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巖》2024年第6期|柆柆:列車向終點駛?cè)ィㄖ衅≌f 節(jié)選)
柆柆(楊娜),90后。四川省作協(xié)會員。小說、詩歌等散見于《詩刊》《山花》《紅巖》等刊。出版詩集《冷藏的風(fēng)景》。
01
轟鳴聲途經(jīng)一條河,火車駛過鐵軌。陸傳軍大包小包扛了三個,從深圳趕回來。我見到他時,許久才認出來。
哐當(dāng)聲穿過房前的洋槐樹,微微震顫起村子的紅磚和青瓦。陸傳軍瘦削的臉頰被曬得發(fā)紅,腰間拴一條黑皮帶,還掛了只小靈通,稀罕玩意兒。
八月,槐花剛過完花期,槐樹支棱一團,田間的稻谷黃燦燦的,這是收割的季節(jié)。村里的男人一年回村兩次,一次春節(jié),一次秋收。陸傳軍和劉燕長期分居兩地,自我出生后沒多久他便離家去了大城市,指望他闖蕩,養(yǎng)家糊口。興許是年輕,欲望也就大了些。
劉燕比陸傳軍小八歲,二十歲那年當(dāng)了母親,無人幫襯,只能學(xué)著鄰家媳婦的樣子帶娃,洗尿布?;ㄒ粯拥哪挲g跟著陸傳軍,沒有詩書粉黛,盡是臭烘烘的背簍和糞桶。她是從外地嫁過來的,出門總愛罩著長衫,拿花布找裁縫做的,大袖口,有風(fēng)吹來的時候,袖口會蕩來蕩去,衣裳里裝著活絡(luò)嬌小的身體。路人都斜著眼看,問她熱不熱,她只是微笑著搖搖頭,不愛多說話。村里人有村里人的宿命。帶兩個娃,種一畝二分田。用村里的話講,家里沒男人,腰桿撐不起來。家里的男人被稱為全勞力,干重活的。因男人常年不在家,她免不了隔壁老吳的騷擾。對此陸傳軍心里門兒清。
回到自建的平房,隔壁吳三貴家的黑毛狗猛地跳出來,沖著陸傳軍狂吠不停,把他嚇得連忙抓個筢子擋在前面,狗不停地撕咬,甩也甩不開。打小在村里長大的陸傳軍什么場面沒見過,村里人有村里人的野性。幾棍子下去,黑毛狗掉頭跑回了狗窩,哼哼唧唧不敢再出狗窩半步。
下午,太陽像燒紅的鐵鍋,罩在頭頂。見家里門鎖得緊實,陸傳軍掏了掏包,找出一串亮閃閃的鑰匙插入生銹的鎖孔,擰巴擰巴打開了門,隨手把行李撂到沙發(fā)上,脫下已經(jīng)濕透的短袖,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胳膊。沒人知道他在外面具體做什么工作,也對誰都說在流水線工廠當(dāng)小組長。一年到頭寄不回來幾個錢,回家竟還找媳婦兒討煙酒錢。好不容易攢了個晉升組長的機會,卻又被一個托領(lǐng)導(dǎo)關(guān)系進來的小伙子給擠掉了。遠在異鄉(xiāng),無親無故,孤零零一個人,他拿剩下的錢搬回幾箱酒,在酒壇子里泡了十來天,欲仙欲死,又沒死成。家里來電話他不敢接,躲著。一問沒錢,二問依然沒錢,那張臉掛不住。家里老婆孩子要吃喝,躲過初三躲不過初五。正逢秋收,索性來個痛快的,辭職不干了。
