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4年第6期｜陳小手：?；穑ü?jié)選）
A：避火術(shù)
祝火怕水，他從不洗澡，也不碰水，身上總有股焦臭的味道。他說他對水過敏，水落到身上又燙又痛，跟硫酸一樣。喝水怎么辦？?；鸩缓人?，只喝自家釀的高度白酒。他十歲出頭，酒量如牛，喝完只覺渾身火苗燃燒，他說他享受那種感覺。
同學(xué)們都嫌棄?；?，嫌他邋里邋遢成績不好，都五年級了還不會拼音，分不清阿波呲嘚ABCD，一股腦兒混讀。老師揪他耳朵也改不過來，氣得跳腳罵，你這燒糊的豬腦殼。
?；鸪Ｄ牦w溫三十九攝氏度，他總以發(fā)高燒為由逃課。
同學(xué)們也不喜歡我，看我時眼睛大多斜著。我學(xué)習(xí)最好，老師拿我當(dāng)寶，讓我當(dāng)大隊長、班長不說，還兼三四個班委，出盡風(fēng)頭。同學(xué)們都有意見，可拿我沒轍，只能避得遠遠的。
我原本不喜歡?；穑伤月犛嫃拇纛^呆腦，跟班一樣粘著我。他不叫我名字，老是“第一第一”地喊我，跟他在一塊兒，我的優(yōu)越和虛榮會放大很多。我時常捉弄他，約好在路口會合一起上學(xué)，我會提前溜掉，害他等很久而遲到。老師罰他不準聽課，在門外站一上午，我隔著玻璃對他做鬼臉。他揮拳一笑，事后還是會相信我、等我。
農(nóng)村小學(xué)離家遠、上課早。冬天上學(xué)，路上黑黑一片，又是風(fēng)又是雪。我戴手套仍生凍瘡，祝火什么也不戴，只穿件薄夾襖，胳肢窩還開線了。他讓我和他“連火車”，他走前面我走后面，手反握我的手。他的手真熱啊，隔著手套仍能感到那暖心的溫度。
最冷的時候，逝川凍得比宮殿還堅固，我和?；鸪Ｈセ?，冰下的世界影影綽綽，有另兩個我們在里面笑鬧追逐。?；鹋滤?，可他很喜歡滑冰，滑得極好，會好幾個高難度動作。他最拿手的是高速沖刺在空中騰起，落地后轉(zhuǎn)一圈用手攏住右腿不斷抬高，左腳腳尖釘在原地轉(zhuǎn)圈，越轉(zhuǎn)越快，轉(zhuǎn)出虛影。
壞就壞在轉(zhuǎn)圈上。時令已過立春，那次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冰面開裂，祝火掉冰窟窿去了。一瞬水花騰起，他哭著喊叫。我剛要沖過去，心里無數(shù)個我緊急攔住，不要命了？你也想掉進去？著急四望，沒有稱手的工具，我愣在遠處看著，渾身發(fā)抖。祝火身上成團冒熱氣，像在開水中掙扎，他嗆著水喊，疼疼疼，第一快救我！第一快救我……
我腦子一亮，忙褪下褲子外套連著一綁。還不夠長，再褪下毛褲秋褲毛衣秋衣連起來。救命繩夠長了，不會把我拉下去。我赤身趴在冰上，捉住一頭，扔過另一頭。?；鹄鴴暝蟻?，離開冰面躺在地上，皮膚呈紫紅色，跟燙傷了一樣。我凍得失去知覺，忙解開衣服穿上，濕衣服箍緊我，更冷了。祝火大口喘息，熱氣不散，整個人像在沸騰，他說，你再不救我，我就熄滅了。我摸了下他，手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問，怎么這么燙？他說，水火不容，我剛才在和水拼命。
