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xué)》2024年第11期｜趙霍山：午夜拼車
趙霍山，男，1978年生，山西人，現(xiàn)居北京。有作品見于《西湖》《滇池》等刊物。
晚上十點，北四環(huán)的路燈太亮，看不清天空到底什么模樣，但似乎云層不薄。北京的暑熱仍然不散。中年男人從公司大樓的旋轉(zhuǎn)門出來，一下子掉進溫水一樣的空氣中。他有點著急，腹內(nèi)藏著兩股力量，一個是餓，貓爪子一樣的力量在抓他的胃，他承認自己不再年輕，標志之一就是不耐餓，一餓，就需要馬上找東西填進肚子；另一個力量是憋著一泡尿，同樣的，他一感到尿意，恨不得下一秒就找到廁所，這是另一個不再年輕的標志。
男人頂著灰蒙蒙的臉，左肩挎著一個黑色雙肩包，影子長長地拖在身后。他看到奇怪的情景——成群結(jié)隊的年輕人迎面而來，有步行的，有騎共享單車的，似一群群鮮魚。男人如同沉身水底，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這條街上，往常夜晚時分行人并不多。他停留片刻，讓年輕女孩們的氣息拂過臉龐，似乎能消解一下疲憊，他剛結(jié)束一個嚴重拖延的會議——從計劃中的下午六點，開到晚上十點。
男人在手機上叫網(wǎng)約車，點開，嚇一跳，系統(tǒng)提示需要四十分鐘才能叫到車。
男人攔住一對正面走過來的情侶?！鞍l(fā)生了什么事，你們這是從哪兒來的？”
“演唱會啊。”
“誰的演唱會？”
“五月天啊?！?/p>
男人餓了，很餓，想馬上離開這里。他在滴滴打車上面選了拼車，按照經(jīng)驗，拼車更容易叫到車。
隔了五分鐘，果然找到一輛車。系統(tǒng)顯示，再過六分鐘就可以到。男人站在路邊，回想起今天晚上發(fā)生的一切。那個讓人厭煩的會議開到一半，他微信上出現(xiàn)妻子發(fā)來的信息：我回來了，在家。他腦子里嗡的一聲。妻子出門五天了，這五天他心神不寧，整晚失眠。但是他知道自己不需要去找，他了解妻子，她肯定是去了某個地方，安全的地方，等她愿意回來時，她就會回來。他甚至五天都沒給妻子打過電話，她也沒打給他，這似乎是兩個人的某種默契。現(xiàn)在妻子回來了，她會跟自己說什么呢？想到這個，男人頭疼起來。當(dāng)時會議的氣氛并不融洽，應(yīng)該說，氣氛很緊張，由于爭論一些技術(shù)細節(jié)和預(yù)算問題，甲方老板正在發(fā)火，而他的頂頭上司，正一邊憋紅著臉，一邊在紙上沙沙沙地做著記錄。
輪到男人匯報時，他腦子里一片空白，說話哆嗦，汗水止不住地往外涌。他照著PPT的內(nèi)容，與其說是匯報，不如說是念了一遍。然后他低下頭，聽天由命地聽客戶發(fā)表意見，心里面早已破罐子破摔。他在紙上一遍遍地畫著妻子的樣子，畫得不好，臉總畫不像。
中途，他來到走廊給妻子打電話。電話通了，但沒人接。
謝天謝地，現(xiàn)在會議總算結(jié)束了。兩分鐘之后，一輛黑色轎車停在身邊。他拉開后排車門，上車，一股子涼氣撲面而來。車內(nèi)非常整潔，有一種淡淡的煙味和香水味混在一起的氣味。開車的是一個老年男人，戴著棒球帽，花白的長頭發(fā)覆蓋住脖子，穿不太干凈的寶藍色短袖、灰色短褲、布鞋。
“尾號2835？”司機問。
男人答應(yīng)一聲。司機扭頭看了他一眼。男人看到一雙外凸的老眼，褐色，有一種怪異力量從不夠清澈的眸子中射出。司機長著個突出的肉下巴，亂亂的一堆胡子，莫名透出一股子固執(zhí)的氣質(zhì)。司機手腕上纏著好幾串珠子，右手抓著方向盤，左手握著什么東西。汽車往前駛了幾十米，男人看見他左手盤著兩個核桃。
“著急不？今晚上可不好走?！崩纤緳C說。
男人咳了兩聲：“盡量快吧，餓了?！?/p>
“今晚有演唱會，還是周五。這交通，真是災(zāi)難，真是災(zāi)難?！?/p>
“是的，知道?！?/p>
