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文學》2024年第11期|四四:江山客與無名氏
一
我永遠失去那個叫“江山客”的孩子時,是在一盞朋友送我的黑色圓柱形臺燈前,透過凹陷的磨砂玻璃,一片清冷、冰澈、素雅的光芒四散開來,就像沉陷在某種迷霧中。而我就是在那時確認他從微信上刪掉了我,那個無名無姓、無依無靠、無聲無息的孩子,那個自己為自己起名為“江山客”,跟著母親流浪的孩子。他拒絕了我。而我或許是他唯一的一束光,他或許能夠抓住我伸向他的援助之手,從而過上相對穩(wěn)定、暖衣飽食的生活,也能夠像普天下其他孩子那樣走進學校讀書,從而距離文學夢想更近一些。
是的,他將我排斥在遙遠之處。而他,則在更遙遠之處苦熬著悲慘的日子。
是的,一個沒有居所、沒有戶口、沒有名字、沒有父親、沒有知識、沒有前途的野孩子怎么可能獲得光明?往后余生,他不得不住進媽媽用仇恨和愚昧澆筑的暗黑的牢籠之中,不得不任由心中的怨憤、苦痛、哀愁病毒般瘋狂生長,他像一頭頑固的、倔強的、機敏的小獸,以淺薄的認知和微不足道的力量不屈不撓地抵抗,全然不顧能不能獲得光明,他寫下的那些飽蘸著血淚和哀傷、使我萌生出狹義豪情卻注定不會被溫情對待的無望的文字,真乃“慷慨賦詩還自恨,徘徊舒嘯卻生哀”。
我只見過他一次,但他坐在編輯部東墻邊布藝沙發(fā)上時拘謹落寞的神情、清晰堅定的語調(diào)及勉為其難的笑容給我留下了終生不能磨滅的印象,像一根蘸著毒液的刺扎在我心上,時不時地翻攪一下,使我難過、恐慌、慚愧。
那一次,我到單位大門口接他們上樓,他和他母親一起。兩個人像剛剛從土堆里鉆出的萎靡衰敗的植物,怯生生傻呆呆地站在那兒。旁邊的桌子上歪歪斜斜地放著一個癟癟的臟臟的化肥袋子,里面裝著他們的行李和鋪蓋。門崗大叔用狐疑的目光看我,好像在詢問他們和我的關系。
什么關系呢?我與他們素昧平生,當日相見乃人生初見。
顯然,他們對我?guī)椭麄償[脫眼前的困境抱有期許……然而,以我當前微不足道的身份,縱然一腔俠義心腸,也有直面問題的勇氣和決心,仍然可能辜負他們的熱望。事情發(fā)展到最后,我到底沒能幫上他們,而是做了他們苦難的觀摩者—這使我在日后的生活中經(jīng)常懊悔,并且愧疚。
他們是我老家的親戚。我沖門崗大叔笑笑,響亮地回答了他。
那位母親看起來四十五六歲的樣子,頭發(fā)蓬亂,飽經(jīng)滄桑的臉上溝壑縱橫,斑斑點點的污濁藏于其中。而他呢,那個叫“江山客”的孩子,他羞怯地拽著母親的衣角,那么執(zhí)著地依賴和信任眼前這個唯一的親人。事實上,正是她的不負責任和愚昧任性才導致了他身處巨大的困境。
或許,這困境將如不死的時間一樣永無休止地繼續(xù)下去。
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還不能預見這巨壑般深重的災難,他仍然天真地心懷希望,等待光芒。
然而,他有錯嗎?孩子相信母親,心甘情愿地沉浸于母親編織的天羅地網(wǎng),即使居無定所、忍饑挨餓、風餐露宿,即使被恐嚇、被辱罵、被毆打,他也一往無前矢志不渝地相信母親,他有錯嗎?或者,他有別的出路嗎?