聽到陸傳軍能回來,劉燕懸著的心才算放下。自打我記事起,他倆便瞞著我離開家去到外地。過了幾年,當(dāng)我再見到他們時,劉燕挺著大肚子,四處找地方躲藏,怕極了,怕被發(fā)現(xiàn)。后來才知道不讓生二胎,那時候村里人會用盡手段讓懷孕的女人流產(chǎn)。
趁天黑,大伙兒都睡了,他們才打著手電筒回來。哪知天不亮就有人上門推攘,惡狠狠的嘴臉,不拿她當(dāng)孕婦,罵她不知檢點。陸傳軍擋在妻子身前,不允許他們靠近半步,卻被其中的兩人一把拉開。隔壁的黑毛狗一見陌生人就狂叫不止,吵醒了周圍的人。睡夢中的大伙兒便跑來湊熱鬧,不過都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沒一個站出來說話,眼睜睜看一伙人就這樣帶走了劉燕。陸傳軍只好掏空家底湊錢,不夠了還找大哥大嫂借。
如今,想必她也受夠了兩人聚少離多的日子。鄰里或多或少的玩笑話像針尖般扎進她的心。
來到井口,竹竿一梭,一桶水上岸,貪戀這口井或者說貪戀這井中水。陸傳軍找來水瓢,一勺蜂蜜一瓢水,從舌尖到胃底都是涼爽的,久旱逢甘霖,還是那個味兒,巴適。陸傳軍拍了拍肚皮,隱約幾塊腹肌,純天然的。他個子不高,花襯衣配一條牛皮帶,風(fēng)風(fēng)火火,一看就是從大城市回來的打工仔。這時候,我背著一簍子稻谷回來,被壓得喘不過氣。陸壯在后面蹦跶著,活脫脫一個跟屁蟲,他就是那個花光陸傳軍積蓄的黑戶二胎。小小的生命長到如今模樣。
“爻爻,壯壯?!标憘鬈姾?。
一個男人站在跟前。陸壯停下來躲在我身后,對他并不熟識。
“我啊,爹都不認得了?!彼f,翻出口袋里的零食哄了哄。陸壯見有吃的,屁顛屁顛湊上去,生疏勁兒還在。
“她在田里頭等你。”我說。
“去,給你姐拿點。是不是搗亂被你媽趕回來了?”他說。陸壯滾了泥潭,衣服上胳膊上都是泥巴。
哐當(dāng)一聲,我把背簍倒扣在地上,剛從田間收割的稻谷又濕又沉。我沒接陸傳軍的話。他驚訝地瞧著,瞧著眼前的姑娘傻了眼,許久不見已大變樣。他完全不明白女人的發(fā)育和生長,只是好奇生命的變化。
“大姑娘了!”他感嘆道。
蟬掛在樹上,躲在茂密的葉縫中,不露臉,壩子里稻谷擱太陽底下暴曬,蒸發(fā)水汽。各種瓜果蔬菜撲騰在地里,蔫答答的。我撿起背簍準(zhǔn)備要走,陸傳軍將蜂蜜水遞了過來。我對他并不親近,即使我體內(nèi)流淌的血液有他的部分,但我不十分像他。
“喝兩口再走啊。一起?!彼f,
“不了?!蔽艺f。
他走向我,端起比頭還大一圈的葫蘆瓢。我只好接過來咕嚕幾口?!澳懔粼诩依锟撮T,不許跟著?!蔽矣脧娪驳恼Z氣對陸壯說,不想看他再跌跟頭,忙里添亂。
“不去就不去,誰稀罕,好吃的,我一個人全吃完,不給你剩?!彼恍嫉卣f。幾袋零食就被收買了。
懶得理會,拖起背簍就走。他跳進一個緋紅的洗腳盆里搓洗身上的淤泥,清澈的水搗鼓幾輪,變得渾濁不堪,嘰嘰喳喳喊著重新?lián)Q水。陸傳軍提起水桶從他頭頂?shù)构嘞氯ィ駶补嗯枥飺潋v的鴨子。大紅盆是陸傳軍與劉燕結(jié)婚時制備的一整套家用品中的一個。村里人喜愛紅色,為了討個喜慶,被子床單也都是紅色的。有人說紅色辟邪,新婚男女要驅(qū)驅(qū)邪氣,對生孩子有好處,尤其是能幫助生兒子。在村里,若是哪家生不出兒子來,必會遭老太婆罵。村上看重香火,斷了香火是大忌。沒生下陸壯之前,劉燕總聽見老太婆們話里話外陰陽怪氣。
