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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2024年第5期|蔣勝男:女劍俠聶隱娘(中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清明》2024年第5期 | 蔣勝男  2024年11月28日09:06

夜深人靜。

聶隱娘站在樓梯的陰影里,看著姑母奔跑在長長的走廊上。

姑母長發(fā)飛揚(yáng),白色的衣裙被風(fēng)吹起,像鳥一樣。

聶隱娘以為姑母會像鳥一樣飛走。

可是姑母沒有,她只是跑到了花園的盡頭,伏在一個少年書生的懷中哭泣。

那一夜,聶隱娘就這樣站在那兒,看著姑母。她聽到了有生以來最絕望的哭聲。

月光下,墻上的藤蔓枝葉隨風(fēng)搖動,葉子上的一枚露珠顫抖著掉落下去。

那時候,聶隱娘以為姑母會就這么在月光下飛走,或者消失。

那是聶隱娘童年見過最美的場景,如夢如幻,不似真的。

姑母沒有飛走,也沒有消失。

姑母出嫁了,嫁到了一個叫盧龍的地方。

那是一場非常熱鬧的婚禮,滿堂喜慶,冠蓋云集。

直到一年以后,姑母的死訊傳來。府中白茫茫一片,僧人念著經(jīng)文,人來人往。

聶隱娘很害怕,她奔跑著,想要逃開這一切。

她覺得自己似乎只是睡了一覺,姑母就在滿堂喜慶中不見了。然后,又是滿堂的素白,有人同她說,姑母永遠(yuǎn)回不來了。

那滿堂喜慶中的人來人往,和滿堂素白中的人來人往,似乎沒有什么不同。每個人臉上都像套了層空殼一樣,只不過是布景換了而已。

人潮退去,只有她的世界永遠(yuǎn)空了一大塊。

她走在廊下,廊下每兩根柱子中間,都掛著一只鳥籠?;\中有鳥,叫得百轉(zhuǎn)千回。

姑母最愛這些鳥,可她出嫁前一天,開了籠子,把這些鳥都放了。

不久之后,那些鳥有一大半又自己飛回來了。

籠子里有食物有水,它們不愿意離開。

聶隱娘不知道,那些沒有飛回來的鳥,到底是不愿意回來,還是已經(jīng)回不來了。

可她還是打開籠子,再一一把它們放走。有些鳥兒飛了一圈又回到籠子里,還有一些徑直飛走了。

這次飛走的那些是新添的鳥兒,它們還不知道飛走以后會遇上什么。

當(dāng)然,她也不知道。

當(dāng)時她只是想,如果能像鳥兒一樣飛走,逃離這個地方就好了。如果姑母當(dāng)時逃走了,是不是就不會有這滿堂素白了。

就像有人聽到了她的話一樣,有一個人,像一只鳥一樣飛起,落在她的面前。

她不由得說:“能帶我走嗎?我想像鳥一樣地飛!”

于是她就像鳥一樣地飛起,飛離那個院墻,一直飛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這一夜,聶隱娘伏在房檐下,看著下面屋內(nèi)的燈,燈卻一直不滅。

為了殺死對方,她已經(jīng)伏在這里一天了。

烈日和寒夜,饑餓和干渴,對她來說,已經(jīng)成為生活中的一部分了。

她能像鳥一樣飛起來,也能像鳥一樣,在風(fēng)雨中不停地飛。

時光如同長長的隧道,一頭是童年,一頭是現(xiàn)在。

她走得太遠(yuǎn)太遠(yuǎn),漸漸失去了來路。在日復(fù)一日的深山練功與出山殺人之間,過去在腦海中漸漸模糊,似乎她生來就是這么一直在練功、殺人。她能夠潛伏在水底、草叢中、屋檐下,和任何能夠隱藏自己的地方。她能夠像一個木樁子般一動不動很多天,直至殺死目標(biāo)。

她永遠(yuǎn)記得第一次殺人的時候。

跟她一起受訓(xùn)的還有兩個女孩子,她管她們叫師姐。當(dāng)師姐第一次殺人的時候,她嘔吐了,甚至連著幾天吃不下飯,還會做噩夢。她第一次殺人的是一個屠夫,當(dāng)對方高大的身軀在她面前倒下的時候,她看到對方眼中的神情從得意轉(zhuǎn)向恐懼,直至無神。她也感覺到恐懼,也想嘔吐,可奇妙的是,她還有一種與別人不一樣的激動。她的心跳加快,她握匕首的手更用力了,她甚至感覺自己可以再殺一個人。

后來,殺的人多了,她也漸漸麻木了。她不再有第一次殺人的恐懼,也不會再有第一次殺人的激情了。

這次她的任務(wù),是殺死這間豪華府第的主人。

此人官做得很大,劣跡很多,因此更是怕死。他用了許多的守衛(wèi),不停地變換住所,多疑而膽怯。

但只要是人,就會有弱點(diǎn)。而今天,她等到了他的弱點(diǎn)。

今天有一場酒宴,會有許多人喝醉,包括主人。人多了,可能會發(fā)生混亂,容易讓守衛(wèi)判斷困難。她提前潛伏在離宴會廳最近的臥室房檐下,等著目標(biāo)的到來。

那官員喝得半醉,長著一張庸俗而貪婪的臉。這樣的人,她殺過無數(shù)個,此人也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