“哎，兄弟，你說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對明星，是不是比對他們的爹媽還上心？你說是不是？”老司機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中年男人，“這些年輕人，有哪個知道給爹媽買個禮物？但是花上千塊錢聽演唱會，您猜怎么著，嘿，一點不心疼?！?/p>
“也許吧。現(xiàn)在的年輕人，跟以前不一樣了?！蹦腥藨?yīng)付著，并不愿意跟司機深入交談。
“有啥不一樣的？到什么時候，歷朝歷代，道理都是一樣的?，F(xiàn)在的年輕人就是被慣壞了。時代壞了?！崩纤緳C不依不饒。說話的同時，故意拍兩下方向盤，發(fā)出兩聲鳴笛。
“也許吧?！敝心昴腥诵南?，遇到一個話嘮司機。
“您這是剛下班，夠辛苦。”
“習(xí)慣了，您還不一樣嗎，這么大年紀，還開滴滴?！?/p>
“我，呵呵……”老司機含義不明地干咳兩聲。
這時候，車內(nèi)傳來一陣蟲鳴聲，是蛐蛐的聲音，就在司機腳下。男人覺得很奇怪，問：“你車上有蛐蛐？”老頭呵呵兩聲：“我喜歡這東西，到哪兒都帶著?！?/p>
走得不順暢，路上車很多，導(dǎo)航軟件上橫平豎直全是紅色線條。汽車中間有很多穿行的人，看得出，都是剛從演唱會散場的年輕人。有好幾分鐘，汽車幾乎紋絲不動。車內(nèi)的氣氛讓中年男人不舒服，司機看出來他很著急，沒話找話說。
“您在這個樓上上班？”
“是的?！?/p>
“我以前有一家公司在這個樓上，做文物鑒定的?！?/p>
“是嗎？”男人問道。他又看了兩眼司機，感覺這人不讓人厭煩，老，有點邋遢，但沒有很多老頭的那種油膩。
“那怎么不開了？”
“純屬玩票，這一行水深，真玩不動?！彼緳C大大咧咧地說。
“您，有多大了？”男人試探著問。
“您猜?！?/p>
“五十多歲？”
“嘿，六十五了。”司機有點得意，又轉(zhuǎn)頭看了男人一眼。包住眼神的上下眼皮很粗，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強悍。
“六十五了，開滴滴，這個也是玩票嗎？”男人問。
“差不多?！彼緳C說，“我有個毛病，晚上睡不著，出來跑幾個小時。我只跑晚上?！?/p>
汽車時而停滯不前，時而向前挪幾步。不說話的時候，氣氛有點壓抑，但是男人不是那種可以挑起話題的人。而且，現(xiàn)在他尿憋得很難受，后悔剛才走得匆忙沒上個廁所。一聲鳴笛在汽車隊伍中傳出，之后，傳染似的，此起彼伏的喇叭聲出現(xiàn)了。四面八方的燈光照在車窗上，照在前車身上，暑期夜晚的光色不干凈，讓人煩心。
好一會兒，汽車終于從堵塞中脫身，駛上北四環(huán)，一分鐘后，滴滴的聲音響起來，接到一個拼車的人。系統(tǒng)顯示，汽車需要繞一個大圈子，返回剛才堵車的地方，接另一個乘客。男人頓時心煩不已，老司機則不動聲色地把車開進旁邊的巷子里。
“您叫的是拼車，系統(tǒng)拼到了人，就不能不去接。”司機解釋。
“知道?！?/p>
“您那么著急？我看您臉色都變了。”
“有點?！?/p>
“既來之則安之吧?！?/p>
男人把身體蜷縮了一下，此時他已經(jīng)沒有心思跟司機絮叨。司機說，放點音樂吧。說完，汽車音響里面，“大悲咒”的樂聲傳了出來。男人暗自笑了起來，這就是北京大爺?shù)臉伺洹掷锉P著核桃，腳下踩著老漢鞋，車里放著“大悲咒”，眼前這位，車上還放兩只蛐蛐。車又拐上剛才那條街，從北往南走。人行道上、路邊、公交車站牌下，都是剛從演唱會出來的年輕人，秩序亂極了。好容易走到指定地點，車停下，一個女孩上了車。
男人心里面激靈一下，沒想到拼車還能拼到這么漂亮的女孩。長長的黑亮頭發(fā)，窄條臉，臉的上半部分有一雙厚眼皮，顯得很沉靜，臉的下半部則有個小狐貍一樣的尖下巴，女孩的一張臉氣質(zhì)不太統(tǒng)一，但是看一眼就忘不了。女孩妝容精致，脖子上掛著一個耳機，上車時白色連衣裙一裹，露出一個完美的渾圓臀部。她在前排坐定，一股專屬于年輕女孩的美妙味兒，在車內(nèi)蕩漾開來，把兩個男人的濁味兒沖散了。
