈般躥出一個男孩，低低問了幾句，對上了，便將他們帶上二樓。樓上厚厚的絲絨窗簾嚴(yán)嚴(yán)垂著，只有幾星燈火暗戳戳地發(fā)著光。男孩靜悄悄地直直將他們帶往一個角落，看見兩張熟悉的面龐在燈光下成形，“允卿，晶晶，你們到啦！”彭琳打著招呼，懸著的一顆心也落了下來——冷不防一個短發(fā)T恤的小子躥出來，迎著童童說：“這里太悶，我們上露臺打臺球?！痹瓉硎蔷ЬУ呐畠禾焯?。朱晶晶笑罵道：“你讓人家先歇口氣再去呀?！币贿吔o童童遞吃的，一邊跟彭琳閑話起來。
允卿低著頭正在點菜。卷曲的大波浪長發(fā)，嫩滑白皙的皮膚，就是點個菜，也兀自沉思凝眸，燦爛光華。彭琳在高腳凳坐下，問朱晶晶：“你們機票買好了嗎？什么時候出發(fā)？”
“買好了，現(xiàn)在真不方便，單程轉(zhuǎn)兩次還要一萬多，想想前幾年五千塊就能來回直飛，美國真的不好去了。你們呢？”
“我已經(jīng)不打算送她了，真的太貴，也麻煩，回來要隔離那么久，還自費，想想就怕。她跟學(xué)姐買了一個航班，一起走，路上也有照應(yīng)，我就不去了。我年底一個課題要結(jié)題，挺趕的。怎么辦呢，要努力給她賺學(xué)費?。 ?/p>
晶晶有點失望地說：“你不去了??？還打算跟你在美國聚聚的。我要在那待一年呢。”
“不容易，你終于決定去訪學(xué)了，那天沒聽清楚——是哪個大學(xué)？”
“在杜克。天天也去，讀那里的公立高中?！?/p>
“天天馬上高三了，是打算放棄高考了嗎？這一去就要開始申請了哎！”彭琳知道晶晶女兒一直在體制內(nèi)，現(xiàn)在讀的是區(qū)重點高中，成績相當(dāng)優(yōu)秀。
“就是啊。她爸爸一直堅決反對的，只是這孩子一心愿意跟我走，自己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看了好些大學(xué)的信息，申請的賬號都注冊好了。最后他也妥協(xié)了，但還是覺得學(xué)費負(fù)擔(dān)重。天天自己跟我說她愿意跟童童一樣，去一個排名一般的學(xué)校，拿獎學(xué)金，減輕家里的壓力……唉，這一年多真的太折騰了，今天能見到你們，也真是……有點劫后余生的感覺呢。”
晶晶老公一直很賺得動，經(jīng)濟狀況在他們幾人中是最好的，何至于這樣。彭琳不覺沉默了，緩了緩，方小心翼翼問道：“去年，你說你們家公司遇到了很大的麻煩，現(xiàn)在好些了嗎？”
晶晶頓了頓，慢慢說：“……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公司，被低價收購了。其實，就是撐不下去，賤賣了。這之前，天天爸還不甘心，賣掉了一套房，剛好賣在最低點，全砸進去了，也沒見起色。我這些年自以為犧牲自己為家庭，結(jié)果是這樣。所以出國訪學(xué)也是調(diào)整一下心情，找回自己的事情——我不想再這么圍著家庭轉(zhuǎn)了?！?/p>
允卿已經(jīng)點好了菜，她合上流光溢彩的菜單，看看大家，端起桌上的檸檬水，說：“晶晶，你早就該調(diào)整一下了。來，為今天的重聚！”
大家碰了碰，玻璃清脆的叮當(dāng)聲在這偌大的空間里反復(fù)響著，有如擰緊的銅絲，終于漸漸松開了，溫柔地纏裹在一起。這時一個靜悄悄的身影緩緩移了過來。角落燈光慢慢映出一張略顯蒼白的臉，短發(fā)蓬松著，夾雜著絲絲銀光。溫婉的眼睛帶著笑意望向眾人——蘭欣來了。淡藍色長裙，外搭的白色圓領(lǐng)短衫珍珠扣子一絲不茍地扣著?！熬偷饶懔?，開車來的？”“是呀，”蘭欣一邊細(xì)聲回答著，手扶著高臺，穿著黑色系帶平底鞋的腳踩著高凳臺階，有點笨拙地爬上坐定，看大家都望著她，又道：“路上倒是一點不堵，進來后繞了好幾圈，才勉強找到停車位，我停車技術(shù)又不行，耽擱了?！彼邼匦Φ溃詭敢?，又道，“看到你們，真好，簡直像做夢一樣。又在一起了?！痹是鋭偡鲋?，手一直摟在她肩上：“來得正好，我叫他們可以上菜了。檸檬水先碰一個，我?guī)湍銈儼丫泣c上了。”
