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訪老兵
車窗外，秋日陽光含蓄，和著晨風掠過臉頰，輕舞舒緩而清爽。我駕車趕往羊城，與某部文藝隊員會合，前去拜訪曾經(jīng)在抗美援朝戰(zhàn)地以筆為槍的文藝老兵張永枚。
張老已93歲高齡，近年深居簡出，極少接受來訪。2023年初夏，我受《中國青年作家報》委托，幾經(jīng)波折張老終于接受我上門拜訪。初見張老，西裝革履，站在客廳中央像一棵挺拔的松樹。寒暄過后，我發(fā)現(xiàn)他淺灰西裝左肩破了個洞。生活如此儉樸，我的崇敬之情更上一層。那天原本約定見面半小時，但我們聊了兩個小時，張老還將他寫的《國旗歌》歌詞謄寫一遍，鄭重交給我，希望我能找到專業(yè)人士譜曲、演唱。臨走時，張老硬塞給我3個大蘋果：“吃蘋果，平安，甜蜜?！蹦谴螘婧螅覍懥硕唐獔蟾嫖膶W《張永枚：給詩作穿上軍裝的人》在《中國青年作家報》頭版頭條見報；后來進行二次采訪、二次創(chuàng)作《詩韻兵心》，在《解放軍報》長征副刊“人物紀實”整版刊發(fā)。
今天再見張老，部隊常服襯衫套裝，正端坐椅上看電視?！拔覀兪悄耻娢乃囮牭?，今年文藝隊成立70周年，您是我隊初創(chuàng)隊員之一，特登門拜訪！”話畢，隊長及隨行隊員立正敬禮。張老眼里滿是驚喜，立即站起來，回敬軍禮后，和大家一一握手?！拔揖褪窃谀耻婑v地出生的，所以姓名里有個‘湖’字?！睆埨吓畠旱脑?，更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說明來意后，張老囑咐女兒拿出《美軍敗于我手》，親自打開并將目錄從頭到尾高聲朗讀了一遍，然后說：“你們想要的資料，這本書里都有，這是我寫的抗美援朝戰(zhàn)地紀實文學。”
“文藝隊成立于1950年1月1日，目的是鼓舞士氣，提高部隊戰(zhàn)斗力。因為很多戰(zhàn)士文化水平有限，不會寫信，我們被分配到連隊當文化教員，幫戰(zhàn)士們代寫家信，并組成小分隊深入坑道慰問演出，采寫戰(zhàn)地英雄事跡回來編快板、寫歌詞和詩歌。后來戰(zhàn)事激烈，有的文藝教員還拿起槍戰(zhàn)斗，扛起炸藥包向前沖鋒……”憶起往事，張老的思緒仿佛回到了當年戰(zhàn)地場景，回到了那戰(zhàn)火紛飛、向死而生的青蔥歲月，時而振臂高喊，時而深情歌唱。
“張老您喝口水，咱們慢慢聊?！标犻L遞上茶杯，“當年都創(chuàng)作了哪些經(jīng)典節(jié)目，獲得過哪些榮譽？有當年參戰(zhàn)、創(chuàng)作和演出的資料或其他實物嗎？可否讓文藝隊翻拍，回去完善一下軍史館展出內(nèi)容?！?/p>
張老緩緩起身，我扶著他的胳膊，他卻不借力，小步踱向書房。在偌大的書房里，張老輕車熟路地抽出一些書籍、證書和照片，擺在書桌上：“都在這里?！痹谶@些史料中，我看到張老從文以來的第一本詩集《新春》，1954年12月出版發(fā)行，共收錄24首在朝鮮戰(zhàn)地創(chuàng)作的詩歌。第一首《新春》這樣寫道：“曾被炮火打折的大樹，又長出了嫩綠的新芽，曾被冰雪封凍了的泉水，又從山上叮咚地流下/燒焦的土地顯得格外滋潤，布谷鳥叫徹晨昏，牛車在小路上來往，地里忙碌著播種的人/每個早晨都有花兒開放，禾苗天天上升；陽光給萬物縫織了艷裝，是她戰(zhàn)敗了寒冷/可是炮聲仍然不斷，不遠處火光陣陣；這幅圖畫多么不相稱，美國強盜是春天的敵人/一切都要生長，誰也不能阻擋春天的來臨；我們握緊手中的槍，迎接戰(zhàn)斗的新春?！睆姆饷孀⑨尶?，這本書曾經(jīng)寄給其岳父，而因岳父已逝世被郵局退了回來。像這樣有張老親筆注釋的資料還有很多，有的注明了重讀日期，有的則寫了“九十歲重讀”“枚91歲注”等字樣。我恍然大悟，難怪張老這么容易能從滿屋數(shù)千藏書里輕易找到我們想要的資料，原來這些年他經(jīng)常在翻閱。
“張老，能用抗美援朝經(jīng)歷勉勵一下當代青年嗎？”
張老沉吟片刻，說：“我能從戰(zhàn)場活著回來，是幸運的。那些長眠于斯的戰(zhàn)士，是真正的英雄。作為文藝戰(zhàn)士，抗美援朝經(jīng)歷永生難忘，是我個人寫作的使命和生命意志，是我紙上筆墨的源泉，是我以筆為槍不斷書寫并激勵后人的交響樂?！?/p>
回到客廳，張老聽我說是他的小老鄉(xiāng)，將桌上一本《張永枚詩劇文選》遞過來。我大喜：“是要送給我嗎？”張老趕緊揮著大手，大聲說：“不，不能送。你在這里簽名?！卑闯＠恚欢际呛灻洉鴨?？怎么反而給作者簽名呢？看著張老那波瀾不驚的神情，我誠惶誠恐地寫下“向張老前輩學習”字樣，再鄭重地簽下自己的小名。正準備將書還給張老，他卻指著文藝隊員們說：“你們都簽上?！蔽液臀乃囮爢T面面相覷之余，突然明白過來：這些書都是張老經(jīng)常翻閱的，通過我們留下的簽名，再翻閱時，就能記住我們。
握手離別時，張老說：“不要走，我請你們吃飯?！贝蠹視囊恍Γ@可不能依他了?；丶衣飞希瑢Ш狡聊弧岸＿恕睆棾鲆欢挝淖?，是張老女兒發(fā)來的：“十分難得與當兵的戰(zhàn)友相聚，父親很高興。下次來，一定要吃了飯再走哦?！睆埨鲜菈K寶，每次探訪都有驚喜，我一定要經(jīng)常去看望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