然而他抱著一個看上去不過兩三歲的幼兒。他極有耐心地哄著幼兒,甚至不假手于婢仆。那幼兒不知道是否有種冥冥中的感知,不肯被乳母帶走,只抱著他不停地哭鬧。

而他好脾氣地哄著,滿頭是汗,形容狼狽,只為了去滿足這個幼兒的各種混亂的要求。為了讓幼兒安靜下來,他遣散了婢仆,自己抱著幼兒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這應(yīng)該是她下手的最好時機(jī),然而不知為何,她竟愣住了似的,只伏在暗處看著,一動不動。

不管他是高官還是平民,不管他是卑劣還是高貴,在此刻都沒有什么不同。他只是一個愛子的父親,為了自己的幼兒,甘心做出種種在別人面前不可能呈現(xiàn)的耐心、容忍、無奈甚至卑微,卻仍然樂在其中。

那一刻,遠(yuǎn)去的記憶忽然如潮水般涌來。似乎她也曾有過這樣的一位父親,或者是母親,用這樣無限的容忍去抱著她,哄著她,為了她的展顏一笑,無所不為。

在殘酷的訓(xùn)練和任務(wù)中,對她來說,這些似乎已經(jīng)是上輩子的事了。她以為她已經(jīng)不會有這樣的記憶,可這一刻,記憶忽然都復(fù)活了。

她靜靜地伏在那里,看著那個莫名躁狂的幼兒。幼兒鬧騰了大半夜,最終還是筋疲力盡地睡著了。

而那官員也松了一口氣,看著床榻上的幼兒,抹了抹汗,正準(zhǔn)備去洗把臉的時候,他忽然感覺喉間一涼,就倒了下去。

聶隱娘先扶住他,再緩緩地將他放下去,以免聲音驚到仆人。她看著床上的幼兒,想了想,還是拿起枕頭,擋在那幼兒前面,以免他醒來受驚。

天漸漸亮了,趁著黎明之前最后一刻的黑暗,她悄悄從窗口離開。凌晨是人睡眠最深的時候,這座大宅所有的人都在沉睡,誰也不知道,剛才發(fā)生了什么。

聶隱娘呈上那官員的人頭,向老尼復(fù)命。

老尼問她:“為何遲來?”

她答:“那人帶著小兒,十分可愛。我等他將小兒哄睡,方才下手。”

老尼說:“你當(dāng)先斷其所愛,然后決之!”

聶隱娘愕然。

老尼凝視著她,如望進(jìn)她心底的角落:“你的心亂了。因看到慈父愛子而亂嗎?”

聶隱娘有些慌亂,她不知道如何回答。

老尼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對小兒也不放過,甚是殘忍?”

聶隱娘沉默。

老尼看著遠(yuǎn)方,輕嘆:“涇原兵變的時候,我星夜奔馳去長安,卻只見到尸山一片。我追擊之時,見到有流民易子而食,我救下那些小兒,同他們說:‘成人之后,勿作惡人?!恍簠s同我說:‘師父,我們活不到成人……’”

聶隱娘震驚。

老尼看著她:“令這些普通小兒不得長大的,便是你憐憫之小兒的父輩。你憐憫的這些小兒長成以后,又會令普通人的小兒不得成長?!?/p>

聶隱娘一時心亂如麻,不知如何回答。

老尼嘆息:“我弟子三人,原以為你道心最是堅(jiān)定,誰知你終究塵緣未斷。罷了,既如此,待你了卻塵緣,再論將來?!?/p>

聶隱娘有些慌亂,她已經(jīng)忘記了父母家人。她不記得自己從何處來,只以為生活就會是這樣,不再會有變化。

而人,恐懼變化。

魏博大將聶鋒的獨(dú)生女兒,在五年前忽然失蹤了。聶鋒夫妻尋找了很多年,卻一直找不到女兒的下落。

忽然有一天,一個少女出現(xiàn)在他們家的門口。少女看上去有些茫然,如同走失的小鳥站在籠子前面,不知道應(yīng)不應(yīng)該進(jìn)去。

少女自稱聶隱娘,就是聶鋒走失的女兒。

兩夫妻與女兒相認(rèn),一人痛哭。

痛哭的是聶夫人。聶鋒強(qiáng)忍著淚意,努力堅(jiān)強(qiáng)。唯有聶隱娘,一開始有些不知所措,但隨著聶夫人的回憶,也漸漸地開始融入這種氣氛中,最終落下淚來。

重新回歸的女兒是陌生的。對于聶隱娘來說,近乎淡忘的父母也是陌生的。

五年前,她是個令父母頭痛的頑劣女童,父母可以對她大吼大叫,可以揮舞著拂塵裝作要抽打她。雖然最后往往是抽在桌腿上或者她的裙子上,但終究能夠用父母的威嚴(yán)和武力威懾住她。

可是歸來的她已變成一個少女,如小獸般警惕,忍耐著接受母親的淚眼,也不再畏懼父親的威儀。

但她眼底的生疏與茫然無措?yún)s是無法掩飾的。她在努力地適應(yīng)環(huán)境。五年前她被扔到一個環(huán)境,五年后又被扔到另一個環(huán)境,這兩處環(huán)境是完全割裂的。沒有人給她適應(yīng)的機(jī)會,她只能努力讓自己活下去。

聶鋒問她:“這五年是怎么過的?”

