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潮”訪談丨葉燕蘭:寫詩是倍速時代的“減速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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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燕蘭:寫詩是倍速時代的“減速鍵”
葉燕蘭,1987年生于福建德化,現(xiàn)居晉江。出版詩集《愛與愧疚》,入選《詩刊》社第37屆青春詩會、《十月》雜志第十四屆十月詩會、《詩刊》社首期青春詩人研修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獲《詩刊》2021年陳子昂詩歌獎青年詩人獎、《詩探索》第十二屆紅高粱詩歌獎、《詩刊》第六屆劉伯溫詩歌獎提名獎、福建省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泉州文學獎等。詩歌發(fā)表于《人民文學》《詩刊》《新詩選》《新華文摘》等刊物。
葉燕蘭似乎每年都要寫一首“羞愧之詩”,當我把她發(fā)給我的2021年到2023的作品都打開時便發(fā)現(xiàn)這一點。就連她的詩集也叫《愛與愧疚》,收錄了她2021年之前的五年創(chuàng)作的100余首詩歌,其中也有一首《羞愧之詩》。我想,如果要理解葉燕蘭,她的“羞愧”想必是一條必要的路徑。從她的四次“羞愧”之中,我們仿佛看見在“眾人面前隱身”“突然跌入水底”又“像童年的魚那樣躍起” 的葉燕蘭。
為什么會“羞愧”?雖然作者說“你只要存在/你,不必回答”,但她也許用詩集的名字提示了,與愧疚并置在一起的是“愛”。因為愛,所以“假如有人摻雜了非詩的因素/盡力支持,她感激之余的空虛、怔忡/甚至超越長久地俯首于夜晚”;因為愛,所以她愧疚于沒有幫父親在臨終前摳出來“磨人肺腑的/一口濃痰”;因為愛,面對公園里艱難度日的母子三人,她“始終/低著頭”“害怕從顫動的眼中,辯出/同為柔弱者,閃現(xiàn)的哀傷,或渴望”。
追溯這些“羞愧”的路徑——自身的意識、詩歌的精神、對親人的愛、對更陌生的他者的愛——我們看到了葉燕蘭帶著愛與羞愧,從自我的內(nèi)部走向他者的外部,從模糊的意識走向具體的個人,在生活的縫隙中,她始終看見、理解并書寫著。
鄧潔舲:請談一談你的各方面近況吧,包括生活、創(chuàng)作等。
葉燕蘭:謝謝,這個問題讓我挺難為情。既然常在詩中“掏心掏肺”,那我還是想先袒露一件近期剛發(fā)生的,對我內(nèi)心觸動特別大的事。
小女兒出生三個月不到就被確診嬰兒痙攣癥,發(fā)育比同齡人落后,六年來一直在吃藥、檢查、康復,這段時間剛帶她到北京的醫(yī)院做定期復查。有一個檢查項是腦部核磁共振,因她易躁動不能像懂事的孩子那樣配合,當天凌晨四點就要把她喊醒強制剝奪睡眠,到下午一點檢查前又喝下鎮(zhèn)靜劑,結(jié)果快四點了還是怎么哄她也難以入睡。明明見她被折騰得即便站著眼皮都要貼上了,但只要護士一走近或爸爸抱她進檢查室就會猛地一下驚醒。最后,醫(yī)生給出個不得已的辦法,讓我跟她躺著一起進入核磁艙。
在核磁艙中,她的頭部要全程保持不動,包括嘴巴也不能開口說話,一點點震動都會影響評估結(jié)果。沒想到竟然真的順利完成了檢查,至少有半小時以上,她的小手緊緊攥住我,她的眼睛緊緊盯住我。我從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極度的害怕,對檢查過程中不間斷發(fā)出的尖銳噪音的極度不適應(yīng),也看到了極度的,一個孩子對媽媽全然的信賴,和由此生出的異乎平常的忍受力。走出檢查室外,蹲下給她拉褲腳時,我沒忍住,抱住她小小的肩膀放聲哭了出來。丈夫和另一個病友過來安慰我,其實他們不明白我真正為什么哭。我并沒有那么辛苦、委屈、脆弱,那一刻的感受,或許可用曾寫下的《與五個月大的女兒對視》里的詩句來描述:“我看見了整座大海,在翻涌/但只溢出了一點點/剛好打濕,她的小睫毛?!币部捎媒衲晔盏降淖詈玫纳兆8:驮娙四碌┑囊痪湓妬硇稳荩骸凹戎灰?,理當更加珍惜”“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時間