老司機把音響的音量調(diào)小，咳嗽一聲，問了女孩的地址。導(dǎo)航顯示，到女孩的地址，需要一個小時，到男人的地址，需要四十分鐘。汽車又回到擁擠的北四環(huán)，艱難行駛著。
“五月天的演唱會？”隔了片刻，老司機問道。
“嗯?！迸⒒卮?。聲音很輕柔。
“票價不便宜吧？”
“買的黃牛票，大幾百吧。”
“大幾百？嘿，姑娘，冒昧問一句，您一個月掙多少？”
女孩轉(zhuǎn)過頭，打量著老司機，察覺到老頭話里有些不一樣的味道。她輕蔑地抿一下嘴，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
“我估摸著，您每個月也就七八千塊錢吧？拿出大幾百，聽一晚上的歌，這個，不心疼？”
女孩發(fā)出兩聲冷淡的笑：“大爺，您想跟我說什么？”
后排男人覺出尷尬的氣氛，解圍道：“老兄，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這樣。我部門有個女孩，27歲了，整天追星，上班時間裝病請假，實際上是去機場接明星。哎，姑娘，”男人的頭朝前排靠了靠，“你們這個叫什么，飯圈對吧？”
老司機說：“一個27歲的女孩，追星，嘿，你說，這是不是幼稚？”
“不是幼稚好吧，”女孩辯解道，“這也是一種生活方式。”
男人苦口婆心地說：“一個大姑娘，老跑去機場接明星，確實有點幼稚。你想啊，你在機場又跳又喊，忙活半天，看了明星一眼，人家又不認識你。跳過叫過之后，還不是一個人苦哈哈地坐地鐵回家？”
“是心滿意足地回家，好不好?！迸⒈３种⑿涂酥?。
老司機說：“要我說，這不是幼稚，是巨嬰。”
女孩忍不住了，她摸了一下腦門上的頭發(fā)，說：“大爺，大叔，請不要貶低我們年輕人。27歲的人追星就是巨嬰，那我問你，你們男人不也談?wù)撉蛐菃幔磕闾哌^一場正兒八經(jīng)的球嗎？我每次看到朋友圈里男人們評論足球，就覺得好笑。這個，是不是也是巨嬰？”
女孩這么一嗆，兩個男人不說話了。
北四環(huán)上東來西去的汽車排成一條望不到邊的彩帶，汽車還能動，但動得極慢。這時候，女孩打起電話。車內(nèi)的兩個男人都在沉默，廣播音量也被調(diào)小了，所以大家能聽到女孩手機里傳出的聲音，是一個小伙子的聲音。小伙子應(yīng)該正在打游戲，嘴里面一邊說著話，一邊大呼小叫。女孩說，你一晚上都在打游戲，知道我干什么去了嗎？小伙子說，你干什么去了？女孩沉默了兩秒鐘，說，把你那個破游戲停一會兒，看看我的朋友圈，就知道了。
然后，電話掛了，沉默。中年男人此刻胃里面的痛苦減輕了一些，但是尿快要憋不住了。然而車水馬龍的北四環(huán)，一絲縫隙也沒有，沒有可以解決問題的地方。男人不由得緊張起來，車內(nèi)空調(diào)開得不小，他還是流汗了。
為了分散注意力，男人開始跟女孩聊天：“你怎么一個人，演唱會不都是兩個人看的嗎？”
“一個女孩看演唱會，這肯定有故事?！崩纤緳C故作聰明地說。
“沒有，沒有?！迸u頭。
女孩有一雙眼皮很厚的眼睛，跟男人的妻子很像。老司機和女孩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男人卻突然沒有了加入的心情。他在想妻子今晚會跟自己說什么。這個問題像針一樣刺得他心疼。他從來沒帶妻子看過演唱會，這個突然而至的想法，讓他覺得自己特別不像個男人，怎么就一次也沒帶她看過演唱會呢，這不是年輕時該干的事嗎？他必須承認，很多年輕時該干的事，他都沒有干過，比如帶著妻子長途旅行，比如給她一個像樣的婚禮。妻子從不參加別人的婚禮，每次看到那隆重的場面，她就流淚。這話是男人從妻子閨蜜口中聽到的。那時候他覺得他們夫妻關(guān)系還算正常，人到中年，性生活不多，但睡在一張床上。直到一天，妻子接了一個長長的電話后從臥室出來，臉上一看就是哭過。