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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西文學(xué)》2024年第11期|葉淺韻:歸源知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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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廣西文學(xué)》2024年第11期 | 葉淺韻  2024年11月26日09:05

1

深夜,油鍋響起,有香味溢出。我和弟弟們縮在那扇緊閉的窗下,朝窗子的細縫中偷看。花生、洋芋片、正在下鍋煎炸的白豆腐、碗中的白酒、幾個穿戴齊整的陌生人。那個平日里被他罵作“小好看”的人正顛著小腳,忙活在火塘和櫥柜之間。一塊塊白豆腐,從白色到金黃色,在她的筷子中變著戲法。我使勁兒咽了下口水,接著我的耳朵皮就有雙大手揪來,在微弱的光中,我扭頭看見父親另一只手豎起的手指正在嘴邊,他示意我們別講話,然后指指我們家的門。

那個夜晚,我們在高聲夭夭中睡去。夢里有聽不懂的“高堂”“大杯大雁”“大聲大嗓”“摸骨”“稱命”“哭娘”。第二天,待那些人都走后,我們才會在祖母“多嘴”的問詢中,得知昨晚來客何方。他們來自我不認識的那些地名,但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是“讀書人”,這三個字從我祖母和她的口中滑落的時候,我們都是睜眼瞎的一部分。

他,這個字稱子英,我要叫他從祖父的人,又被她們無意識地捧了一回。被他叫作“小好看”的人是他的妻子,她和我祖母是親妯娌,她們之間從無爭吵,禮貌得更像兩個讀書人。倒是他在生氣時,用手指戳點到她的腦門上,大聲地說,小好看,小好看,你這個孫家來的小好看。在四平村,因為他識字最多學(xué)問最高,然后他就有了自己的神位。他總是拿著一本發(fā)黃的棉質(zhì)長書,坐在莊稼地旁邊的大樹陰涼下,搖頭晃腦,從他面前經(jīng)過的人都是空氣。

在我的記憶中,他與土地接觸最多的就是偶爾找一次豬菜。我們用工具和背脊,割、背,每天重復(fù)。而他只是兩手交叉在背后,手里拿著幾根鮮活的長草,大概是長在蔬菜地里過于旺盛的那幾棵,才入得了他的法眼。他的眼睛從黑眼眶上面翻看向我們時,像一把鋒利的鐮刀,卻帶著對這人世間生銹的感情。若是院窩里有一伙人正歡暢地說著話時,看見他來,頓時安靜,其中某一個大人會代表大家叫他一聲“三耶”(三叔)。他在喉嚨中“嗯”了一聲,算是應(yīng)答,開門、關(guān)門就進去了。院窩里繼續(xù)歡笑,我總是猜想他又繼續(xù)躲著喝酒去了,因為連開著的窗子也被迅速關(guān)上。

他不喜歡我們女娃子,對男娃子的興趣也不大,只在與人發(fā)生爭吵時,才搬出他眾多的兒孫占勢。我祖父是他的親哥哥,有一次他們倆吵起來了,他說,我有九個孫子、八個外孫,走著坐著都如得你。我祖父頓時像過秋時蔫了的南瓜葉,坐在門口的長凳上,一直沉默地吸著長煙袋。祖父的兩個孫子都還小,并且在質(zhì)量上也看不出任何比別人強硬的端倪。這對于子嗣稀薄的祖父,無疑是插在肋骨上的一刀。

我祖母遞過茶杯,對祖父說,會養(yǎng)嘛養(yǎng)一條,不會養(yǎng)嘛養(yǎng)一槽。她的意思是強調(diào)一個厲害的人可抵十個,可她說出的語氣那般脆弱,因為祖母親生的孩子都死了,再嫁給祖父后并無生養(yǎng)。祖父只輕輕地看了她一眼,她便覺得嘴巴頓時短了半截。我們都沒見過親祖母,她在我的父親不到一歲時就去世了,而后,祖父再娶,不到兩年,繼祖母又亡,我眼前的祖母是祖父的第三任妻子。她勇敢地嫁給了在鄉(xiāng)間被傳言克妻的祖父,到了我們這一代,她就是我們的親祖母了。