那一次,我詳細詢問了關于他們的過往經(jīng)歷及生活現(xiàn)狀,并做了記錄,后來整理成一篇五千余字的材料,本來打算利用網(wǎng)絡及媒體的力量幫助他們,但發(fā)布之前和他們溝通時遭到了拒絕,只好作罷。他們或許有著深重的隱衷,或者,他們只是出于對面子的維護?我不得而知。但我尊重他們維護自己隱私的權利,也理解他們對不可預測的未來的恐懼。所以,我放棄了這種比較直接的方式,但并未放棄幫助他們—雖然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身處憂患,但總歸好過他們—他們的處境更為艱難,甚至關乎一個孩子的命運和未來。
從他們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我知道了這個滿含屈辱和悲傷的孩子出生于2008年,自出生十二年來從未見過親生父親。由于親戚冒用他母親的身份證為另一個孩子辦理了出生證明,導致他沒有出生證明,一直不能上戶口,不能上學。從他六歲那一年,母親便帶著他游走于當?shù)馗鞑块T,但沒有一處愿意向他們伸出援手……
母親也真是個頑固又無能的母親吶!她瞞著家人擅自和不能托付終身的男人生下了孩子,以至于家人震怒,與她斷絕了關系。所以,茫茫人海,白云蒼狗,她只得一個人帶著孩子風里來雨里去地討生活。無根的浮萍一般,或者,他們根本就是無辜的逃亡者,一邊瘋狂地逃亡,一邊拼命地抵抗。
然而,又能逃到哪里去?然而,這無謂的抵抗又有什么用?!六七年時間,他們依然活在那個屈辱無望的原點,盡管當母親的竭盡自己的智慧、淚水、血汗想為苦命的兒子爭取到人之為人應該享有的擁有戶口和上學的權利,但她所有的努力和遭受的苦難顯然付諸東流。就是這個卑微如塵芥的女人,她使親生的孩子陷于黑暗的深淵,但她也以老牛舐犢的殷殷愛意幫助他逃脫深淵,教孩子識字、讀書、計算……
她盡己所能為那黑暗的深淵修鑿窗戶—光亮進來了,照亮了他探索世界的小徑,也溫暖了他孤苦無依的心靈。如果她生下他是罪孽,那么她教導他則是贖罪。她沒有被生活的艱難苦恨折磨得失了心智,她沒有像波蘭電影《我是》中那個癡迷于尋找真愛的母親那樣狠心拋棄兒子,而是須臾不離地帶著他,哪怕一起奔赴刀山火海,哪怕一起忍受大恥大辱。
那個叫“江山客”的孩子坐在沙發(fā)上,腰桿挺直,雙膝并攏,兩手交叉著按住膝蓋,從進門到離開,將近半小時,他始終保持著這個固定的姿勢一動未動,就好像為了凝固在他身體里亂竄的不安和羞赧一樣。他那本該清澈明快的目光顯得陰郁又怯懦,落寞的神情流露著淡淡的哀傷。在我與她母親交談時,他很少插話(盡管有強烈的表達欲望),也很少直視我的眼睛。曾有短暫的瞬間,我想收養(yǎng)了他,給他一個家和雖不富足但可以穩(wěn)定的生活。但我很快又否決了自己,我獨自帶著正上中學的兒子,尚自顧不暇,何以養(yǎng)他?何況,他并非孤兒,而是有著一個生死相伴、不離不棄的母親。
臨走時,我送給他一本文藝氣息濃厚的漂亮臺歷
及一些過期雜志。這苦命的孩子在媽媽的教導下已經(jīng)能夠無障礙地閱讀,但愿它們給予他慰藉和靈光,哪怕僅僅在短暫的時間里,他能夠輕松地笑一笑,汲取到一些美好和力量。或者,他能夠領悟到關于寫作的一點點奧秘,為勇敢地書寫苦悶、對抗生活習得技藝。
他與我建立聯(lián)系源于文字,我相信他是被繆斯女神惠顧的小精靈。為了鼓勵他,我在參與編輯的市級內(nèi)刊上發(fā)表了他寫的幾首古體詩,并發(fā)了一筆微薄的稿酬。很難想象,一個十二歲孩子的文字的質感和內(nèi)涵如此真切地打動了我,即使和成年人的作品放在一起,也不遜色。這個不笑的倔強的堅硬的孩子承受了多少不可承受之重啊,他才能創(chuàng)造出那些包裹著憤怒與哀傷的控訴書,這使我痛徹心扉哀哀欲泣的自白信。
欲要寫詩,卻把筆拋,心中何事/一夜望月獨不眠/長夜漫漫,一輪孤月掛長天/雨落聲聲,風雨交加一夜寒/正有悲傷,佇立臺階愁不言/無可奈何,大山重壓不出頭/淚眼干,天已明,又是一日惆悵路/看溪邊鮮花綠樹,只徒增煩惱無數(shù)!