她答:“跟著一名老尼,每日不過念經(jīng)打坐而已?!?/p>

作為習(xí)武之人,聶鋒握著她的手臂,就能夠感知她肌肉下蘊(yùn)藏的力量。她走路的身姿,似能隨時抵擋四方襲來的攻擊并反擊。

他再問她,得到的回答就如聽神怪志異,詭異夸張,荒誕不經(jīng)。

聶鋒心底輕嘆,情知問不出真相來,只得隱忍下來,不敢再問。

如何面對一個失而復(fù)得的女兒,誰也不知道。她不再是個依賴父母,生活不能自理的孩子。要維持被割斷的親情,就只能假裝這親緣不曾斷過,假裝這五年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可面上的親昵,掩不住骨子里的小心翼翼,他們對她,如同對待易碎的琉璃瓶子。

母親曾對她說:“我們是你的父母,你可以完全信賴我們?!?/p>

可什么是信賴?什么是完全?她做不到信賴他們,更不可能完全信賴他們。

父母呢,應(yīng)該如何對待一個十五歲的女兒?

為她置辦華麗的衣服,打造貴重的首飾,安排盛大的及笄禮,從此將她引入魏博上層的貴女社交圈,為她找到一個好夫婿。

對于忽然出現(xiàn)的女兒,聶家對外的說法是因?yàn)槠渖眢w不好,所以寄到佛祖名下,在寺廟中靜養(yǎng)。如今女兒回來,自然是要大宴賓客,昭告親友。

不知情的人,信以為真。知情的人,也憐惜其不易,都閉口不言。

女師來教聶隱娘衣著打扮,言行舉止。

但聶隱娘是會這些的。年輕女子做殺手,不僅要能借助風(fēng)火水土木掩藏身形,還有一種更便利的方法,就是利用世人對女子柔弱無能的固有看法,或扮婢女,或扮歌姬,更容易潛伏到目標(biāo)身邊來。

在血與火中淬煉過的她,對于這些無用之物,是輕視的,更不屑去真正深入地學(xué)習(xí)。她看過生與死,一場兵災(zāi)、一場離亂,人如芻狗。服飾珠寶、家世儀容,不如一把刀、一個餅子。

況且,世間唯一配教導(dǎo)她的,只有那個各方面都能碾壓她的老尼。其余人,她又怎會放在眼里。

女師卻笑了。她說,妝容是對自己的愛,對自己的美好進(jìn)行欣賞并提升。女人要懂得欣賞自己的美,如同欣賞草林之美,自然之美,亦如同欣賞名畫之美,樓臺之美??v世事如風(fēng)、人生如寄,但停留的片刻時光,亦當(dāng)活出一份綺麗來,方不枉來一趟人世。

女師的話音漸低,似也有無盡故事在背后。她或許出身富貴,享受過榮光,可世事如幻,一朝從云上跌落,親友俱失,唯有以一技之長,聊以糊口?;钜蝗?,便只敢想那些曾經(jīng)美好的事物,才能撐著她的一口心氣。若是沒了這口心氣,人也活不下去了。

聶隱娘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學(xué)習(xí)。

既然她塵緣未斷,既然她要換一種活法,抱怨與后悔便是無用的。從五年前起,她就知道,不能輕易抱怨與許諾,因?yàn)楫?dāng)環(huán)境改變時,所有的回顧都是枉然。

她想要自由地飛,她就要吃變強(qiáng)的苦楚。她放不下塵緣親情,就要忍凡人的庸俗。

她做不了女劍俠,那就做一個富貴人家的閨閣女。

母親告訴她,明日要舉辦及笄禮,自己請來了魏博最尊貴的女人——嘉誠公主,為她主持及笄禮。

嘉誠公主是大唐天子的妹妹,上任魏博節(jié)度使的妻子,現(xiàn)任魏博節(jié)度使的母親。

聶隱娘看著夜空,深吸一口氣。

明天,將是新的一天。

次日,聶府滿堂賓客,禮樂奏鳴。

世間的及笄禮大同小異,一群看似尊貴的賓客圍觀著少女完成這一步步流程。

聶隱娘被侍女扶著,一加二加三加,一拜二拜三拜,如同木偶,完成了及笄之禮。最后一加,則是由嘉誠公主完成。

滿堂鬧哄哄的,所有人都是面目模糊。光燭極亮,只見人頭晃來晃去,都來賀喜。聶隱娘只記得嘉誠公主是個頗為英氣的中年婦人,其余人皆記不得了。

過了數(shù)日,聶隱娘去拜見公主。一個青年上前來,對她笑道:“隱娘妹妹,可還記得我?”

聶隱娘看著對方,劍眉薄唇,頗有幾分驕矜之氣。她見母親行禮稱他“主公”,知道這是如今魏博的節(jié)度使田季安,當(dāng)下斂眉行禮:“見過主公?!?/p>

田季安溫文爾雅:“我們原是親戚,何必多禮?!?/p>

聶隱娘的母親是田氏女,田季安的妻子是大將元誼之女,聶隱娘的姑母當(dāng)日嫁的是盧龍大將之子。河北三鎮(zhèn)從橫到縱,用婚姻聯(lián)結(jié)成一層層密不可分的大網(wǎng)。牽扯起來都是親戚,攻伐起來出其不意,捅完刀子還會安撫孤孀,翻完臉繼續(xù)親密無間,聯(lián)手進(jìn)退。

田季安比聶隱娘大了五歲,在聶隱娘失蹤那年,接任了他父親的節(jié)度使一職,后來娶了昭義軍司馬元誼之女,如今已經(jīng)生了兩個兒子。

這邊田季安猶在說:“記得小時候,你叫我季安哥哥的——”

