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4年第11期 | 李黎:變形記
早晨醒來,陳小龍第一件事是伸手去拿枕邊的手機?,F(xiàn)在的人往往是看到手機才算真的醒來,醒來只是看手機的準備動作。但他發(fā)現(xiàn)一切空空如也,手上沒有傳來熟悉的觸覺。隨后覺得自己的雙手不見了,他在意念之中伸手、抓握和揮舞,但沒有任何接觸和摩擦。或許有一些關(guān)于觸覺的記憶,但還是可以判斷出那只是記憶。腳上的感受也是如此,使勁踢出去幾下,同樣什么感覺都沒有,因為根本就沒有腳踢出去,什么都沒發(fā)生。伴隨著恐懼,陳小龍想著用手去摸自己的身體、肚皮或者胸口,確認軀干還在,隨即他明白過來,沒有手還怎么觸摸?;蛟S身體還在,只是失去了四肢而已。他深呼吸、收腹,什么感覺都沒有,每天醒來后熟悉的憋尿的微痛這會兒也蕩然無存。扔在沙發(fā)上的灰色西裝外套就在眼前,借助微弱的晨光,陳小龍可以看清衣服的輪廓,但不能把衣服拿起來、穿起來,也不能感受衣服的質(zhì)地。他還看到床邊被自己昨晚踢出去的拖鞋,甚至可以感受到它們的熱氣,但不能觸碰。陳小龍在恐懼之余也開始疑惑,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自己不在了但又知道自己不在了,是不是靈魂出竅了?想到靈魂和肉身的分離,陳小龍開始覺得恐懼。這份恐懼沒有身體來承擔,沒有用于捶胸頓足的手腳,恐懼感似乎也不那么強烈,沒有讓他發(fā)狂或者發(fā)瘋,更多還是覺得迷茫和無趣。
手機鬧鈴響起來,屏幕在枕邊放出顯目的光芒,陳小龍望向屏幕,愕然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使用手機。和以往用手指去觸碰不同,他此刻能直接進入手機內(nèi)部的界面,可以把鬧鈴關(guān)閉。關(guān)了鬧鐘后他第一時間找到一個最常用的體育APP,看到了凌晨時足球賽的結(jié)果。這足以說明,上網(wǎng)也不受影響。在一陣停頓后,他覺得自己進入一個充滿旋轉(zhuǎn)、奔騰和碰撞的空間,可以看到朋友圈,甚至可以發(fā)送內(nèi)容——他寫了四五次,想詢問朋友們自己這是怎么了,但都刪除了,在沒有弄明白到底發(fā)生什么事情之前,他不敢輕易說話。由此他想到,那些從來不在朋友圈說話的人,是不是也一直沒有弄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狀況、自己是誰。陳小龍又瀏覽了常去的幾處,微博、貼吧,一個本地交友論壇和一個美食論壇,都可以看文字和圖片,還可以瀏覽、發(fā)言。他又打開幾個購物軟件,都可以正常瀏覽,他甚至在一個外賣網(wǎng)站上點了一個早餐套餐,豆腐腦、煎雞蛋和油條,一直操作到付款頁面才退出。暫時不需要吃飯了。真正讓他放棄支付的還是因為價格太貴了,幾個潦草無比的飯菜總是需要幾十上百塊錢,他多次到這一步放棄,所以現(xiàn)在是習慣性的購買和習慣性的放棄。
因為窗簾的阻隔,破舊的房間顯得昏暗和壓抑。陳小龍看看四周,確定是在自己家里,房間里到處都是自己的痕跡:墻上的海報是多年前常買的足球雜志附贈的,有巴斯滕、巴蒂斯圖塔、羅納爾多、羅納爾迪尼奧等人,全都來自遙遠的年代。五十多張海報把一面墻全部鋪滿,彼此重疊,讓房間里充滿了競技體育的激昂和殘酷,也顯得廉價、低級和局促,少數(shù)海報的一角耷拉下來,露出一小塊泛黃的墻壁,像一個傷口,而懸在半空的一小片海報背面更是像腐肉一樣讓人不舒服。窗臺下的淺黃色寫字臺上放著一個藍牙音箱,這是除了筆記本電腦之外最貴重的物件了。寫字臺后面是床,床的另一側(cè)是一個小沙發(fā),上面堆放著衣物,靠墻還有一個房東留下來的舊衣柜,油漆剝落,裂痕清晰,柜子上原本有一個一米多高的試衣鏡,被海報遮擋得只剩下屏幕大小。整個臥室就這些一眼可見的物件,當然還有兩盞燈,但此刻沒辦法打開,窗簾也沒辦法拉開。以前陳小龍對自己的臥室沒有什么感受,生活更多發(fā)生在網(wǎng)上。他買了四個充電器放在房間的四個角落,隨時可以給手機充電,確保自己隨時身在網(wǎng)絡之中。陳小龍又把熟悉的物件都看了一遍,并且仔細打量了一些平時不注意的角落,例如床底下。那里有一個巨大的行李箱,里面是他這個人的全部證明材料:從哪里來、在哪里讀書、學過什么,還有一些舊的筆記本和一些不起眼的小禮物,幾十盤過時的磁帶和DVD。陳小龍帶著留戀和迫切在看著一切,唯一看不到的是自己。陳小龍看向鏡子,也看不到自己,鏡子成了一個空洞的深淵,不反光,也沒有內(nèi)部,就是空無一物。他靠著意念往床邊湊過去,再回頭看看,希望可以確定自己有沒有影子。但什么都沒有,既不能確定自己有影子,也不能確定沒有。
陳小龍覺得自己在出汗,心跳變得非常劇烈。這只是一種熟悉的感受,某個高高在上的事物清楚地告訴他,你應該緊張起來,應該出汗,應該心跳加速。事實上他沒有皮膚來感受汗水,沒有血肉來感受真實的心跳。陳小龍想起來,還有聽音樂和聽書的APP沒有檢查,就快速打開進去。這類軟件也有社交功能,他可以看到自己新增的評論和關(guān)注,但當他打開自己常聽的歌曲時,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聽不見。又試了幾次后,陳小龍確認,自己的聽覺也沒有了。一經(jīng)確認,周圍的寂靜像潮水一樣涌上來,把周圍塞滿,整個人像是被砌進了寂靜之中。沒有任何聲音,也沒有任何回聲,如果不去看,四周就全都是和鏡子類似的空無。陳小龍不斷發(fā)出自以為的哀嘆、曾經(jīng)使用過的哀嘆,他覺得自己應該是死了。但死后的情景不至于如此,網(wǎng)上沸騰的生活還在,一條條朋友圈消息隨著日出而涌現(xiàn)出來,有人感嘆,有人炫耀,有人抱怨,有人記錄。時間成了最容易被看清楚的事物,數(shù)字就在眼前閃爍和變化,一秒鐘跳動一下,精準而冷漠。對此他有些生氣,想把時間換成圖像顯示模式,有時針、分針和秒針的那種??上α藥状?,就是更改不了眼前的畫面。自從有手機以來,自己都會把時間調(diào)整成數(shù)字顯示,這個模式幾乎固定了,它簡潔直觀、不需要換算,很少被看錯,但數(shù)字是否真的就是時間,他沒有深究過。