三
年輕侍者穿著閃亮黑衣，腰間扎著腰帶，也不知是哪里打扮。他們端來大盤菜肴，白色骨瓷餐具在亞麻桌布上閃閃發(fā)光，叮當(dāng)作響。彭琳起身去找孩子們，他們?nèi)缫魂囷L(fēng)吹到桌邊，熟練地切開牛排，叉起滲著粉色血液的肉塊吃起來。彭琳感慨：“你們真好，去美國語言沒有問題，吃的也沒有問題。比我們強多了?！碧焯祛^發(fā)像男孩子那么短，偏一綹垂在額前，飄忽不定。她邊吃邊說：“沒用，肯定會想中國菜的，我現(xiàn)在一有空就在學(xué)做菜?！本ЬΦ溃骸斑@孩子就是個吃貨，還一直說明年要去UMAS，說是那個學(xué)校獎學(xué)金多，食堂全美第一?！贝蠹叶夹α?。童童道：“你要是真去了UMAS，我一放假就來找你蹭飯。我那個學(xué)校的飯據(jù)說很難吃，國際生太少了，我打算帶一箱子吃的去?！迸砹招Φ溃骸盎ㄟ@么多錢送你們?nèi)チ魧W(xué)，弄得倒像上山下鄉(xiāng)似的，這也要帶那也要帶?！痹是涞溃骸斑@個正常。我兒子剛?cè)ツ顷?，就是吃不飽，后來找到吃飯的地方了，價錢老貴，我這手機隨時半夜三更叮咚一響，又是十幾美元吃掉了……響得我心驚肉跳?！?/p>
兩個孩子胡亂吃了一氣，便一溜煙跑不見了。見她們走了，彭琳道：“現(xiàn)在留學(xué)的性價比真是不高。申請嘛卷得要命，學(xué)費也貴，以后回國嗎海歸不吃香，要留下來也難……真是的。允卿，你兒子大三了，有什么打算？”
“找實習(xí)啊，這個暑期實習(xí)很重要，直接跟明年的工作掛鉤。比申請還難，投了無數(shù)簡歷，現(xiàn)在才終于有地方去。也不知留不留得下來，他的同學(xué)好多都直接申請研究生了。唉，國內(nèi)外一樣的卷，太難了?！痹是涑粤艘簧捉裹S的海鮮芝士炒飯，說：“我這里財務(wù)還出了些問題……我一個親戚做投資的，前幾年讓我把房子抵押了跟他一起做，一直利息收入還不錯?，F(xiàn)在形勢不好，有點麻煩……不細(xì)講了，他已經(jīng)把自己市中心的房子賣了，換到了松江，這才勉強補了虧空。我也打算把嘉興的一套投資房賣掉，否則周轉(zhuǎn)不過來?！?/p>
“現(xiàn)在據(jù)說樓市反彈很厲害，又漲價了？要賣就抓緊吧，還不知接著又會有什么情況?！?/p>
“那是上海。環(huán)滬不靈的，剛買時漲了些，這幾年都在跌。還是早點賣掉好。就是孩子爸爸不同意啊，真是奇怪了，買的時候他也不同意，賣的時候還是不同意。我跟你們說，”允卿壓低聲音，“我們已經(jīng)去民政局登記離婚了?！?/p>
大家很吃驚，雖然一直知道允卿跟丈夫關(guān)系冷淡，但也沒有什么大的問題，中年夫妻很多不也就這么不好不壞地湊合著。
“兩年前我辭了老東家來這所新學(xué)校，很吸引我的一個點，就是給一套校內(nèi)的房子——雖然只有居住權(quán)——我們事實上就處于分居狀態(tài)了。偶爾見見面，倒也相安無事。封城時我剛好回浦西，被封在家里兩個月，反而過不下去了……我想與其互相厭煩，不如做個了斷吧。我一提離婚他也同意，說是跟我在一起我很打攪他……真是絕了。就是說，我以為我在容忍他的時候，沒想到他只覺得我在打擾他。他說我電話多聲音很大，很吵，上起課來對著電腦一兩個小時，就更吵。還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聽講座，總之，我就是家里的噪音源。他倒是不吵，辭職以后就啥也不做。”