聶隱娘打斷了他:“那時候你還是季安哥哥,可如今,你是主公?!?/p>

田季安沒有生氣,反而對她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之后兩人頻頻相約,或騎馬打獵,或鬧市游玩。

若是其他女子,自然是要避嫌的,便是有心戀慕節(jié)度使的權(quán)柄富貴,也要欲擒故縱幾分。但聶隱娘并不在乎,她愿意在人前假裝閨秀風(fēng)范,并不代表她真的要變成那種女人。

田季安是個很有趣的人,他掌管著魏博五州之地,十余萬軍隊(duì),百萬黎民。他騎射極好,文采亦不錯。他見識廣博,既能談詩論文,也能煮酒賞花,甚至還能談?wù)撎煜碌匦危蚊窭碚取?/p>

而這些,恰恰是聶隱娘這五年的山野劍客生涯所缺失的。

但聶隱娘跟著師父走遍各地,所看到的地理民生,亦是田季安所不曾接觸過的。他將聶隱娘所說的,與素日書本所學(xué)的聯(lián)系起來,不由感嘆:“怪不得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雖讀了萬卷書,卻不曾行萬里路。若是隱娘能留在我身邊,便能補(bǔ)我之所短了。”

聶隱娘沒有說話,田季安以為她已經(jīng)聽進(jìn)去了,便越發(fā)殷勤,然而聶隱娘次日卻不再見他了。

過了幾天,節(jié)度使府有人請她。

那日清晨,她走進(jìn)畫堂,只見一個肌膚豐腴,眉目如畫的美人,柔若無骨地倚著長榻。她身上層層疊疊的白色紗衣透著光暈,細(xì)看之下,卻是白底綃紗上繡著極細(xì)的銀絲。晨光透過窗紗射入,光線隨著她身形的變化流轉(zhuǎn),粗看淡雅宜人,細(xì)看卻是流光溢彩。她頭上飾物雖少,卻俱是佳品。長榻兩邊有數(shù)十叢牡丹,姚黃魏紫,絢麗奪目,更襯得她整個人猶如一幅畫堂春曉圖。

聶隱娘莫名想到白居易那句詩“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只眼前這些花與衣飾,便要數(shù)百戶人家一年的賦稅才能支付。

她便是元氏,田季安之妻。她剛生了田季安的次子不久,身材仍有些豐腴,卻更顯得膚若凝脂,面若銀盤。

兩個女人相互看著對方,一個斜臥,一個站立,誰也沒說話?;蛘哒f,都是在等別人先開口。

良久,斜臥的女人才輕笑一聲,打破沉寂:“妹妹勿怪,我只是好奇,想看看主公日日夸獎的妹妹?!?/p>

聶隱娘沒有跟著笑,只淡淡地說:“你不是想看我,你只是想讓我看看你。那日及笄,你應(yīng)該也在,想來那時候,你就已經(jīng)看過我了?!敝徊贿^那日是聶隱娘最光彩的時候,而元氏雖尊,但那天尊貴的女人太多了,聶隱娘根本不曾注意到旁人,唯一記住的,恐怕也只有嘉誠公主了。

元氏斜倚著,眉梢上挑,聲音纏綿,便是女人聽了,也會心醉神迷。她柔聲說:“見了妹妹,我就安心了。”

說這話的時候,她是自信的。生育不但沒有削減她的美貌,反而讓她更多了幾分風(fēng)流韻味,而這種風(fēng)情,更能讓男人迷醉。

如果她是百繞的藤,那眼前站立的這個女人,就是筆直的樹。在對方的身上,元氏看不到半點(diǎn)女人應(yīng)該有的風(fēng)情與嫵媚。她想,不管田季安看上對方什么,最終,她還是能憑自己的魅力讓男人臣服在她裙下的。

然而聶隱娘聽了這話,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就要離開。

“妹妹不想同我說些什么?”元氏問。

聶隱娘笑了:“你是想說句話讓我安心呢, 還是想讓我說句讓你安心的話?”

“妹妹這是什么意思?”元氏的聲音不自覺漸漸尖厲起來。

聶隱娘曾是一個殺手。殺手不但要能混到目標(biāo)身邊,還得經(jīng)得住所有人的盤查,并知道對方想問的是什么。

她懂元氏的意思,也知道怎么回答。

但她不想裝。

做殺手,裝一天半天,是完成目標(biāo)。

做聶家女兒,或許是三年五年,或許是一輩子。而沒有目標(biāo)地裝一輩子,卻是完全沒這個必要。

她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她。

元氏不由得撐起身子,問她:“你為什么不回答我?”

聶隱娘誠實(shí)地回答:“我在想聶氏之女,應(yīng)該怎么回答元氏之女?!?/p>

元氏的臉色變了,在放縱自己的脾氣與維持體面中來回艱難地切換了兩三次。對方的話,讓她胸中梗著一團(tuán)氣,咽不下吐不出。她冷冷地說:“我原諒你久居寺廟,不懂得什么是魏博主母?!?/p>

元氏盯著聶隱娘,她想讓聶隱娘明白,自己與她,并不是元氏之女與聶氏之女。

她是魏博之主的正妻。她與聶隱娘,是主與從的關(guān)系。聶隱娘的父親,是她丈夫的臣屬,而聶隱娘是她的臣屬。魏博節(jié)度使,是魏博的王,而魏博主母,便是魏博王后。