暑氣正重。平日里,大家大多是等到太陽快落山才出工。今天出工早,只因天氣預(yù)報里稱后面幾天會下暴雨,大伙兒都搶著日子收割。依照往年經(jīng)驗也是如此。一場雨下來,什么也撈不到,眼巴巴看著熟透的糧食爛在田里,發(fā)霉發(fā)芽,沒了收成,吃不上飯。南方人愛吃米飯,以此為主食,不比北方,饅頭就大蔥。
太陽正當(dāng)頭,家家戶戶都閉門在外,牲口留在家里看門,圍欄里的雞鴨都躲到竹林里刨土,找蟲吃,它們怕熱,尋個涼快地兒。陸傳軍挑著擔(dān)子走前面,我緊跟其后。小路細窄修長,裹滿了雜草。十米開外的田坎上,幾個粗獷黝黑的中年男子光著膀子擔(dān)起兩籮筐稻谷,走著唱著。他們是陸傳軍小時候的玩伴,也是前些天剛從外地趕回來秋收的。
“嘿呀嚯呀/滿山遍地樹葉兒黃呀/滿田滿地秋收忙呀/秋老虎把心頭熱/守著田里的糧食曬干,顆粒歸倉喲/滿天那個白云頭上過呀/滿地那個禾穗紅白黃呀/稻草和玉米梗爛在地里無所謂喲/反正都要燒成一把灰/嘿呀嚯呀”
陸傳軍像打了雞血,跟著一起唱一起吆喝。田間地頭走一圈,全村人都知曉了他回村的事。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個大人物回村了。
“燕子,你家男人回來叻?!备舯谔镏姓诟钏镜拇竽镄χ?。
層層疊疊的稻田,月牙一樣。劉燕跟著大哥大嫂一起忙活,瞟了一眼遠處走來的陸傳軍,沒閑工夫搭理,埋頭繼續(xù)割稻谷。稻田中央,一個四角耳朵的木拌桶,一張可以夾著拌桶邊沿像帷幕一樣撐起來的篾擋席,一副擱拌桶里的梯狀木架子,一挑谷籮,一只撮箕,再加兩三把彎鐮刀,這是家家戶戶必備的打谷家業(yè)。有了這套家業(yè),單身老漢也能把田里的谷子打回家。就像村里的張老漢,孤寡老人一個,兒子跳河里游泳給淹死了,婆娘也跟人跑了。“天要亡我,我無可奈何呀。”張老漢常說。道盡人生悲涼。可他葉子煙不離嘴,匠活不離手,左鄰右舍有求必應(yīng),快活的時候咿咿呀呀來一段不知在何處聽到的戲文。他還是個殺豬匠。每年春節(jié)前,家家戶戶排著隊上門,一頭豬便是整個春節(jié)的年貨。沒事兒的時候叼著旱煙坐在門檻上,笑瞇瞇地看小孩兒在院里打打鬧鬧。這會兒,他也在稻田里忙著收割,獨自一人。
唰,唰,唰,田里一片接一片的稻浪在劉燕面前倒下去,藏在谷葉子里的小螞蚱、小飛蟲四處撲棱。一會兒工夫,滾滾稻浪就成了一摞一摞的禾把子。那一刻,劉燕看起來高大又威武。有男人出力,再苦再累的活也有了干勁兒。我也沒閑著,掄起鐮刀,把割下來的水稻一把一把整齊排列。秋天是帶著欲望的。人身淹沒在金燦燦的海洋里,女人割禾,男人攪谷。
