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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2024年第6期|楊小凡:黎明(節(jié)選)
來源:《長城》2024年第6期 | 楊小凡  2024年11月26日09:01

楊小凡,小說家,編劇。在《人民文學》《收獲》《當代》《十月》《鐘山》《花城》《長城》《芙蓉》《中國作家》《上海文學》《大家》等刊發(fā)表作品400多萬字。出版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28部。小說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長篇小說選刊》《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刊多次轉載,入選各種年選本上百篇部。作品曾獲中國報告文學獎、《小說選刊》最受讀者歡迎獎、曹雪芹華語文學大獎、《中國作家》優(yōu)秀作品獎、安徽省政府文學獎、魯彥周文學獎、滇池文學獎、山花小說雙年獎、小小說金麻雀獎、冰心圖書獎等多項。編劇和改編電影四部,多部作品被廣播電臺改編成連播節(jié)目。

1

老左在租屋里酣睡,身體像脫了骨,沒有支撐地睡成一攤泥。

房子是學校給租的,在三報司街的最深處。他當初選這間房子,倒不是考慮租金便宜,而是看重了這里的安靜。他在學校門崗是要值夜班的,白天能安然地睡上一覺,是件大事情,何況他不值班時,每天夜里也會不定時到學校巡查一下。這么說吧,除了寒暑假,他很難能睡個囫圇覺。老左不是渦北中學的正式員工,他是勞務公司派到這里的保安。雖說是勞務公司派來的,他與其他保安并不一樣。他是軍人出身,參加過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有參戰(zhàn)軍人的經歷墊底,做事特別認真,深得師生的信任和敬重。

老左在這里快十年了,三任校長對他都高看幾眼。這樣一來,他越發(fā)認真和負責,從沒把自己當一個臨時工看,真正把這學校當成了家。其實,他完全可以不要這樣辛苦。他從沒仗過教育局王局長的面子,他不能給軍人丟臉。他來渦北中學當保安,是王局長親自送來的。那天晚上,學校的校長、負責后勤的副校長,還有另外兩個人陪王局長在學校食堂吃的飯,他當然地被叫來一起參加。老左是不想來的,自己一個保安,與領導一起吃飯不自在。王局長說,這場飯就是為你才吃的,老班長不參加,肯定是不行的。

學校的幾個人聽王局長這么一說,都不明就里,對老左立即小心恭敬起來,把他當成自家老哥一樣。幾杯酒下肚,局長便開了口。他說,在越南戰(zhàn)場上,我和左班長負責一挺機槍,他負責扛槍和背子彈,我負責射擊,在那場203高地反擊中,我倆這挺機槍擊斃六名越兵。評功的時候,老班長硬把功都推給了我,我才上了軍校,他卻退伍回鄉(xiāng)當了農民……

老左門衛(wèi)確實干得很好,全校師生都很喜歡他那股子軍人的氣質和認真勁兒。一學期過后,學校便給他封了個“安??崎L”,每月比別人多加了一千元補助。其實,學校是沒有安??频模偣膊牌邆€保安,最多叫個安保隊。稱老左為“科長”,是對他的尊重和喜愛,沒有其它的意思。

今年高考和中考只隔了四天。高考三天,中考三天,加上提前準備考場,一天一天累下來,竟有半個月。這么說吧,每年高考和中考,老左基本上半個月都休息不好。他每天夜里幾乎都在學校里,要么是值班,要么是檢查。高考中考這事可含糊不得,學生們的一生都取決于這場考試,尤其對農家子弟更重要,考試就是他們最公平也最重要的翻身機會。老左的兒子學習不爭氣,沒有走高考這條道,初中畢業(yè)就去了南方打工。唉,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讓這些孩子高考、中考考出好成績,心里也是一種安慰。

中考結束后,老左實在是累了,畢竟轉眼就是六十歲的人了,歲月不饒人啊。四點半,考試結束,他把門崗安排好,就到學校東墻外的北小街,買了四個小菜:鹵兔頭、醬牛百葉、羊奶渣,外加一盤水煮鮮花生米。以前,老左愛吃油炸花生米,現(xiàn)在,他的大牙松動了,嚼不出油炸的那種香來,就改吃水煮的了。

老左在租屋里,一個人心滿意足地喝了起來。平時,他都是喝老古井這種實惠的口糧酒,今天高興,就打開一瓶價格貴點的古井原漿。半個月來,兩場考試,順順利利,沒有半點差失,應該慶賀一下。好心情是最好的下酒菜。老左一高興,就喝多了。一瓶酒快喝完的時候,老左有了醉意,倒在床上就睡了。

老左正沉沉地睡著,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他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機,那邊便傳來門衛(wèi)老樊急促的聲音:“科長,您快來吧。有個女生要跳樓,正在樓頂呢!”