事后?；鹨兄x我，說讓他干什么都行。我說，你那魔術(shù)打火機讓我玩兩天。祝火很糾結(jié)，說，這個不行。我問為什么？?；鹫f，打火機里有火種，那火失控就完了。這不廢話嗎？我說，那你教我那個玩火的魔術(shù)。?；馂殡y說，這個也不行。
?；饡兺婊鸬哪g(shù)，這是我唯一不如他的地方，我很嫉妒。魔術(shù)很簡單，他用圓珠筆在手心畫一團火苗，像跳舞的“山”字，打火機打著沖火苗一點，真正的火苗就會從手心一下躥出?；鹈缛紵?，越燒越旺，祝火一點不疼，還能笑著唱歌，是一首粵語兒歌：我最中意星星火，火的好處真真多，趕走黑暗多威風(fēng)，光輝溫暖都給我。你要取暖可生火，你要煮飯應(yīng)生火，冬天干燥多火災(zāi)，火種不要家中播。
祝火讓我用火柴點亮一根蠟燭，他繼續(xù)唱歌，手靠近蠟燭。只見燭焰不停發(fā)抖，攢足力氣后，一躍離開燭心，跳進?；鹗稚系哪菆F火苗，像參加酒會一樣相擁舞動，頃刻匯融。我眼睛不眨驚嘆連連，火苗不斷躥高，都快燒到頭發(fā)了。?；鸶彩旨奔币晃?，火苗一瞬消失，空中似還有火苗的殘影。?；饠傞_掌心，圓珠筆畫的火苗不見了。
我問燭焰怎么會跳走？?；鹫f他手心的火能吃掉普通的火。我問這魔術(shù)怎么變的。?；鹫f一要有魔術(shù)打火機，二要會避火術(shù)。那打火機的火是特制的，里面的火種聽他指揮，時刻保護他。避火術(shù)是咒語，念了之后火燒人不疼，火焰會失去溫度。我問咒語是什么。?；鹩殖吮閮焊?，笑說，就是這個。他還說這咒語只對魔術(shù)打火機里的火有用，普通火燒誰都疼，唱什么都不管用。
救了祝火，我非要他把魔術(shù)教我，這風(fēng)頭我也得出。祝火拒絕說，第一，這是我家祖?zhèn)鞯哪g(shù)，不讓外傳，再說很難的，外人也學(xué)不了的。我有點生氣，說，學(xué)不學(xué)得會是我的事，教不教就由你了。你欠我條命，不教可以，欠我的還我吧。?；鹫f，我暫時還不了。我說，那我們絕交。?；鸲撕芫?，說，我可以教你避火術(shù)，但火聽不聽你的我可不敢保證。
趕緊教吧，你屁話可真多。
這兒歌真好聽，?；鸪腋?，粵語發(fā)音很難，我老是咬舌頭。學(xué)了半天，終于學(xué)會了，一股陜西味。?；鹫f，不行不行，再唱唱，這魔術(shù)人能控制的只有咒語部分，一定要原汁原味，唱劈叉了那火燒起人來得要命。
我一通猛唱，唱得頭腦發(fā)昏口干舌燥，直到標(biāo)準得嚴絲合縫。?；鹉闷饒A珠筆問，第一，這魔術(shù)有風(fēng)險，畫左手還是右手？我說右手，我是左撇子，吃飯要用左手。?；鹫f，你可想清楚，右手還得留著寫作業(yè)。我回道，咱們那作業(yè)有啥難度？我用腳都能寫。
?；馂槲耶嬃撕脦锥鸦鹈?，打火機輕輕一點，火苗慢悠悠搖上來。我學(xué)舌唱著，我最中意星星火，火的好處真真多。那火特別毒，疼痛地震一般在我身上亂躥，疼得我唱歌加速，疼得我一瞬拉尿。避火術(shù)不起作用，我像祝火那樣急忙握拳，一握更疼，掌心攤開火苗繼續(xù)燒，越燒越旺。我手心不停往身上搓，火苗咬著我不松口。我喊著，疼疼疼，?；鹂炀任?，?；鹂炀任摇Ｗ；鹈﹃_我的手，另一只手在我掌心猛地一掃攥拳一握，火焰頃刻消失。?；鸬娜^不停緊攥研磨，仿佛手心在咀嚼什么。
我手掌燒焦癱在地上，左手握住右手哭得渾身抖。?；鸾o我抹了點藥，說，這藥我家祖?zhèn)鞯?，我爸?jīng)常燒傷，不管傷多重，抹上這藥三天管好。