祖母的叔叔是私塾先生,她略識得幾個簡單的漢字,熟記三綱五常、三從四德。她說,姑娘是半點子,兒子是一點子。一兒半女的說法,也許便是如此。她經(jīng)常對我說,一個女娃娃家家,要腳穩(wěn)手穩(wěn)嘴穩(wěn),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要……她想把她所知道的十八般武藝都潛心教給我。但在從祖父口里,我們女娃子通通不算數(shù),半點也不算。他對我們的態(tài)度大多是“惡劣”中的“劣”,離長輩應(yīng)有的慈愛和溫暖,遙遠得像“進城”二字。還好,從祖父只有一個孫女,卻也沒見他對她有任何溫存的時刻。

縣城,在四平村的東邊,太陽從那里升起。它爬過好幾座大山,把陽光投到村前的山上。我們看著日頭從西山上落下、升起,一天又過去了。村子里的小孩都沒去過城里,即使是大人們?nèi)ミ^的也不多。而他是在城里讀的書,背著行李,穿著布鞋,步行四十多公里山路。路上還可能有賊寇、歹人,上村下鋪常聽聞不測之事。他把被窩的花面子折在外面,而他的哥哥也就是我的祖父提醒他,不要把好的放在外面招賊寇。大概是他的哥哥冒犯了他的虛榮,他把行李一丟,再不去讀書了。不去讀書也好,那就來掙工分吧。

從此,他成為四平村的墨寶。但凡需要計、寫、錄的地方,都是他。我祖父從年輕時就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直至他因年歲和身體不允許。他寵愛這個最小的弟弟,支持他讀書,不讀書了又讓他做最輕松的活。生產(chǎn)隊之外,四平村還有一個大集體的瓦廠,用現(xiàn)在的話說算是家里有礦,方圓幾十里的村子起房蓋屋需要的瓦片都來自四平村。他一時活成地主家少爺?shù)臉幼樱⒘俗詈每吹呐?,還抽上了大煙。

他的毛筆在白紙黃紙紅紙上沙沙沙,紅白喜事的門面就有了。那時,他的臉上有紅光照耀,像個大王似的,指揮漢字的江山。有了這個安身立命的本事,他不在土地上也能活得自如又滋潤,當(dāng)年煙酒糖茶這些東西還是稀有物品時,他的家里就隨時有進賬。但他舍不得分享給別人,他死后,一簸箕一簸箕的茶葉端出去,被當(dāng)作過期的東西丟了。彼時,城中才開始流行喝老茶,可是這陣風(fēng)還沒吹進四平村。待我在竹林里看見那些被雞搜狗吻過的茶坨茶餅的殘余時,像看見白花花的一壇銀子化成水。

他從病到逝,歷時一年多,疼痛讓他每天的呼叫凄厲抓人,他把床單撕成一條又一條,把衣服扯得精光。他高聲地念著一些詩詞楹聯(lián),念著子孫們的名字。這時,我才真正知道他的內(nèi)心住著一個文人,他和他的親堂哥子真先生,吟詩、填詞、撰聯(lián),只可惜他們的作品都在運動中毀了。子英先生留下一部家譜,子真先生留下一部經(jīng)書。他們的字,都有來處,子英先生臨的顏體,子真先生寫的魏碑。

那時候我正在上中學(xué),周末回去,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大聲呼叫。村中得病的老人不會被送到醫(yī)院,人老了,一句“得了怪病”,就等著他們死亡了。子英先生也不例外,赤腳醫(yī)生已無法滿足他身體的任何需要,但沒人說要把他送到城里的醫(yī)院。醫(yī)院在四平村還是個陌生的詞匯,幾乎不被人提起。他有時罵人,有時唱歌,有時吟詩。也許這些,可以減輕他的疼痛。他把族中子弟的名字大都叫了個遍,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子孫名字中寄托著他的理想:“興國安邦”“光宗耀祖”“文武巍峨”,女兒們的名字也是“松竹梅菊”“桃紅柳翠”“鶯鶯燕燕”。