十幾歲時,受困于孤單敏感的少女心事
覺得未來遙遠,等同于三十歲
那么漫長無聊
臨近三十歲
有了可愛的孩子,并意外地
開始寫詩
兩歲不到的他,說出了最純真的語言:
媽媽要永遠陪著我,要活到一百歲
兩年后,小女兒來到這個世界
常常在她睡著后
盯著眼前的一團漆黑,暗自祈求:
讓我活到一百歲吧,讓我竭盡所能
長久地照顧她
像現(xiàn)在這樣——
內(nèi)心虛弱的母親
給她堅強的病孩子,更多具體的愛,或愧疚的彌補
又過了三年,父親突然因肺病
匆促離世
來不及過人生五十九虛歲
這一年的生日
五十九歲啊……生命如此無情
許多次在夢中
我抱住那個面龐模糊但背影冷靜的人哭泣
并非完全出于悲傷、恐懼
而是感到了即使肉體消亡
也阻止不了活著的人的時間,一寸寸前行
這是我今年十月底在奶奶去世前一天晚上寫的詩(第二天早上就突然接到伯父從老家打來的電話,被告知了悲痛的消息),從中大約可以看出這幾年對我寫作影響比較大的生活變動及內(nèi)心激蕩。對普通如我來說,生活和詩歌寫作是相互影響、相互牽引的,因此希望自己能更誠實地生活,更誠實地表達。
鄧潔舲:從2016年寫詩到現(xiàn)在,你覺得自己最大的變化是什么?不變的是什么?
葉燕蘭:我有什么變化嗎?有時靜下來,會試著以陌生讀者的視角翻讀這幾年寫下的作品。我寫的是詩嗎?常常面對具體的一首剛剛完成的詩,也會忍不住這樣問自己。有一個朋友寫詩二十多年了,認為自己仍處于詩歌的學徒期。而我2016年才開始蒙昧地自我表達,到現(xiàn)在也剛九年不到的時間,更深感自己仍處于深一腳淺一腳摸著石頭過河的探索狀態(tài),或許一些看不見的改變正在讀和寫的過程中不知不覺牽引著我,一些有意識在進行的所謂改變到某個階段說不定又將推倒重來。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深夜寫下幾句總源于/不知寄給誰的古老沖動……”,這“古老的沖動”一直不變,甚至更加渴望并堅定。
鄧潔舲:你曾談到最早激發(fā)你寫作靈感的是你的父母,在近期的作品中我們也能看到許多以父母親為靈感的詩作,但是我們也能看到變化,比如《五月一日,公交車偶遇記事》中,最后你的筆鋒一轉(zhuǎn),從中年民工身上看到了父親的影子。可以說這個主題從父母本身延宕開來了,有了更寬廣的面向,你覺得這對你的寫作來說意味著什么?
葉燕蘭:“但我能說最早激發(fā)我寫詩的靈感來自我從不知‘詩’是何物的父母嗎?我最初寫下的詩幾乎都是寫給父母的,或許部分是因童年時親子關(guān)系雙向交流的匱乏,不過最主要的,我以為是我身上流淌著父母輩被時代和生活嚴重遮蔽的自我、渴望、不甘與不屈?!边@是2023年我在《詩探索》微信公眾號做的一個個人專訪里的回答。
——努力表達自我,渴望熱切生活,這是父母親刻錄在骨血里的基因密碼,在開始寫詩的我身上被激活了,更是一顆“曾為高天、流云、花樹怦怦跳動的心”“默默向這多棱世界敞開了幽閉溫熱的另一面”。
我覺得大家都會為平凡生活中很真實、很努力、很執(zhí)著的那些人或事打動,只不過我剛好寫詩,就把我看到感受到的用我理解的分行文字呈現(xiàn)出來。希望自己以后能在朝夕相對的日常中,對自我之外的廣泛他者,融入更多的關(guān)注,關(guān)心他人、看見他人、理解他人,寫出更多從普通人生活和情感深處像種子一樣生長出來的作品。
鄧潔舲:你擅長描寫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比如說在《人民文學》刊發(fā)的這組詩歌中,有“公交車偶遇記事”,也有寫“戴珍珠項鏈的清潔女工”的,你的詩集《愛與愧疚》中有一輯名為“微顫的生活”,你是如何在這些微微顫動的生活罅隙間捕捉詩意的?