后來，我常去?；鸺夷ㄋ?，三個月也沒見好。我問他什么原因，祝火撓撓頭說，可能這藥只對我們家人有效。我說，?；?，你可欠我一條命，你他媽就這么還的？?；鹦÷曕洁?，學(xué)校天天說不要玩火，是你非要玩的。我準備動手，可一只手又打他不過。我說，?；?，那魔術(shù)我不學(xué)了，你解個密總行吧。?；鹜嶂^，手在后脖頸不停搓，說，魔術(shù)最怕解密，一解密魔術(shù)就死了。我說，沒有我，你早死了，你的命換不了一個爛魔術(shù)？?；鹫f，這魔術(shù)真解不了。
絕交！我們絕交！
?；痖L久沉默，攤開掌心盯著說，我解了你也會覺得我在胡說。
趕緊解吧，你屁話可真多。
祝火說，其實這不是魔術(shù)，我們家代代玩火，這能力是祖?zhèn)鞯?，說成魔術(shù)是怕你嚇到。我們家有祖訓(xùn)，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我才違背讓你看的。
你誆誰呢？還違背祖訓(xùn)，違背又怎么的呢？
?；鹫f，火會懲罰我。
看我不信，?；鹄业剿夜┨茫∠滤麪敔斶z像，遺像后用毛筆寫著幾個大字：“事以密成，語以泄敗。引火燒身，人神不覺?！笨吹阶嬗?xùn)，?；鸱椿谟植唤饷芰?。我一腔怒火，?；?，你真是夠了，愛說不說，這朋友徹底沒得做了。?；鹄∥遥屛野l(fā)誓誰也不說，只要保守秘密，他就告訴我。
?；鹫f他家代代玩火，首先體現(xiàn)在名字上。他叫?；?，他爸叫祝炎，爺爺叫祝焱，爺爺?shù)陌职纸凶D。能力越強，名字里的火越多。他說他先祖叫祝融，玩火鼻祖，什么火都聽他的。我問是讓梨那個？他說，那是孔融，不知你第一名怎么考的。?；鹫f他先祖祝融跟盤古是好交情，開天辟地那會兒就在了，最初是他把火種帶到人間的。
這牛吹得。
他說這火種可不一般，來自開天辟地那一瞬，叫原火。原火是火的源頭，身份尊貴，普通火見了都爭相融入，融進去就能變成原火。做原火有什么好處？原火能永不熄滅，普通火就此永生。我說要有永不熄滅的火，地球不早燒光了。?；鹫f不會，他們祖輩專門看護原火。
?；鹫f人類沒學(xué)會鉆木取火前，用火只能聽天由命，靠雷電降火。為方便大家生活，給人留存火種，他祖輩到處放火，放完再及時滅掉。原火怎么滅？原火永不熄滅，是滅不了的，但聽他祖輩指揮，能被他們的身體吸收掉。?；鹫f手心滅火就是這原理，火不是撲滅了，而是被吸收了。
因此，他的體溫常年比別人高。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2024-6《收獲》）
【作者簡介：陳小手，1993年生于陜西蒲城。魯迅文學(xué)院青年教師。寫短篇小說。作品見《收獲》《人民文學(xué)》《花城》《十月》《北京文學(xué)》《鐘山》等刊，多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思南文學(xué)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刊選載。出版有小說集《離開動物園》?！?/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