妻子說，她要去一趟xx市，她上大學(xué)的那個城市。男人第六感爆發(fā)，突然想起那些信。妻子有40多封信，藏在書架最上面，那是大學(xué)時代的一個男生寫給她的。那些信曾被妻子藏在家里很隱秘的地方，奇怪的是，每次男人總能無意間找到，他讀了三次。男人無端地猜想，那個寫信的人死了，所以妻子要去她上大學(xué)的城市。男人心里有點痛，但他找不出理由阻止。男人和妻子坐在故意沒開燈的客廳里面，長時間不說話。然后男人問妻子，你是不是想出去旅游了，如果是的話，我可以陪你去旅行。說出來后又覺得這些話很蠢。妻子木然地看著他，說只是想自己一個人出去走走。
網(wǎng)約車仍然走得很慢。女孩的臉，映在副駕駛的車窗上，筆直的鼻子，長長的耳朵，可愛的耳垂。好年輕的臉，中年男人心里贊嘆。
“大爺，可以別放這個大悲咒了嗎？”女孩說。
“可以啊，那聽什么？”
“聽五月天吧。”
然后，女孩把自己的手機接到汽車上，五月天的音樂傳了出來：我們像一首最美麗的歌曲，變成兩部悲傷的電影。為什么你帶我走過最難忘的旅行，然后留下最痛的紀念品……三個人不再說話，集中著精神，完整聽完一首五月天的歌曲。女孩的表情變得安靜而溫柔。
“我媳婦兒也喜歡五月天的歌?！敝心昴腥苏f。
“她沒來看演唱會？”
“多大年紀了，還湊這個熱鬧?！?/p>
音響里面出現(xiàn)一首新歌：如果說了后悔，是不是一切就能倒退，回憶那么美，活著這么狼狽……
“別聽這首，過……”女孩說著摁了一下手機，這首歌跳過了。又一首歌出現(xiàn)，女孩摁了一下，又跳過了。
“怎么了？”大爺問。
“不想聽這兩首，”女孩說，“一聽就想哭?！?/p>
“呵呵，”老司機這會兒的態(tài)度柔和了不少，“有些音樂，仿佛帶著記憶，一聽，很多過去的畫面，一下子撲到眼前，是不是這樣？”老司機特意轉(zhuǎn)了下頭，看了眼后座的中年男人。
男人連忙說：“我不知道，我平常不怎么聽音樂?！?/p>
“沒想到大爺還是懂音樂的人。音樂都有記憶?！迸⒄f。
“嘿，大爺也年輕過。”老司機說著，兩只手輪番在方向盤上抹了兩把。
“您能聽懂五月天的歌嗎，大爺，那種淡淡的憂傷？”
“聽過幾首，但我不懂，那是你們這個年代的歌，我們有我們那個年代的歌。是不是啊，老弟？”司機又刻意扭頭看了男人一眼。
“是的?！蹦腥藨?yīng)承道。然后隨口說出幾首上世紀90年代的歌曲。
女孩笑起來：“大叔，這都是上古世紀的歌了！”
男人說：“小姑娘，可不能這么講，我們聽這些歌的時候，就是你這么大，誰都是打這么大過來的?！?/p>
一個車，三個人，因為這個輕松的話題，氣氛變得有點美妙。駛出四環(huán)擁堵區(qū)，汽車像一條魚歡快地向北五環(huán)急駛而去。城市的燈光像一條流動的五彩斑斕的河。
這時候，女孩手機響了。老司機連忙把汽車音樂關(guān)掉。話筒里面，剛才那個小伙子的聲音傳了出來：“你去看演唱會了？怎么不告訴我，怎么不讓我跟你一起去？”女孩的手纖細得像一個小孩的手，手機殼上粘著許多漂亮貼紙?！澳阌杏螒虿痪蛪蛄藛?，還關(guān)注我干什么？”“你生氣了？”“沒生氣?！闭f完，女孩掛了電話。
汽車音響又調(diào)高了，出現(xiàn)一首新歌。“你靜靜忍著，緊緊把昨天在拳心握著，而回憶越是甜就是越傷人了，越是在手心留下密密麻麻深深淺淺的刀割……”
女孩拿起手機，又想跳過這首歌。
中年男人突然制止她：“別跳，就這首，我媳婦最喜歡聽的就是這首，我們一起聽聽，好不好？”
于是，音樂在光線暗淡的汽車里面流淌開來。老司機的蛐蛐，善解人意地降低了單調(diào)的叫聲。司機一邊聽，一邊用手在方向盤上打著節(jié)拍。后座的男人暫時忘記今晚的煩心事，專心聽音樂。副駕駛座的女孩，呈現(xiàn)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沉靜。汽車無聲地滑行，不知什么時候，女孩輕聲哭了起來，身體伴隨著抽泣聲顫抖。