而聶隱娘答:“魏博主母,不需要自己說出口?!?/p>

聶隱娘轉(zhuǎn)身走了。

留下元氏面如死灰。

那句話,每個字都打在元氏的臉上,叫她的得意,變成了一團(tuán)虛幻。

元氏捂住臉,手心在輕顫。

她想,她錯了,她不應(yīng)該叫聶隱娘來的。

聶隱娘暴露了她的患得患失,也暴露了她的真實(shí)底牌。

元氏是田季安明媒正娶的妻,田季安讓她生育子嗣,卻從不曾把她當(dāng)成魏博主母。

她看上去比那些姬妾尊貴,卻也只是相對而已。她只是他的后宅女人中的一個,而不是魏博五州的女主人。

真正的魏博女主人,是嘉誠公主,過去是,現(xiàn)在仍是。

元氏咬牙,恨得錐心。

嘉誠公主在下棋。

棋盤上縱橫交錯,黑白混戰(zhàn)成一團(tuán)。

聶隱娘站在一邊,看著嘉誠公主與她身邊的老宦官對弈。

半晌,一局終。嘉誠公主將棋盤一推,由著那老宦官數(shù)著收官棋子。

嘉誠公主對聶隱娘笑:“要不要與我手談一局?”

聶隱娘搖頭:“我不會,太高深了?!?/p>

嘉誠公主笑了起來:“真是孩子話。下棋多簡單,黑白分明,該下哪個子,就下哪個子。而人卻是混沌的,你不知道他是白子,還是黑子,用錯了,就滿盤皆輸?!彼馕渡铋L地看著聶隱娘。

“誰與公主對弈?長安還是魏博?”聶隱娘問。

公主倚榻,扶著頭:“這重要嗎?”

是啊,這重要嗎?

她已經(jīng)不是那個劍客了。那些禍害天下的軍閥該殺,那些貪贓枉法的狗官該殺。只有藩鎮(zhèn)歸唐,才能天下太平。

這些曾經(jīng)很重要的話,如今于她來說,還重要嗎?

“不,不重要?!甭欕[娘說。

嘉誠公主笑了:“你很像我?!?/p>

聶隱娘像年輕時的自己,勇敢而無畏。

嘉誠公主問聶隱娘:“你知道魏博田氏的過去嗎?”

聶隱娘點(diǎn)頭:“知道?!?/p>

聶隱娘的母親就是田氏女,她對于田氏的過往,自然是一清二楚的。

田氏起家,始于田季安的祖父田承嗣。田承嗣家族世代為盧龍軍裨校,安史之亂時,田承嗣追隨安祿山,立下不少戰(zhàn)功。安祿山死后,郭子儀收復(fù)洛陽,田承嗣在潁川降唐。不久田承嗣再次叛唐,隨史思明興兵南下,田承嗣擔(dān)任前鋒,再次攻陷洛陽。后見唐軍勢大,田承嗣就以史朝義家眷獻(xiàn)于朝廷,得以再降。當(dāng)時,叛亂初平,城池殘破,民生凋敝,朝廷為了恢復(fù)生機(jī),數(shù)次大赦天下,對安史舊將既往不咎。唐將仆固懷恩,亦擔(dān)心平亂后榮寵減弱,有意將安史舊將引作外援,令田承嗣得以升任魏博節(jié)度使。

田承嗣表面上接受朝廷命令,暗中圖謀鞏固自身,轄內(nèi)收取重稅、整修武備、統(tǒng)計(jì)戶口、強(qiáng)拉兵丁。因此,幾年之內(nèi),田承嗣就占據(jù)五州,部眾多達(dá)十萬。田承嗣挑選孔武有力的戰(zhàn)士一萬名,充作衛(wèi)兵,稱為衙兵,并在境內(nèi)自任官吏,自取賦稅。代宗皇帝將魏州升格為大都督府,將田承嗣拜為檢校左仆射、守太尉、同平章事,封雁門郡王,又將永樂公主下嫁其子田華,希望能籠絡(luò)其心。不久,田承嗣占據(jù)相衛(wèi)數(shù)州之地,此后數(shù)降數(shù)叛,終不能歸心。

田承嗣臨死前,因其諸子或弱小或無能,便傳由其侄田悅繼位。終田承嗣一生,先為安史之亂中的先鋒,為害甚烈。降唐后,又反復(fù)無常,悍然劫奪其他州郡,與朝廷分庭抗禮,首開河北三鎮(zhèn)割據(jù)稱雄之肇端,致使河北三鎮(zhèn)不為王土。

而田悅執(zhí)掌魏博,更是禍害深重。

田悅剛繼位不久,成德節(jié)度使李寶臣去世,其子李惟岳要求朝廷任他為新任成德節(jié)度使。然而朝庭早就因安史之亂,對于藩鎮(zhèn)坐大保持警惕,也有意識地對部分藩鎮(zhèn)進(jìn)行削弱,于是拒絕了李惟岳之請。李惟岳于是聯(lián)合魏博節(jié)度使田悅、淄青節(jié)度使李正己、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梁崇義一同舉兵謀反。德宗命幽州留守朱滔、淮西節(jié)度使李希烈等平亂。起初戰(zhàn)事非常順利,淄青軍李正己死,其子李納被圍困;梁崇義兵?。焕钗┰啦肯峦跷淇∨炎?,殺掉李惟岳向中央請降。四鎮(zhèn)中只余魏博的田悅未敗,眼看四鎮(zhèn)就要平復(fù)。