這個十二歲的孩子寫下的,是他的憤懣,是他的哭號,是他的哀告,是劃過我心靈的刀光劍影,是永遠不能痊愈的暗傷。
曾經(jīng),我以為我能夠給予他們一絲光亮,使他們距離眼前的困厄遠一些。我也為此做了一些努力,甚至舍下臉面向一位交情不深但握有實權的領導陳情,希望借助他的能力實現(xiàn)我的愿望。他的確如人們褒揚的那樣,是個正直無私且行事果敢的黨的好干部。他當著我的面向有關部門打了電話,并再三叮囑對方要對所托之事關注、解決。當時,我真的感覺有光芒從天而降,迷人又耀眼。我仿佛看到那個十二歲的孩子,那個被命運的魔掌扼住喉嚨的小小的靈魂獲得了新生—他像其他孩子一樣背上嶄新的書包,坐進寬敞明亮的教室,聚精會神地聽講,臉上洋溢著快慰、滿足、幸福的笑容……
但這美好的場景只是我的幻想—他的母親狠心撕碎了我苦心經(jīng)營的圖景。我的意愿是解決眼前迫在眉睫的困窘,給孩子上了戶口,再給他聯(lián)系學校,使他能夠接受知識的滋養(yǎng),也能夠歷練人際交往、辨別是非、自理自律等各項能力。然而,他的母親執(zhí)意要求把昔日冒用她身份證辦理出生證之人及他們維權路上遭遇的壞人們繩之以法,而全然不理會我提出的解決方案。在電話里,我終于沒能控制住情緒,沖她大嚷大叫,甚至用尖刻的話語責罵她,但她不為所動。后來,我又柔聲細語地懇求她不要再計較那些我們計較不起的事情,眼前反而是孩子的戶口和入學之事最為緊要。我以三寸不爛之舌向她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眼巴巴地渴望能夠說服她,給她的孩子一條富有生機的生路。
然而,足足一刻鐘,或者更長時間,我就像面對著一塊石頭、一截朽木、一潭死水—她堅持了自己,而我承認了失敗。
但我還未完全死心,我試圖與那孩子溝通,希望他明白我的苦心,接受我的建議,從而說服或要挾他的母親服從我的安排……然而,他和母親站在一個立場,堅持了母親的訴求。而我這些天糟心、忙碌、求人的意義何在?我終究無力幫助他們脫離于水火!
他們終究沒能擺脫魔咒,起碼,在和我失聯(lián)之前,他們依然掙扎于深不可測的泥淖。如今,一年過罷,他們可否安好,已是未知。
清冷、素雅的光芒籠罩著我,它們給予我片刻的光明和安全感。然而,那個叫“江山客”的孩子,那個有骨氣、有尊嚴、有追求的倔強的小獸,他對我徹底失去了信任—我心慚愧,愧悔難當!
二
再一次想起那個三十來歲、患有精神疾病的男子時,距離我搬離市郊的煤礦小區(qū)已經(jīng)十年。在距離煤礦小區(qū)僅十公里、可以遙望到那里的天空和高樓的另一處,我竟然從未想到過他。
如今,我不知道他死了(死于何年),還是活著(活得怎樣)。我于他,是過客,是他不幸和苦難的觀摩者—雖然,我熱切地想?yún)⑴c其中,并做出改善。但到底,我像“冷漠的大多數(shù)”一樣,變成自己初衷和良心的叛逃者,而這何其悲哀。
十年,漫長又短暫,清晰又模糊,真實又虛幻。在這白駒過隙、倏然逝去的十年間,他竟然從未闖入過我的腦海。或者,源自對無能和愧疚的糾纏的逃避,我有意識地對他進行了選擇性遺忘—我竊以為羞恥。
