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的那天,還算“完美”
小朋友看《紅樓夢》,看到黛玉到榮國府第一晚在房間里哭了。黛玉說,自己這一來就害得寶玉發(fā)了狂病要摔玉,如果玉摔壞了,豈不是自己的過錯。對此,小朋友很不理解,說:“又不是林黛玉叫他摔的,林黛玉為什么覺得是自己的錯?!蔽艺f,因為那時候黛玉內(nèi)心很弱勢啊。身處弱勢,甚至覺得呼吸都是對別人的冒犯。而且,她的哭不只是因為寶玉摔玉,還是情緒層層累積的結(jié)果。
那時林黛玉年方6歲——書里說賈雨村給她當(dāng)家教時她才5歲,一年后她跟著賈雨村進京。她背井離鄉(xiāng),獨自投奔從未見過的外祖母。未來情形如何,她是不確定的,而這一路她遇到的幾乎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在給她增壓。
首先是賈母派來接她的幾個三等仆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她推想賈家不知道怎么樣呢,“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恥笑了他去”。
她以特別緊繃的姿態(tài)走進榮國府。還好,賈母一見面就摟著她“心肝兒肉”地大哭。這一場哭,打破了黛玉和賈母的陌生感,讓雙方一下子就建立了外婆和外孫女那種親密關(guān)系。但是,真正的考驗很快到來了,眼淚方止,黛玉就要面對榮國府里的眾人了。
應(yīng)該說,黛玉做得很不錯。她言談不俗,落落大方,眼睛像臺掃描儀,將見到的每一個人的相貌體態(tài)掃描進大腦,再進行分析判斷。尤其值得稱道的是,單獨去兩位舅母家時,脫離了賈母的庇護,小小的黛玉站在偌大的舞臺上,有模有樣地完成了這個任務(wù)。
黛玉先去的是賈赦家,賈赦沒有露面。理由是“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倒傷心,暫且不忍相見”。邢夫人很尷尬,她把黛玉領(lǐng)回家,丈夫卻不給面子;再就是她了解賈赦,知道那些漂亮話后面的粗疏疲怠,他不想見這個遠道而來的外甥女倒也罷了,連個說得過去的借口都不給。
黛玉心里也有數(shù),但她假裝并沒有感覺到自己受了冷遇,再坐了一會兒才告辭。邢夫人“苦留”黛玉在她這里用晚飯,這個用詞很刁鉆。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里,同樣是不被丈夫待見的孟煙鸝,也會這樣熱切地挽留客人,“她瞇細了眼睛笑著,微微皺著鼻梁,頗有點媚態(tài)。她常常給人這么一陣突如其來的親熱”。若對方是個女人,她甚至?xí)ダ鴮Ψ降氖?,“潮濕的手心,絕望地拉住不放,使人不快的一種親熱”。
是不是因為一旦客人走了,她們的尷尬就定型了?黛玉心知肚明,也將禮數(shù)做得格外周全,笑著回道:“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yīng)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領(lǐng)了賜去不恭,異日再領(lǐng),未為不可。望舅母容諒?!毙戏蛉酥坏昧T了,她將黛玉“送至儀門前,又囑咐了眾人幾句,眼看著車去了方回來”。這場景,竟然看得心中酸楚,不知道目送黛玉乘坐的車子遠去之后,邢夫人回過身來,會不會暗暗吁出一口氣?
邢夫人不聰明,但她算不得壞人。她跟迎春說,你娘比趙姨娘強十倍。迎春之母是賈赦的妾,她這話雖然是恨鐵不成鋼,對于早年喪母的迎春也是一點安慰。寶玉到她屋里,她把這娃摟在懷里摩挲,還準(zhǔn)備了好玩的玩具送給他。作者給她的定位就是一個“尷尬人”。你看,她第一次出場,就尬得火花四射的,當(dāng)然,這種尬不是她的過錯,而是她的不幸。
黛玉又去看二舅舅賈政,賈政也不在家,說是齋戒去了。見不見沒關(guān)系,可能作者那時也不知道該怎么寫舅舅和外甥女的見面,很容易把才出場的兩個人都寫得面目可憎,但是賈政好歹事出有因,這就比賈赦強多了。
另外,作者不讓賈政和黛玉見面,可能也是因為安排黛玉和王夫人單獨見面更有張力。黛玉進屋時的“有眼色”就不用說了,她迅速判斷出王夫人指給她的座位是賈政平日所坐,堅辭不就?!巴醴蛉嗽偎臄y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p>
王夫人說,賈寶玉是個混世魔王,叫黛玉別搭理他。陰謀論者認為王夫人防著黛玉,我用老母親的心去想倒不至于,誰家有這么個瘋瘋癲癲的娃也會不放心。怎么個瘋癲法呢,很快黛玉就見識到了。
然后是去吃飯,老太太和小姐們上桌吃,李紈和王熙鳳站在旁邊照應(yīng)。媳婦、丫鬟雖多,卻連咳嗽都聽不到一聲。吃完飯,眾人立即漱口洗手,然后才喝茶,跟家里順序也不同。黛玉入鄉(xiāng)隨俗,改了過來。
媽呀,就我這年近半百的人看著都捏一把汗,難得小黛玉倒是一樣不錯地做下來。她甚至注意到賈母說不喜歡女孩子讀過太多書,所以寶玉問她可曾讀過書時,她按照賈母的口風(fēng)回答,只是些許認識幾個字。
小黛玉太厲害了。然而,哪承想意外還是發(fā)生了。寶玉問她有沒有玉,她說:“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边@算是教科書級別的回答了吧?誰想寶玉還是發(fā)起瘋來,摘下那玉,狠命摔去。罵道:“什么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
寶玉就是這樣,看到美好的人,就想事事跟人平齊。見到秦鐘甚至恨自己生在有錢人家,不能跟人家親近,連“富貴”二字都不好了。他發(fā)什么瘋都不奇怪,但把黛玉嚇到了。
這時的黛玉雖然覺得寶玉似曾相識,情愫是談不上的,只會覺得莫名其妙惹了個麻煩。當(dāng)然,她是無辜的,分明是寶玉“碰瓷”她,但她初來乍到,平白引發(fā)這么一場混亂,怎不讓她感到百口莫辯、前路兇險?所以,她一個人待著時忍不住哭了。這哭是委屈也是釋放,她步步為營又功虧一簣的一天,終于可以結(jié)束了。
看到這里,我很心疼那小小的人兒,能想象出,這一天里,她調(diào)整呼吸、直起肩膀,一次次露出得體懂事的笑容,并用眼睛搜集所有的信息,大腦迅速做出處理。但還是不知怎的就出了錯。人生好難啊。
但人生的美好也在這種失控中。它偏離了黛玉最初想要的“妥帖”,卻打開了與寶玉相知的一扇門。也許,有時候我們需要冒一點險,才能進入奇幻世界,放下無可挑剔的執(zhí)念,你才能于千千萬萬人中和那個人相互看見。
所以,黛玉的那天,也還算完美的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