老左立即醒來,翻身坐起,穿上鞋,拉開門,向外跑去。

他飛快地跑過三報司街,不顧橫在面前的古泉路上的車流,穿過去,又向前方的北小街跑去。

看到學校高大的門樓,他抬頭向前方的天空望去,只見夕陽西下,金色晚霞如瀑布,太陽的余輝光芒四射,東南方的明月卻已早早升起,日月同輝的天幕間,一架飛機拖著白云,快速飛行。目光再向下移,才見學校的英才樓頂,一個穿著藍校服的女孩,在那里木木地站著,樓下是一片黑壓壓的人頭……

??!老左大叫一聲,驚坐起來。

老左驚魂未定地坐了一會,才確定剛才是一場夢。此刻,他睡意全無,看了看手機,快到凌晨四點了,就點著一支煙,靠在床頭,怦怦的心跳才慢慢地緩下來。

老左沒有了睡意。他確實也不困了,從晚上七點多鐘吧,一直睡到凌晨三點多,也有七八個小時了。對于快六十歲的人,七八個小時的睡眠肯定是多了,何況酒后睡得更沉呢。他決定現(xiàn)在就起床,到南邊的渦河公園走一走。

渦河公園沿河兩岸而建,北岸公園東起湯王陵,西到靈津渡西邊的龍?zhí)端拢腥镏L。公園依河岸向下,直抵水面,高低不同顏色各異的綠植、亭臺、棲廊、步道、小廣場、健身器材,應有盡有。更有意思的是,北岸這沿河公園,把湯王陵、宋真宗過河祭拜老子的靈津渡、姜子牙的古釣魚臺、古太平橋、鄭家洲、曹操龍?zhí)稊仳缘娜宋木包c,都連綴在一起,也可以說是一座濱水文化公園。這么好的公園,老左卻很少去。有時,他也想到那里散散步,可他的工作決定著得以校為家,這些年還真沒去過幾趟。

今天正是個好機會?,F(xiàn)在還不到四點,公園里肯定沒有人。一個人在偌大的公園里散步,仿佛公園就是專為自己所建,那真是很幸運的事。老左這樣想著,點上一支煙,便從租住的房子里出來。

此刻,街上一片寂靜。路燈已經熄了,依然可以看見薄霧在街巷里流動。

走了二十多米,便見前面街道的左邊有一片昏紅的燈光。啊,是賈三包子店開始動火了。賣吃喝的真是勤快,不容易啊,每天這個點都開始勞作了。

路過賈三包子店,老左看了一眼里面正在忙碌的老賈夫妻,打聲招呼。老賈跟他很熟悉,驚奇地說,左科長今天起這么早,學校里有事啊?

老左笑著說,你們兩口子真勤快啊。我到河邊走走,一會回來吃頭鍋包子。

好嘞!在三報司街,咱老賈是頭一份!老賈高聲笑著說。

聽到三報司街,老左心里一怔,想了一下,關于這三報司街的由來,還是老賈給自己說的呢。

開始住這里的時候,老左并不知道這街名的由來。有一次吃包子,給老賈聊天,才知道:很久以前這條街上有座小廟,里面供著專門主持因果報應的三個人,寇準、包拯和海瑞。司是掌管,報是報應,民間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不到,時候一到,必定要報”的老理兒,就把三個清官當成了神。因著這座小廟,這條街慢慢地就被叫作三報司街了。

快到古泉路的時候,老左看到樹著“三報司街”的牌樓,突然想起了老馮。

可惜了,這個老馮,我對不住你啊。

此時,老左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認識老馮是在去年夏天嗎?不是。應該比這個時候晚,好像是中秋節(jié)以后。

老左邊走邊回憶著,那個永遠扣著最上端衣扣,背微駝,白臉灰發(fā)的老馮。

應該說,老左與老馮屬于未見先識。

那天,老左值夜班。他早早地來到門崗。進了門崗室,他正要翻看進門記錄時,老樊就給他報告說,下午門口來了個神經??!