老司機把聲音調(diào)低一些，說：“姑娘，這是想起什么傷心事了？”
女孩忍著哭泣，點了點頭。
“看著你，跟我閨女差不多，你多大年紀？”
“28。”
“嘿，看你這樣子，該不會是遇到渣男了吧？”
“也不能這么說，不能叫他渣男，只是我們越來越……”
“你跟我女兒的情況，是一樣一樣的。談戀愛的事是這樣的，女孩比較吃虧，輸不起，年齡越大越輸不起。”
“您女兒也這樣？”
“可不，她在國外，我夠不著。但我跟閨女說，你馬上要成剩女了，著急忙慌地談戀愛，難免會遇上渣男。遇上渣男也別怕，對付渣男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比他更渣，你要做個渣女……”
一句話惹得女孩破涕為笑。
后排的男人插嘴道：“老兄，你很有經(jīng)驗嘛?！?/p>
老司機略扭了一下頭，說：“那是。不瞞你說，我就是一個渣男?！?/p>
“是嗎？”女孩被徹底被逗樂了。
“真的，不騙你，大爺年輕時真是個渣男，負心的事情也干過那么幾件。不瞞你說，我快四十歲才收的心，那時候，才有了這個女兒。”
老司機臉上飄起緋紅的云彩，顯得情緒熱烈。中年男人也被他說話的腔調(diào)調(diào)動起了情緒。
老司機突然很認真地對姑娘說：“我只跟我女兒說一句話，我說閨女，爸爸只求你守住一條底線……”
“什么底線？”
“別為了男人發(fā)瘋?！?/p>
女孩沉默了，一張長而白的臉反射著車窗外的光芒，看不出剛才曾經(jīng)哭過或笑過。
司機又轉(zhuǎn)過頭，看了男人一眼，說：“兄弟，你覺得我說得有沒有道理？男人不會為了愛而發(fā)瘋，女人會。”
“是吧。”男人淡淡地說了一句，臉扭向另一邊。
男人一貫不愿意給年輕人做人生導(dǎo)師，他很清醒，這只會給自己帶來嘲笑。他不像妻子那個唧唧呱呱的閨蜜。他記得三年前的某天他看妻子的手機，看到閨蜜跟妻子的聊天記錄，勸她跟他離婚。妻子在洗澡，他在浴室外面的水池洗臉，洗了十分鐘，淚水淌得止不住。他知道她有個現(xiàn)成的人，那個寫信的人，在她上大學(xué)的那個城市。說到底，他們夫妻的關(guān)系，在三年前就停滯不前了。他一直默不作聲，等著妻子提離婚，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一直沒有提。男人想妻子這幾天就是去了那里。妻子這半年一直拿著公司的底薪在家待崗，有一搭沒一搭地做著電商，她心情很不好，她出門前說的理由就是“出去換換心情”。
雨下得不是時候。
汽車拐上北五環(huán)，雨絲飄起來，剛開始并不大，幾分鐘后，似乎有奇異的力量加進來，風(fēng)起來了，把密集的雨絲斜斜地打在車窗上。男人看到雨在玻璃上流淌，女孩的影子因此模糊了。伴隨著雨，必然是更嚴重的堵車。他們?nèi)齻€坐在車里，透過模糊不清的前窗，看前面密集的尾燈，發(fā)著呆。
車停滯不前，卻給了中年男人一個到北五環(huán)外的斜坡上撒尿的機會。男人釋放完膀胱內(nèi)的壓力，回到車上，看到老司機和女孩都在笑。
“你們講什么笑話了？”男人問。
“大爺講他年輕時的故事呢?！迸⒖┛┬?。
老司機手里盤著他的核桃，抿著嘴，眼睛深沉地看著前方。
男人說：“講的什么故事，我也聽聽?！?/p>
老司機說：“剛講了一半。我高中的時候，瘋狂迷戀一個搞體育的女生。誰沒年輕過呢，那是我的女神啊。但是造化弄人，誰能想到，二十年后，我還能遇見自己的女神。那時候我做圖書生意，經(jīng)常去郊縣的書城進貨，然后，我就遇見我的女神了……”
“怎么遇見的？”女孩興致勃勃地問。
“我從書城大門口出來，拐進一片小樹林，一個中年女人一下子跳到眼前，呵呵，呵呵……”
“然后呢？”
“然后那女的問我一句——碟？她從鼓鼓囊囊的兜里，掏出十幾個光碟，說，大兄弟喜歡啥樣的，日本的、歐美的，都有?！?/p>
“這是你女神？”
“可不？世上真有這么神奇的事情。她沒認出我，我認出她了，她眼角有一個痣，錯不了，就是她?！?/p>