時間顯示為8:44,日期是2023年10月29日,陳小龍知道自己上班遲到了。在確認自己失去身體之后,陳小龍明白自己很難去上班了?,F(xiàn)在,代表時間的數(shù)字又一次給予確認。九點上班,自己距離單位三公里左右,就算他及時恢復如初并直奔單位,也來不及了。去單位可以步行(跑步)、騎車、坐公交車乃至打車,但除了步行之外,每一種方式所花費的時間差不多,貌似很多的選擇都因為花費的時間相似而結(jié)果相同。
陳小龍在一家品牌沙發(fā)直銷店工作,品牌名字叫“璽安”,英文名Zion,一個新品牌,正等待他們這群年輕人去開拓市場。工作是舅舅介紹的,但陳小龍入職后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舅舅和老板等人有什么交往。工作地點在“未來家具城”七樓,家具城極其老舊,建成以來做過辦公樓、酒店、飯店、會所、家電市場等等,如今改造成家具城,負一樓還保留著一個小家電市場。每一次改造都沒有給頂樓加上電梯,陳小龍上班都要坐電梯到六樓,再穿過四五家冷清的中式紅木家具店,爬樓梯到自己公司。公司有十三個人,分別是根本見不到的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難得一見的副總經(jīng)理,每天巡視公司的總經(jīng)理助理,六個經(jīng)理,陳小龍是其中之一,他們中的四個負責對外銷售(按照總經(jīng)理的指示,他們負責工商農(nóng)學兵中的工、商、學、兵),一個負責對接生產(chǎn)廠家,一個負責送貨和安裝,還有三個財務人員,一個前臺接待。因為人少,公司顯得透明而倉皇,像極了自己這間一覽無余的臥室。
陳小龍給同為經(jīng)理的王小融發(fā)了一組消息,這是他的某種風格,消息從來不會只發(fā)一條,而是好幾條甚至幾十條:
小融,我今天不能去上班了。
你幫我請個假吧,多謝。
不過不請假也沒關(guān)系了,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去上班了。
我可能再也不能去上班了。
沒有回復,這也是陳小龍消息越發(fā)越多的一個原因,王小融總是說話很少,回顧對話過程,基本就陳小龍一個人在說,王小融偶爾的回應表示她在看在聽。陳小龍接著說:
我早晨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沒有了。
我以為自己死了,但好像還活著,還能上網(wǎng)。
我也不知都為什么會這樣,但真的是這樣,我整個人都不見了,但是上網(wǎng)正常,我剛剛還給你朋友圈點贊的。
我還看了昨晚幾場球賽的集錦。
不過我聽不見聲音。很奇怪,什么都能看見,什么都聽不見。
你還是幫我請個假吧,萬一我明天醒過來又好了,我還是要去上班的,曠工一天還不至于被辭退。
王小融還是沒有回應,大概是剛剛到辦公室在忙,要把衣服和包掛好,清理茶杯,燒水,擦桌子,去洗手間,開電腦,沖咖啡,一件件事忙下來大概要十幾分鐘。那就等著,陳小龍一邊看著時間流逝,一邊等王小融的消息,同時他還在想這件事還能告訴誰。自己沒有女朋友,王小融跟自己非常聊得來,但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有一個上幼兒園的兒子。王小融從來不談自己老公,不知道是因為關(guān)系不好而不愿意多提,還是關(guān)系正常而她只是刻意在自己面前回避一下。陳小龍很喜歡王小融,喜歡到明知她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還愿意什么都跟她說。他的朋友不多,只有滕鵬一個死黨,以及幾個和滕鵬關(guān)系也不錯的老同學。只是,眼前的這種事似乎也說不清楚。父母暫時不能說,在南京只有舅舅一家親戚,舅舅不好說,表姐和舅媽更是完全陌生,他們根本不拿自己這個親戚當回事。陳小龍瀏覽了朋友圈好友名單,有三百多個人,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工作上加的,買過和想要買“璽安”沙發(fā)的,他們的音容笑貌自己很難一一對應上。他還想翻翻手機通信錄、微博等等,想想算了,不可能翻出一個從不聯(lián)系卻又可以無話不談的人啊。
王小融回復:這么說你變成了一個ID了?
這句話的最后是一個燦爛的笑容,王小融可能覺得這個事很好玩,或者王小融覺得陳小龍說的這個事很好玩,不管他是胡編的,還是從哪里看來的。笑過之后,王小融又陷入了沉默。王小融從不長篇大論,從不娓娓道來,從不推心置腹,但陳小龍也習慣了。只是此刻不同以往,陳小龍不斷發(fā)消息給王小融,讓她幫自己請假,問她看到?jīng)]有(很顯然是看到了,有一條回復為證),并且不斷解釋自己此刻的處境,讓王小融相信自己。王小融一直沒有回應,最后陳小龍說:你中午沒事的話可以再到我家來一趟檢查一下,我真的不見了。
王小融這才說,我才不要去你家,你可以躲起來,這不就是不見了。陳小龍有些無奈,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沒有想好怎么證明自己還在網(wǎng)上,但人消失不見了。如果可以用嘴說話,把自己的聲音傳到別人耳朵里,解釋起來會更方便,可惜自己什么都聽不到了,包括自己說話也聽不到,在絕對的安靜中,他已經(jīng)相信自己不會用嘴說話。
看著一動不動的屏幕,陳小龍還是決定向滕鵬求助。他發(fā)了個消息給滕鵬說:救救我!然后他把自己和王小融的聊天全都選中,發(fā)送給滕鵬。
滕鵬很快回復說,臥槽臥槽,那我應該怎么辦?