然而,我的確遺忘了他—那個曾經(jīng)喚起我向善的意識和勇氣的年輕人。為了抵制這頑固的遺忘,所以,現(xiàn)在,我要寫下這些文字,讓它們像鞭子和芒刺一樣警醒我,也告慰那個被拋棄、被羞辱、被遺忘的孤苦無依的無助又可憐的年輕人。
有人說他曾經(jīng)有過美好的童年,那時,他那患了帕金森病的父親還像飛奔在草原上的馬鹿那樣健壯,而他也像暢游在蔚藍海洋中的魚兒那樣自由愉悅。他父親在礦上的動力科有一份輕松的工作,所賺薪資足夠一家人維持富足體面的生活。他的童年除了有母親的陪伴,還有各式各樣的零食、玩具、繪本,甚至父母在閑暇時會帶他到市內(nèi)的動物園看大象、獅子、老虎、猴子、孔雀、白鷺等走獸飛禽,也會帶他到百里外的太行山深處采擷大自然的秘密,但這樣的好時光隨著母親這座庇護所的轟然坍塌而一去不返。他母親在他十歲那年死于一場意外。誰都不會想到從椅子上踩空跌落在地板上會要了她的命。她是一個熱愛孩子和家庭的母親,也是一顆小小心靈的守護神和安魂曲。然而,她死了,死于年關臨近的一個上午,其時,陽光普照,大地祥和,而她站在一把一條腿有些松動的椅子上擦玻璃……她本來想為房間放進更多的光明,卻未料到把自己和親生的孩子扔進了暗黑的深淵。
此后,他再也沒能從那深淵爬上來,而是一步一步向更深處淪落……
他默默承受著失去母親的巨大恐懼和悲傷。甚至,他覺得自己晦氣,脾性也變得敏感、孤僻、暴躁。不久,小小的孩子便成了父親的累贅,經(jīng)常毫無來由地點燃那年富力強的鰥夫的無名怒火。父親毫不客氣地把憤恨的眼神、帶刺的語言、堅硬的拳頭甩給他。而他并不哭泣,也不反抗,只是咬緊了牙關,默默地忍著,感受著疼痛在身上炸裂開來的聲音和形狀。他經(jīng)?;孟胩稍卺t(yī)院長條冰柜里僵硬無聲的母親會在某一天突然歸來,會像以前一樣在房間灑滿溫柔歡快的笑聲,會把可口的飯菜擺在餐桌上,會把洗干凈的衣服搭在晾衣架上……然而,他的幻想終歸是幻想,沒有哪一個死去的人能夠因了親人的悲痛和災難而復活。
死是絕對的,也是永恒的。在一日復一日落空的等待中,他接受了母親的死,也相信了死是永恒的,也是不可逆轉的。
一切隨著繼母的到來變得更加糟糕。他在父親的逼迫下喊她“媽媽”,還要對她殷勤地微笑,還要清洗她的衣服和襪子……他在繼母的臉色下膽戰(zhàn)心驚地挨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日子,即使他順從地接受了繼母的饋贈,哪怕這饋贈遍布著惡毒的羞辱,也沒能得到與之相對應的最微薄的回應。她是個刁鉆刻薄的女人,她成為他繼母只不過為了獲得暫時的棲身之所和物質上的豐厚滿足。她像吸血鬼一樣壓榨著那個男人,也壓榨著這個因失去母親而處于悲傷和恐懼之中的孩子。
十年前,我生活的煤礦小區(qū)正北的趣園湖畔旁邊有一條通往學校的小路,孩子們喜歡沿著它蹦跳著奔向知識的殿堂。小路由大小不一、或光滑或粗糙的石子鋪就,路旁栽種著柳樹、玉蘭樹、紫藤等綠植。夏天,蝴蝶、蜻蜓、蟬,以及一些不知名的小鳥在樹枝間棲息、飛舞……我就是在那棵歪斜的柳樹下發(fā)現(xiàn)他的。我多么驚詫于我的發(fā)現(xiàn)!是的,二十一世紀的城市一角竟然出現(xiàn)如此有傷大雅的“事物”,這實在使人不解,甚至震驚!