葉燕蘭:我從小就會被身邊一些微小的細節(jié)吸引,比如勞作間隙蹲坐在田埂上抽煙出神的一個幽微表情,燒火煮飯忙碌之余拿火鉗敲打鐵鍋底部使其發(fā)出空蕩回響的一只沉默大手,逢年過節(jié)在供桌前默念有詞的兩片干裂嘴唇,無序奔跑中為猛然出現(xiàn)的一座深谷或一條毛蟲癡迷的一對懵懂眼睛。我喜歡觀看,傾聽,發(fā)呆,無所事事,“自作多情”,寫日記……也許是它們幫助我保持著對嘈雜生活慢熱的感受力。
鄧潔舲:女性視角在你的詩作中特別明顯,“少女騎著電動車,經(jīng)過那一排絢爛的花樹……愛的時候轟轟烈烈/不愛了/就轉(zhuǎn)身離開”“埋頭剝苦筍子的女孩/她一邊剝,一邊向記憶處深嗅……這鄉(xiāng)間野味/這土壤深處不曾止息的/‘未經(jīng)馴服的青莽之氣’”,你覺得女性視角給你的詩歌帶來了什么?
葉燕蘭:我覺得豐富的女性視角和男性視角一樣,都會給詩歌注入新的活力?!对娍?021年“青春詩會??卑l(fā)表了我以孕育新生命過程中的身心變化為主題的《抒情》組詩(《孕期筆記》中的一部分)后,就有一些人建議我在“女性”題材上持續(xù)寫下去,也有另一些人希望我爭取早日超越“女性”身份去寫作。但在我這里,盡管我是一名客觀存在的女性,是女兒、妻子、兩個孩子的母親,但我寫作,首先是作為一個具有獨立意志和欲求的“人”。
鄧潔舲:你2016年開始寫詩,2018年開始有意識記錄了孕期狀態(tài)、心理,形成一組《孕期筆記》,和我們聊一聊“母親”這個新的身份和視角。
葉燕蘭:“我經(jīng)歷過的生活要是寫成一本書,肯定也很精彩。”從小時候到現(xiàn)在,媽媽不止一次念叨過類似的感慨。這讓我注意到“媽媽們”身上好像充滿更多欲言又止的故事,“母親”似乎是一個更渴望主動表達,更期待被看見和被傾聽的生命主體。
其實我初為人母和開始寫作同在2016年,《孕期筆記》是兩年后懷二胎期間寫成的。2016年某個夜晚讀詩人陳先發(fā)的詩集《九章》,讀到“……我深夜寫下幾句總源于/不知寄給誰的古老沖動……”,突然就被擊中,從此正式開始了自我的詩寫摸索。在《詩刊》“青春詩會??彪S《抒情》組詩刊發(fā)的隨筆《直覺,或遲疑》中,我是這樣去事后解釋這其中奇妙的發(fā)生、交疊的,“醞釀詩篇與孕育生命,渴望表達或成為母親,誰能說它們不是為同一種‘古老的沖動’催促,而迸發(fā)出最原初的創(chuàng)造力……”但人的感情是難以一言蔽之的,母親和母愛當然也不能例外。在另一首《對世界的第一次質(zhì)疑》的詩中,我把母親的子宮和“這最初的愛,與傷害”放在了一起。
鄧潔舲:你的詩歌里有很強烈的地域特征,“我渴望內(nèi)在生長繼續(xù),如一塊全然交出/等待未知風浪、目光,注入嶄新紋理的礁石”,駕駛無動力木船的母親“去鄰近常去的小島/摘牡蠣,要趕回來做一碗/生日的雞蛋牡蠣面線”。礁石、海、牡蠣、面線,這些都是在你的詩中會出現(xiàn)的意象,非常符合我們對福建的印象。和我們分享一下你作為詩人眼里的家鄉(xiāng)是什么樣的?