你有我家鑰匙,你過來一下證明我不見了,我昨晚穿的外套還在,包還在,鞋子襪子還在,包里的筆記本電腦還在,音響還在,冰箱里的牛奶和面包還在,昨晚喝的茶還在,洗手間里泡的衣服還在,反正什么都在,我就是憑空消失了。但是我知道我消失了,還能看見房間。你到我家來,我能看到你進來。
滕鵬說,這也太恐怖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就是不知道才找你的啊,你快來。
滕鵬說,好的,我半小時后可以出來,例行開個小結(jié)會,一結(jié)束我就去找你。
陳小龍說,不是找我,是到我家,證明我消失了。
滕鵬說,太恐怖了,你哪怕變成一只蟲子也好啊,現(xiàn)在這樣上哪找你去呢?
時間顯示為9:45,一天的工作真正開始了。作為一家生意冷清的家具品牌的經(jīng)理,找陳小龍的人寥寥無幾。一共四個人找他,陳小龍都沒有理會。他在心里喊,我都出這么大事了,你們不知道嗎,還找我干嗎。但他們確實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滕鵬說,快了,一結(jié)束我就出發(fā)。
陳小龍回復說,不急,我在家等著,我有的是時間。
我現(xiàn)在只有時間了。
滕鵬沒有多說什么,陳小龍翻看著他和滕鵬的聊天記錄,靈機一動,全部選中后發(fā)給了王小融,又對她說,滕鵬一會來我家,你要不也過來吧,兩個人好互相做個見證,見證我消失了。
或者見證我死了也行吧。
王小融說,你有病啊,你死了怎么發(fā)消息。
陳小龍說,你想想,如果我不是消失了,我怎么會今天不去上班,怎么會跟你說這些?我是真的消失了啊,我沒別的辦法了,只能給你發(fā)消息啊。
王小融說,你去網(wǎng)上發(fā)個消息啊,告訴大家你人消失了,但還能上網(wǎng),問問大家該怎么辦,問問有沒有人跟你遇到一樣的情況。萬一這種情況很常見呢。
說不定很多人都這樣消失了,現(xiàn)在輪到你了。王小融又說了一句,這種連續(xù)說幾句話的情況并不常見,但陳小龍沒有因此高興,王小融還是不相信他,甚至調(diào)侃自己。他帶著不甘說,小融,你要相信我,你認識我這么久了,說過那么多話,一起吃過那么多次飯,你還不了解我嗎?如果不是遇到特殊情況,我怎么會跟你說這些話?我又不是會搞這種把戲的人,我是真的消失了,真的沒辦法了?,F(xiàn)在我還能上網(wǎng),但我也不知道這樣能多久,是永遠這樣,還是沒多久連上網(wǎng)都不能了。
王小融說,你要我干什么?既然你都消失了,你應該去報警啊。你是要我?guī)湍銏缶涯阏一貋恚?/p>
陳小龍沉默了好一會兒說,還是不要報警吧,說不清楚,等等再看。隨即他補充道,說不定明天早晨醒來我又回來了,可以正常上班。
王小融說,明天周六,不上班。
滕鵬發(fā)了一長段語音過來,陳小龍習慣性使用播放,但什么都聽不見,周圍是絕對的安靜,安靜的持續(xù)有一種巨大的力量,以至于短短一個多小時他就已經(jīng)忘記了還有聲音這件事。他把滕鵬的語音轉(zhuǎn)成了文字,大意是:要中午才能過來了,本來正準備出發(fā),但是我們一個人出事了,吃拿卡要的事情,很麻煩,單位所有人都不許走,逐個找我們談話,沒辦法。
陳小龍說,好的好的,理解。隨后又問他,你沒事吧?
滕鵬沒回復,不知道是因為沒事,還是因為不高興。陳小龍不斷播放著那段語音,但什么都聽不到。晌午的陽光透過窗簾照進房間里,并且渲染了窗簾的淡紅色,房間像一個盒子或者瓶子,在微微晃動的光線中一動不動,每件物品都以靜默的方式傳達出它們的堅固,不會粉碎,不會消失,足以留存千萬年。陳小龍在意念中張開嘴,大喊了幾十聲。當然,什么聲音都沒有。
他一直喊,一直喊,對著房間里的每個物件怒吼。他已經(jīng)不會累,但還是被無聊打敗了,不喊了,視線又集中在床上,雖然床上沒有人,但被子和枕頭還是給人一種有人剛剛離開的提示。
上午十點半是工作的黃金時間,聯(lián)系陳小龍的人多了起來,加上此前的四個,一共有十個。一想到自己可能再也不會有身體,甚至很快會死掉,并且不會留下任何音訊和痕跡,陳小龍決定,還是跟每個人都說點什么吧。
第一個找他的人是同事趙志明,直接打電話的,應該是想督促自己一起去一家雜志社。那家單位剛搬家,需要買幾套高級沙發(fā),但對“璽安”興趣不大。陳小龍給趙志明消息說:志明,剛才沒聽到電話,我從今天開始就不去單位了。我好像已經(jīng)死了,反正就是消失掉了,身體沒有了……陳小龍停頓下來,刪除了這段話,只保留著“志明”和逗號。他不相信自己就這么消失了,或者說,不相信自己再也回不來了,于是把消息改為:志明,剛才沒聽到電話,我今天不去單位了。我要休幾天,下周再回去。
看著這段話,陳小龍有些感慨,憑借著記憶深深嘆了一口氣。下周能不能去根本不知道,何況去了又怎么樣呢,還是一個月三千底薪,外加難得一見的提成。于是他又改了消息:
志明,剛才沒聽到電話,我從今天開始就不去單位了。這份工作真的沒意思,我感覺在浪費生命。