沒有樹蔭的遮擋,幾個回合下來陸傳軍又熱又累,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癱坐在田坎上,從褲兜里掏出皺巴巴的煙盒,點上一支煙,給大哥也散去一支。陸傳軍渾身莽勁兒,拌桶一半草一半谷。一旁的大哥看著,心急又無處使?!罢姘炎约寒?dāng)城里人了,喂禾把子不是靠蠻力,要有技巧。慢了,機器轉(zhuǎn)了空當(dāng),像老虎嘶吼。快了,谷粒又脫不干凈,打出來的谷葉子多。要把握好速度。我看你就是想偷懶。”他說。
打谷機是這兩年才傳到南方的洋玩意兒。以前只聽說北方人用,一臺打谷機轉(zhuǎn)起來,女人不直腰地割谷子。一塊幾畝的稻田,機器轟鳴,人聲鼎沸。幾臺打谷機晝夜嘶吼。大伙兒都盼著趕在暴雨來臨前能搶完田里的莊稼。各家忙碌各家的收成,三五天下來稻田成了禿頭。
劉燕割谷子、扎草頭,陸傳軍挑一兩百斤一擔(dān)的稻谷去壩上。只有把打出來的稻谷妥妥地曬在家門口,他才有工夫去收拾扔了一田的稻草。左手薅一捆稻草,右手就著稻草使勁一勒,一個草頭就穩(wěn)穩(wěn)地站了起來。沒多久,無數(shù)個草頭在陸傳軍身后站了起來。我在壩子里曬谷子,用木質(zhì)的風(fēng)車車完當(dāng)天曬干的谷子,才算完工。夜里打著火把車谷子也是常事。豐滿的谷粒子從鐵齒間滾落,沙沙作響。
稻谷都收進糧倉,草頭曬成干柴火,再趕在風(fēng)雨來臨之前收回家。有條件的,搭個茅草屋堆柴火。陸傳軍直接在空當(dāng)處立根木頭,把草頭扎在樹上,堆成個茅草樹。一年到頭,家家戶戶就靠這些茅草點火燒水煮飯。它們在灶膛里打個滾兒,就變成了屋頂上的裊裊炊煙。我捯飭柴火,熊熊烈火映著我的臉。
“把你的臭鞋子拿走!我數(shù)三二一,再不來,我扔火堆里了?!蔽艺f。
“兇什么兇,你扔,也把你的鞋扔火堆。哼!”陸壯捧塊西瓜跑過來,一邊吃著一邊咧著嘴。
夜深了,家家戶戶仍然亮著燈。現(xiàn)在是村子最繁忙的季節(jié),全年的收成全指望這幾天。我端起一鍋粥去到堂屋,電風(fēng)扇鉚勁兒吹,清湯寡水,綠豆比米多。劉燕特意叮囑的,清火解渴,白天大把流汗,晚上清清靜靜喝上幾碗。
“壩子里喊一聲大哥大嫂過來吃飯。你不在的時候,他們可幫了不少忙?,F(xiàn)在你回來了,當(dāng)?shù)艿艿牟坏煤煤么鹬x?!眲⒀嗪霸掙憘鬈?。
“得嘞,都聽你的。”他自覺虧欠地說。
油炸花生米、涼拌豆干,再來道硬菜——紅燒跑山雞,這是劉燕的拿手菜。陸傳軍下過館子,見過世面,從他嘴里圇一圈,好壞有了結(jié)果。整幾瓶啤酒,沒有冰箱就拿井水冰鎮(zhèn)。偌大的村子只有兩臺冰柜,一臺在村長家,一臺則在七里外的小賣部。挨鄰接近還好,但著實離得遠,誰會為幾瓶酒趕幾里路。再者,與村長有仇。劉燕生二胎遭罪,就是他帶頭在前,仗勢欺人。女人們也來上兩杯。自從家里老爺子過世,兄弟之間幫襯多了些,過去的矛盾誰也沒再提起。
幾瓦的燈泡綁了根長長的電線,昏暗的燈光下,一張桌子,三條凳子。小孩兒不上桌,我和陸壯坐小馬扎。馬扎是老爺子生前親手編織的,一直留著。陸傳軍沒那手藝,也不愿學(xué)。隔輩如隔山。