忽然,他大聲地叫了我的名字,我被嚇了一跳,趕緊應(yīng)了幾聲。想要去床前看他,被從祖母制止了,說他已經(jīng)長期不穿衣服。他又叫了我弟弟們的名字,然后用一種帶有特殊韻味的聲音高唱對聯(lián):千山之地千山美,萬水揚波萬水情?;蛟S這是他的得意之作?從他后來不斷重復(fù)的唱詞中,我隱約感知,后來翻看楹聯(lián),幾乎可以確定。這也成了他留在人間的唯一原創(chuàng)作品。且經(jīng)過他不斷地重復(fù)吟誦,才得以保留。疼痛中的呼喊,在一個書生謝世的過程中,太過悲壯。他毫無意識,他的子孫們也毫無意識,我也是在多年的意識中被復(fù)活了記憶。

許多年后我也自糾了一些聽覺上的錯誤。他們當(dāng)年念叨的“大杯大雁”“大聲大嗓”應(yīng)該是大悲大愿和大圣大慈。至于他說那些摸骨、稱命、推背圖,都成了追隨他而去的法器。我曾追問過他那些書籍的下落,除了一本家譜,其他均無人知曉。家譜被他交給他不識字的大兒子保管,貌似他對其他識字的兒子們都不放心。我每一次眼巴巴地看著我的大伯父從家里某個隱秘的角落翻出,小心地打開一層又一層的塑料紙,像捧著一塊珍寶,還要監(jiān)視著每個想要挨近它的人。發(fā)黃的棉紙已經(jīng)很脆弱,但子英先生的筆跡蒼勁。終于有一次,伯父同意把家譜交給我拿到城里去復(fù)印,我才得以完整地閱讀了這本“天書”。

2

子英先生咽下最后一口氣時,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疼痛都被止住了。我因此很早就明白四平村的女人們口中所說的“死不掉”是極其惡毒的語言,我的從祖父子英先生用盡生命在實踐。于是,好活與好死,成為四平村人的一種修造,在我的老祖母們口中不時流轉(zhuǎn)。我的祖母年老時曾擔(dān)心自己會痛苦地死去,她費盡周折早早就給自己準備了一瓶安眠藥。當(dāng)然,這瓶安眠藥沒有派上用場,但為此事同樣讓家人費盡周折。

子英先生最大的哀榮是擁有眾多的子孫,棺材前面跪滿了白花花的一大片。從前,是他幫人看嫁娶婚喪的日子,幫人敲打鑼镲,幫人作祭文寫對聯(lián),這一次,是別人來為他做這一切了。若是活著,他必定是看不上眼的。不是說人的字寫得差,就是說人的文寫得爛。鄉(xiāng)間人并不懂得“才華”二字,他們總體稱其為“先生”。當(dāng)先生,是鄉(xiāng)村的另一種活法,主要用于民間風(fēng)俗的應(yīng)承、主事等,子英先生做得一絲不茍。

他的大女兒待字閨中時,因貌美性好,所求者眾多。其中有一個青年才俊是位老師,屬鄉(xiāng)間稀有,條件過硬。他卻是因為人家寫字太丑,而拒絕求親。據(jù)說,他站在院窩里,把人家提上門的東西往地上一砸,用手指著人家小伙子的臉面說,你看看你寫的那幾個狗腳跡,怎么配得上我家的姑娘呢。青年尷尬離去,但沒有放棄這件事,他立誓要練好字,再來求親。

后來,他如愿抱得美人歸。不僅如此,也許為了跟泰山大人有唱和,他還成了一個文藝青年,寫詩寫文,就連縣城最早的刊物,他亦是編委會成員。他們二人曾做過的一些事,也被傳為美談,當(dāng)時的天知地知,成了后來的你知我知。其中真假已難辯論。成為我姑父的青年才俊如今也去世了,他留下一本自撰的書稿,曾想托付我做些事情,至今我卻只有慚愧。