但田悅生性狡詐,雖至絕境,卻一方面以哭訴獲得諸將擁戴,另一方面挑撥朱滔、王武俊等人,以朝廷不公,未能與朱、王二人優(yōu)厚賞賜為由,引得王武俊、朱滔臨場叛亂。田悅趁機(jī)拉攏淄青軍李納四人結(jié)盟,并分別稱王,同時派使者去游說李希烈。李希烈本無叛心,但見大勢已去,只得同意與四人一起叛亂。

真正影響到大唐江山的,并不是這五人的叛亂,而是因此導(dǎo)致的惡果。因李希烈率二萬兵馬圍攻河南襄城,朝廷下旨令涇原節(jié)度使姚令言前去救援。姚令言率五千士卒抵長安,卻因?yàn)橘p賜軍隊(duì)的軍糧被克扣,引起士兵嘩變。

士卒驅(qū)逐了姚令言,大肆擄掠京師府庫財(cái)物。德宗倉皇出逃。叛軍無首,遂去尋因弟弟朱滔叛亂而被罷官的太尉朱泚。朱泚進(jìn)入宣政殿自立為帝,于長安大肆屠殺。自安史之亂以后,大唐帝王又一次被迫出逃。

德宗逃至奉天,朔方節(jié)度使李懷光來救。李懷光上表言宰相盧杞、宦官翟文秀等人之罪。德宗不得已,誅殺翟文秀,貶謫盧杞,赦李希烈、田悅、王武俊、李納、朱滔之罪,并下罪己詔。自此朝廷與諸藩鎮(zhèn)和解,諸藩鎮(zhèn)更加囂張,而德宗期待的大唐中興,就此終結(jié)。

戰(zhàn)爭不斷,不但民不聊生,連士兵們也是九死一生,深以為苦。田承嗣之子田緒年紀(jì)漸長,對于堂兄占據(jù)位置也生出不滿,遂與族人商議,說田悅叛亂險(xiǎn)些害得宗族不保,如今與朝廷交惡,非長久之計(jì)。于是田緒發(fā)動政變,趁田悅酒醉,殺死田悅,又殺盡田悅一家。

而聶隱娘的母親田氏,正是田悅堂妹。她目睹兄弟鬩墻,婦孺盡屠的慘劇,不免心灰意冷,只撫養(yǎng)女兒,再不愿牽扯進(jìn)田氏之事。

回首往事,不勝唏噓。

田緒殺死田悅之后,上表向朝廷請罪,并請求賜婚。德宗就將妹妹嘉誠公主嫁于田緒,特賜帝王所用的金根車,將公主一路送到魏博。

這輛金根車,如今仍在府中。這是公主得以與魏博之主相抗衡的力量。

嘉誠公主看著聶隱娘:“你既有一身本事,不應(yīng)該這樣埋沒于庸人之間。不如到我身邊,充任女官,也好發(fā)揮所長,更得自在。”

聶隱娘沒有答應(yīng),只不解地問:“公主為什么有此建議?”

嘉誠公主長嘆一聲:“因?yàn)槟愀乙粯樱际遣桓势椒驳呐??!?/p>

如她的姐妹們,熱愛著衣裙脂粉,從深宮到重臣之家,只不過是從這個籠子到那個籠子,躲在方寸之地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來世上一遭是為了什么。而嘉誠公主,向往著更廣闊的天地。所以在聽到皇兄為魏博求親而苦惱的時候,她自請下嫁。嘉誠公主成功了,從乘坐帝王的金根車出長安,到在魏博成為實(shí)際掌權(quán)的“太后”。

嘉誠公主輕嘆:“旁人以為我是皇家的犧牲品,但于我而言,是實(shí)現(xiàn)了自己的人生價(jià)值。我嫁到魏博,影響了魏博局勢二十年。魏博二十年沒有跨出河朔半步,讓天下百姓免于戰(zhàn)爭,享受了二十年太平生活?!?/p>

聶隱娘看著公主。嘉誠公主長得英氣,人前又刻意用華冠濃妝掩蓋,而此刻她卸去滿頭珠翠,聶隱娘才看得出她臉色蒼白憔悴。聶隱娘不由說道:“還請您保重身體?!?/p>

嘉誠公主點(diǎn)頭:“你看出來啦。我最近身體日益衰弱,擔(dān)心自己死后,魏博將不受控制。若是再生當(dāng)日的成德之亂,就怕藩鎮(zhèn)混戰(zhàn),將百姓陷入水深火熱之中?!?/p>

聶隱娘明白她的心意:“主公近來召集群臣商議歸藩之事,是公主的意思吧?!?/p>

嘉誠公主說:“是我的意思,還是他的意思,有區(qū)別嗎?”

田季安是她撫養(yǎng)長大的兒子,他的思想行事,自是與她一樣,并無區(qū)別。

聶隱娘搖頭:“只怕諸將不服。若是硬要?dú)w藩,恐生變亂。既然天下已經(jīng)太平了二十年,何必再生變亂。有魏博主,至少鎮(zhèn)住一方安寧,維持現(xiàn)狀便好,為什么要收回藩鎮(zhèn)?公主捫心自問,該做長安的公主,還是魏博的主母?”

嘉誠公主笑了:“那你也應(yīng)該問問,上一任,甚至上上任魏博的主母,下場如何?”