中年男人問：“那你買了嗎？”
“買了，買了十幾個。我想她一輩子也不會想到，曾經(jīng)有一個對她刻骨銘心的男孩，在她那里買過光碟。”
“這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好笑的事情?！迸⒄f。
司機說：“每個人都會變，所以，不要為了某個人，把自己丟了，姑娘。”
姑娘安靜下來，似乎把老司機的話聽進去了。車廂里面，五月天的歌聲仍然在流淌?！皭勰隳敲从昧Γ瑓s好像一場鬧劇?！甭飞系男∞I車和大卡車擁擠在一起，不時有摩托車從汽車狹縫中快速駛過。很多來路不明的彩色光束照進來，照在三個人的頭上、臉上。車堵在這里大概有二十分鐘了，離中年男人上車已經(jīng)過去一個多小時，他肚子里咕嚕嚕直叫。男人估計要回到家里，還需要半小時。他撥打妻子的電話，仍然沒人接。他承認人都會變的，男人會變得油膩，女人在年輕時，肉都長在正確的地方，老了，都長在錯誤的地方。他不知道妻子這次出門，得到了什么。他設(shè)想著他們兩個可以假裝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起吃飯、睡覺，然后，他會承擔(dān)起照顧妻子的責(zé)任，直到她躺在床上，不能動，不能自理，然后，一切就終結(jié)了，關(guān)于過去這么多年的遺憾和虧欠，就死無對證了。想到這里，他眼中的淚水開始往外涌。
中年男人就這樣出了一小會兒神，然后，他聽到女孩大聲說了一句：“大爺，你有火眼金睛？”
老司機在笑。男人問：“你們又在說什么？”
“大爺猜到我養(yǎng)貓。這都能被你看出來了？”
“你跟我女兒的情況，一樣一樣的?！?/p>
“可惜我沒有你這樣一個爸爸。我爸爸從小到大沒跟我推心置腹地說過話，一次也沒有。”
“我爸爸也一樣。”男人插了一句。
女孩說：“我爸巴不得我混得很慘，每次打電話，都問在北京還混得下去嗎。他盼著我交不起房租，回老家?！?/p>
“嘿，父母都這樣?！?/p>
“但是我回去過兩次，兩次都放棄了，習(xí)慣了北京，回不去了?！?/p>
“北京也挺好的?！?/p>
“北京就是太孤單……”女孩靠在椅子上，身體放得比剛才平一些，語速慢了下來。
汽車內(nèi)的歌聲還在飄蕩，“當(dāng)你的心已累，以為失去了一切，其實等在前面還有一整個世界……”
這時候，中年男人的手機響了，是公司主管的，他接了。主管混著痰音的嗓音從里面?zhèn)鞒鰜?，主管說一句，他應(yīng)一句。主管有點疲憊，語氣也不似平時那么強勢，大概意思是甲方又出幺蛾子了，需要快速修改一個方案，問他能不能帶團隊加個班。男人腦子一下子亂了，今晚事情夠多了，夠煩了。他對主管說，自己在網(wǎng)約車上，正堵在北五環(huán)，車子已經(jīng)半個小時一動不動，現(xiàn)在要回公司的話，只能跑步回去，工作的事，明天再說吧。
接完電話，男人猶豫了一下，把手機關(guān)了。
老司機瞅了一下后視鏡中的男人，說：“兄弟，關(guān)機是對的?？吹贸?，你很累，別把自己搞得那么累?！?/p>
男人嗐了兩聲：“我沒有灑脫的資本，不像大爺您。您一看，就是老炮兒?！?/p>
“老炮兒不敢說，一輩子無拘無束。”
女孩加入進來：“大爺，您做什么工作的？”
“我？嘿，干得多了，年輕時倒騰過文物，養(yǎng)過狗，現(xiàn)在做互助養(yǎng)老小院?！?/p>
“互助養(yǎng)老小院是什么？”
“你們不知道，人老了，最怕的就是孤獨，說得再具體一點，最怕的就是一個人，在沒人知道的情況下，死。我這個互助小院就是給這些老年人準備的。能動的時候，進醫(yī)院，不能動了，住小院，死的時候，身邊有個人照看?！?/p>
前面松動了一些，車子緩緩前行。后排男人專注地盯著司機看了一會兒，上車后還沒這么仔細看過他。司機的臉略微有些浮腫，有很多細碎的斑點，但整個神情，倒不萎靡。司機一說話，露出兩排白牙，白得不像是六十多歲該有的牙。司機比他大二十多歲。他想象不出自己二十年后，會是什么樣子。