我記得子英先生說過的話,他張開雙臂比畫,未來的媳婦要過俳(方言:意思是太多),房子多到?jīng)]人居住。四十多年前,在一個偏僻的鄉(xiāng)村,他居然說出這樣的話。除了被眾人笑話,沒人會相信他的鬼話。那些古書與他一起神秘地消亡了,他也固執(zhí)地不與父兄們埋葬在同一墓地。他早早就為自己選取一處新地,迎東方,早向陽,據(jù)說是子孫昌盛之氣象。

他死后,他已經(jīng)老了的妻子終于能倚在門口與大家說很長時間的話了,從前,只要他一咳嗽,或是一個眼神,她必定迅速關(guān)門、關(guān)窗,成為專門屬于他的那個女人。她亦從未有過反抗。我很少見過她的悲喜,她更像依附在一棵大樹上的藤。大樹倒了,藤散漫地長在地上。據(jù)說,她也曾有過激昂的青春,為拴住這個男人的心,打到另外的女人的門上去。我對這種傳言充滿了質(zhì)疑,我無法想象她發(fā)怒的樣子。自我出生能認出她,她就是一個溫良恭儉讓的附體。

翻開家譜,我得知先祖?zhèn)兘?jīng)過多次遷徙,才來到四平村。供桌上的天地君親師位左側(cè)寫著“鉅廘堂”三字。我父親說過,這是魏氏的堂號。這個堂號是信陵君的后裔,從河北一路輾轉(zhuǎn),來到福建做個小小的建寧府太守,卻因言獲罪,被貶謫入滇。流亡的先祖帶領(lǐng)家人勤耕苦讀,矢志不渝,族中人在縣城建有一座石明樓,樓主人飽讀詩書,拒絕出仕,認真履行孔子“父母在,不遠游”的孝道之風(fēng),留下詩文數(shù)首。他們倡導(dǎo)廣植修竹,廣種松梅。經(jīng)過多年的經(jīng)營,成為縣城輝煌一族,后又經(jīng)各種變故,搬遷至四平村,初以窩棚避身,慢慢才有了四平村。

四平村周圍種滿了竹子,“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之意,在這里茂盛生長。為了能多吃肉,每家都有成為篾匠的人。日子漸漸好起來的先祖?zhèn)冞€在四平村建了一個大宅院,前九間,側(cè)三間,后庭院套著庭院,中間有個大天井。有前廊、雙廈、后花院。當(dāng)我看到蕭紅寫穿著長衫的祖父帶她在花園擇菜捉蟲時,我瞬間就有了代入感。祖父幫我扎辮子,帶我捉蟲子、采野花、摘瓜、摘豆、摘水果。

父親曾罵我們姐弟幾人的字寫得丑,他一邊吸著大煙筒,一邊說,你們幾個真是羞先人了,羞先人了,看看你們寫的字,歪頭斜腦,沒精打采的,真是羞著先人了。父親的字寫得很漂亮,他初中畢業(yè)考取了高中,但我的祖父堅決讓他輟學(xué)回家。誰讓他是祖父唯一可以依靠的兒子呢,祖父必須要用力抓緊他,才有晚年的保障。當(dāng)我和弟弟考取師范時,他一遍遍鼓勵我們練習(xí)毛筆字。終于在一個暑假,我們心血來潮開始寫毛筆字。春節(jié)時,父親貼上了弟弟寫的春聯(lián),而我真沒勇氣掛上去,我覺得掛上去,才是真的羞了先人。父親說,你好好寫,明年就貼你寫的。明年,及以后的多個明年,我再沒寫過毛筆字。但羞先人的事,倒是像父親用刀在心上刻下一樣。