“浪費生命”幾個字讓陳小龍刺痛了一下,自己對生命的浪費似乎很久了,不僅是因為在這家公司,在此之前也是。說到底,自己的爛命大概只能和浪費匹配在一起。突然間,陳小龍出現(xiàn)了一個豪邁的想法,他重新打了一段話:志明,剛才沒聽到電話,我從今天開始就不去單位了。我要去一個老家的遠親開的公司上班了,做裝修的,我去做副總。這個老板現(xiàn)在做得很大,她對我們家一直都不錯,對我也很好。等忙完這段時間,我回來請你們吃飯。
發(fā)送之后,陳小龍想到了趙志明原本滑稽的表情上再添加上一層驚訝的樣子,幾乎想笑。他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可以想象沒有發(fā)生的事情,想象未來,哪怕是自己絕不可能擁有的未來,而且還會因此而發(fā)笑。他忍不住把剛才的消息又看了一遍,然后繼續(xù)看著,突然覺得,這一切也可以算是真的。
第二個聯(lián)系他的是坦途物流的經(jīng)理曹寇,前段時間順利從公司把上半年的賬目結(jié)算了,曹寇約他還有其他幾位聚聚,陳小龍知道自己是附帶被邀請的,回復說:曹經(jīng)理,感謝邀請,不過我最近要帶父母去澳大利亞玩一趟,大概半個月,你們聚。感嘆號后面是一個抱拳的圖案,透露出幾分豪爽。陳小龍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他還沉浸在上一個消息帶來的未來情境中。在那個未來之中,自己來到了遠親的公司,收入與地位驟然提高,每年出國旅游兩次。
第三個聯(lián)系自己的,是家具城二樓專門做臥室家具的老板沈倩,擠電梯時常常相對而立、近在咫尺,如此這般一年多。前幾天上樓時陳小龍幫她搬運了幾個沉重的箱子,兩個人在她的店里聊了幾句,算是真的認識了,朋友。沈倩發(fā)消息說,陳經(jīng)理,這周哪天晚上有空啊,我喊了幾個朋友一起聚聚,都是年輕人。
陳小龍帶著感激,本想一口答應下來,可他馬上意識到這很難實現(xiàn)了,就回復說:沈總,感謝邀請,不過這周我沒空了,我要回老家一趟,家里人讓我回家種田,他們承包了一批大棚,還有一些果林,一直喊我回去。在這邊一點前途也沒有,可能回家反而好一點,下次回來我專門請你吃飯吧。這個事情確實發(fā)生過,在他到“璽安”上班之前,發(fā)小魯明偉就讓他回去種樹,但魯明偉把種樹前景描繪得太好了,像騙子一樣,陳小龍斷然拒絕。他更愿意待在城里。
第四個人的消息只有五個字,最低打幾折?翻看以前的聊天記錄,是一個印象不深的客戶,一家民辦學校的領(lǐng)導,一周前陳小龍給他發(fā)了十來個產(chǎn)品介紹的文檔,現(xiàn)在他大概想起這件事了。陳小龍回復說,你好,我們從來不打折。
這時,趙志明回復消息說,到時候也帶著我混啊,我也受不了這個地方了,我們干一年是這樣干五年十年還是這樣,你走太對了。
陳小龍對這番話非常認可,竟然對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感到欣慰,一直干下去和現(xiàn)在也沒有區(qū)別,那現(xiàn)在消失了、死了,好像也談不上可惜。他回復說,你說得對!我爭取干好一點吧,有機會就請你過去,一言為定。
第五個聯(lián)系自己的是老同學程莉,咨詢關(guān)于沙發(fā)的事情,她說自己打算馬上要小孩,新房子正在裝修,家里有一條狗和兩只貓,什么材質(zhì)什么牌子的合適,幫她推薦推薦。陳小龍把消息來回看了幾遍,又使勁想自己和程莉上次見面是什么時候。就是在魯明偉家里那次,她偶爾回去,和魯明偉約著吃飯,魯明偉喊上自己,大談自己對家鄉(xiāng)無限熱愛,要給這片熱愛的土地種滿樹,而程莉一直不屑地看著魯明偉,這也導致陳小龍堅信魯明偉是騙子。那次之后兩年多他們沒有聯(lián)系,不知道程莉怎么知道自己在賣沙發(fā)的。陳小龍回復說,沙發(fā)有什么好問的,你上網(wǎng)查查不就知道了,或者你問問幫你裝修的公司,他們都很熟悉的,再不行你就去家具城看看。
第六個,或者說和程莉同時找他的,是總經(jīng)理助理唐凱旋,質(zhì)問他為什么上午沒來公司,陳小龍這才知道,王小融沒有給自己請假。唐助理的質(zhì)問也分了好幾條,層層遞進,為什么沒來公司?不來公司也不打招呼,這是什么態(tài)度?還有沒有責任心?最近也沒有什么大單子,憑什么這樣?陳小龍說,唐助理,你都快六十歲了,還給不到四十的人做助理,你該多問問自己啊。等待消息發(fā)出去后,陳小龍刪掉了唐助理的聯(lián)系方式。這原本是一個發(fā)生在虛擬空間中的事,一些數(shù)據(jù)上的微小變更而已,大概相當于幾十億人中的一個任意一次呼吸對地球的影響,但陳小龍感覺到有些心慌,那種以往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熟悉的心慌,沒有錢的心慌,面對自己喜歡但顯然厭惡自己的異性的心慌,工作上被人拒絕的尷尬累積而成的心慌,下班后被裹挾進地鐵的心慌。