下午兩點的趣園并不安靜,三三兩兩的母親們說笑著往來其間,然而她們在路過他時目不斜視,或者,她們看見了他,只是當作沒看見而已—不知源于羞澀,還是冷漠。
當時,他赤裸著身子斜倚在柳樹斑駁的陰影里,一動不動,就像是從土地深處長出的一大塊暗黃色贅瘤,丑陋又多余。他用那令人心疼的空洞呆滯的目光審視路人,茫然又執(zhí)著,仿佛在等待關照的話語,或者有力的援手。也仿佛,他并不等待什么,只是虛弱地表明自己的存在。
我從來沒見過像他那樣瘦骨嶙峋的成年人—胸部的骨頭高高地凸了出來,胸部以下則突然陡峭地凹了進去,而兩條干巴柴似的腿隨意地擱在地上,就好像是從身體分離出來的沒有血肉的殘肢。他全身污濁不堪,沒有一處干凈的皮膚,頭發(fā)亂糟糟地盤覆在頭頂上,像是長年累月沒洗過澡。我在距離他一米左右的長廊下駐足觀望,我滿心悲涼,痛楚一寸一寸地侵蝕著我的心。
母親樂善好施的品性從我記事起就在濡染我,她收留過走街串巷以占卜算命為生的盲人,她把雞蛋打鹵面、白菜粉條肉大米飯、新出鍋的包子等食物送給同村北巷子暗黑小屋里并不沾親帶故的孤寡人四奶奶,她把錢物借給生活更不如意的鄉(xiāng)親……無需言語,母親不經(jīng)意的行為深深地影響著我,涓流一般溫潤美好。我從小就暗下決心,要做一個像母親一樣給別人帶去溫暖和光明的人,即使那溫暖和光明是微小的,但好像從未真正獲得過這樣的機會,以至于我從未試探過自己在面對別人的苦難時,是否有決心和勇氣伸出援手,慷慨給予。在我看來,這實在是勇敢的人才能夠果斷實踐的行為。
我在長廊的陰涼處駐足觀望他,滿心悲涼,痛楚一寸一寸地侵蝕著我的心—我不能袖手,僅僅做他苦難的觀摩者。但我該怎么拯救他?首先,我不能把他帶回自己家(我產(chǎn)生過把他安置在十二平方米的地下室的想法),倒不是懼怕丈夫和婆婆的責難,而是實在沒有多余的錢財為他治病—他的兩側臀部長著駭人的褥瘡,想來是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或者他在失去行動能力后得不到妥善護理,從而導致局部皮膚長期受壓。
初見時,我并不覺得眼前這個被遺棄的年輕人陷入的困境有多么糟糕,也不覺得他年輕的身體不能自愈,畢竟,他太年輕了,二十七八歲的樣子,正是青春蓬勃、生命燦爛的好時候。一群蒼蠅嚶嚶嗡嗡地繞著他飛舞—他是它們的食物。它們密密麻麻地停留在他臀部那兩大塊深可見骨、泛著惡臭的褥瘡處,抖動著蘑菇狀的口器,把血污和腐肉吸進去—如果它們能把他身體及精神上的疾病,連同他遭受的冷遇和羞辱一同清理干凈,那該多好??!我無法忍受眼前這個年輕人正在遭受的磨難,雖然非親非故,但我感覺到了劇烈的疼痛,就好像蒙難的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我當即買了肉夾饃、雞腿、蛋糕、礦泉水送給他,并小聲承諾拯救他脫離水火。憐憫心和勇氣讓我拋開眾人狐疑、不屑、嘲諷的目光。
我迫切想從他嘴里探求到真相,以幫助我找到拯救他的辦法。
“你多大了,小伙子?”
“我屬馬,天上飛的馬!”他并不看我,渙散的目光游離不定,一會兒在天,一會兒在地,一會兒又到了趣園外僅三五個行人的馬路上。
“你為什么不回家?”