葉燕蘭:我出生在福建德化一個叫國寶的鄉(xiāng)村。從懂事起我就對“國寶”這個命名充滿好奇和幻想:說不定這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地方,歷史上曾發(fā)生過傳奇故事,某個角落還埋藏著等待被發(fā)現(xiàn)的寶藏呢。就像會寫自己的名字以后,老是盯著“葉燕蘭”三個鉛筆字看,希望從中看出“獨一無二”的深意來。我想說的是,我地理上的家鄉(xiāng)是客觀在那的,平凡的土地,平凡的山水,平凡的人們,平凡的柴米油鹽、喜怒哀樂、生老病死。只不過命運讓我剛好出生在那,只不過我最初獲得的“愛”和“傷害”在那。不同的是沒寫詩以前把對家鄉(xiāng)的感情藏在心里或日記里,寫詩以后可以把它們呈現(xiàn)在詩句里,并且不會叫我太羞愧。比如我寫了一組以《國寶村》為主題的詩,因為獲得“詩探索·紅高粱詩歌獎”的緣故,被身邊許多人轉(zhuǎn)發(fā)、討論,一些親戚和同事還會當面跟我說他們的讀后感,我靜靜地聽著,沒有想象中那么不好意思,甚至還感到有點釋然。
除了家鄉(xiāng)、童年,這幾年我的寫作也受到了現(xiàn)居住地晉江潛移默化的影響,詩行中關(guān)于“?!钡脑睾蜌庀⒙嗔似饋?。晉江是一座多元文化融合的海濱城市,城市個性更外向熱烈,波浪“永無止息地運動”(晉江籍詩人蔡其矯的詩歌《波浪》),“大海的濤聲總是應(yīng)和著風聲一起鼓蕩在我們耳邊”(石華鵬《想象一種偉大的海洋詩》。今后,我也期待自己寫出更多海邊生活的作品,看見屬于我的“藍色的大海和帆影”(米沃什《禮物》)。
鄧潔舲:你的詩歌語言非常質(zhì)樸、克制,但平常的字與詞之間又蘊藏著很強的張力,譬如“虛構(gòu)的夜鶯”“內(nèi)在的祖國”“一顆菠蘿有時就是一顆行星”,你認為詩歌應(yīng)該追求什么樣的語言?
葉燕蘭:謝謝鼓勵,但我認為自己做得還不夠好。關(guān)于詩歌的語言,不同的詩人必然會有不同的偏好和追求。即使是同一個詩人,不同階段也會發(fā)生變化。當我作為讀者,既會為復雜多義的語言風格著迷,也會被直接樸素的語言風格打動。我理想中的詩歌語言,是能夠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切近感受到文本內(nèi)在的呼吸、節(jié)奏及情緒的,會發(fā)散出一種作者就在面前說話那樣令人信服的語調(diào)。
鄧潔舲:你曾說過“寫詩其實挺危險的”,它像是一種道路之外的“歧路”,那么你覺得詩歌這條“歧路”對于當下的人們來說意味著什么?它在快速發(fā)展的時代中扮演怎樣的角色?
葉燕蘭:啊,忘了在哪說過這話了,估計和我容易過多在詩中“自我暴露”有關(guān)系吧。一直希望自己能在“真實呈現(xiàn)”和“自我暴露”間取得更好的平衡。“歧路”,我想到了弗羅斯特的“一片樹林里分出兩條路”。即使不寫詩,生活中也總會出現(xiàn)“未選擇的路”,叫人滿心期待,或充滿遺憾。就算每天朝九晚五上下班途中,拐角處向左走向右走遇見的人事與發(fā)生的交集也會大不相同。詩歌很好,但不寫詩不讀詩能通過其他方式抒發(fā)或干脆好好生活也很好。
在這看幾分鐘短視頻都要倍速快進的時代,讀詩和寫詩,像在一排“加速鍵”中摸到可以慢動作回放的“減速鍵”,像主動選擇一類功效良好且適合自己體質(zhì)的“鎮(zhèn)靜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