第七個找自己的是同學馬小奔的老鄉(xiāng)呂軍,一個西裝革履的銀行經(jīng)理,幾個月前和馬小奔在路邊吃燒烤時認識的,當時他們正一邊喝酒一邊聊著世界上層出不窮的熱門話題,似乎他們是這些事件的主角,呂軍慢條斯理走過來,坐下來后把車鑰匙放在桌子上說,開車了,不喝酒了,陪你們坐一會。呂軍找自己什么事,陳小龍懶得去看了,因為他似乎在另一個世界,他的事情無論過去和現(xiàn)在自己都做不了。
第八個找他的是高中同學項峰,只是無聊搭訕,什么話都沒說,就是一個層層疊疊的聊天記錄,打開后是一堆文字,夾雜著視頻,某個地方交通事故后又導致失火的視頻,非常悲慘,看著也刺激。項峰是陳小龍在本市唯一有聯(lián)系的高中同學,兩個人也算是發(fā)小了,他嫉妒項峰有個好家庭、好工作,從來不累,不急,不存在業(yè)績壓力,成天炫耀吃的美食,成天在和人閑聊,手機里至少有兩百個聊天群。帶著一絲惡意,陳小龍回復說,項峰,幫我一個忙啊,我最近兩年一直在借錢給我爸爸看病,我家情況你知道的,單位收入也不高,能不能借我三十萬?現(xiàn)在本息加起來一共這么多,我想一次性還清,然后再也不借了,我爸爸看不好也無所謂了,欠你的錢我回去把老家房子賣了還給你。
他補充說,我爸爸一死,房子肯定要賣掉。
消息發(fā)出后陳小龍有些后悔,因為跟人借錢還是有些丟人,自己這些年,最窮的時候身上只有六七十塊錢,也從來沒有跟誰借錢,現(xiàn)在純粹為了惡心項峰,竟然破壞了原則。陳小龍想撤回消息,已經(jīng)來不及了,想著是不是把金額再加大一點,只有很大的數(shù)字才能震驚到項峰,而自己根本不可能親手從他那里拿錢,也就不存在詐騙之類。這么想著,一條消息又冒出來,是半年前在某個交友軟件上認識的一個女生,名叫顧夢婷。經(jīng)過來來回回的聊天確認后,陳小龍確定這是一個普通女人,不是騙子冒充的,住在自己附近,外地人,和自己有類似的源于孤單、貧窮的煩惱。顧夢婷的消息非常簡單,只有一個問號。陳小龍回復說,晚上到我家?開個房間也行。幾乎同時,一個叫作“奧菲利亞8899”的人發(fā)來消息,是一大堆運動服裝代購的廣告,這個人三年前陳小龍見過一次,從她手上買過兩條運動褲、一雙高仿的球鞋,此后她一直在給他發(fā)購物信息。陳小龍說,收到,多謝你一直記得我哥哥,他也很喜歡你家的衣服和鞋子。不過以后不要發(fā)了,我哥哥死了,我是他弟弟。
顧夢婷說,你有病啊。陳小龍沒有任何惱怒,反而有了一絲感慨,這幾個字他很熟悉,除了熟人之間的笑罵玩笑之外,有幾次是類似的女性在類似的邀約后回復的,即使不是這幾個字,也是同樣的意思,習慣了。陳小龍說,我是有病,非常抱歉,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說話,有時候就這樣胡說八道了,我總覺得會有人認為這樣也挺好的,至少沒有那么虛偽。對了我沒有結(jié)婚,也沒正式交過女朋友。我知道這樣說話可能很過分,但很多時候我也真的不知道怎么說話。陳小龍看著自己輸入的長長一段話,有些想哭,哭出來可能會好一點,只是,他意識到自己沒有眼睛和眼淚了。他刪除了后面的一長段廢話,只保留“我是有病,非常抱歉”八個字。
程莉的消息讓陳小龍的思路偏移了一下,不能稱之為回到現(xiàn)實,因為程莉的話也比較遠離陳小龍的現(xiàn)實。她有點喋喋不休地說,你最近怎么樣???我最近都愁死了,動不動就吐,每天都在害怕流產(chǎn),不過他們告訴我,如果那么容易流產(chǎn)的話人類早就絕種了。現(xiàn)在還要每天負責新家裝潢,我老公在上海上班,也幫不上什么忙,還好他答應裝修的事情全都聽我的。什么時候你幫我參考參考啊。陳小龍努力回憶讀書時程莉的樣子,可無論怎么努力,當年的程莉都是一小片陰影,而上次和魯明偉一起吃飯的樣子并不是她當年的樣子,只是她不大看得起陡然富貴的魯明偉表現(xiàn)出來的樣子,那種不屑的、刻薄的表情,刻意的、放肆的姿態(tài)。他想了想回復說,注意安全。
“奧菲利亞8899”回復說,節(jié)哀,又發(fā)來一條:所有人其實就是一個整體,別人的不幸就是你的不幸,不要以為喪鐘為誰而鳴,它就是為你而鳴。
時間在紛紛擾擾的聊天中快速流逝,趙志明和沈倩又發(fā)來一些消息,無非是這幾天聚一聚和找時間聚一聚之類,陳小龍覺得有些不舒服,不知道是因為看手機太久導致的視覺疲勞,還是聊天本身帶來的堵塞和煩躁,或者說,自己說的事雖然是假的,但自己整個人都是假的,那么那些未來啊約定的到底是真是假。視覺疲勞應該不會,自己沒有肉身了,看萬事萬物可能直接使用了神經(jīng)而非眼睛,但后兩者應該也不會,不好的感受都需要從生理上傳導到心理上,自己沒有身體,理應非常平靜。一切都像一束光一樣筆直往前,沒有任何起伏變化。
這么一番分析之后,陳小龍似乎有了希望:既然還能覺得疲憊,那就有機會找回身體。
這時滕鵬說他過來了。他還帶著幾分疑惑問,這么長時間過去了,你還是老樣子?
陳小龍說,還是老樣子。
那你這么長時間都在干什么的?