車子行駛幾分鐘后，又堵了。水從汽車玻璃上流淌下來，加重了汽車內(nèi)那種灰暗的感覺。晚上十一點多，老司機把手機放在前面的支架上，準備打視頻電話。老司機說，他現(xiàn)在人在北京，卻是按照美國的時間生活，晚上出車，白天睡覺，每天半夜準時跟女兒通話，也沒有太多要說的事，就是看看她。電話響了幾聲，一個年輕女子出現(xiàn)在屏幕上，臉的輪廓仿佛是從老司機的老臉中浮出來的。不用說，肯定是司機的女兒。老頭叫了一聲“閨女”。
年輕女子的聲音有點沙啞，透著一股子疲憊。老頭說：“閨女，我這邊下雨呢，半夜了，車堵在路上?！?/p>
“我這邊也在下雨，”女兒淡淡地說。
“小黑呢？”
“爸爸，他叫Tony。”
“Tony，Tony。”
“他在收拾行李，他媽媽昨晚去世了?！?/p>
“那你要陪他回非洲嗎？”
“他家不在非洲，在內(nèi)華達州，是正經(jīng)美國人，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從我們這里到他家，只有400公里，相當(dāng)于從北京到濟南，知道了嗎，老頭？”
“那也沒有高鐵啊。”
“別再說什么高鐵了，也別說什么移動支付了，美國就是美國，中國就是中國?！?/p>
父女兩個都不再說話。汽車里輕輕播放著五月天的歌曲，蛐蛐一刻不停地鳴叫著，聲音時高時低，雨打在車玻璃和車頂上，響聲不斷。氣氛古怪到了極點。隔了一小會，女兒哭了起來：“爸，我想我媽了。Tony他媽跟我媽是同一個病……”
老司機不言語，淚水從布滿皺紋的眼角流了出來。恰在這時候，一個電話進來了，打斷了父女倆的視頻通話。老司機把電話掐了，沒接。老司機的表情，突然間蒙了一層灰，整個人黯淡下來。車子又緩緩地向前走了幾步，然后停下來。前車尾燈射出晃眼的紅色光芒，讓人睜不開眼。車里面的三個人沉默不語。隔了一會兒，中年男人想安慰一下老司機，他說：“老哥，放寬心?，F(xiàn)在的年輕人都這樣，不懂得心疼父母?！?/p>
“兄弟，你的孩子多大了？”老司機問。
“我……”中年男人說，“十五歲了，在上初三……”
“那你幸福，孩子就在身邊?！?/p>
中年男人不置可否地笑了兩聲。他其實沒有孩子，但每次跟別人聊起孩子的話題，他都假裝孩子十五了，上初三。他不是刻意撒謊，而是怕麻煩，因為如實說的話，后面有幾個問題會接踵而至：為什么不要小孩？沒孩子，孤單嗎？不要孩子，是他跟妻子年輕時就約定好的事情，這幾年，年紀大了，他的心思有些不一樣了。他不知道妻子是怎么想的，他不敢問。孩子，成為他們之間小心翼翼躲避著的一個話題。他曾經(jīng)想過抱養(yǎng)一個女孩，但又擔(dān)心，這個提議會變成一根刺，一下子就把瘦弱的妻子刺翻。他不敢冒險說出這個話題。
老司機說：“我發(fā)現(xiàn)啊，那些不要孩子的人，跟那些把孩子送到國外的人，一樣一樣的，他們有個共同的名字，叫做腦殘。嘿，我就是這樣的腦殘。”
“可別這么說，您女兒對您不是挺好的嗎？”前排女孩安慰道。
“好什么呀，她媽死的時候，她就不在身邊，我死的時候，她能在身邊？”
中年男人無法再忍受這個話題，他岔開了，說：“這是哪兒，離肖家河不遠了吧?！?/p>
老司機說：“不遠了，過了這個堵點，路就暢快了，再有二十分鐘吧?！?/p>
男人的心里突然間被什么東西壓了一下，再過一會兒，就可以到家了，就必須要面對妻子了。他急著見到妻子，又覺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向自己襲來，妻子會說什么，他如何應(yīng)對。心咚咚地跳了起來，呼吸也緊跟著不順暢了，他不得不把車窗打開，外面的風(fēng)夾帶著細雨一下子撲進來。