“神經病?怎么回事?!崩献蠓畔掠涗洷?,就問老樊。

老樊笑著說,下午兩點左右,有個灰白發(fā)的老頭來到這里,非說要見校長。我問他見校長有啥事,他說見了校長再說。問他可認識校長,他說不認識。不認識校長找他干嗎呢。我想他可能是哪一個學生的爺爺。問他是不是學生的家長,他說不是。不是你找校長干什么?他說有重要的事情要報告。

“科長,你聽聽,你聽聽,不是神經病能說出這話!”

老左很敏感,他覺得這老頭不一定神經,可能真有啥事。他看著老樊,認真地說,你繼續(xù)說,說具體點。

“這有啥說的,我把他轟走了。明顯的神經病?!?/p>

“你怎么判斷他是神經???把他來這里的經過完完全全地說一遍。”

老樊看一眼老左,不解地搖了搖頭,又不情愿地說起來:“后來,追問急了,他說學校有學生要自殺!這不明顯瞎說嗎。我問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說在對面公園里的獨釣亭有學生寫的字!這簡直是神經錯亂?!?/p>

“后來呢,還說了什么?”老左追問道。

“我還能讓他說什么。我就趕他走,他不走,說就在門前等校長。”老樊打開手機,翻到一張照片,遞給老左說,“你看,就是這個人,看著就不正常。天還這么熱,他上衣的扣子扣到脖子上,呆呆的,根本不像正常人!”

老左仔細地看一會照片:照片上的男人,臉部清瘦、面色灰白,灰白的頭發(fā)干凈整潔,灰白色的長袖衫嚴謹?shù)乜壑圩樱饷嫣字患G色的馬甲,馬甲上印著四個鮮亮的大字“幸福保潔”。很顯然,這人是“幸福保潔”公司的員工。

老左把手機遞給老樊,嚴肅地說:“你太馬虎了,我以前要求過啊,凡是來學校這里的,一定要問清,你怎么能趕人家走呢?!?/p>

老樊見老左虎著臉,心里有點不悅,扭著臉說:“不是我硬趕走的啊。后來,是他自己走的。他走時還說,要回去點名了,過兩天再來!”

老左沒對老樊再說什么。坐下來,又開始翻看那個記錄本。

他邊翻看邊想,這可能不是件小事啊,看這人的神態(tài)與衣著,應該是一個非常正常的人。也許,他真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蛛絲馬跡?,F(xiàn)在,孩子們的壓力大,前年春天,一個高一的女生不是從英才樓上跳下來了嗎!老樊真是不負責任,應該仔細地問一問這個人,或者真把他領到校長室。

想到這里,老左有些后悔,知道能發(fā)生這事,就該再早來一會。他轉念一樣,心里又生出一絲安慰,也許,他明天還會再來!

2

夜里,老馮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著這些天發(fā)生的事。

老馮原來的保潔段是“太龍”段。這一段,從太平橋到龍?zhí)端虏坏揭还?,中間夾著鄭家洲。這一段的風景確實不錯,有一首詩可以為證,“靈津渡口姿春游,云剪輕羅護翠樓;西指太平橋外路,小桃花溪鄭家洲”。由于太靠西,相對偏僻、幽靜,來的人也多是欣賞風景的成年人,素質相對高些,衛(wèi)生自然好打理。公司也是看他年齡最大,就把相對輕的工段交給他。相比較而言,東部的“太湯”工段就難打理,北岸有豐水源等幾個大的小區(qū)和老街道,同時,還有渦北中學的兩千多名學生。對應的人口多了,來公園玩的人就多,衛(wèi)生自然難以打理。

老馮在心里是領這個情的??伤撠煹摹疤埗巍贝_實太冷清了,從周一到周五白天見到的人很少。每天面對的都是河水和綠植,走在步道上,孤獨感常常不由自主地生出來。其實,老馮也不愛熱鬧,他平時并不愛與人講話,一輩子也孤獨慣了。老伴五年前去世后,這個世界上他就沒有親人了。很多個夜里,他都在想,自己這一生怎么會是這樣呢?不公平??!四十多歲才娶上媳婦,媳婦又不能生養(yǎng)。不能生養(yǎng)也就罷了,還早早走了,總共算起來,與她相伴的日子也就十來年。

現(xiàn)在,他已經過了六十,公司是照顧他,也看他老實能干,才讓他在這里呆著了。他現(xiàn)在真的越來越怕孤獨,他想在人多的地方,能感受到生命的氣息和活力。就是這么個想法,他才一次次給公司申請,把他的工段調到“太湯”段的。