和幾個人說話,就算我交代一些后事吧。
滕鵬說,交代后事一般要面對面啊。大概覺得不妥,他補充一句:我是問你這么長時間都在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在哪里,陳小龍說,還是一直在房間里,跟以前靠在床上一樣,但好像可以到處看看,就像無人機拍照片那樣。
滕鵬說,那你為什么不出來看看呢?到別的房間看看,再看看能不能到家外面看看,到街上看看。
按照你的說法,我覺得只要有網(wǎng)絡的地方你都可以去啊,這樣的話你能去很多地方。要不你試試到路邊看看,接我一下。說到這里滕鵬打出了好幾個笑容,或許他到現(xiàn)在都不相信陳小龍出什么事了,即使出事也是精神錯亂,而不是肉身消失。
陳小龍想想也對,就嘗試著從臥室走出去。因為沒有身體,所謂嘗試,并不是邁出雙腿或者靠雙手摸索,只能依靠記憶讓自己的目光移動起來,再憑借記憶走出去。好在記憶還很新鮮,記憶中的客廳、廚房和餐廳都是原來的樣子。他租住的是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臥室和客廳都朝南,但客廳幾乎不用。平日陳小龍幾乎只在臥室活動,回家后把包放在客廳的椅子上,轉(zhuǎn)身就到臥室,靠在床上上網(wǎng)或者聊天,燒水才去廚房,方便才去洗手間。出于習慣和省錢,洗澡也不甚頻繁,好在也沒有人在意他的氣味和衛(wèi)生狀況。
在自以為是的嘗試中,陳小龍看到了客廳里的椅子和椅子上的卡其色公文包,他一陣激動,知道自己可以離開臥室。他不清楚自己怎么來到的客廳,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回到臥室里去,但按照目前來推測,自己可以不用拘束在一個特定的房間里。
在繼續(xù)往外的沖動涌出來的同時,陳小龍覺得,自己應該確保自己可以回到臥室,萬一回不去而且貿(mào)然去了不知道的地方,比如大街、庫房、郊外、高速公路、森林之類,自己豈不是成了孤魂野鬼。與此同時,手機發(fā)出“嘟”的一聲,這是電量不足20%的警告聲,陳小龍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只是屏幕的閃爍讓他回憶起這個提示音。他害怕起來,如果手機沒電了,自己是不是就不能上網(wǎng)了?但自己不能給手機充電,他拿不動任何物件了。
直到這時,他才真的感到害怕,但又沒有身體來感受害怕,他的害怕顯得詭異怪誕。他發(fā)消息給滕鵬說,你到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給我手機充電啊,萬一手機沒電了我就消失了,那就真的沒救了,千萬記得啊。
滕鵬說,你就不怕我關(guān)機,或者把手機弄壞了。
陳小龍不敢接話,后悔說了這件事,但不說似乎也不行。他開始懊惱王小融為什么不愿意來自己家。此前王小融來過一次,這也是陳小龍覺得可以請她過來的原因,但王小融大概是誤解了。當然,歸根到底還是兩個人關(guān)系既不是男女朋友也不是同性好友,前者顯然不可能了,除非王小融出現(xiàn)離異之類的大變故,但陳小龍知道,即使如此自己也沒有機會,后者則有可能,只要其中一個放棄自己的性別以及相關(guān)的一切訴求就可以了,比如自己。一切都太遲了,王小融只是同事。
滕鵬安撫說,放心,一定給你充電,你現(xiàn)在是不是成了電子了?陳小龍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形態(tài),但對自己變成了電子也沒多少遺憾和畏懼,和現(xiàn)實生活相比,作為電子存在也有一部分的好處。他關(guān)心的不是這件事,而是怎么離開臥室后再準確地回來,必須在確保自己可以回來后再去更遠的地方。他想回到熟悉的臥室里去,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回不去了,也出不了家門,只得在大門背后的這一片空間里飄蕩著。
時間給人一種永不回頭的感覺,直到失去了身體,陳小龍還是這么認為的,但在尋找返回臥室的路途或者方法的時候,他感覺到時間有無數(shù)的起伏、轉(zhuǎn)彎、纏繞和打結(jié)。他一直在門背后的過道里出不去,偶爾可以來到客廳,但就是進不去臥室。在這個過程中,他覺得自己可能在旋轉(zhuǎn),視線中出現(xiàn)了無數(shù)旋轉(zhuǎn)的事物,看到了大量的畫面。畫面或清晰或模糊,或靜止或一閃而過,或完整或零散,更關(guān)鍵的是,這些畫面似乎在彼此拉扯,企圖用自身覆蓋別的、把自身融入別的畫面之中。
首先看到的是一雙鞋子,廉價而時尚的乳白色皮涼鞋,自己很多年前買的,穿過一次之后不打算要了,父親曾經(jīng)穿著它到自己就讀的高中來開家長會,記憶中那雙鞋子隨著腳步發(fā)出尖銳的響聲,而響聲讓父親臉色凝重,他既要淡定,又深感煩躁。鞋子隨后起飛,穿越田野和湖泊,穿過丘陵、高山,一路南下,直奔大海而去,仿佛它們來自某個神秘島嶼上歡欣鼓舞的游樂園,在多年的流浪和日復一日的鄉(xiāng)愁中學會了飛翔。然后就是海水輕輕拍打沙灘的畫面,因為每一片浪花都彼此雷同,在涌上海岸之后,浪花開始分道揚鑣,一部分浪花在一個山嶺之上磕頭結(jié)義,它們變成了強人,打造兵器,打磨力氣,在沒完沒了的打打殺殺中,這片山嶺出現(xiàn)了城市和高樓,高樓之間的主干道在一個下雨天開始堵車,陳小龍看到自己在下車后,突然想到雨傘丟在了后座,于是扭頭去追加速離開的車輛。車輛的速度并不快,但他突然在可以伸手拉開車門前停住了,突然之間不想要這把雨傘了,任由車輛遠去,讓事物和自己離散。其他的車輛緊隨其后,一些物件從車上掉落下來,畢業(yè)證書、籃球、靠枕、綠豆糕、手柄、耳機、桶裝方便面……這一切在大雨的攪拌中像一幅畫一樣忽濃忽淡,都變得比它們應該有的樣子更大,街道似乎變成了某座布料城中心位置的展位,一切的圖案都以面料的形式出現(xiàn),可以平鋪,也可以卷起來。雨水也有不同的顏色,透過雨水表面的光芒可以看到一部分雨滴里面是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巴。陳小龍覺得自己班級里的所有同學都在通過雨水降落下來,也許不只一個班級,可能是一個學校的人,甚至更多。
一張臉突然撥開眾多的畫面顯現(xiàn)出來,但不知道是誰的臉,甚至不知道性別,像很多個人把自己在漫長的歲月里擁有不同的臉全部奉獻出來,然后結(jié)合成了一張幾乎不像臉的臉,五官模糊,眼神無處不在,臉龐下方的嘴一直在蠕動,一直在說著什么。大概是說,你還是回去吧。陳小龍理解為,自己還是不要離開這個房間為好,他努力返回去,至少,是按照記憶,在想象中一次次往臥室返回。
在輕微的頭暈目眩之后,陳小龍發(fā)現(xiàn)自己終于回到臥室,滕鵬正撅著屁股把手機插上充電線,然后往后退一步,坐在了床上。他連忙發(fā)消息給滕鵬說,到了怎么不告訴我一聲。
滕鵬跳起來,到處看,一邊看一邊大聲說著什么,嘴巴開開合合。陳小龍發(fā)消息說,我聽不見了,什么都聽不見。
滕鵬看著手機,又帶著幾分瘋狂在臥室內(nèi)外到處看,確認陳小龍不在家里,他甚至撅著屁股檢查床底,又看了看陽臺的外墻。陳小龍家在五樓,正常人不會掛在墻壁上,但滕鵬擔心陳小龍瘋了并且有了一些超能力。到處都沒有人,他發(fā)消息給陳小龍說,你真的不見了?但是能看到我在你房間里?只能上網(wǎng)聯(lián)系?