彭琳聽著，覺得允卿的信息量好大，問：“你先生怎么辭職了？”允卿道：“有幾年了。公司重組，他沒有理想的職位，就辭了。說是休整一段再說。沒想到疫情一來，更是高不成低不就，四五十歲的人了，基本上求職無望。待在家里，對我百般嫌棄。說來說去，他這些不順利還都是我的問題了?！?/p>
“就是說這幾年你兒子這么大的開銷，都是你在負(fù)擔(dān)了？”
“以前也還有點積蓄……但不夠啊，要不我怎么想到抵押房子去投資呢？這件事他也埋怨我……”
侍者端來了四杯酒，放在各人面前。金色、紅色、桃色、藍色的酒漿和著果汁，還有鮮切的檸檬片、樹莓……在高腳杯里波光瀲滟，很是誘人。允卿端起酒來，說：“好好品品。他家的雞尾酒很有名的?！彼娜溯p輕碰了一碰，發(fā)出翡翠手鐲相碰那樣的聲音。入口先是冰涼的酸甜，然后才有金酒的灼熱順著喉嚨下去，一陣輕松的愉悅感從血管里面微微蕩漾開來，皮膚似乎都被微微撐開了。允卿道：“這兩個月，帶給我最大幸福感的就是藏的幾瓶酒，每天一小杯喝下去，似乎才有正常人生的樣子。”蘭欣也道：“是的，我一開始還是喝咖啡，喝茶，后來我發(fā)現(xiàn)那么清醒地面對一整天，大腦就像四面白色的墻壁，是不容易的，但也沒什么喝的，直到在一個群里買到了二十四罐的啤酒……”“那你真不錯，啤酒、可樂，都是好東西啊，人品爆發(fā)才能搶到的！”用力喝一口吧，甜的酸的辣的，涼冰冰燙乎乎，喝呀，喝呀，這是神諭，最古老的智慧。轉(zhuǎn)眼一杯酒快沒了?！霸賮硭谋?，”允卿對侍者招呼道，又問三人，“你們要不要換個別的口味嘗嘗？”“喝混了容易醉吧？”“放心，調(diào)了很多果汁的，還有薄荷茴香，喝著喝著都精神了。據(jù)說梵高，是靠喝茴香酒維持清醒的?！贝蠹矣忠魂囆Γ瑴愒诰扑畣紊?，重新尋找美麗的名字。“就是有點貴?！迸砹锗洁斓?，侍者在一旁笑嘻嘻說：“第二杯半價的，女士。”原來第二杯還可以半價，大家又高興起來，很快點好了酒，還加了一份冷肉羽衣甘藍。
“人生要學(xué)會放手，”允卿握著酒杯，深邃的眼睛亮晶晶的，已有了一絲醉意，“我去年辭別老東家，現(xiàn)在又打算告別小家，再賣掉嘉興的房子……處理掉不良資產(chǎn)，才不會深陷中年泥潭。唯一的辦法就是及時止損，改變總是來得及的。不能自拔才最可怕?！痹是溲劾锏淖硪庀Я?，目光變得堅定。
彭琳一直沒有說話。她心里很矛盾。離婚的日子不好過，跟分居不一樣。這些年她獨力支撐，艱辛得不愿再回顧，何嘗不是更大的泥潭。好朋友，她不能不提：“現(xiàn)在不是有冷靜期嗎？你再好好想想。一個人，真的很難。我想到女兒馬上離開，還是有點心驚。允卿，你要看清楚，到了我們這個年齡真的很難再找到合適的另一半了。好一點的，都攥在別人手里，差一點的，別人不要，你也看不上?！?/p>
“那不一定?！痹是浣器锏匦α?。她舉著酒杯，輪廓分明的小臉亂著幾縷發(fā)絲，眉毛微微顫動，深陷的眼窩里睿智的雙眼閃閃發(fā)光。像黑暗里的一只貓，你看不見全身，但你能感到她充滿力量，以及隨時可以消失的不確定感。
“啊，看來你是有情況？快講來聽聽?！贝蠹页弥埔?，紛紛向允卿笑道。
四
兩個孩子回來了，去吧臺點了飲料，跑過來說是外面有表演，端了去院子里喝。女人們暫時止住了八卦的心，晶晶叫她們等等，把幾個盤子里的魚塊、薯條扒拉一起，讓她們端去。自己也跟著出去看看?；貋碚f：“嘿，啥也沒看到，保安過來把人趕走了，說是防止聚集?！?/p>
“這不已經(jīng)聚集了嗎，真是?！?/p>
“算了，荒謬至極。還是聽聽允卿的浪漫故事吧！”
“你們這樣說，我還有點講不出口了。”不知是酒意還是真的害羞，允卿白皙的臉龐暈上一層輕紅，像初夏日落之后淡淡的粉霞光。
“不興這么吊胃口的，這也不像你的作風(fēng)??！”彭琳笑道。