“我鐵骨錚錚不能下蛋!姐,你喝水,喝水……”他突然憨憨地笑了,伸出臟污的手指指了一下身旁那個殘留著半瓶渾水的塑料瓶子。
他想讓我喝水,大熱的天,他知道我渴了。我的心莫名地感動起來,一陣一陣的疼痛抽搐敲打著我,提示著我,鼓舞著我。我告訴他我有在報社工作的朋友,他熱心公益,曾救助過一些流浪者,并向他承諾會給他找個出路,但事情并未按照我的意愿發(fā)展,當我義憤填膺地向朋友陳述年輕人的遭遇時,他不置可否,顯得冷淡又默然。后來我才知道他由于屢次“多管閑事”而被領導和家人責難,以至于不得不重新做回“沉默的大多數(shù)”中的一員。
但我并未放棄,而是像個勇敢的記者一樣,試圖利用新聞媒體的力量使他得救,從而過上穩(wěn)定的生活—免予饑餓、恐懼、匱乏,以及無休無止、厲如刀刃的身體和心靈的折磨,僅僅衣蔽體、飯可飽、居有所即可。的確,我背著缺乏同情心又一貫喜歡指責我“多管閑事”的丈夫做過調(diào)查,并且形成一篇文字。但它最終湮滅于時間的洪流,或者,是我骨子里隱藏的怯懦和消極等人性弱點湮滅了它。
我還記得是在一個他突然失蹤了的下著小雪的傍晚,那時,他已經(jīng)從趣園的柳樹下“搬到”南北街中段衛(wèi)生間外墻下的窩棚里。那個窩棚,其實只是幾根木棍隨意搭靠、借助衛(wèi)生間外墻而構成的直角三角形遮蔽處。路過時,我發(fā)現(xiàn)窩棚里空空如也,他沒有像往常那樣蜷縮在里面!這使我大為驚駭—他去了哪里?有沒有遭遇不測?廁所對面商鋪老板目睹了這個畫面:幾個穿著警服的年輕人把他抬到擔架上,把他送回煤礦俱樂部后面他和父親生活的老房子里—已近冬月,天氣冷冽,尤其在夜間,零下十幾度的氣溫嚴重威脅著他枯槁衰弱的生命。居委會擔心在轄區(qū)內(nèi)出現(xiàn)凍死人的非人道事故,才協(xié)調(diào)關系動用了警力……
深重的擔憂和羞愧感促使我走進他和父親居住的臟亂、惡臭的屋子。臥室里,小瓦數(shù)白熾燈泛著陰冷、暗淡、凄慘的光芒,衣服、鞋子等雜物隨意擺放;廚房里沒有米面、蔬菜等任何象征煙火味的事物。我發(fā)現(xiàn)年輕人躺在小臥室一張窄小的單人床上。面對我的到來,他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的驚訝或喜悅,甚至,他連眼睛都沒睜一下—或許,他尚在剛剛遭遇的“劫掠”中驚魂未定;或許,他對一切的一切失去了希冀和興趣……
他父親的帕金森病已經(jīng)相當嚴重,身體一刻不停地顫抖,走一步退三步,就像年久失修、隨時坍塌的老房子。我真是太苛刻了,面對這樣一個同樣被命運拋棄了的不幸的人,竟然深懷著對他的不解、責備,甚至憤怒。但片刻之后,這些情緒就被更為復雜糾結的痛惜和憐憫取代了。
“他屁股上的褥瘡怎么形成的?”
“不知道?!?/p>
“聽說他因為搶東西進去過?”
“他搶了一個女人的錢包,里面有一千多塊錢現(xiàn)金。他當時患有精神分裂癥,不能自控,不然不會選擇在那兒下手,要知道,銀行距離旁邊的派出所不到五十米。啊啊啊,我苦命的兒子!嗚嗚嗚—”
“精神分裂癥患者犯事不是能取保候審或無罪釋放嗎?”
“需要做精神鑒定,可我實在沒錢繳納鑒定費呀!唉—我有罪!有罪??!”
“為什么由著他在外面受苦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天就死了,不是病死,就是餓死。他在外面有活路,鄉(xiāng)親們好歹給口吃的……”
我沒有勇氣責難眼前這個受到懲罰的陷入巨大困境的父親,他老病無能,且離死不遠矣!
十年后的今天,我成長為一個以文字為生的寫作者,然而我仍然不是吶喊者,也不是控訴者—我見證,然而我在大多數(shù)時間里沉默—沉默不是金子—這使我羞愧,且悲傷!
驚蟄和春分中間的日子,寒氣漸退,暖意初升,新一輪的循環(huán)已經(jīng)拉開序幕。窗外是一片小樹林,再晚些時候,將變成一片花?!o人喜悅和希冀。我看到麻雀、小杜鵑、灰喜鵲們?nèi)宄扇?,箭鏃一般飛起又落下,它們自由自在地享用著自然和世界,它們擁有著尊嚴和幸福。
佇立窗前,我久久地凝視著靜默的小路和樹木,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等身材的男子突然從林間冒了出來,是他,是那個我在趣園湖畔的小路上遇到的那個年輕人。他穿著得體的深藍運動衫,仰著臉朝我所在的四樓觀望,他望到了我,露出笑意,朝我揮手……
我希望我的幻想是真的,然而,我知道,我的幻想只是幻想。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姑且叫他無名氏……
【作者簡介:四四,本名趙海萍,河北邢臺人,生于1980年,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四十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邢臺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有作品發(fā)表于《詩刊》《清明》《雨花》《長江文藝》《湖南文學》等刊,出版有長篇小說《漸入佳境》,曾獲第四屆三毛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