陳小龍說,真的,不信你做個小動作,我告訴你做了什么動作。滕鵬上下左右看看,緩緩伸出右手,豎起中指,還狠狠抖了一下。陳小龍如實告訴他這一切,滕鵬拼命捶著床板,連軟塌塌的被子也跳動起來。當然,這一切都是無聲的。
滕鵬冷靜后發(fā)消息說,怎么會變成這樣的?你到底死了還是活著?陳小龍決定還是開心一點,就打了個笑臉,然后說,我覺得我現(xiàn)在正在投胎的路上?,F(xiàn)在可能是一個過渡期,讓我繼續(xù)看看原來的樣子,可能還能選一下,然后就要投胎去了。
你能到處看嗎?離開這個房子?
陳小龍說,我剛才試過了,能從臥室到客廳,還能看看外面的樓梯,但我害怕回不來,就趕緊回來了。
那你試試能不能看到你老家,你還是要看看你父母的吧?
陳小龍覺得有些悲傷,滕鵬的意思是,要死也要和父母告別一下。他想了想,帶著幾分堅毅說,我也很想,但是我不想還投胎在那里,我想有多遠走多遠。滕鵬沒再說話,站起來四處看看,然后問,家里的東西你怎么辦?要不要我收拾一下給你父母送過去?專門跑一趟也可以。
陳小龍感覺到有些暈,很像是自己作為衛(wèi)星在一顆行星外面急速旋轉(zhuǎn),同時自己也在自轉(zhuǎn),并且毫無規(guī)律。所有這些感覺更多還是記憶,身體的記憶和修辭的記憶,他知道自己其實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感受,實在是說不出來。稍微平靜一點后,他對滕鵬說,我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你看著帶走一些吧,能用的你就拿著用,沒用的就扔掉吧。不要給我父母送去,他們會傷心的。
陳小龍的物品實在是乏善可陳,滕鵬什么都不想要。出于禮貌,他把筆記本電腦、音響,還有兩個不錯的保溫杯塞進陳小龍的大行李箱打算帶走。
時間已經(jīng)是下午六點,而陳小龍印象中,滕鵬十二點多出發(fā),一點半左右就到自己家了,中間一些時間似乎消失了,難以追蹤。
陳小龍告訴滕鵬說,晚上你能不能住在我這里,這樣明天萬一我醒來后恢復了,你就不用把我的東西帶走了。
滕鵬回復說,那如果我睡你床上,你又回來了,我們豈不是要睡一起,太惡心了。
陳小龍說,我都這樣了你還嫌我惡心。
滕鵬嘿嘿嘿笑了起來,但又突然悲傷起來,似乎陳小龍真的已經(jīng)死了,他們之間的對話只是發(fā)生在自己的意念之中,是自己對老朋友最后的掛念。這時有人敲門,滕鵬走過去拉開門,王小融站在外面,感應路燈也亮了起來。滕鵬問,你是誰?
王小融帶著幾分嚴厲問,你是誰?這是陳小龍家吧?
滕鵬說,是的,我是他同學滕鵬,你是誰?
王小融哦了一聲說,你就是滕鵬啊,我聽陳小龍說過你,他人呢?說著王小融往里面走,滕鵬有些猶豫,按理說應該讓她去客廳坐下,但陳小龍在臥室,他還是指了指臥室說,陳小龍就在臥室里,但人不見了。
感覺像是打散了在房間里到處飄著。
王小融走進臥室,鼻子吸了吸,覺得氣味不好,就推開陽臺的門,拉開了窗簾。臥室敞亮了很多,最后的夕陽透過陽臺一角隱約可見。如果把被子曬到外面,就很像一個家了,王小融沒這么做,她站在床頭看著滕鵬說,他真的消失了?
滕鵬說,人是不見了,但還在這里,能看到我們,也能給我們發(fā)消息,你可以做個動作,他會告訴你他能看到。
王小融點點頭,開始檢查房間,拉開衣櫥看看,在床底下看看,又看看陽臺外面,再轉(zhuǎn)回洗手間看看。她一邊走一邊扭頭,防止陳小龍在背后。因為頻繁扭頭,她看上去像在跳舞。陳小龍忍不住發(fā)消息說,不要總是扭頭了,我怎么可能躲在你后面。
王小融看著手機,又看看滕鵬,然后朝他走過去,靠得很近,看樣子想鉆到他懷里,兩個人并排站好后,王小融扭頭看看房間,滿眼都是驚恐。陳小龍說,你沒看頭頂哈哈哈。
王小融似乎發(fā)出驚叫,突然往外面沖過去。滕鵬一把拉住她,不斷地對她說著,還把自己的手機拿給她看。過了好一會兒,外面已經(jīng)一片漆黑,滕鵬打開燈,王小融稍微平復下來,一手捂著胸口做深呼吸。滕鵬發(fā)消息給陳小龍說,既然你還能上網(wǎng),要不我建一個群吧,我們?nèi)齻€人,以后如果有別人也行。
陳小龍沒有回復,他翻看了自己手機里的一些群,都無精打采,沒有哪個地方能好好說話的。尤其是堂哥那個“我們都是一家人”,自己自始至終都沒有說過話,好像也沒有人點名讓自己說點什么。他發(fā)消息給滕鵬說,算了吧,你和她也不熟悉。
陳小龍又說,我現(xiàn)在想知道,手機如果關(guān)機了,或者欠費了,我還能不能上網(wǎng)了,要不你把手機關(guān)機試試啊。
滕鵬大概被這句話嚇到了,站起來走了幾步,喊了幾句,又把手機拿給王小融看,兩個人說了好一會兒,然后陳小龍收到幾條消息。滕鵬發(fā)的是,千萬不要冒險,絕對不能關(guān)機。
你也不要到處跑了,就在這里待著吧,晚上我住在這里,要是一覺醒來你能回來就太好了。
不能回來也就這樣吧,你要是覺得痛苦,就想想這樣其實也少了很多痛苦,我們負責讓手機一直開機,我會給你充話費的。
王小融寫的是,不能關(guān)機。
她又說,要不手機讓我?guī)ё甙?,我保證永遠保持開機狀態(tài)。
陳小龍非常感動,甚至感受到一絲富足。有了手機,就有了一切應用軟件,常用的有幾十個,不常用的不知幾千幾萬,新推出的應用每天都有無數(shù)個,自己有時間,不擔心疲勞,可以一個個試試。
王小融說,我要回家了,我晚上都要回去的。說完她和滕鵬說話,指手畫腳的,不知道是交代什么事,還是起了紛爭。
滕鵬又發(fā)消息問陳小龍說,手機確定交給她保管?