公司開始不理解,人家都想調到人少事少的工段去,你卻反著來,真讓人想不通。說了幾次后,見公司并沒有給他調整,他就急了,找到負責人小高。他說,小高啊,你不理解大爺?shù)男乃?,我干活時見不到人,回到住處也一個人,太孤單了。你就給我調調,反正我也干不了幾年了,一定會干好的。真干不下來,你放心,我不讓你作難,我就不干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小高就給他調了。

調班后的第一天,天還沒亮,老馮就背著背簍出門了。

背簍里不僅有平時用的掃帚、撿紙的夾子,還多了清潔桶、刷子和白漆。前幾天,他就到“太湯段”查看過,獨釣亭的四根白柱子上被人寫滿了字。他想,首先,要把這亭柱上的字洗掉,然后再涂上白漆。清清白白的亭柱才好看,這是他的責任。

來到獨釣亭時,天已經亮了。老馮沒有立即去洗亭柱上的字,而是仔細地看了一遍。在他的心里,字是有力量的,人寫字的時候一筆一畫就把心思寫在里面,或訴說、或祈求、或憤恨、或詛咒。這是連小孩子都知道的事。他小的時候,常??吹綄W校的墻上用粉筆寫的字,“誰誰是日本人”“打倒誰誰”。現(xiàn)在,孩子們也一樣,用寫字表達自己的想法。

老馮這樣想著,就仔細地看起來:

初來人間不知苦,潦草半生一身無,轉身回望來時路,才知生時為何哭——廟紅練;兩腳踏進社會門,爭做人間好女人;先擦鼻涕后提褲,從此走向社會路;劍不鋒利馬太瘦,你拿什么跟我斗?——若妍;愛情是什么,愛情是甘拜下風。愛情是什么,愛情是我只喜歡你比昨天多一點點——小SS;你知道我的好,別哭,別想,別回頭,我已經不在了——YB;同性戀是什么,有真愛不行嗎?咱倆是大人眼中的釘,老師口中的鬼,刀下生,刀下死——情姑娘。

……

亭柱上的字,有大有小,有工整有潦草,有黑有藍有紅有綠,有粗有細,還有用刀子或者釘子直接刻上去的。四根柱子上,幾乎快寫滿了。

老馮邊洗邊想象著寫字的人。這個應該是女生寫的,這個應該是男孩子畫的,這個是初中生寫的,那個可能是已出校門的人寫的。每一段話,肯定都代表著寫字人當時的心情。這些人都在想什么呢?老馮想,這四根柱子,就是周邊在暗處人的心聲。他們都在哪里,現(xiàn)在都在做什么?也許,這些人寫下這些字就是為了發(fā)泄一下,也有可能他們心里真窩著一股氣,藏著一個個不可明說的心思。字是洗掉了,他們的心病卻除不凈。

用了兩個多小時,老馮才把柱子上的字洗干凈。

他確實有點累了。坐在亭柱之間的美人靠上,掏出煙,點上,吸了一口,長長地吐出煙霧。這時,一只水鴨子,忽地從河面撲棱棱地飛起來。

老馮覺得心里舒朗多了。

剛洗過的柱子有點濕,現(xiàn)在是不能涂漆的。

老馮趁這段時間,開始撿拾垃圾?!疤珳巍钡男l(wèi)生,確實比以前自己負責的“太龍段”難打理。由于人來的多,經過一個晚上,地上散落著衛(wèi)生紙、瓜子皮、煙蒂和偶爾可見的狗狗屎。老馮心情很好地收拾著,心里并沒有抱怨,反而有一絲興奮。保潔工就是干這個的,地上沒有垃圾,保潔工還有價值嗎。多少天,心情沒有這么舒暢了。身上微微有了汗,反而覺得筋骨更舒展了。

十一點多的時候,他用白漆刷那四根亭柱。他刷得很認真,一刷子、一刷子,仔細地壓著茬,細細地刷著。刷完的時候,他感覺右臂酸酸的痛走來。他看了一眼手機,啊,快一點了。原來,他已經刷了快兩個小時。