上一任魏博主母,是田悅之妻,死于田緒之手。上上任魏博的主母,是田承嗣之妻。田承嗣姬妾太多,其妻英年早逝。

聶隱娘一時默然。

嘉誠公主緩緩地道:“古往今來,不管是誰在其位,收回藩鎮(zhèn)都是必然之勢。宰相已進(jìn)削藩策,朝廷能容忍魏博二十年,但不會永遠(yuǎn)容忍魏博。不管魏博是否愿意,都要面對朝廷的旨意?!?/p>

能夠自己歸藩,還有一點(diǎn)主動權(quán),若是真到朝廷下旨,那就是不順即反了。而朝廷,不會再犯上一次的錯誤。

聶隱娘輕嘆:“聽說諸將中不同意的居多,主公很是煩惱。公主要幫他嗎?”

嘉誠公主搖頭:“他是魏博主,這個情況要他自己面對和解決,誰也幫不了他?!?/p>

“但是你可以幫我。”田季安目光炯炯地看著聶隱娘。

聶隱娘和田季安坐在城中心的酒樓上,居高臨下,俯視全城。

田季安指著下面,眼中有著勃勃野心:“你看,這就是我的魏博,我的城,我的江山?!?/p>

聶隱娘點(diǎn)頭:“我看到了。”

田季安凝視著她:“你,不想與我共擁這江山嗎?”

聶隱娘搖頭:“這是你的江山,與我無關(guān)?!?/p>

田季安看著她,啞然失笑:“是啊,這是我的江山,這又不是我的江山。我雖為節(jié)度使,人人以為我是魏博之主,可是我沖齡繼位,手中權(quán)柄早被分散,不像其他藩鎮(zhèn),軍權(quán)都集中在節(jié)度使一人手中。所以魏博這些年看似平靜,其實(shí)只是我諸般委曲求全,勉強(qiáng)保持?!?/p>

他說:“我很難。我也想整頓軍紀(jì),我也想安撫地方,我也想讓百姓安居樂業(yè)??墒?,我要面對的力量太強(qiáng)了,我無所倚仗。如今,我身邊沒有可信之人,只有你能幫我了。”

他先激起她的野心,隨后,他又想激起她的保護(hù)欲。當(dāng)一個男人說,我只有你可信、可倚仗的時候,女人都會升起奉獻(xiàn)之感吧。

聶隱娘卻退后一步,搖頭:“公主是你的母親,她背后有朝廷;元氏是你的妻子,她背后有兵馬;田興是你的叔父,他背后是田氏舊部。你不相信你的至親,卻來同我一個區(qū)區(qū)小女子糾纏,豈不可笑?”

田季安卻痛苦地?fù)u頭:“恰是因?yàn)槿绱耍乙鎸Φ膶κ?,是我的母親,我的妻子,我的叔父……隱娘,我很痛苦,我雖為魏博之主,可偌大的魏博,只有你能夠了解我。魏博是祖宗基業(yè),不可為人所奪,我是魏博之主,不能做一個無能為力的傀儡。生于田氏,當(dāng)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p>

聶隱娘嘲笑他:“若你身為節(jié)度使,還要說幸與不幸,那些為了魏博而死的無辜性命,又該問誰?!?/p>

田季安點(diǎn)頭:“正是因?yàn)椴恍姨嗔?,我要結(jié)束這些悲劇,就必須掌控權(quán)勢。隱娘,我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女子,我希望你能幫助我平定魏博內(nèi)憂,讓我成為魏博真正的主公。只有你才能夠明白我的心情,只有你才是我的賢內(nèi)助,能夠在我無助的時候體諒我,在我畏縮的時候支持我。隱娘,想要魏博力量統(tǒng)一,不四分五裂,政令通達(dá),百姓安居,只有我們一起攜手。我相信我們一定能做到的?!?/p>

他的手搭在她的手背上。聶隱娘只覺得他的手如一條蛇,沿著自己的手背爬上手臂,冰冷,黏膩。

她急速地抽回了手。

他神情是痛苦的,但眼底是自信的。在他的身上,既有父親的野心,又有公主養(yǎng)子的歷練。他有無上的權(quán)勢,有從父母承襲的好容貌,能體察女人的情緒,甚至必要時還能伏低做小。這樣的男人,沒有女人能拒絕。

聶隱娘輕嘆一聲:“我雖不懂江山權(quán)謀,卻也聽過一句話‘得道多助’,你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怎么做主公?”

她起身走了。

田季安的眼神漸漸陰冷。

半夜,聶隱娘聽到窗外有小石子輕輕的叩擊聲,三長兩短。

這聲音她很熟悉,是老尼傳喚她的聲音。

她起來,換上昔日夜行勁裝,出來相見。

老尼給她一個革囊,她打開,里面是一顆人頭。

這人她見過。今日遇上田季安之前,此人縱馬鬧市,險(xiǎn)些踩死一孩童,被聶隱娘阻止。聶隱娘想殺他,卻被田季安叫住。田季安放走那人,卻拉著她去詳談。

前日聶隱娘被他的妻子和母親分別召見。昨日他遞帖相邀,她拒絕了,今日他就在鬧市攔住她相見。

老尼問聶隱娘:“這些日子,你可確認(rèn)你自己的心意了?是走,還是留?”

聶隱娘反問老尼:“當(dāng)日,你為何帶我走?”