本來這不是問題,或者說沒有什么選擇,滕鵬這么一問,陳小龍猶豫了。王小融還在等著,似乎等最后的確認,陳小龍想了想說,你帶手機回家會不會不方便?還是給滕鵬來保管吧。
王小融什么都沒說,和滕鵬招呼幾句就離開了,陳小龍反而覺得有些愧疚,不斷發(fā)消息說,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害怕你帶一個陌生的手機回家會不方便。
我很感激你。
我很喜歡你,你對我好不好我都喜歡你,何況你對我真的很好。
我真的不見了,能在網(wǎng)上停留多久我也不知道,不管多久我都非常感謝你。以后只要我還沒有消失,我隨時都陪你說話。
真的非常感謝你……但這句話沒有發(fā)送出去,陳小龍知道,這種情況就是王小融把自己刪除了。與此同時,他感覺他所能看到的一切,在整體上灰暗下來。變暗有一個過程,也有一個終止,像一個玻璃杯從桌子上掉了下來,在短暫的撞擊之后立刻陷入了安靜,而滿地的碎片似乎本來就在那里。陳小龍意識到,王小融是自己現(xiàn)在這個世界重要的一部分,她撤離了這個世界,自己這個世界就暗淡很多。按照這個邏輯,每一個和自己在網(wǎng)上有聯(lián)系的人都擁有一份光亮,失去多少就暗淡多少,全部沒有了,自己就暗無天日,自然也就什么事都做不了了,到那個時候自己大概真的結(jié)束了。
王小融成了一個絕對沉默的真空,一些只在記憶中存在的畫面。除了她,上午找自己聊天的人全都沉默著,似乎一件事情已經(jīng)告一段落,而想要重新說話就需要非常確定而重大的緣由。陳小龍翻看著自己的通信錄,電話簿、微信好友等等,發(fā)現(xiàn)人很多,起碼有一千人,但他也知道,這其實很少。大量的名稱都讓他陌生,既想不起背后的人,也想不起任何事情,更想不起保存此人的緣由。
陳小龍打開最經(jīng)常去的游戲和體育論壇,看到了自己的“好友”,沒有一個是自己見過面的,更談不上熟悉了解,因此這些人對此刻的自己毫無作用,一如他們對過去的自己也毫無作用一樣。陳小龍決定刪除這些好友。這只是一個論壇,好友當中幾乎沒有同學、親戚和朋友,刪除起來應當沒有任何實際的損失,尤其在此時此刻。陳小龍計劃從這里開始,然后刪除別的地方的聯(lián)絡人,直至手機通信錄里的父母。自己已經(jīng)不需要了,可以痛快地實施刪除這件事。這件事他期待已久,刪除已經(jīng)和得到變得同等重要,只是一直不敢,總覺得添加好友多多益善,或許可以賣出沙發(fā)和別的什么東西。
陳小龍刪除了“保溫杯里沒有枸杞”“我就喜歡看著你帶著天賦到處跑”“乳酸君”“那年宿舍在八樓”“麥克不白”“哆啦B夢”“幼稚的少年離開了”“空門不進”“真的不吃香菜”“原諒我拒人千里”……在刪除之前的最后一瞥之中,他恍惚間看到了自己青年時代的一些光影,在遙遠的地方一閃而過。但他還是把所有人都刪除了,自己終于在自己什么都沒有了的時候,主動清空了自己一直都想清空的好友,身體里傳來隱約的饑餓感,不強烈也不痛苦,幾乎有一絲愉悅。
陳小龍刪除好友時,滕鵬呆呆地坐在床上,時而低頭看看手機,一副不著急的模樣。陳小龍猶豫著要不要把王小融刪除自己的事告訴滕鵬,但他害怕,這變成一個提醒。
滕鵬突然站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踱步,不停地用腳踢墻,用手打自己腦袋,不停地仰頭大喊,他似乎有些悲痛,有些癲狂,更多的還是迷惘。陳小龍知道自己幫不了他,因為自己什么都不能做,而且還是他如此這般的原因,只得跟著沉默。
沉默久了,陳小龍忍不住發(fā)了個消息說,要不你還是回去吧,你晚上不都是要照顧小孩嗎?反正我們隨時都能說話的。
滕鵬答非所問地說,這個房子你還能租多久?
陳小龍說,還有四個月。
滕鵬說,我本來想把你手機帶回家的,但是萬一你回來又不認識路也麻煩,反正一直給它充電,我回頭多充點話費,這四個月我隔幾天過來看看手機,覺得四個月后你應該會回來的。
陳小龍不知道說什么好,一幅詭異的畫面在他腦子里出現(xiàn)了。滕鵬又說,就當我蹭你的房子休息吧,我可以午休時間過來,但我覺得你四個月之內(nèi)一定會回來的。
陳小龍說,但愿。
如果不能回來,就干脆走得更遠一點!
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不是都這樣說嗎。
(謹以此小說紀念卡夫卡離世10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