老馮回到住處,草草地吃過盒飯,就躺下來。平時,他中午是自己做飯的。一個人的飯也簡單,下碗掛面,加幾棵青菜,胃口好的時候再打兩個荷包蛋,這是他的最愛。按說,他現(xiàn)在一個人掙錢一個人花,吃點好的菜也是可以的。但是,他很少吃葷的,尤其不喜歡吃羊肉和牛肉。這個習慣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養(yǎng)成的,好像也不是小時候,那時家里窮,根本沒有這些肉吃。那就應該是成年后了。老馮是個善良人,好像在他二十幾歲時的一天,突然覺得牛耕了一輩子地,還要被人殺了吃,羊那么溫順,也要被人宰了吃,真是太殘忍了。從此,他就很少再吃牛羊肉。

老馮這么想著,不知不覺中就睡著了。

一覺醒來,快兩點半了。老馮急忙洗把臉,想著上班該不會遲到吧。其實,他下午上班的時間還沒到,他們下午上班是三點半到七點半。

老馮點上一支煙,這是他睡醒后的習慣。

剛吸幾口,他突然想起中午的決定,要在亭子旁樹一塊牌子,提醒不要再亂涂亂寫!

他掐滅煙,找一個廢紙箱,方方正正地剪下一面。在老馮住處,筆是現(xiàn)成的。因為,他每天都要用這支紅色油筆寫字。

他拿起油筆,卻猶豫起來。寫什么呢?不要亂涂亂畫?別人能聽自己的嗎?他想一下,覺得還是得來點硬的,那就是罰款!以前,他在工地上干活的時候,工地上掛的都是“吸煙罰款”“不戴安全帽罰款”,工地上的人都害怕這些字。老馮想,那就寫罰款吧。

老馮又想想,就鄭重地在紙板上寫下八個鮮紅的大字:“請勿亂寫,抓住罰款!”

讓老馮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他就發(fā)現(xiàn)靠近他樹的牌子旁邊的亭柱上,有人寫下一行黑字:你以為你是誰?有權罰款嗎!

留言也就罷了,不在紙牌上留言,而是在剛刷白的亭柱上寫。這分明是在給自己作對。老馮氣得不輕。他掏出一支煙,點著,幾口就吸了一半。他邊吸煙邊想,這明顯是挑釁,自己又有什么辦法呢。他越想越沮喪,越想越心虛,自己是沒有權力罰款,可別人為什么就可以隨時罰自己的款呢。他在工地上被罰過,在馬路走著被罰過,有次在路邊的廣告牌下坐一會也被罰過。這塊地盤的衛(wèi)生我負責,為什么我就不能罰款呢。

這樣想一會,老馮的心里突然生出一些底氣。他掏出隨身帶的水筆,在牌子下加了一句:我的地盤我做主!

字是寫了,似乎出了一口惡氣??墒?,這一天,老馮的心情都沒有好起來。

晚上到家的時候,他拿出那支紅色油筆,在墻上掛著的那塊紙板上,重重地劃了一個“×”。這個紅×劃上去,很快就不見了。實際上,紙板上被一個個紅×劃滿了,劃成了一張紅板紙,新劃上去的紅×,幾分鐘就消失在紅板上了。每天劃個紅×是老馮心中的秘密。其實,紅紙板上最先是有三個黑字的:馮來革。

今天,他重重地劃上這個紅×時,心里并沒有想起“馮來革”,而是想著那個給他作對的人。他相信,這個紅×是有力量的,如兩把紅色的利劍,劍劍能見血。

可是,讓老馮萬萬沒想到的是,第三天,亭柱上又被人寫上一行字:你的命你可能做不了主?阿Q!

老馮看到這行字的時候,氣得渾身哆嗦。為什么非要和我作對呢!

正在這時,一條黃狗跑過來,抬腿對著紙牌撒了一泡尿。

連野狗都跟我作難!老馮更生氣,拿起夾垃圾的長夾子,向黃狗打去。黃狗扭頭瞪了他一眼,撒腿向前跑去。老馮一直追了十幾米,黃狗離自己越來越遠,便喘著粗氣,蹲在地上……

后來,老馮想通了。自己在明處,人家在暗處,是鐵了心的要與他作對,甚至,是在戲弄他。與其斗不過他,還是認輸吧,何必生這個氣呢。他把牌子拔掉了,果然,接下來的日子,那個人便沒有再寫什么了。

不過,接下來又有人時不時地在亭柱上寫字。今天一處,明天兩處,隔幾天就會有人寫。老馮慢慢地不再生氣了。現(xiàn)在的人,心里多少都有些怨氣,寫出來也是一種釋放和發(fā)泄。你們寫吧,你寫,我就洗,就把我當聽眾吧。