離我最近的先人,算是子英先生。比起他的字和文,也真是羞了先人。至于其他活在家譜中的先人,更是羞于對比。他們唯一沒想到的是,多年以后,我會成為一名作家。子英先生若是知道他身上的那點文脈要在一個女娃子身上延續(xù)時,肯定會氣得吹胡子翻白眼。而我的父親可能會收起羞先人一說。村中對女娃子的禁忌很多,過年不能回娘家,祭祖不能去墳堂,等等,我的父親在我身上完全打開所有禁忌。這讓村中人有些微詞,尤其當(dāng)我的父親英年早逝時,好像我身上攜帶了某種原罪。而子英先生唯一的孫女,直到現(xiàn)在也必須遵守這些規(guī)矩。

生活充滿了太多意外,最大的意外是我沒想到會失去父親,而我又太年輕,還是一根未出穗的青麥。死亡的猙獰面孔,第一次橫刀砍來,讓我和家人無法直面這悲慘的世界。任何人的勸慰,都只能增加淚水的流量。后來,像是有什么東西附體,我找到了在文字中訴說悲傷的路徑,我的眼淚終于找到合適的通道,它們沒有泛濫成淹死我的洪水。不成曲調(diào)的文字和時間綿長的手,讓死亡慢慢變淡,再變淡。直到我能明白,死亡是每一個人的必經(jīng)之路。而我也意外地成長為一個作家,十年磨成的劍,盡管不夠鋒利,卻也足夠改變我人生的航向。

我有一個筆名,連姓氏也改了的筆名葉淺韻,若是我的父親安在,我不知他會是什么表情。鑒于他一貫的豁達,我就默認了他的應(yīng)許。而家族中卻有人不高興了,尤其是那個按輩分我叫祖父的老頭,他仗著酒和職務(wù),在不同場合找碴罵我不跟他姓了。最嚴重的一次,還拍了桌子,而我只能敬酒和賠不是。然后他又爽朗地哈哈大笑,像是自嘲,也像是為我解嘲,說魯迅和冰心也是筆名嘛。他端起一杯酒,逼我一飲而盡。說,老魏家的惡姑娘,走到哪里都是聲音大,別人不敢欺負。且看方圓數(shù)里流傳著的這一句俗語:寧可幫老魏家的男人扛槍,也不要娶老魏家的惡姑娘。惡,是厲害的方言表達。從老姑奶奶到老姑媽們,在族群中都有不同的傳說,而我已經(jīng)認同這是我的基因傳承,并對這一路上被冠以諸如“太后”“師太”這樣的稱謂報以開心一笑。

我之所以沒把姓氏當(dāng)成大事,是因為真心覺得不重要,名字亦是代號,老三老四,小花小草,黑貓白貓,能分辨就是。后來越發(fā)覺得,只有男人們才更多關(guān)心自己從哪里來,而女人們更愿意關(guān)心自己到哪里去。我叫什么,便是別人的一聲呼喚罷了。反正遲早都是要死掉的?,F(xiàn)在,墳?zāi)股峡闪舻靡粋€全名。我卻是覺得連墳?zāi)挂膊挥昧?,占一個地方,留一些不必要的牽掛,多么無用啊。應(yīng)該把那一把灰隨便撒于清幽之處,與草木為伍,才算是真正回到諸業(yè)自性。

每年清明,我去墳地走一圈,對人間的虛妄,更是有了深層的認知。后山的墳堂里,埋葬著我的根,曾祖父和他兄弟的名字,我都混淆了,曾祖母的墓碑上寫著繆氏孺人之墓,而她的名字已經(jīng)無人知曉。自從她嫁入魏氏,她的姓氏就被父權(quán)的村莊隱藏了,她要做的事情就是生兒育女,死后她的姓氏再一次被白紙和墓碑書寫,算是對她人生的最終總結(jié)。她生育的三個兒子,大兒子經(jīng)商,二兒子務(wù)農(nóng),小兒子讀書,他們延續(xù)了這個家族一貫的耕讀傳家之風(fēng)。四個女兒開枝散葉,嫁到南山北山,她們的子孫們大都與我們的家族成為陌生人了。我的祖父是她的二兒子,她的大兒子流落到哪里,至今也是一個謎。