“那我就說吧，”允卿果然開口了，“其實是老同學(xué)了，高中時就喜歡的，不是一般的喜歡，是給我寫信，會寫‘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那種……但我那會兒有點奇怪，覺得不能跟太喜歡的人結(jié)婚，所以找了別人，他跟著也就結(jié)婚了，很久沒有聯(lián)系。今年春節(jié)見到面了……其實也常見的，但今年特別嘛，他一個人回的老家，我們又像高中時候一樣每天在一起，他還會給我發(fā)消息：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奇怪吧，現(xiàn)在我倒聽得進去了，覺得珍惜了。聊起來兩邊的婚姻都過得一潭死水，就發(fā)現(xiàn)喜歡的還是對方……離開的時候就約著各人離開圍城，重新在一起——已經(jīng)耽擱半生，余生一定要一起過?！?/p>
“把高中時的舊情再續(xù)起來？”三人驚呼，“允卿，你可以的，太有勇氣了。必須干杯?！?/p>
一陣叮叮咚咚的碰杯聲后，允卿仍舉著酒杯，神采奕奕地說：“我以前輕視感情，是錯誤的，愛情才是最美好最高階的人生，身與心、愛與欲的結(jié)合，那真是勝卻人間無數(shù)……書本能給你什么呢？浮士德在書齋里絕望得差點自殺了……愛情，才是宇宙最大的奧秘，上帝最偉大的饋贈呢！而且，愛情必須在中年以后，就是已經(jīng)完成了生兒育女所有的世俗責(zé)任之后，那才是真的靈魂伴侶，完全的精神契合，神仙眷侶?！?/p>
彭琳用叉子卷了點意面，慢慢嚼著，一邊道：“所以現(xiàn)在是你已經(jīng)離婚了，他那邊呢？”
“他說他老婆一直跟他說過得怪沒意思，不如分開，他回去已經(jīng)在談了，這兩天就能告訴我結(jié)果。”
“他在哪里？在上海嗎？”
“他在深圳。不過問題不大，我時間靈活的，再說過些年大家也要退休了。我們都說好了，以后春秋天就在上海，冬天就去深圳避寒，他們正好在深圳有兩套房，把大的留給老婆，他還有一套。財產(chǎn)分割也很清晰?！?/p>
彭琳覺得心臟像被人擰了一把，有一種情緒騰地升起來，她知道允卿觸痛她了，這些闖入人家、算計別人家庭，還揚揚自得的第三者！她完全聽不見允卿還在說什么，只是飲下一大口酒，用滑過喉嚨的灼熱強行把那點不舒服壓下去。正在這時，允卿的電話響了起來，她看了看號碼，沒有接，而是笑盈盈舉起手機道：“就是他的。”大家看到了甜蜜的昵稱，有如天籟的交響樂像一聲聲呼喚從天堂傳來，機身也微微振動著，像顫抖的、等待的心。待大家都看清楚了，她才走到一邊去接電話。
一種莫名的緊張彌漫在三人中間。好像那鈴聲釋放的不僅是天堂的樂聲，也伴和著地獄的呻吟。大家都下意識想換個話題，朱晶晶道：“‘00后’真有意思，我剛才出去，這倆孩子坐在一張桌子上，還是用微信聊。”
“本來就是獨生子女，這幾年疫情再一鬧，都不會像我們這樣面對面交流了。以后據(jù)說戀愛都可以隔空談了，真是難以想象。”彭琳很高興可以說點別的，轉(zhuǎn)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一直沒怎么說話的蘭欣忽然說：“其實，人，還是需要親密關(guān)系的。”
彭琳道：“蘭欣，一直覺得你把一個人的生活過得好美，那你說的親密關(guān)系是什么意思？難道也有情況了？”
蘭欣微笑著看著彭琳，細(xì)細(xì)的手指在玻璃杯面上摩挲著，好像在思考怎么開口，她那溫柔而嚴(yán)肅的笑意讓彭琳自覺唐突。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了——別誤解，我是個基督徒了，耶穌基督時刻在我的生命里，成為我最親密的友人。這是種奇妙的狀態(tài)，你愿意克制、忍耐、自律，慢慢內(nèi)心變得柔和謙卑，常常有感恩的喜悅，其實我真的很想跟你們多講講，我們靠自己永遠無法安息，靠他人也無法擺脫孤寂，只有跟永恒、跟神建立關(guān)系，你才能夠擁有那種親密?！?/p>