人就是這樣,一旦把事情想開,心中的世界就豁然敞亮了。老馮的心情慢慢好起來,好像河面上方的天空更藍了,河里水鳥的鳴叫更婉轉了,干起活也越發(fā)有勁。

白云飛,雁南歸。

中秋節(jié)過后,時間好像一天比一天過得更快。

沒幾天,夜里開始下霜了。

這天早晨,老馮又早早地來到自己的工段。當他走到獨釣亭,突然,看到亭柱上又被誰寫了一行字。昨天下午才洗得干干凈凈的啊,這字肯定是夜里寫的。

老馮湊近一看,心里猛地一驚。他看見了柱子上一行工工整整的字:都別逼我。新年過后,我就從此入海!

老馮看這字體,應該是高中學生寫的,這筆劃規(guī)規(guī)整整的,小學生是寫不出來的。甚至,從這偏細長的字體上猜,這應該是個高個子男孩。老馮從小學起就一直對漢字特別關注,喜歡從字體猜寫字人的長相,猜寫字人的心情。究竟準不準,他不知道。反正他見到字,總是會想到寫字的人。

老馮很焦急,他一急就要吸煙。他慌亂地摸出煙,點上,連吸幾口。煙可以緩解他的情緒,讓他稍稍鎮(zhèn)定下來。一支煙抽完,他想,這該怎么辦呢?這該怎么辦呢?又點上一支煙抽完,他還是沒有理出頭緒來。于是,他就背起垃圾簍,向前方走去。

快到十點的時候,老馮突然有了主意。他覺得自己應該在那行字下留言,勸勸他,也許有用。這么想著,他就立即折回到獨釣亭,掏出筆在下面留下一行字:孩子,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要向前看,未來永遠是美好的!

那天夜里,老馮沒有睡好。他在想,這孩子會不會再到獨釣亭來,能不能看到我留的言,愿不愿意相信我的話。快到十二點,老馮又開始有點自欺地想,也許,這是一個惡作劇的孩子。如果是惡作劇就好了。這樣寬慰著自己,竟慢慢地睡去。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一直沒見誰在亭柱上寫字。老馮想,可能真是哪個孩子的惡作劇。可是,第七天,他看到在他的留言下面多了一行字,字體與上面是一樣的,這顯然是一個人寫的。老馮心里一驚,閉上眼,長出一口氣,他從心里不敢看下面寫的什么,但又想最快地看到。當他睜開眼時,一下子愣了:白云、星星、月亮,人世間還有什么可留戀的呢!

老馮在柱子前站了多少時間,他不記得了。當他緩過神后,立即掏出手機,把柱子上的字拍下來。

他沒顧得拿自己的工具,就直接快步向渦北中學走去。他想,這次他一定要把這照片交給校長,依著這字跡肯定能找到這個孩子!他一邊快走,一邊不時地向后回頭,仿佛這個孩子就站在河邊,馬上就要跳下去一樣。

老馮來到門崗,見今天是兩個稍年輕的保安值班。他就急促促地說:“我要見校長,我要見校長,有急事找他!”

“什么?你要見校長。你有什么急事找他!”一個胖點的門衛(wèi)厲聲問道。

“我要見校長!有學生要跳河了!”老馮的聲音也大起來。

旁邊那個瘦點的門衛(wèi),見老馮就要住門里闖,急忙拿出警棒,大聲喝道:“后退,后退!再不后退,我電擊你!”

老馮并不理他,還是硬著身子往里闖。這時,那個胖門衛(wèi)轉身走到老馮背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一用力,老馮的一條腿便跪在地上。

瘦門衛(wèi)放下警棒,從腰上摘掉手銬,麻利地把老馮背手銬起來。

他們把老馮拉到門崗室的套間,就給派出所打電話。

沒幾分鐘,警車飛馳而來。

老馮被帶到派出所。民警沒給他解下手銬,就開始訊問。老馮說渦北中學有學生要跳河。民警說:“你看到了嗎?”老馮說:“我沒看到人,我看到這人留下的字了!”

訊問他的民警,把老馮的手機掏出來,找到那張照片,突然笑了。說你神經吧?誰胡亂寫行字,你就能當真!這在國外叫涂鴉,涂鴉你懂嗎?誰想咋寫咋寫,誰想咋畫咋畫。

這時,另外一個民警看了看老馮身上的馬甲,便說:“給幸福保潔公司打電話吧。趕快領走,少在這里擾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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