門豁開一道縫,偶有幾聲狗吠。屋里電風(fēng)扇呼啦轉(zhuǎn)著,哧哧冒著雜音。陸傳軍拿牙敲開瓶蓋,一瓶接著一瓶,得意著嘞。幾天暴曬下來,皮膚變得黝黑,胳膊連著肩膀在蛻皮。我見過蛇蛻皮,沒見過人也蛻皮。男人與男人之間除了喝酒沒什么話,反倒是女人之間話多。陸傳軍給劉燕倒酒。幾杯下來,劉燕面紅耳赤,找不著北。陸壯一直捧著西瓜啃,碗里的菜一口沒動。
“爻爻考試成績出來了吧?怎么樣,能進縣中不?”大伯陸傳宏問。
“縣中好啊,跟你大伯一個學(xué)校。出息嘞?!标憘鬈娮眭铬傅卣f。
“多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罷。以前在村小教書的時候還算有點模樣,現(xiàn)在……人模狗樣,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标憘骱陣@息道。
陸傳宏有兩個女兒,都已經(jīng)長大成人。在他看來,成年就是破繭,她們自由了。二人在外地打工,一南一北,不同的命運。為了生下二胎,陸傳宏放棄了引以為傲的教師職業(yè),只能邊打零工邊照顧家庭,卻沒能教育好自己的孩子,這是他最為痛心的,為此這也成了村里人的談資和笑話。他承受不起這樣的閑言碎語。他必須離開。大女兒聰慧好讀書,但妹妹的出生打破了這個原本安定的家。供不起學(xué)費,輟學(xué)后混在人群堆里抽煙喝酒,一年到頭難得見一回。小女兒本分很多,在飯店當(dāng)個洗碗工,每月還能存點錢,算是小兩口的欣慰之處。
“接下來有什么打算?壯娃下半年該讀小學(xué)了。你是家里的男子漢,不能還像以前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家里的事撒手不管??坷咸鞝敵燥埖娜兆硬缓眠^,我跟你大嫂打算去省城,手里拮據(jù)得很。”劉傳宏說。
“燕子一個人帶倆娃不容易。如今孩子大了,鄰里閑話不中聽。這么些年你浪也浪夠了,該收收心?!贝笊┱f。
聽見大哥大嫂為自己打抱不平,劉燕積壓許久的委屈瞬間涌上心頭,端起酒杯一口干完。陸傳軍抄起酒瓶開始嚷嚷,耍酒瘋?!罢l敢說什么,我跟他沒完!是不是隔壁的小人?我這就去會會,看他如何猖狂!”眼看他往門外走,陸傳宏立馬把他拽了回來,被拉回來的陸傳軍踉蹌地躺倒在沙發(fā)上,“不走了,這里才是我的家啊,我的家。”他說完后,沉沉睡去,呼嚕聲震天動地。
02
一陣狂風(fēng)刮來,烏云遮了半邊天。天像被潑了墨水,黑壓壓的,罩在頭頂上。我望著遠處連綿的山,想山的那邊還是山嗎?我沒去過對岸,一條河橫亙其間。打小長在河邊,我也沒學(xué)會游泳。陸傳軍帶我下河游過幾次,練習(xí)憋氣,再學(xué)著青蛙腿不停踢水,嗆了幾口水,等我掙扎著踩在砂礫石上的時候,才看到陸傳軍游去了對岸,從那以后我再沒去過河邊。
樹葉飄落,流浪在人間。遠方是山,又不是山。我呆呆地望著?;疖囻傔^鐵軌,穿越我的意識。堂屋墻上還掛有爺爺?shù)倪z像。
幾個板凳重疊在一起,母親站在凳子上伸手夠戴花的黑白相框。
“過來搭把手啊!”