“難怪，這兩個月我看也就你還照常在朋友圈發(fā)消息，一只剛出爐的面包啦，小蔥啦，啤酒啦，幾只貓的日常，還有書稿、咖啡……什么東西到你那里就好像有了一圈特別的光暈。沉靜，恬淡，美麗。看著就覺得世界沒那么糟，日子還是可以期盼的……原來，你是一個有信仰的人了?！?/p>
蘭欣微笑道：“其實，有好幾年了。但我一直不確定。直到這兩個月……實在讓我看到，人活著本不是單靠食物，更是靠上帝口中的言語和他的應(yīng)許。為什么要為食物擔(dān)憂呢？發(fā)菜了多吃點，沒有的時候就少吃點。我們焦慮，其實何曾真的缺乏過。上帝允許一件事臨到我們，一定有它的益處。因為不用跑來跑去，我專專心心地編校了好幾本大書，也有更多時間跟貓貓相處，聽聽音樂，看看劇。這兩個月下來，我覺得身體還好了一點，連例假都正常些了。”
“真不錯，”彭琳羨慕道，“我整天就是焦慮的事情太多，一個焦慮解決了，另一個問題又來了，真是身心俱疲。”
“你有孩子，又有科研壓力，又要掙錢，煩心的事肯定比我多。但是，真的彭琳，其實你從來不是一個人在面對，上帝憐憫我們，他知道我們需要的一切。”蘭欣溫柔地對著彭琳一笑。
“但愿吧，可我還感受不到……上帝的憐憫……我還是在自我的焦慮中，就像現(xiàn)在童童好容易上了大學(xué)，心里一塊石頭算是落了地，可我又焦慮她的學(xué)費，焦慮她走了我一個人會不會孤獨終老了，就是安靜不下來?！?/p>
“要學(xué)習(xí)。靜心是一門功課。”朱晶晶道，“我也在學(xué)習(xí)，讓自己安靜下來。不過剛才看著允卿我又想，是不是我們沒有勇氣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所以才靜不下來？”
“你這樣說也有道理?。 碧m欣叉了一點魚肉慢慢嚼著，啜了一口檸檬水，道：“我是想，如果老想著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就總會覺得還有更想做的事。我們的心就是最大的坑，沒有底的。我現(xiàn)在是把臨到手上的事，都當(dāng)作最想做的事去認(rèn)真做好。在超越時間的永生里，世上做工的時日其實很短暫。我越來越珍惜還能工作的日子了?！?/p>
“敬敬你，”彭琳舉起杯子，“我每晚都要吃一片半片安定才能入睡，苦不堪言。你的生命已經(jīng)跟永恒連接起來，哪天跟我們好好講講吧！”
朱晶晶也跟她倆碰了一下，一邊笑道：“是哦，我們的哲學(xué)家倒像個浪漫詩人，還在聊呢?！?/p>
玻璃杯的樂聲漸漸低沉下去，只在房間幽深的角落殘留銅絲般的余音。她們一起笑著看向角落里的允卿。但這一看，允卿的臉色并不好，眉頭越來越深鎖。她說得不多，似乎一直在傾聽。她很瘦。那一身銀灰色的真絲長裙像燭灰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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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請見《鐘山》2024年第5期
【張曦，1971年生，復(fù)旦大學(xué)文學(xué)博士，有論著《淪陷時期的上海文學(xué)》，另有小說《小艾求職記》《誰來自遠方》《無可逃離》等多篇見刊。現(xiàn)居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