老尼靜靜地看著她,心底震驚與得意交錯。

聶隱娘知道了。

聶隱娘不愧是老尼最得意的弟子。

嚴(yán)酷的訓(xùn)練,并沒有把聶隱娘變成一個沒有腦子的殺手。正相反,最好的殺手,一定是時刻在動腦子思考的人。

“那天你帶走了我,父親為了尋我,私動衙兵搜查全城,惹怒了主公,將父親杖責(zé)。父親受傷,不能控制三千衙兵,而就在那個時候,主公忽然暴病而亡——”聶隱娘直視老尼,“你把我?guī)ё?,就是為了引父親動用衙兵。父親執(zhí)掌的三千衙兵,是保護(hù)主公的親衛(wèi),一旦父親受傷,哪怕有副將暫代,對衙兵的控制也會出現(xiàn)空隙,而這個空隙,正是殺死主公的好時機(jī)——”

老尼點(diǎn)頭:“始作俑者,其無后乎。田緒殺死堂兄田悅奪位,必然也害怕其他的族中兄弟依樣奪位。他上表朝廷稱臣請罪,又要請婚公主,為的就是借助朝廷勢力,在田悅死后,一能壓下一眾堂兄弟奪位之心,二能壓下淄青、成德、盧龍諸藩鎮(zhèn)的并吞之心??墒堑人€(wěn)大位,野心又起。五年前,他暗約盧龍、成德,準(zhǔn)備三鎮(zhèn)聯(lián)手,于秋收后起事,再攻長安?!?/p>

手握刀兵,殺心自起;手握權(quán)柄,叛心自起。一個人成功了,就會有許多效法者,也許一開始那些將領(lǐng)還是抱著忠于大唐的心,可一旦兵馬在手,看著叛亂的藩鎮(zhèn)節(jié)度使在自己的封地如同皇帝般一呼百應(yīng),而自己同樣浴血奮戰(zhàn),勝了以后還要屈居人下,受中樞重臣與宦官們的氣。天底下只要還有一個藩鎮(zhèn)能夠不受拘束地當(dāng)土皇帝,其他的將領(lǐng)就會起效仿之心。

就算是田緒,在初上位的時候,很可能也只是想,若能當(dāng)上魏博的節(jié)度使,他愿意一輩子效忠朝廷。可一旦做“主公”久了,野心自起。安祿山與朱泚能殺進(jìn)長安,逼得大唐天子流亡在外,他田緒為何不可以?

他這么想了,生命也就此終結(jié)了。

“田緒死了,這五年里,天下太平。這就是值得?!崩夏峥粗欕[娘,“當(dāng)日帶走你,確是為了大局。但你若不是可造之才,你若沒有翱翔宇宙的心,我就不會留你五年。我用了五年時間精心培育你,你卻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來處。這份親緣之思唯有自己可破,外人也幫不上忙。你是想留,還是想走,全由你自己?!?/p>

聶隱娘久久不語,半晌才問:“那,你送我回來,會發(fā)生什么?”

老尼搖頭:“我也不知道。你的命運(yùn)受我干涉,這五年來已經(jīng)脫離原來的軌跡。至于以后,你是回歸聶家女的命運(yùn),還是走上新的路子,都由你自己決定?!?/p>

聶隱娘問:“那你今天來,又送這人頭,是為了什么?”

老尼道:“我只是提醒你一下,有了這五年,你可以擁有不一樣的人生。看你是一時的自欺欺人,或者是干脆自斷羽翼,一輩子自欺欺人下去?!?/p>

老尼走了。聶隱娘看著桌上的革囊,心亂如麻。她干脆越過墻頭,在夜里無人的街巷里亂走。

走了半晌,心火上升,有些口渴。她想著附近有條小河,就走了過去。

月光下,溪流邊,一個白衣少年正在水邊磨鏡。

他磨得很認(rèn)真,身邊擺了十幾個磨好或未磨的銅鏡。月光映照下,仿佛他的身邊,多了十幾個小月亮。

聶隱娘走到上游,喝了水,問那少年:“你在干什么?”

少年答:“磨鏡?!?/p>

聶隱娘問:“你磨了多久?”

少年答:“十年了?!?/p>

聶隱娘問:“還要磨多久?”

少年答:“不知道,或許是一輩子吧?!?/p>

聶隱娘問:“一輩子就對著水磨這些銅鏡,不單調(diào)嗎?”

少年笑了。他指指月色,指指溪水:“與自然共處,不單調(diào)?!?/p>

聶隱娘索性坐到他對面,道:“既然是與自然共處,還為什么要磨它?不如任它長滿青銹,如同從土中來一般,豈不更加自然?”

少年搖頭:“鏡子不是我的,水也不是我的。我做不了鏡子和水的主,我只能借著命運(yùn)的安排,讓自己的心去順應(yīng)水,去認(rèn)識鏡。每面鏡子都不一樣,因?yàn)楹辖鸬牟煌?,因?yàn)橹谱鞯牟煌?,因?yàn)殓R面研磨的不同,都有自己的性子。”

聶隱娘起了好奇之心:“那么,你是從鏡,還是從水?”

少年搖頭:“我聽鏡子的,鏡子會告訴我?!?/p>

聶隱娘不解:“鏡子怎么知道?”

少年把鏡子放進(jìn)水中。鏡面在水波下輕輕晃動,仿佛碎了一掬銀光。

少年微笑:“鏡子如果不知道選擇,水會幫它?!?/p>

聶隱娘不懂。但聶隱娘感覺到,在這少年身邊,仿佛什么也不用說,什么也不用做。莫名的,她那從回魏博那天起就一直動蕩不安的心,忽然寧靜下來。

在于這月、這水之間,也在于身邊的這個寧靜的少年。

……

(全文載《清明》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