下雨天,屋子里一股霉味兒。陸傳軍放下手中的麻袋跑過去。他們翻箱倒柜,把家里稍微值錢的東西堆放在一起,弄幾袋老鼠藥放進糧倉。抽屜里有一枚老舊的黃金戒指,劉燕湊到窗前試戴了幾次。掌心一層厚厚的繭子,手指不比從前,粗糙變形得厲害。豎起塑料邊框的紅色花紋鏡子,打量眉梢、斑點和皺紋,生活瑣碎逐漸將她的桃李年華打磨得蒼茫許許。陸傳軍用麻袋打包好衣物和被子,準(zhǔn)備送我去學(xué)校報到。他忽然停下手里的活,渾身不得勁兒,像丟了魂,掏出衣兜里空空的煙盒,捏得皺皺巴巴。煙癮犯了,要人命,這是我無法理解的。我的父親的形象在煙癮的蹂躪中變得模糊不清。他來到劉燕跟前,躊躇著,伸出手。
“啥意思?沒有的?!眲⒀嗾f。
此刻他身無分文,劉燕也怒氣上頭?;卮搴蟮年憘鬈姏]有給過劉燕一分生活費,反正我沒見到過。劉燕扔了一串鑰匙給陸傳軍。
“糧倉,賣了就有錢了?!彼f。
“可不是開玩笑的,這怎么能賣,不抽就是了?!标憘鬈娬f。
“要么戒,要么拿命去換!”她說。
他趔趄地跑去大哥家捎了幾根回來,整個人有了精神。
“看你這點出息,丟人現(xiàn)眼。爻爻說讓咱們都搬去縣城生活,租個便宜點的房子,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好有個照應(yīng)??h城里做工不比留在村里強?”劉燕說。
一口煙圈在燥熱的空氣中散開。陸傳軍倚著墻,扔出手里的煙蒂,踩在腳下。
“都走了,房子怎么辦?有個閃失也沒人知道。”
“還有人能搬走不成?凈想那些沒用的。哪怕求人來住,人家也不樂意來啊?!眲⒀嗾f。
我完全聽不進去他們的對話,甚至對這個家沒什么好感。我向往美好的事物,比如一張能睡覺的床。村里的生活一眼望到頭,但天氣說變就變。天空的云越積越厚,雨好像有了脾氣,傾瀉而下。陸傳軍忙個不停。平房漏雨,家里該用的鍋碗瓢盆都用上了。眼看床上地上滴滴答答敲個不停,就連晚上睡覺都成了件犯愁的事。
“這是你要守的窩!你不搬,我們搬!”她說。
松散的心像灌腸被系上麻繩,擠不出半句話來。他無法想象我們這些年是怎么熬過來的,隱約在電話里聽劉燕抱怨過,但他從未把這事放心上,這是他的心血和工程,幻想的幸福的家,認為我們不該對此指手畫腳。此刻,我看著他身處其中,手忙腳亂。他是這個家的避風(fēng)港?雙手展開,卻擋不住任何風(fēng)雨。
“聽爻爻的,我們都去縣城,這房子不住也罷。”陸傳軍不再堅持,無奈地說。
我們擠在沙發(fā)上——這個唯一的僅有的沒被淋濕的地方,大眼瞪小眼。河水泛黃,裹挾上游的泥漿滾滾流下。夜里躺在床上,和兩個塑料盆對話,想象貼身的床板在地上漂浮起來,游蕩在河面,游去很遠的地方,直到太陽出現(xiàn)。
幾天后,洪水退去,泥漿黏在莊稼地里。轟鳴聲從縣城火車站傳出。我習(xí)慣聆聽它的聲音,獨特且意味深長,十多年一成不變,陪伴我的童年。鄰里的男人女人約著麻將館三缺一,一瘸一拐也不耽誤牌桌上的角兒。陸傳軍年輕的時候也是麻將館的常客,自從家底敗光被老爺子趕出家門,便再沒碰過麻將,這是劉燕嫁到陸家之前的事。二人結(jié)婚時,陸傳軍在河邊采砂船上工作,看著老實本分,又能吃苦。年齡上差了幾歲,但不妨礙媒婆的牽線搭橋。兩個素不相識的人就這樣走到了一起,如泥草相依,黏糊著過日子。