3

有一年夏天,四平村來了個尋親的人,按輩分我要叫他祖父。當(dāng)然,他不可能是我祖父的大哥,按年齡,他早已不可能在世。這個人一進村就指名道姓要見我的父親,他并不知道我的父親已不在世快十五年了。他輾轉(zhuǎn)千萬道人的口中,終于打聽到魏氏族中人的地址和聯(lián)系人。當(dāng)年,他的祖父打著赤板腳,逃難到遠方,臨死前一再交代后世子孫,要認祖歸宗。隔著千山萬水,聽來的消息像謠言一般難以分辨,他們以為族人們早在斗爭中慘死光了。某一天,他終于聽到一個有用的信息,就用心記下,待真到了目的地時,卻是早已過期許多年的信息。

一輛豪華越野車,后箱里是衣錦還鄉(xiāng)的證物,他向族人們送上厚重的禮物,家家戶戶都有。他激動地想要證明自己是魏氏子孫,講了很多他聽來的故事。見到村長,立即就要脫下雙方的鞋子,來查看大腳拇指的形狀,據(jù)說這個頗有講究。尷尬的是村長的血緣與魏氏無關(guān),他是隨娘來的小馬的后代,但端了魏氏門中的碗,就依了魏氏的姓。當(dāng)他可以認祖歸宗時,依然沒改回本姓,他覺得姓什么無關(guān)緊要,只要把每天的日子過好就好。

這位遠道而來的祖父,離開四平村后,認完族親還覺得不夠,又來找到我。一見到我就說,我跟他的女兒長得差不多,高高大大的樣子,大大咧咧的性子,是咱老魏家的姑娘。而我亦是在他身上看見了我父親的影子,大鼻子,絡(luò)腮胡。血緣的辨識,隔著萬重山,亦是丟不掉的顏色。他像眾多男人一樣,把家族的自豪摟抱在懷中,才能讓腰挺得更直。幾杯酒下去,那張長滿皺紋的臉上浮現(xiàn)出慈祥而堅定的表情,他說,你給曉得,當(dāng)年我們老魏家是縣城的大家族,縣長、團練都出自我們家。團練的腿被槍打跛一只,還英勇無比,即使被發(fā)派出城,也是扎在哪里就會生長的莊稼,不要幾年就建了個魏家大花園,你聽說過不?我點點頭。他說,你去看過不?我搖搖頭。許多故事都被風(fēng)吹散了,卻依然是他心頭上的肉,那是他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通道。他依此找到回家的路,找到我們。后來,據(jù)說我也成為他口中的榮耀,他向無數(shù)人展示他血脈中不同凡響的地方。尤其是在他得到一本復(fù)印的家譜后,他是魏氏子孫的確證就像是更徹底了,他終于找到自己的根。

他捧著子英先生的筆跡,細看,再細看。他說,寫這么好的字,這是我三哥寫的。輩分中的三哥,于他只是一個遙遠的傳說。但在他自豪的神色中,讓人誤以為那真是他最親密的兄弟。又說,他們家的孫女更是了不起,文章寫得好,字也寫得好。后面這一句,我知道我是他贊美的贈品,只是這贈品讓我受之有愧,像被一條華麗的細鞭子在眼前搖晃了一下。我又想起了父親說我們的字羞先人的話。那一年,正值我的新書發(fā)布,出版方讓我簽了一些書,有人在我的社交平臺留言,充滿好意地提醒我要多練字,至少可以把那三個字寫好,說我的字比文章寫得差多了。我的臉熱辣辣地發(fā)起燒來。

如今,一個鍵盤已經(jīng)毀了許多人練習(xí)一手好字的決心。每當(dāng)我看見我的孩子寫的字,像是蒼蠅和蚊子酒醉時換班爬出來的,歪歪扭扭,沒筋沒骨,頓時就會有種深深的遺憾爬上眉間。他一邊快速地用雙手臂捂住作業(yè)本,讓我看不見一個字,另一邊卻在有理八道地辯駁:你的字不是也不好嘛!我羞愧難當(dāng),恨不能生出兩只水袖,好遮擋我的顏面。我氣呼呼地罵一句: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罵完,我又覺得對不住子真先生、子英先生和我的父親,他們都是光明正大的上梁,有的只是我們這些不成氣候的下梁。