這時候，車突然間加快了速度，前面出現(xiàn)明顯松動，原本靜止不動的車燈發(fā)出的紅色和黃色光芒，瞬間流動起來。幾分鐘后，汽車終于從東向西駛出讓人心煩的北五環(huán)，駛上了往北走的圓明園西路。然后汽車拐進輔路，停在一個尚未打烊的寵物店門口，女孩下車，兩分鐘后，她回來了，懷里抱著一個體型碩大的黃貓。
“它叫布拉，三歲的公貓。”女孩坐定后，跟車里面的兩個男人解釋道，“前兩天右前腿折了，剛治好?！?/p>
汽車接著向前行駛，一開始還很順暢，走了幾分鐘，竟然又堵起來。老司機不由得咒罵：“見鬼了，今晚。”他左手握著方向盤，右手撫摸著臥在汽車前排中央的黃貓，摸了半天，說：“姑娘，你這貓，眼神不對。”
“什么意思？”姑娘問道。
“我養(yǎng)了一輩子貓，我能看出來，你這貓的狀態(tài)不對，應(yīng)該是受了驚嚇。”
老司機這么一說，倒引起了后排男人的興趣，他也參與進來:“大哥，你說說，這貓有什么問題？”
老司機問女孩：“你平常一個人住嗎？”
“不是，跟男朋友一起住?！?/p>
隔了一下，女孩恍然大悟地說：“難怪，布拉每次見了我男朋友，都躲起來，身子弓成一團?！?/p>
中年男人說：“他大概不喜歡貓吧?！?/p>
“他只喜歡打游戲，打游戲的時候，貓如果出現(xiàn)在他視線內(nèi)，能把他整瘋。”
老司機說：“你最好在家里安個攝像頭，看看男朋友對貓做了什么?！?/p>
女孩不說話了。
車拐到西苑高架橋上，透過雨霧彌漫的夜色，遠遠地看見肖家河那一片璀璨燈火，那里就是后排男人住的地方。
老司機拍了兩下方向盤，痛快地說：“兄弟，你快到了，走了一個多小時?！?/p>
男人沉默不語。
“快回家吧，洗個澡，老婆孩子空調(diào)屋。這鬼天氣?！?/p>
男人的眼淚快流出來了，那些璀璨的燈光仿佛在他的眼前傾斜了，斜出讓他眩暈的角度，樓宇像鈍劍，刺向朦朧的夜空。他知道自己回到家，將看到什么，一個憂傷而冷淡的女人坐在沙發(fā)上，電視開著，但聲音調(diào)得很低，客廳里冷清得仿佛時間靜止。他覺得很痛苦，一晚上的餓讓胃里面一陣痙攣。
汽車內(nèi)不知道藏在什么角落的蛐蛐突然高聲鳴叫起來，像是某個單調(diào)的音樂盒被打翻，叫得人心里煩躁。前排的兩個人，都沒察覺到男人的痛苦。老司機對女孩說：“你還得二十分鐘才能到，你住的那個地方我知道，大牛坊嘛。那地方過去是一個大村子，有個五金廠，我小時候住在附近，經(jīng)常去那兒玩。真沒想到啊，過去的爛泥塘，變成白領(lǐng)的集聚地。”
女孩抱著她的貓，那貓睡著了，發(fā)出輕微而斷斷續(xù)續(xù)的呼嚕聲。女孩還沉浸在關(guān)于貓的情緒中，臉上的表情越來越硬，似乎一直緊咬著腮幫。女孩說：“大爺，您說得對，養(yǎng)貓見人品。”
男人此時胃里面特別不舒服，汽車再過一個路口，右拐，再走幾分鐘，就到自己家了。但是他無端地緊張起來，這種緊張是空前的。他痛苦地攥緊自己的脖子。與此同時，汽車里面一直輕聲播放的音樂，自動更換了一首，停頓了一會兒的蛐蛐，又緊密地叫起來。汽車內(nèi)的氣息濃稠得化不開。老司機右手盤著他的柏木珠串兒，三個人都看著各自的前方，彼此沒有交集。這時候，鬼使神差地，前面一輛原本行駛在直行車道上的車，猛然間朝著右轉(zhuǎn)車道拐去，砰的一聲，跟另一輛正常行駛的汽車碰在一起。從他們的車里面看出去，這個碰撞似乎很輕微，但兩個車發(fā)出劇烈的剎車聲，朝著相反的方向各旋轉(zhuǎn)了半個圓，右邊被撞的車在旋轉(zhuǎn)過程中，蹭到了他們的車。那種蹭同樣看上去很輕微，但碰撞的聲音頗大。他們的車猛地跳起來，像只老青蛙一樣跳了一下。老司機嘴里嘟囔了一句，車身劇烈偏轉(zhuǎn)，一陣來自地面的吱吱哇哇的聲音傳了出來。
“出事故了！”中年男人腦子里冒出這么一個念頭。他下意識地朝著前排的女孩看了一眼，心里面冒出一個古怪的想法：“我一時半會回不了家了?！彼吹侥枪媚餆o比美麗的年輕而光潔的側(cè)臉，接著想：“這個女孩一時半會也回不了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