劉燕文化少,但她知道窮人只有讀書才會有出息。或許她藏著一個夢,那是她生命中缺憾的部分。她對自己讀書少不以為意,打小不愛讀書,提不起興趣。她常抱怨小時候沒條件,吃飯穿衣睡覺都成問題,哪兒還有心思讀書,所以孩子生下來只管有吃有穿,至于如何培養(yǎng),沒譜。至今家里沒個像樣的家具。屋里靠墻有一張老式書案和一張床,一臺收音機和幾盤磁帶,陸傳軍多年前從深圳帶回的。鄧麗君、卓依婷、劉德華。“給我一杯忘情水/換我一生不傷悲/就算我會喝醉/就算我會心碎/不會看見我流淚/曾經(jīng)年少愛追夢/一心只想往前飛/行遍千山和萬水……”歌聲在房間里迂回打轉(zhuǎn),鄰里路過時都會朝窗戶看兩眼,聽聽洋牌貨開開眼界。偶爾陸傳軍會拉長一根直直的天線,調(diào)頻聽新聞。那時候村里還沒有電視機,更不知道天線長啥樣,往后幾年才慢慢有了彩電。天線是牽在天上的線,把“鍋蓋”支棱在房頂上,接收衛(wèi)星傳輸過來的信號,算是高科技進家門。令人驚喜的是,遙控器搜索出層出不窮的電視臺,還能收看國外節(jié)目,泰國的,越南的,甚至是歐美國家的,像聽火星文,但村子里沒人懂外語,家家都在看《西游記》,看孫悟空大鬧天宮,西天取真經(jīng)。我對四大名著的了解便是從這里開始的。
深受陸傳軍的影響,我愛上了那臺收音機。放學(xué)后、周末,我聽它的歌聲,它聽我的心跳。磁帶聽膩了又從收音機調(diào)頻搜尋音樂節(jié)目,它仿佛在向我輸出某種摩斯密碼。它給這個毫無生氣的房子帶來不一樣的聲音。
陸壯愛玩,任何好東西在他手里過不了五分鐘,磁帶也一樣。我拿它當(dāng)寶貝,他則拿它當(dāng)玩物,毫不珍惜。磁軌拖出來亂竄,把整個屋子折騰一番,像交織的蜘蛛網(wǎng)。每回看到這樣的災(zāi)難現(xiàn)場,劉燕舍不得動手,陸傳軍就操起竹片往他屁股上狠揍,不教訓(xùn)一番他哪知輕重。家里總得有個人唱黑臉。陸壯嗷嗷叫著,句句叫在劉燕的心坎上。
“差不多行了,娃小,哪經(jīng)得住你這般打??!”她說。
“不給他點兒顏色瞧瞧,不知道錯?!彼f。
隔壁吳三貴偷摸著打探陸傳軍的動向,趁其不備偷瞄幾眼劉燕的身體。劉燕走起路來臀手晃悠,再正常不過。只是在他眼里,婀娜多姿,美若天仙,看得他兩眼冒金星,垂涎欲滴。吳三貴,四十多歲還沒討到老婆,找媒婆撮合過幾次,都把人給弄跑了,誰還敢跟他好。好酒,好色,貪小便宜。拿住房的事兒來說。隊里規(guī)劃的面積是一家一院兒,他倒好,幾年下來硬生生弄出個外圍,給自家碼出個院墻。
對吳三貴的不軌行為,陸傳軍早有防備,悄悄湊到跟前,只見他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兩眼直直盯著前方,劉燕的身體一覽無余。陸傳軍氣不打一處來,從身后操起木棍開始棒揍,讓他毫無回擊之力。
“看!我讓你看個夠!”他說!