我不斷被陌生人和師友們鞭策過,但拿起毛筆的興致總是不大。后來我在無意中看到黃庭堅的《寒山子龐居士詩帖》,有一種在高樓前拔地而起的情愫涌起,令人熱淚盈眶,想匍匐下去,山呼萬歲。我因此而在墨香里,找到一種紙上還鄉(xiāng)的感覺,長槍大戟,酣暢淋漓,有黃河水的奔涌氣勢,亦有石上溪的潺潺湲湲。它總是讓我迫切地拿起毛筆,進入一個奇妙的世界。當(dāng)我臨到“歸源知自性,自性即如來”時,像是跌倒在人生的化骨綿掌中,可以溫柔地回望自己的來路與歸途,然后對著滿世界仁愛地微笑。

《苦筍賦》中最后一句:李太白曰,但得醉中趣,勿為醒者傳?;蛘?,子英先生在他的世界里已體會到這種樂趣,他一筆一畫地在酒中書寫他自己的人生,不顧別人的臉色和口舌,活成土地上的異物。每當(dāng)翻閱那本厚厚的家譜時,對于詩文與書法,便是有了些堅持的底氣,甚至可以打趣自己,這是底蘊。只要我沒有羞到先人,就必定可以算是底蘊。只是,我常常覺得這還需要一個認證,我父親的認證。只可惜,我再也等不到這樣的認證。在看到我的字越來越好時,我母親會這么說,可以寫春聯(lián)了。我問一句,羞先人了嗎?母親笑而不答。

我的這位祖父花了三代人的時間,從逃離故鄉(xiāng),到找到故鄉(xiāng)。而我卻成為永遠逃不開故鄉(xiāng)的人,四平村的一切,都已嵌入我的血脈。每當(dāng)我的精神和身體虛弱時,我總是想回到那片土地上,那里有我想要的一切。卻又覺得,那里的一切,都已經(jīng)拋棄我了。有一年,四平村遭遇了一次嚴重的火災(zāi),燒毀了百年大宅院,燒毀了聯(lián)排的木房子。我正在擔(dān)心族中人的日子如何度過時,不幾月的工夫,新的房子就一幢幢立起。我再次回村時,站在陌生的四平村前,悲喜交加。

今年春節(jié)回鄉(xiāng),想起小時候的女伴們已是多年不見,更是悲喜交加。自出嫁后,我們都是四平村的客人。兒時聽祖母們把出嫁說成做客,不能明白其中的意思。嫁人了,就是做客去了。這一生,我已成為四平村的客人,卻也不可能成為哪里的主人,除了能努力做自己的主人,而這一點,已讓我耗盡半生精力。這大概是諸多女性一生難逃的網(wǎng),而許多人,也許一生也未曾這樣覺醒過。就像村里被一生家暴的嬸娘們,因為有同類一起被家暴,并不覺得自己可憐。她們擦干眼淚,繼續(xù)每天的生活。當(dāng)我走出四平村,看見更多人不同的活法時,卻也不能改變更多人的命運。但終有后來人,因為我眼睛里的那點微光,而一直都在想著超越。我為此而高興??傇撌且驗槲业拇嬖冢_創(chuàng)了另一種可能。就像我因為從祖父的存在,才可能近距離地受到詩文墨香的浸染,無意開出另一種花朵。

【作者簡介:葉淺韻,云南宣威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xié)會第六屆主席團成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六屆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等,獲《十月》文學(xué)獎、《收獲》無界文學(xué)獎、冰心散文獎、云南文學(xué)藝術(shù)獎、《安徽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2023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等,多篇文章被收錄入中學(xué)生輔導(dǎo)教材、中高考現(xiàn)代閱讀題及各種文學(xué)選本。已出版《生生之門》等個人文集七部?!?/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