一錘子下去,院墻塌了。柚子樹上苦澀的柚子,沒人摘更沒人吃。吳三貴抱著紅磚哭著,罵聲在河對岸都能聽見。看熱鬧的看笑話的,沒人上去扶一把。他習(xí)慣到處拾把米,村人正愁沒人治他。他的瘸腿便是在縣城街市上偷人家商販的豬肉,給追著打,活活打瘸的?;氐酱謇镞€是這般不知收斂。用張老漢的話說,狗改不了吃屎。
每回張老漢路過吳三貴家門口,都會吐一口唾沫。拄根拐杖慢慢悠悠走著,一輩子也見底了。萬事萬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他是村里活得最通透的人,見慣舍離、貪婪,分家鬧離婚的,老爺子斷氣瓜分家產(chǎn)的,也有子女到縣城安家后接上老人住個三兩天,生活差異太大,又回來的。城里人斯文,不比在農(nóng)村,摸爬滾打離不開一抔黃土。他沒出過村,這兩年陸續(xù)見過幾輛小汽車開進村,實屬壯觀。對火車也是只聞其聲未見其影,聽說穿的綠衣裳,一節(jié)一節(jié)連起來,長長的,跟菜葉上的大青蟲一個樣。他安安分分,無牽無掛。去年找木匠給自己定做了口棺材,這會兒正擺放在堂屋中間,就怕哪天一覺醒不過來,嗚呼哀哉,所以提前把后事安頓好,不給外人留麻煩。
房子變得空空蕩蕩的。一輛拖斗四輪車停在屋后的石子路上。河岸的船使不上,便找了車。陸傳軍費盡周折托了人。村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有個風(fēng)吹草動人盡皆知,甚至飄到麻將桌上,成了打手們的談資。全家出動搬到縣城,只為兩個孩子讀書,這在村里是前所未有的。有人罵陸傳軍傻,給自己挖坑,土堆到脖頸卻不知。村人有一套自己的理論,認為讀書再多也是白讀,孩子大了翅膀硬。當(dāng)你老的時候病重在床,才知道傻兒有傻福,留在身邊的才靠得住。
“進城好啊,進了城啥都有了。作甚不是圖個吉利喲,就怕欲望太大?!睆埨蠞h自顧自地說道。
咚的一聲,陸傳軍把銹蝕的鎖隨手扔到壩子里,狠狠砸在水泥地板上,再換了把錚亮的新鎖鎖上。他抱著收音機從大哥大嫂門前走過。大門嚴(yán)絲合縫,只聽到老鼠亂竄,跑來跑去。他們走之前將貴重物品都拿走了,糧食都換成了錢,現(xiàn)在房子空置,兩個女兒也沒回來過。他們早在幾個星期前走的,打發(fā)完家里的牲畜,連夜上的火車,誰也沒通知。也許這是唯一的出路。
夏天熱得發(fā)瘋似的,麻將桌上的火氣更盛。誰手氣好誰出茶錢,贏錢的和顏悅色,輸錢的賴賬不認賬,手氣不好的等著散伙罵人。牌場即是沙場,拼個你死我活。沒人愛受氣,也沒人想輸錢,輸贏有時是定數(shù),一手好牌也可能輸?shù)脧氐祝皇譅€牌指不定能翻身。他們叫囂著,都明白這個理兒,不愿拉下臉。
車停在坡上。陸傳軍扛著麻袋爬坡。司機發(fā)動汽車,陸傳軍一家四口爬上車,坐在貨箱上。墳林漸漸遠去,莊稼田剛經(jīng)歷完一場屠宰和審判,蔥翠的竹林在微風(fēng)中搖曳。陸傳軍伸胳膊去拉劉燕的手,兩人心里五味陳雜。劉燕轉(zhuǎn)過身去,眼淚在眼眶打轉(zhuǎn)。生活十來年的地兒說搬就搬,自是不舍。
“會好的,未來肯定會好的?!彼f。她沒說話,也沒回頭看。
我翻出一頂草帽蓋在頭頂。陸壯緊緊扒著扶手。泥路坑坑洼洼,人坐在車?yán)锵窈Y子里的芝麻,不停地搖搖晃晃。頭一回坐汽車,還是敞篷的。陽光刺穿草帽,隱約有股燒焦的味兒。陸壯一把擄走我的草帽,給自個兒蓋上。河水流往下游,船在江上游蕩,擺渡幾十年,根兒落在這?;覊m揚起,遮住了半邊天。陸傳軍一家人就這樣離開了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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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自《紅巖》2024年第6期,全文見“紅巖文學(xué)”App)